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务虚笔记 - 史铁生 >
- 十九 差别
203
夜里O睡不着,听着老挂钟敲响了三点,听见Z睡得安静。她起来,披上Z的棉大衣,轻轻走进画室,再去看那幅画。
巨大的白色羽毛仿佛一炬冲天的火焰,那是一种奇怪的燃烧,火焰越是猛烈越是让人感到寒冷。[41]好像铁灰色的画面上有一种相反的物质:冷,才能使它燃烧,冷才能使它飞舞,越冷,它就越具活力,越有激情和灵感似的。
这真是奇怪。真是画如其人吧,O想。
O坐在地上,裹紧棉大衣倚在墙角,大衣上有着浓烈的Z的味。头靠在墙上,她继续看那幅画。
她想起一只白色的鸟,在巨大的天空或在厚重的云层里飞翔。久违了,白色的鸟,这么多年中世事沧桑,它其实一直都在这样飞着吧,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又优雅又自由,在南方也在北方……但是,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跳进O心里——但是如果它被一枪射中呢……“嘣!”O仿佛真的听见了一声枪响,随即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白色的羽毛纷纷飘落,像炸开的一团雪,像抛撒开的一团飞絮,漫天飞落……其中一根最大的在气流中久久悬浮,不甘坠落似的在空中飘舞,一丝一缕就像无数触角,伸展、挣扎,用它的洁白和无辜在竭力嘶喊……那喊声必定是寒冷的,又必定是燃烧着的,因为,寒冷不能使它甘于沉寂,燃烧呢,它却又没有热度……
O睁开眼,恍惚像是做了个梦。她如果就是美丽房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会想:那个寒冷的冬夜给Z造成的伤害竟会这么大这么深吗?如果O不是那个小姑娘,她必定会猜测:在画家的早年,到底遭遇过什么?[42]
差别,这人生注定的差别可真正是个严重的问题。忽然,O的脑际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思想闪现,但是Z进来了,一闪的清晰又掉进模糊里去……
Z走进画室。Z把战栗的O抱住,吻她。
“是我把你吵醒了?”O问。
Z显得很兴奋:“不,是这幅作品,它终于有个眉目了。”
两个人一同看那幅画。
O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Z,他为什么爱她?那是当O从陌生的小镇上回来,当她离开了前夫再次走进Z的画室,是在那间老屋里他们头一次拥抱并且匆忙而放浪地做爱之后。那时画室外面市声喧嚣,画室里一时很静,窗帘飘动起阳光、树影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O慢慢穿起衣裳,Z坐在画室一角久久地看着O,那样子容易让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O向他走去,走近他,问他:“你为什么爱我?”Z却浑身一阵痉挛似的抖动:“告诉我,告诉我你曾经住在哪儿?”
Z为什么这样问呢?O曾对我说,以后她问过Z,是不是觉得她就是当年那个九岁的小姑娘。
如果O这样问过,是在什么时候呢?
Z走进画室把战栗的O抱住,兴奋于他梦寐以求的作品终于有个眉目了——可能就是在这时候。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一块染满了画彩的地毯上,如果O那样问过,料必就是在这个夜里。他们俩都从卧室来到画室,继而做爱。他把她的衣裳扔得到处都是,肆意地让那些傲慢的衣裳沾染上他的画彩。他捧起她,看遍她洁白的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酒气未消,在那洁白上面留下他的齿痕。他让她看镜子里面,让她看他怎样拥有她,让她看她怎样成为他的。但无论在镜子里还是在镜子外,O总能看见那根巨大的羽毛在墙上、或者在山上或者在阴霾的天空里,飘摇跳跃风飞浪涌。像往常一样,Z有些施虐倾向,每一回都是这样,这夜更加猛烈。O不反感,最初她曾惊讶,现在她甚至喜欢。他能够使她放浪起来,让她丢弃一切,丢弃她素有的矜持、淑雅、端庄……O甚至愿意为他丢弃得更多。她知道她甘愿如此,这是O之命运的一个关键。可能就是这夜就是这样的时刻,O抑或我,终于看懂了墙上的那幅画。在性爱的欢乐之中,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清晰的念头再次不招而至:Z,他的全部愿望,就是要在这人间注定的差别中居于强端。[43]
就是在这时候,O迷迷离离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曾经就住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
“哪座?”
