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道》P401—P419

我的麦在疯野似的长,区里那大片的麦田都还刚刚离开地面硬起脖颈儿,它就完成分岔拨节了。别的麦准备拨节时,它就开始有了筷子那么高。一百二十丛,叶挂叶地棚在田畦里,碧绿乌乌几乎把地面全盖住。有一次我又回到区里去,待着人都下地时,去食堂领我的的口粮和油盐,碰到孩子在门口太阳下边看他的连环画。见了我他把目光不情愿地从连环画上移开来,「记住我们说的话,你种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你该对我怎样啊。」说了就又把目光落到新的一面画页上。我背着粮食站到他面前,见他看的那页连环画,是《圣经故事》上画的圣母和一群孩子在一棵大树下的纳凉游戏图。「你放心,」我很肯定地对他说,「我一定能种出比谷穗大的麦穗来,而且不是三五棵,而是一片上百棵。」

孩子慢慢收起连环画,站起来狐疑地盯着我的脸:「现在麦子怎样了?」

「和菲菜芹菜样。」

「你的脸色有些黄。」孩子忽然惊着说。

我笑笑,「就是这样儿。」

「我可以让食堂每月多分你半斤大油养一养。」

这之后,没多久孩子果然从食堂提了一瓶猪油来看我,到田头看见那麦子已经膝深时,黑油油铺在地面上,他在田头张开嘴,半响没有说出话。待我从庵屋走出来,他又像惊喜的雀样从那边跳着朝我飞:「你是咋样种出的?这沙地怎会这样肥苗啊?」最后他站在麦前用手再次捋着麦叶儿,不等我说话,就自己归结为这片小麦的疯长是因为这块田地不仅迎风朝阳,而且在去年之前的数百年间,这里都生长着几十棵的老柏树,柏叶年年都落在地上枯腐积肥,存下地力肥力了,且松柏油多,那百年的柏树也为这土地积存下了地油力。看完那些麦,孩子脸上挂了少有的笑,坐在田头和我说了许多话。告诉我九十九区的那块亩产万斤的实验田,长势也好极,麦苗一棵挤一棵。说有位教授帮他算过了,计划原来播种每亩只需几十斤的麦种就行了,现在区里在东边那块可水浇的一亩多地里,初春时又补撒了麦种最少八百斤,加上原来的麦种单种子就是上千斤。孩子说:「麦种在那一亩地上一粒挨一粒的铺了一层儿,和摊开晒麦一样儿。」这样不算麦苗分枝分岔一棵麦变成几棵麦,就是仍然一粒种子一棵麦,一棵麦上一穗麦,到麦熟时一穗麦上最少结出三十粒,那一千斤麦种自然就成三万斤的小麦了。三万斤减去一半儿,让一穗上长出十五粒的麦,那亩产最少也是一万五千斤。可世世代代、平平常常间,哪有一穗麦不长出二十、三十几粒小麦呢?说着这些时,孩子满脸堆笑地望着我,也不断地望着我的那片肥壮的麦棵儿,脸上的红光如染上去的油彩

「有亩产上万斤的试验田,有比谷穗大的麦穗儿,下半年我说啥也要去那京城献礼了。」说着孩子仰躺在地上,面对着天空望上去,脸上原来的红光变成了迫不急待的期冀和亮堂。

可在半月后,我的麦子率先长出麦杆时,那些麦叶都又在一夜之间显出了地力不足的黄相来。我知道我必须集中我的血液来供养这些麦,这不仅要哪棵麦黄了才单独用血水去浇它,还要等有一天下雨时,把我的十个手指全都割破来,让十个指头都流血,然后站在麦畦的埂上把我的血液朝着空中洒,使血滴和雨滴一道落在麦叶上、麦棵上和麦棵缝间的田地里。我就这样等来了一场雨,果真割破我的十个手指头,站在麦田四周借雨四处浇洒我的血。到了三天后,雨过天晴时,我的那些麦子又全都由黄变绿了,抽出的麦杆一天一节的往上蹦。先开始,那麦杆只有正常的麦杆粗,几天后那麦杆就变得有两倍的麦杆粗细了,和春天新出土的小竹杆儿样。为了尝尝那麦杆的味,我找了一棵长势不旺的麦杆掐断来,发现我的麦杆和往年他地的麦杆不一样。别的麦杆是一从麦棵中拨出就是空心的,而我的麦杆内,却是实心的,在硬的杆壳里,灌长着一管柔白色的杆棵肉,如豆腐泥样浆在麦管中。用指甲剔出那棵杆内的麦肉放在嘴里边,满嘴都是浓香鲜甜的美味儿。

