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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孤单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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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儿诗人L忽发奇想,说起浴室门上的那只眼睛,他的思路与众不同:
“你真的认为那个人一定很坏吗?”
当然。那个流氓!
“可他,真的就是想要侮辱她们吗?”
他已经侮辱了她们。
“那是因为他被她们发现了,她们才感到受了侮辱。要是她们并没有发现呢,他可怎么侮辱她们?他必须让她们发现,才能够侮辱她们。可他是藏起来的,就是说他不想让她们发现,他并不想让她们感受侮辱。”
无论怎么说,他是在侵犯别人的自由。
“可他真的就是为了侵犯吗?这样的‘侵犯’能让他得到什么呢?”
低级的快乐。
“即便那是低级的。可是,他的快乐由何而来呢?”
侵犯。由侵犯而得的快乐。所以那是罪恶的快乐。
“之所以说他是侵犯,是因为他被发现了。如果他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这不像偷窃、诽谤和暗杀,那样的事即便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只要干了就会留下被侵犯的后果。但是,一只窥望浴室的眼睛如果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那又怎么会有侵犯和侵犯的快乐呢?”
是不是未遂的暗杀就不是犯罪呢?
“首先,要是仅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暗杀的欲望,而没有任何暗杀的后果(包括威吓),你又怎知道已遂还是未遂呢?其次,这两件事不一样。暗杀,是明显要伤害别人,而门上那只眼睛并不想伤害谁。”
他不想么?不,他想!他至少有侵犯的企图,只是他不想被发现。
“如果他不想被发现,又怎么能说他有侵犯的企图呢?他不想侵犯,但是他知道那是冒了侵犯的危险,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有时候,说不定侵犯倒是由防范造就的。”
你说他不想?那么他想干吗?他总是有所图吧?
“他想看看她们,看看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们自由自在的样子。仅此而已。”
这就是侵犯!他侵犯了别人的自由!你还能说他不想侵犯吗?
“啊,这被认为是侵犯吗?!是呀是呀,这确实这一向被认为是侵犯……一向,而且处处,都是这样认为的……”
诗人摇摇头,苦笑着,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走。[31]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在寂静的时候或是在嘈杂的地方,总会有诗人的消息。也是一向,而且处处,都有这样的消息,这样的难为众人接受的奇思怪想:
“可自由,为什么是怕看的呢?怕看的自由可还是自由?自由是多么美丽呀,她们是那么稀少、罕见,那么难得,所以偷看自由才是这么诱人,所以一向和处处都有那样胆大包天的眼睛,为了偷看自由而不惜被唾骂,甚至舍生忘死。难道他的快乐不是因为见了人的自由,而是因为侵犯?不不不,他冒了侵犯的危险,是为了看一看平素不能看见的自由,看一看平素不能自由的人此时可能会怎样地自由。这个被耻骂为‘流氓’的人,也许他心底倒是有着非常美好的愿望,恰恰相反他不是为了‘侵犯’,而倒是为了‘和平’。他梦想拆除人间的遮掩,但是不能,于是他去模仿这样的拆除,但是那又很危险,他当然知道一旦被人发现的后果,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在危险中窥望自由。他未必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他并不单是要去再见一回,那不值得冒这样的危险,他是要去谒见她们的自由啊!平素她们是多么傲慢、矜持、封闭、猜疑、胆怯、拘谨、严厉、小题大做、歇斯底里……现在他要看一看人可以是怎样地坦荡、轻松、宽容、自然……看一看人在没有设防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多么迷人。”[32]
可是他却使她们不能不防范!
“啊,这是个奇妙的逻辑,这里面也许包含着我们人间全部的悲剧。不过,先让我来补充一下这个故事好吗?如果……如果有一个浴女4,她不遮身也不掩面,如果也不骂人,她发现了门上那只眼睛,但她相信那不是‘侵犯’,恰恰那是如囚徒一样对自由的窥望,她会怎样呢?她知道自己不见得会爱他,但她能理解他。她又知道人间的‘囚室’不可能如愿拆除,她没有那个力量,谁也没有那个力量。[33]她便只好装着并没有发现门上的小洞,继续洗浴,原来怎样现在就还是怎样。开始她不免有些紧张,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紧张反会使坦然变成猥琐,反会使自由变成防范,反会使和平变成战争,她便恢复起自由自在的心情,舒身展臂,蹦跳,微笑,饱享着温柔水流的抚爱……我想,那么多名画都在描画浴女、裸女、睡美人,不单单是赞美她们的身体,更是在渴望人的自由吧?把人间的目光都引向平安——不必再偷看自由,大胆地欣赏自由吧,站到那自由面前去赞美她吧,那时她就是一个自由的女神了……”
诗人,你就安心做你的无用的诗人吧,千万别让我们有一天发现您就是个窥视癖者,或者裸露癖者。而且,与其像你希望的那样,4,她为什么不能走出来呢,或者把门上那只眼睛迎接进去?
诗人说:“我觉得,你们就快要说到问题的根子上了……”
但同样是在写作之夜,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不过你们要知道,自由,不可能这样实现。如果人们不能保护自己的隐私和独处,一个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制,被捆绑,被贴到墙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34]
我和L听见,这话必是WR说的。在梦想之外,也许他常常是对的。
注释
[1] 这一章对爱情问题进行文化哲学方面的思考。读起来比较累,原因是思想浓度、密度大。读这一章,包括全书,让我想起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类的诗化哲学书。形式是文学,内容是哲学。想从故事中找乐的读者可能失望,但喜欢思考的读者会感到很过瘾。思想上的开悟也是一种大愉快啊!