“你不曾料想到的那座。”
Z停止了动作。
“你是不是感到我就是那个小姑娘?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他们……”
O感到Z的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过了很久很久,O听见Z喃喃地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们……”
O相信这绝不是对着他的继父,从童年,这就不仅仅是对着那个酒鬼。O把画家搂得更紧些,如同搂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了。[44]
那句可怕的话在O温暖的怀中渐渐消失,但喃喃自语并未结束:“啊你们!你们……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那样美,而又那样冷啊……”
但O听不清Z到底爱谁,或者恨谁,是那个九岁的小姑娘,还是她的姐姐、她的哥哥、她的家人……或者是那座房子里的一切。但O在那夜之后却听清了两个字:雪耻。Z没有这样说,但O听到了。O相信这两个字才应该是那幅画的题目。
很久之后,Z终于清醒过来了,听着深夜的寂静,深深地看着O。
O搂着Z,看墙上那根羽毛。
“你原谅我了吗?”Z问。
“原谅什么?”
“你忘了?啊,忘了就好,别再说他了。”
O的头里又像是砰地响了一声,心想:真的,我又把那个人忘了,真是让Z说对了,什么平等平等平等,我怎么这么容易忽视他呀……那个无辜的人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他是爱我的,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像爱Z一样地爱他呢?为什么?价值吗……
然后他们做爱。一边做爱,O一边又流泪。
“怎么了你?”Z可能感到了,O在敷衍他,O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候失去热情。
O不回答他。O在心里自问:是不是我又让一个人,积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深重的怨恨……
注释
[1] 这一章主要写画家Z,借Z的故事讨论人间平等与差别的问题。
[2] Z的人生目标,动力之源:窥望那座美如梦幻的房子。
[3] 从用词及语音语调的变化觉察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变化,观察力可谓深细到家了!
[4] 雅俗关系三境界。
[5] 九岁时Z在那所美丽房子里所遭受的屈辱已成为他的符咒,把他的心灵紧紧地箍着无法摆脱。他的一切行为皆为此,他走不出这一心狱。
[6] 本节叙述Z离开他讨厌的家后的经历。
[7] 把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老屋视为神殿,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只能是O。O的眼光、性格,情趣毕现。
[8] 用拍电影的方式展现Z的生活场景,构思新颖,比平铺直叙好。
[9] 这样的男人身上有一种强悍、坚韧、超常的意志力,最能征服O这种纤柔优雅追求精神生活的女人。
[10] 充满情感张力,富有人生意味的经典场景。N与F也上演过这一幕。
[11] 这是像O这样的女人的特点,对性极为认真,性与情统一论者。
[12] 这一节关于“O的前夫”的议论,看似淡淡,其实仍然蕴涵着温柔而动人的思想和情感:叙述人(作者)一无例外地关注、尊重世界上每一个人——主角,非主角;有名,无名;认识的与不认识的,只要是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都可能有过丰富的心魂,有过不为人知的生活史。这里体现了史铁生深厚的人道主义思想。
[13] 这一节写了Z的性格的另一面:冷峻后面藏着令人心酸的软弱,孤单的他急切地渴盼O,需要O……这一面同样打动、征服了O。
[14] Z似乎从O联想到那座美丽房子里九岁的小姑娘,激起他黑色的回忆,激起他强烈的征服欲。
[15] Z的声音、表情、性格毕现:蛮横,冷酷,不由分说,意志逼人。
[16] Z对O的身体的解读,证明他是艺术家,有眼力,有品位。
[17] O:善良,柔情,忘我,善解人意。
[18] 高傲、孤傲、狂傲的Z!情绪激愤得有点像“愤青”!
