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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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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WR立志从政,那不过是由于我的一种顽固的感觉,是我全部生命印象中的一个摆脱不开的部分。[30]或者说,是我在那部分印象中所展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这些东西成年累月地在我心里漂浮纠缠,期待着凝结成一个形象,它们总在问“一个从政者他是谁?一个立志从政的人他是谁?诸多从政者中的一个,他要使所有的人都不再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那么,他就像是谁呢?”它们曾屡屡地飘向当年那个大胆而且诚实的少年,但很多年里它们像我一样看不见那个少年,找不到那个少年,甚至以为那个少年已不在人世。但是有一天,当那个少年又回到这座城市,他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他以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些漂浮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终于找到了他,不容分说地在他身上聚拢起来,终于凝结成一个形象了。
真的,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甚至我不认为,任何文学作品中存在着除作者自己之外的丰满的人物,或真确的心魂。我放弃塑造。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满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然后与他们长久地分离,或者忘记他们或者对他们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我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心魂,是他们铺开了我的心路。如果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我又想起他们,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我常常会想起他们,那就是我试图在理解他们,那时他们就更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我真确的思想。如果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在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刻如果我想起他们并且想象他们的继续,那时他们就只是我真确的希望与迷茫。他们成为我的生命的诸多部分,他们构成着我创造着我,并不是我在塑造他们。
我不能塑造他们,我是被他们塑造的。[31]但我并不是他们的相加,我是他们的混淆,他们混淆而成为——我。在我之中,他们相互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就像那个秋天的夜晚,在游人散尽的那座古园里,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就是那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抑或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认为只有我身临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经历(很多身临其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如同从未发生),我相信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经历。梦也是一种经历,而且效果相同。常听有人说“那次经历就像是一场梦”,那为什么不能说“那场梦就像是一次经历”呢?我经常,甚至每时每刻,都像一个临终时的清醒的老人,发现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记忆都逃出了大脑,但它们变成印象却全都住进了我的心灵。而且住进心灵的,并不比逃出大脑的少,因为它们在那儿编织雕铸成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记忆已经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鲜活的生命。
那个诚实而大胆的少年,以及所有到过世界的隔壁一旦回来就决计要拆除它的人,在我之中跳过他们各自的昨天,连接成WR的真实。[32]
注释
[1] 这个人和下面N的父亲的反应,让人落泪!
[2] “昨天”的故事在记忆和印象里游走链接。
[3] 由那个“不懂事”跳到这个“不懂事”,蒙太奇链接。
[4] 作者让有诗性的人反复提出同样问题。
[5] 不要忘了N的父亲是位作家,和诗人L一样,他也具有超世俗超道德的眼光,换句话说即审美的眼光,上帝的造物主的终极的眼光!
[6] 自然神的眼里,“醉生梦死”是一种美丽的境界!
[7] 他们两个自说自话,不在同一思路里。
[8] 这位父亲的心态倒像是进入了“写作之夜”!
[9] “昨天”把一个充满灵性和智慧的作家毁灭了!令人扼腕浩叹!
[10] 对字词暗含意味的敏感!这就是作家,文学家!文学艺术讲究的就是这个!没这个不叫文学艺术啊!你有这样的敏感么?
[11] 对句意的敏感!两个人的心态和性格凸现。读者可以从这些地方体会文学艺术的奥秘。
[12] 这段话在本书23节出现过。在“写作之夜”,昨天、今天、未来交叉重叠无法分开。
[13] 透明高墙,玻璃高墙,这些意象在史铁生作品中经常出现,可见他对人际关系极其敏感,他多么渴望消除高墙。请参看他的散文《墙下短记》和小说《山顶上的传说》。
[14] 读者像O一样,没有料到WR和她竟然走到了这一步。看来,岁月雕塑了WR,他回不到或不想回到“昨天”了。
[15] 我们听到了WR内心的沸腾:自我谴责,自我批判,自我分裂。
[16] WR叙述了自己“昨天”走过的心路历程。我们听了也就理解了他。
[17] 此时的WR像个“愤青”!
[18] 听不到呼喊之处其实可能正有很多人在呼喊!“无”其实是“有”。沉痛之言,深刻,有道理!
[19] 一个伟大的理想,或,宏大的野心。这种想法出自他,顺理成章啊!
[20] 对学者、作家的调侃,但想想也是这么回事!
[21] WR激愤地挖苦和嘲讽,但他真的已经成熟了。他超越(批判)了知识者的“细酸”,准备实实在在投入洪流了。
[22] WR其实仍然深爱着O,但他已决定走另一条路,无法与“一生一世没能从那春天的草丛中和那深深的落日里走出来”的O同行了。
[23] 史铁生清醒地自嘲!
[24] 少年便经历不公正遭遇,够痛苦了!但WR无意报复社会,也不打算醉生梦死(本义)的沉沦纵欲,而是想怎样让别人不再遭受这样的遭遇,了不起,我钦佩他。社会需要这样的人。
[25] 事业压制爱情,理智统治感情,WR已进入铁的现实逻辑。
[26] 恃强凌弱,弱者欺负更弱者,非常卑劣的人性的弱点。
[27] 有人的地方就有尊卑贵贱的差异,谁也逃不出的天罗地网!
[28] 由此环境可以理解WR要通过掌权消除不公正的决心。
[29] 这里的故事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特殊情境打开了观察人性的一面窗口。把人打到正常轨道之外,人性就毕现了。
[30] 交代WR这一角色的成因。
[31] 一个全新的创作理念,一个有别于传统的文学观。它不推翻传统观念,但可以和传统并存。由此可以看出,史铁生作为一个作家在创作理论、创作方法上的特立独行。
[32] 本节(136)和第一章“写作之夜”一样,是作者的创作宣言,是理解本书的钥匙。请读者务必多读几遍,再想一想,就理解当然也就接受了本书与众不同的写作理念和方法,理解了本书艺术上的创造性,以及这种创造的心理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