[2] 受侮辱与否是一种心理感觉,决定于主体的主观意识。
[3] 在上帝(自然之神)眼里,本无所谓羞耻,所谓羞耻只是群体约定俗成的一种共识,即“与群体通行规则相悖,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这里揭示了所谓羞耻之类的道德判断的实质。
[4] 个体自由与群体禁忌之间有着永恒的矛盾!群体需要规矩,规矩让人失去自由,即规矩让每人都能活下去但让每人活得都不够爽。人啊!需要规矩禁忌,又反抗规矩禁忌,人就活在这种自我矛盾中。
[5] 人活在通行的游戏规则中,规则认可的就是“正常”的。
[6] 再次出现地图比例的这一大串零,让人再次想到它的意味:世界太大太无限了,个人太渺小太有限了……
[7] 原欲——可能爱很多个;法律、规矩——只许爱一个;人的根本困境(陷阱),谁都逃不出去,不止诗人自己。正像孙悟空,天性喜欢自由,“无法无天”,但一旦归顺“体制”就必须戴上一个紧箍咒。
[8] 诗人(带着人类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进入梦境,幻想界,乌托邦,理想国,伊甸园,桃花源,净土世界,无差别境界。在这里,唯心魂与心魂赤裸相见,诗人与不止一个也许不止十个女人相爱无猜……能吗?当然能,因为这是梦境啊!现实绝不可能,还不能做做梦作作诗吗?梦和诗也是人的需要啊!
[9] 什么叫黑暗?原本的黑暗不是黑暗,只是在白昼阳光的衬照下才叫黑暗。
[10] 诗人建起一个理想国,梦中乐园,他人(WR等)指出它的虚无和不可能。诗人在梦境,他人在现实,梦境和现实是人的生存的两极,人就生活于这二者构成的张力场中。千万不可因为梦境的不现实就否定它,没有它,现实就是沙漠、废墟和荒岗。但人也不能一味沉浸于梦境,把梦境当真实是要碰死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上的。
[11] 戏剧(艺术)=梦想=非现实,对戏剧本质的精彩揭示。史铁生独特的戏剧观、艺术观。
[12] 裸体之衣,深刻的发现!
[13] 只要有个体与群体的矛盾,有希望与现实的冲突,就注定会有表演。从某种意义上说,尘世就是强制的舞台,生活就是无(下)意识的表演。
[14] 本节的思想浓度密度,完全可以视为哲学随笔,思想录。读起来有思想的快感,也有思想的凝重,沉重。史铁生意犹未尽,另写一部书(《我的丁一之旅》)继续发挥。
[15] L和他的恋人们都要求对方的“最爱”,但他们又都无例外的可能爱上不止一个,每个人都这样地矛盾着。根源何在?人性吗?
[16] 读着这些关于爱情问题的思辨,让人感到史铁生想得真是深真是细啊!如此理性地追问较劲,还能有爱的狂热爱的激情吗?可是,不弄清这些问题,爱岂不是盲目的吗?又两难啦!
[17] 爱情中,人生中,自由与平安不能共在,真是人类的遗憾,也算是一个根本困境。
[18] 追求个人性本能性自然性自由的人游走在纵横交错的社会规矩的网络上,网络上的每个结都可能是自由的障碍,L能不像贼吗?
[19] 一个很深刻的命题!
[20] 记住“宇宙生命”这个词,存在=宇宙生命,恒存恒动!
[21] 深刻的思辨!论证请看史铁生散文《爱情问题》。
[22] 本节关于鹿群的描述,是对于自然之神的颂歌!对自然对生命的崇拜!诗人崇拜、向往这境界,但不幸他生在人类社会里。一边是自然性,一边是社会性,人就处在夹缝中。忽然想到,贾宝玉由“石”(自然性)变“玉”(社会性),这就注定了他的无穷烦恼。
[23] 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啊!人活得比动物复杂,人类有文明,但也就多着规矩,多着危险和提防!
[24] 这里有对几个人物处境和心灵的“说明”,请特别注意一下对Z的分析,这是读懂他的钥匙。
[25] 在性乱中,L摆脱了历史,摆脱了灵魂,轻松了,自由了,但仅仅成了一个“肉体”。
[26] 只有肉体,没有心魂=“两匹动物”,叙述人的评价!
[27] 从人生,从文化,从哲学角度,对写作意义的阐释。
[28] 人有千人,路有千条,各走各路,互不相交,“孤独”由此而来。(你和世人的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吗?)但你和你的爱人就不一样,你和他/她的命运相交,心魂相交,这才走出孤独,获得自由,这就是史铁生所理解的爱情。
[29] 这样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下不了笔,显出作者对“爱”怀着多么温柔多么虔敬的情感!
[30] 只有性欲而无爱情的是动物,性欲与爱情统一才是人类。动物没有心魂,没有防范,因而也没有孤独;人类渴望走出防范、阻隔和伤害,渴望走出孤独,因而才呼唤爱情。防范、孤独等使爱的意义得以凸现。
[31] 请注意“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走”的意思。到处都有诗人的消息,意思是诗人在每一个地方,诗人是每个人,至少是每个人的一部分,每人都有的心愿和天性。
[32] 对“门上那只眼睛”,从来是千夫所指,口诛笔伐。但这里诗人为他作了无罪辩护。思路奇特,思想独特,让人心里一亮。没有温和宽厚善解人意之心,不可能有此想。作者思想的高度、深度、新颖度于此可见一斑。
[33] 没有想到吧!原来诗人的辩护也如此的雄辩滔滔,有说服力。注意“人间‘囚室’”的说法。
[34] 一句话点醒,诗人的理想仅仅是理想,在非现实王国里。L代表梦想,WR代表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