那一天,我奢侈地吃了三棵麦的棵杆肉,后来试着做汤时,把过分稠密的麦杆拨下剪断放在锅里煮,发现用那麦杆熬下的汤,放些微一点盐,一滴油都不要放,那汤的鲜味如满锅肉汤煮了山野菌。且山菌味中有许多土腥气,而我的嫩杆鲜汤里,没有一丝土味和野味,纯得如拿那白云熬下的水。

可惜这样的美味没有持续久,二十天后夏天正式到来时,太阳的酷烈只在那麦上照了三五日,那白色的麦棵肉就在杆内消失了。不知是被太阳晒化了,还是被疯长的麦杆吸收了。到了五月底,我的麦杆内没了那柔肉白,却长到了齐腰那么深。还没有到结穗的时候,那麦地的麦棵就和往年他地麦熟时的小麦一样高低了,麦杆和长出洼地水面的芦苇样。我是应该预料到这麦棵会和半大的芦苇一样高低的,就像知道我能种出谷穗大的麦穗样。可我疏忽这些了,被每天的风调雨顺欺哄了。因为麦子长得快,要吸收很多地力和肥力,我必须每逢下雨就割破所有的手指头,往那地里洒上一遍血,或者半月无雨,就挑水浇地,要往桶里滴流最少一碗半的血液晓在田地里。缘于失血过多我开始有了晕眩症,常常会滴完血后天旋地转,不迅速蹲下便会倒在脚下边。我已经多次突然眩晕倒地了。为了补充营养我开始去很远的池洼地里捕鱼捉蟹去。可在一次的捕鱼中,在很大一汪野池的水草和苇子地里捞着时,忽然起风了。风是从北向南吹,先是凉爽的小风,后就变成大风和阴云,接着那水池汪地的水草和芦苇都梳子梳过一般弯腰倒在水面上。就这时,我想到我的那些和华杆一样的麦棵了。丢下捕鱼的水桶,我光脚朝着我的麦地里跑。到路上下了雨,那暴雨和雷声就炸在我头顶。猛然间,暗下的天空和夜晚样,而炸在眼前的雷声闪电,震得我差点从地上弹起来。我就这样疯头疯脑地跑在雨天里,几里地后跑回到我的沙丘下,爬上沙丘到田头,我哐的一声站下来,人一下死死桩在了田头上。景况如我一路急慌所料的一模样,我的那些麦子没有苇杆那样的筋柔和韧性,它们全都断倒在了雨地里,像一片揉碎揉乱的绿毡盖在田畦里。明亮的水面把那断落的麦棵、麦叶从畦里漂出来,全都堆在丘地下边的沙地间。我木呆呆地立在那,半晌功夫后,咬着嘴唇蹲坐在了雨水下,让倾盆的雨柱从我头上浇下来,放声哭泣着,像一个孩子被遗弃扔在了荒野间。

