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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次盼望。那是一个礼拜日,从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个礼拜日母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她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就在那个礼拜日带我出去玩,这不会错;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一个日子,都不会错。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我想到底是让我盼来了。起床,刷牙,吃饭,那是个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走吗?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门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我藏在大门后,藏了很久,我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一会儿,我得不出声地多藏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可我忘了吓唬她,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您说了去!等等,买完菜,买完菜就去。买完菜马上就去吗?嗯。这段时光不好挨。我踏着一块块方砖跳,跳房子,等母亲回来。我看着天看着云彩走,等母亲回来,焦急又兴奋。我蹲在土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蚁穴。院儿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儿。我蹲在草丛里翻看一本画报,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漂亮。我蹲在草丛里看她们,想象她们的家,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想象她们的声音。去年的荒草丛里又有了绿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走吧,您不是说买菜回来就走吗?好啦好啦,没看我正忙呢吗?真奇怪,该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吗,我不是一直在等着,母亲不是答应过了吗?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去吗?去吧,走吧,怎么还不走呀?走吧……我就这样念念叨叨地追在母亲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还没有她的腿高,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动,它们不停下来,它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我好几次差点搅在它们中间把它们碰倒。下午吧,母亲说,下午,睡醒午觉再去。去,母亲说,下午,准去。但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要是那时就走还不晚。我看看天,还不晚。还去吗?去。走吧?洗完衣服。这一次不能原谅。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亲应该知道。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我一声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离开半步,再不把觉睡过头,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决不许她再耽搁。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阳,看着光线,我一声不吭,看着盆里揉动的衣服和绽开的泡沫,我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那个礼拜日。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地流泪。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那个礼拜日,本该是出去的,去哪儿记不得了。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14]

我平白地相信,这样的记忆也会是小姑娘O的记忆。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小姑娘O必会有这样的记忆,只是她的那个院子也许更大、更空落,她的那块草地也许更大、更深茂,她的那片夕阳也许更大、更寂静,她的母亲也如我的母亲一样惊慌地把一个默默垂泪的孩子搂进怀中。不过O在其有生之年,却没能从那光线消逝的凄哀中挣脱出来。总是有这样的人,在残酷的春天我常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无论是在繁华还是偏僻的地方这世界上处处分布着他们荒凉的祈盼。O,无论是她死了还是她活着,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草丛中,蹲在深深的落日里的执拗于一个美丽梦境的孩子。[15]

O一生一世没能从那春天的草丛中和那深深的落日里走出来,不能接受一个美丽梦境无可挽回地消逝,这便是O与我的不同,因故我还活着,而O已经从这个世界上离开。Z呢?在那个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并没有落泪,也没有人把他搂进怀中,他从另一扇门中听见这世界中的一种消息,那消息进入一个男孩儿敏感的心,将日益膨胀喧嚣不止,这就是Z与我以及与O的不同。看似微小的这一点点儿不同,便是命运之神发挥它巨大想象力的起点。[16]

注释

[1] “Z的生命”,即Z的精神生命、Z的心结,Z的性格的最初形成,与那个冬天的下午走进一个美丽的房子有关。这是Z命运的一个拐点,他在此遇到了影响乃至决定他命运方向的一个强大力量。明白了这天下午Z的遭遇,就理解了Z这一角色。

[2] 小巷中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和上文那座美丽的楼房,既是写实也是相互对比的意象:代表不同的群体,不同的阶层。

[3] 被“高贵”的气势震住了,压住了,吓住了,这震撼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是何等的刺激!它不可能不深入心灵,成为永远无法摆脱的记忆——情绪记忆比什么都深刻难忘。

[4] 这根大鸟的羽毛,是作者捕捉到的一个绝妙的意象:它洁白,优雅,冷峻,孤傲!它体现的调子是那座美丽房子的,那个“贵族”家庭的,同时也是Z当时的主观感受,是Z后来的性格、Z的内心世界的客观对应物。

[5] 门——命运的绝妙象征!命运的偶然性,随机性,神秘性!那么多门,你只能推开其中的一扇,这就是你现在的人生!那些你本来也可以进但却没进的门通向的是什么呢?没人知道……玄!

[6] 作为Z的妻子,O最了解Z的内心世界!

[7] 这一节连续几段那么多的“可能”“如果”“或者”“比如”,无穷无尽的假设,意在说明一个意思:事物因果之间的关系往往不是单一、直线、固定、确定的,一种现象背后往往可能有多种原因。

[8] 把两个孩子,尤其是“我”或“Z”的心态、动态描绘得生动细腻动人!像观看一段录像。

[9] 注意这里的叙述——我和Z的性格区别的关节点。这个男孩,此时此刻,如果没有听到女孩母亲侮辱性的话,已经走出了那所房子,那就是我;如果因一个极偶然的原因(如回身去捡掉出来的玩具马)晚走一步听到了,幼小的心灵受到强烈的刺激,发誓要报仇雪恨,那变成了Z。

[10] “他们!”“野孩子!”“外面!”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壁障,鸿沟!小贵族、假贵族、伪贵族们可怕的“傲慢与偏见”!难道一沾贵族边就这样德性?也未必!真贵族托尔斯泰对普通百姓永远有着真诚的尊重。

[11] 可怜的九岁的Z:迷茫!怨恨!这一刻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似乎一切都还是那样,但谁也想不到,在一个极微小的地方一个极偶然的原因,一个人(以至千万个人)的心灵、命运被改变了,被注定了!天底下,人世间,每时每刻,这样的事都在发生!永远都这样发生!上帝的工作你是看不见的,但他一秒钟也没有闲住!史铁生对上帝的工作了如指掌!

[12] 史铁生的历史观——历史的悖论:历史既存在又不存在!这里体现了史铁生的一个方法论——从两个相反的角度看世界,两方面都成立。看出事物的悖论体现了人的认识的深度!

[13] “我”——任何一个有主观意识的人,任何一个意识主体!文学中的哲学!读者看到这些地方且不可轻易跳过去,史铁生的魅力就体现在这些地方。

[14] 作者把一个刚懂事的小孩子盼望(希望)——失望——绝望的全过程写得极为细腻,极为温柔动人!深刻的思想是史铁生文体的一大特点,如此细腻动人的文笔也是史铁生的一大特点。其细腻温柔(对人心的体察和尊重)常常能让人读得眼睛湿润!

[15] 一个美丽而令人忧伤的意境!O的精神写照,O的性格的客观对应物!对O极为准确而诗意的评价!

[16] 归纳了本节三个人(我,Z,O)命运的起始点。起始点上的微小差异就可以导致后来的巨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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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四 童年之门|务虚笔记 - 史铁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