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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夏天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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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诗写在日记本上,这些信,不知何时寄出。L只是写,还没想过何时寄出。写了这么多,竟没有让他满意的,一封也没有。没有一封真正值得给她看,给T看。一封一封地写,诗人总认为自己的心还不够坦白,还不够率真,不够虔诚。[32]整个夏天,语言总不能捉住心绪,漫溢的心绪也许注定无以表达,语言总是离他的心愿太远。因此这些信,诗人想,还远远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给那双圣洁的眼睛看。L把那个本子带在身边,把随时闪现的诗句记下来,随时的灵感,随时的梦幻,随时的纯情和欲念,迷茫和忏悔,向她诉说,向T,向那双神圣的眼睛真理的目光,如同一个信徒对着他的神父,然后在夏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信,那些诗,一遍一遍把他的情书写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但越不满意。
但是有一天,诗人走进学校,忽然发现他的诗贴在墙上,L摸摸书包,那个日记本不见了。
墙根儿前挤满了人,那个日记本被一页页撕开,贴在墙上的大字报栏里。L在发现他的诗被贴在墙上的同时发现他的日记本不见了,或者是在他发现那个本子丢失了的同时发现他的情书被公布于众,我不记得这两件事哪一件发生在先,也许一分一秒都不差,是同时。同时,L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同时L听见一个声音:“就是他,看呀就是他,臭流氓!——”然后是很多声音,嗡嗡嘤嘤,越来越多的声音:“就是他呀,原来就是他呀……流氓,不要脸……”那声音越来越响,喧嚣,愤怒:“真不要脸,真不知羞耻,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真没想到会是他……肮脏的灵魂,真是肮脏透顶,丑恶……他叫什么……L,对对,L,就是他,L……流氓,流氓,流氓臭流氓……”[33]
我记得某一个夏天就要结束了,那一天诗人成为“流氓”。
我记得他站在人群中惊慌失措。我记得他的眼神就像个走失了的孩子,茫然四顾,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那目光中最深的疑问是——那个本子怎么会丢了的?什么时候丢了的?怎么跑到墙上去了?谁?谁把它撕开贴到墙上去的?是谁呢?
最后,临时革命委员会来人把L带走了。我看见他跟在一个临时革命委员身后走,一边还不断在自己的书包里摸,把书包翻得底儿朝天想找到那个本子。当然没有,当然找不到了。那个初恋的夏天,被人贴在了墙上……[34]
注释
[1] 本章比较集中写诗人L,写他的成长经历,他(其实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所必然经历的“欲望、疑问、折磨”。 L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作者借他思考人生,思考爱情,思考男女之间的关系。
[2] 哈哈,天性嘛!
[3] 本节写L对“女性”的兴趣,让人想到贾宝玉,想到所有男性。
[4] 一个极微小微妙的心理反应竟可以造成不同的人和人生。
[5] 这里的人物关系有点乱,读者(包括评点人)最容易迷糊。不过,我们对此不必太认真。作者怎么写我们怎么看就是了,不必追究谁一定是谁,重要的是她们所代表的情绪、灵魂和命运。
[6] 这一节把少年L的初恋写得温柔细腻,纯净美丽,简直是一首美妙动人的初恋的颂歌!
[7] L的感动让我们感动!作者没有这种体验是写不出这样深入体贴的心理的。
[8] 万千你眼皮子底下的人的内心生活你看不到,文学中人物的内心永远向你开放,让你痴迷,感动得五内俱焚,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文学永在的证据。
[9] 这一节写L的性幻想。恕我孤陋寡闻,在我的“记忆和印象”里,还没有哪位作家将青少年青春期的性心理写得如此坦荡,坦率,坦诚,坦然!水一样纯,诗一样美!花儿开放,鸟儿鸣叫,这一切都是自然之神的杰作!纯净优雅温情细腻,最容易写俗的题材写得一点不俗!
[10] 即老百姓口头语中那两个字,让我“点”明了吧:屁股。
[11] “83节”录有“文革”时期的“实景”(外在、内在),立此存照,让没有经历过“文革”的读者欣赏。
[12] 那个时期所谓出身不好的孩子普遍的矛盾心理,内心隐疼。
[13]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人是随时尚而变的动物!
[14] 这就是知识界盼望拥有的忏悔意识吧!
[15] 诗人就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中那个小男孩,说出了人人看到想到知道但都不说出口的问题。
[16] 要回答L的问题,可能要追溯到整个人类发展史、文明史、文化史。
[17] 以自然神的眼光看,人体原来如此之美,如此充满生机,富有灵性!一首人体美、自然美的赞歌!
[18] L的问题是真正诗人的思考,而不是政治家、道德家的思考。诗人的思考超常规、超世俗、超道德,回归本原,返璞归真,这才叫赤子之心。这一节提出的问题史铁生在另一部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中继续讨论,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丁一》。
[19] 对生命的漠视,似乎既有历史传统原因,也有当时时代的原因,是否还有人性深处的原因?
[20] 将打死人和打死苍蝇并列,让人触目惊心!这些地方显出史铁生的敏感,显出他对人、对生命的尊重,显出他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怀!
[21] 本节还是“文革”初期世相实录。
[22] 革命故事在L心里的投影,在那一代青年心中的投影。
[23] 一个时期里,不仅是青年,几乎是全民集体陷入狂热,非常值得思考的人类社会精神现象!
[24] 注意前两句话。爱情,茫茫人海中的寻找与重逢,永远的欲望与痛苦……
[25] 本节写了L大串联途中一次偶然的“艳遇”。
[26] 作者对这类情境特别敏感,常常感慨万端,玄思悠远。
[27] 熟人危险陌生安全,独特准确的体验!可以见出作者对人际关系的极度敏感。
[28] 凡写到少女当然还有少男的初恋,作家的笔墨就生动活泼,温柔细腻,灵气十足,如诗如画,情意绵绵。
[29] 欲望与道德,情感与理性,本我与超我,永恒的矛盾与冲突,谁都要面对,不光属于少年诗人L。
[30] 恋爱中人都是诗人!恋爱本身就是诗!
[31] 夏天——热恋。符号,象征,隐喻。
[32] 可爱的诗人,疯狂的L!这才叫爱情呢!全身心投入,烈火般燃烧,自我享受,自我折磨,一个不折不扣的爱情狂。
[33] 虽然人人可能是L,或至少内心深处与他相通吧!但众口一词骂L是流氓,想一想人们,不,人类是多么虚伪和可恶吧!
[34] 那时代,人们的情感生活也在政治的管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