[19] Z超常强悍的意志(或野心)!他一门心思两个字:征服!借征服显示自己的高贵。
[20] Z的爱情观。爱情等于一方崇拜一方征服,这还是爱和情吗?
[21] Z在讲这个故事时潜意识里一定是自比伊格尔王。可是,他怎么能和伊王相比啊!伊以淡然而坚决的“不,这不行”就显示了自己的高贵而征服了敌人,Z如果真像伊一样高贵和强大,他完全可以以一句“傲慢与偏见”回敬伤害他的人就够了。小时候做不到,现在可以做到。但他始终没有做到,他始终在较劲,始终没有走出怨恨,说明他的精神世界的卑微而狭窄。论精神,他其实不是强者,而是弱者,或者伪强者!
[22] 伊格尔王是Z的精神偶像。
[23] 别致有趣,耐人寻味。
[24] O的出现满足了Z的虚荣心,征服欲,让他得意。
[25] 一个温润,柔情似水;一个冷峻,刚硬如铁,走到一起,互补?误会?错位?善良而可怜的O!
[26] 极端的自负乃至狂傲,已狂傲得不知自己姓啥名谁!极端自负表象下其实仍是极端的自卑。他强悍而脆弱,可怜的Z!真正的强悍绝不是这样的!
[27] 他心不在焉,O在他那儿似有若无,对他来说O的价值是让他实现了自己“征服”。
[28] Z太自负和高傲了,他不会想到自己的言行会对别人形成伤害。他自我中心,心中只有自己。
[29] Z似乎信奉丛林法则,所以他要当强者。
[30] 成功!成功!“成功”毁了多少人——让人成为奴隶,活得其实不像个人!
[31] O的感觉是对的!
[32] 注意O的惊讶。
[33] 当然,Z的话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同是道理,各有各的讲法。Z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讲法,这种讲法证明他就是Z。
[34] “白色的羽毛”这一意象反复出现,始终与Z相伴,从九岁那年至今。它是他的崇拜、仰慕、追求,也是他的象征:优雅、冷傲——冷得像蓝色的火焰。
[35] 这时的Z,让人想起巴尔扎克笔下的伏脱冷,眼光阴暗老辣,口吐一连串“残酷的真理”!
[36] O一语中的!痛快淋漓,读者为之一醒一快!
[37] 读Z,还让人想起司汤达笔下的于连!这样的人永远会有,这样的行魂到处飘荡,不分社会、时代和民族。
[38] 这个美而冷的声音是Z的魔咒,他一生都没有摆脱!
[39] 有差别的世界伤害了Z,Z又最大限度利用差别报复这个世界!“冤冤相报何时了!”Z让差别扩大而不是缩小,让仇恨积聚而不是消弭。有差别才有世界,这是事物的辩证法。面对差别的永在,正确态度应该是承认它而又千方百计为消灭它而努力,而不是看到差别又尽量利用和扩大差别……然而不管怎样努力它都永远存在——这是人的永恒困境。人类永远走在努力消灭差别而差别永在的路途上。人的价值体现在消灭差别的努力上,而不是占据价值强端傲视世界。
[40] Z的“可爱”在于肆无忌惮的“直率”,毫无顾忌地伤人,他永远自我中心,他不能考虑别人。
[41] 白色羽毛是Z的化身:外冷内热,热得发冷,冷得发热,奇妙而有机的组合。Z像一个火药桶。
[42] 读Z,还让人想到《呼啸山庄》中的希刺克利夫:卑微,屈辱,强悍,报复!看来这样的人还真的多得很!
[43] Z可能有意也可能无意,把O当做那个高贵家庭九岁的小姑娘,通过对她的占有,实施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报复,释放了、发泄了他深重的怨恨。他在雪耻在复仇!这个可怜又可厌的Z!一个自以为高贵的不高贵者,自以为强者的可怜虫!
[44] 和Z比,O真是太善良太单纯,甚至,太可怜了!她看破Z后仍爱他,多少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也许,还是因为太善良而可怜他原谅他吧!但,那还叫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