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务虚笔记 - 史铁生 >
- 十七 害怕
173
谁都可以是C,以及,谁都可能是C。但是没有谁愿意是他,没有谁愿意终生坐进轮椅,那恐惧,仅仅是不能用腿走路吗?
人们闭口不言C的爱情。不管是他追求还是他放弃,都没有反响。不管是他被追求还是他被放弃,都没有反响。都像在梦里,无声,有时甚至没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没有赞美,也没有惋惜,当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开他的玩笑,当他放弃或被放弃的时候也没有责难,曾经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喧嚣中的沉寂从过去到现在……[25]
很像是走进了他人的聚会。C总是梦见我走进了一个他人的聚会,人们看看你或者毫不理会你,看你一眼很快转过脸去,都不认识你。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确信我正是被邀请到这儿来的(活着就是被邀请到这儿来)。你被邀请来,但又不知是谁邀请你来的,我也没问问是谁邀请我来的我就兴高采烈地来了。现在你只好找一个位子坐下来,谨慎地喝一杯饮料,东张西望想发现一个熟人,但是没有,一张桌上在热烈地赞美什么,另一张桌上在痛心地惋惜什么,再一张桌上是愤怒地谴责什么,我悄悄把椅子挪近无论哪一张桌试着插两句嘴,但是风马牛不相及,赞美、惋惜和谴责我都在行,但哪边你也参加不进去。尴尬地坐一会儿我就想走了,你想不如快快地离开这儿吧,你必然会离开,你不可能还愿意在那儿待下去,继续待下去是无比的重负,终于会让你喘不过气来。C于是懂了,X就是这样离开的。X:到温润的南方去吧,这儿确实不好待了,这儿让你不寒而栗,让你受尽苦难,你去吧,离开吧,你走吧,到南方去,我能懂了……[26]
童年中那个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长的写作之夜,早已经走出那座庙院改做的校园。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已经长大,神秘莫测,无处不在,幽灵一般千变万化。当诗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之时,那可怕的孩子,也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处处都能听见他,看见他,听见和看见他天赋的力量。[27]
来自远方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一样……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来自远方的预言: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是爱……[28]
来自远方的预言在写作之夜得到验证:C无论是谁那都一样。残疾和爱情——命运和梦想的密码随时随地显露端倪:无论对谁,那都一样。
注释
[1] 就历史、心绪、欲望和追寻来说,C和每一个人相通,因而他可以是每个人,但爱情之前残疾了,这一独特性把某人确定为C。正如一棵大树,人们在根、干部相同,在枝、梢上不同。
[2] 好像“我”、Z、L、WR,现在还有C,都到过这所美丽的房子。或者说,九岁时到过这所美丽房子的可以是上述任何人。
[3] 这是站在现在往回望,C将来有一天会残疾;如站在当时往前看,一片迷茫不可知,什么都有可能。如果残疾了,那就是C,否则就会是别人。回望,只一条(已走过的)路,前望,无数条路。
[4] 什么是情窦初开?此即是也!
[5] 命运无法掌控!超人力量所致!
[6] 可视为史铁生对命运特性的经典表述,可归为哲理名言,传之千秋!
[7] 本性和处境相分裂,这是人的根本困境,形而上的困境!残疾——广义。
[8] 好美的句子!
[9] C和X的相爱,太艰难了!其心路历程,除此之外,还表现在中篇小说《山顶上的传说》里。
[10] 多少善良人的偏见,无形的到处弥漫的歧视,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们,对C造成致命的伤害,让C感到“害怕”。
[11] 这是史铁生经常、一贯、反复表达的爱情观:在真正的爱情里,没有任何危险和壁障,彻底自由彻底解放真正平安,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回归天堂,回归伊甸园……
[12] 可怜的C!可怜的所有残疾人!渴望多么合情合理,偏见多么可怕顽固!读者看了默然叹息!
[13] 世俗偏见为C织下的“死结”!世人未必都能意识到自己曾参与其中的偏见的荒谬!看了C的遭遇是否会从此清醒些呢?
[14] C像F一样,F屈从了父母离开N,C屈从了更广大的“世俗”主动离开X。他们都是违心的,他们的心苦得无法言说,无话可说。
[15] 这一节里C作了另一种选择(命运的另一种可能):X屈从世俗压力违心放弃而C执着坚持。与上一节倒过来了。
[16] 读这一章让人心脏受到压迫,气喘不均匀!谁没有感受过看不见而空气中都密布的压力,看了这一章“害怕”你就知道了。
[17] 不公平,想不到,没道理,正是命运的本性啊!
[18] 残疾与爱情,是C的命运,广而言之,也是所有人的命运。
[19] 请稍稍注意一下叙述语调吧——我总感觉到:悲苦的释然,压抑的平静,沉痛的无奈,流泪的倾诉……
[20]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21] 设身处地进入C,变成C,你什么感觉呢?一言难尽吧!
[22] 悲苦的史铁生,把心呕出来加以熬炼,终于炼成本书遍地如珠妙语。由此理解了“蚌病成珠”之说。
[23]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谁梦见谁。
[24] 错失!错失!象征?寓言?
[25] 无边的人群=无边的沙漠=弥天的虚空=喧嚣中沉寂=绝对的孤独!!
[26] 来了,但无处可去,你不知往哪儿去,哪儿都没有你的地儿,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是“我”的处境,你的处境,大家共有的处境!!史铁生书中多有这类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物象,意境,场景,情节,故事),“象”和“意”妙合无垠,不露痕迹。
[27]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诗人”,也永远有“那个可怕的孩子”,我们不可能想象光有前者而没有后者,永远如此,这就是生活。
[28] 艾略特的诗。“痛,并快乐着”!“爱,并痛苦着”!悖论驻进了生命,驻进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