天晴后,我把那些完全折断的麦棵全部拔下来,把那些弯腰倒伏的麦子扶直后,找来许多荆条树枝插在麦棵边,用绳子把麦棵松紧适度地捆在那些荆条树枝上,还在许多麦棵周围搭了豆角、黄瓜那样的架子和棚木,撑着、架着麦棵让它们从残断倒卧中站起来。几天后,我又一次数了数那些从残断中救活过来的麦,他们从一百二十丛、数百棵的麦,变为仅有五十二株了。原来黑旺林密的一大片,现在成为稀稀疏疏、零零碎碎了。从此我再也不敢离开我的小麦地,除了到泉池那儿担水或有不得不做的事,我都守着我的几畦麦田和五十二株麦。就是到了必须回区里领取口粮和油盐,也一定要选个好天气,快去快回,一路小跑,如一个母亲把她的孩子孤零零留在家里外出的那份不安详。我把那本《故道》的写作停下来,专心于我的五十二株小麦的生长和看护。说到底,我只还有五十二株麦,除了用我的指血去浇灌,还把我从食堂领回的大油、菜油灌埋在麦根上。把天气好时捉来的鱼、蟹、青蛙、蝌蚪熬成汤,或者残忍地把他们生生捣碎,弄成肉浆埋在麦棵下。这些虾汤蟹浆虽然没有我的指血能那么好的改善地力、肥壮麦棵,却也可以每一次浇灌都支撑小麦肥沃生长那么一周三五日。到了六月初,别人的小麦刚刚过膝深,我的五十二株小麦已经长得和小树样,麦叶有一指那么宽,一根半的筷子长,麦杆最粗的可以和指头一模样,高到我的肩头上。

它们不是麦,它们是麦树。

这些麦棵小树在六月开始抽穗了。有天黄昏里,我忽然发现第三哇的第二株麦,有个嫩黄透亮的麦穗像蜻蜓样卧在麦顶上,用手碰一下,有柔嫩青藻的麦香滴滴嗒嗒落下来。再看别的麦,有十几株的麦顶上,都有被绿叶包着的欲胀欲裂、小手指似的一柱圆。

我终于知道它们开始要提前结穗了。正夏里,太阳火一样烧在头顶上,把那些麦烤得三天五天就得浇一次。说到底,我的八畦小麦是沙地,不保墒,缺地力,倘若不是我的血,它们早就旱死饿死在了天地间。为了让小麦在抽穗中水足肥满,我把那些不够高、不够结实的麦架换下来,用更长更粗的棍子给麦穗搭扶架,绳子从麦腿捆到麦腰,又捆到麦脖上,然后每天早晨洒一遍麦棵水,每三天浇一次透地水。洒水时我捡那已经抽穗的小麦让它吃偏食,每次都在它的根部浇上半碗血液水。挑水透浇时,我把十个指头最少割破五个到六个,让所有的麦棵都能喝到十滴二十滴的血。现在破手指,已经不单单是在我十个手的指尖、指肚上。因为每天都要破一个、几个血口儿,旧伤没好就又不得不破新的口。我的十个手指上全都成了疤痕和血口。还因为总是用右手去破左手指,左手指上已经有了十几个伤口化了脓,尽管破前破后我都用盐水消毒洗伤口。后来又多用左手破右手,待右手的十个指头伤口过多无处落刀时,我开始用刀划破手掌让血从手掌的刀口流进桶里或麦棵下。可这样,破了手掌后,我无法再干任何别的事,不能握锄把,不能握锨把,连做饭时候菜刀也不能拿。最后我就决定要把手掌留下来,尤其右手掌。需要给小麦灌血了,我从我的左手腕开始由下而上一个一个血口破,待两个手臂的血口一片一片再也无处落刀时,我去我的两个小腿肚上破血口,把小腿架在水桶上,让腿血自动流落水桶里。这样既不影响流血灌小麦,也不太过影响我干别的活。虽然每次锄地、拔草、担水时,那些血口、痂疤都会挣着撕着疼,可真正活动开来那疼就由大而小,由浓转淡了。

到了六月中旬间,我的五十二株小麦全部抽穗长出麦芒了。那麦穗一出麦顶就有指头粗,先圆后方,几天间,四方四正如一节一段的方木柱。可你当真用手捏摸那麦穗,发现那麦穗是软的,如方木中间灌了水。我从一穗麦中剥开了麦穗的下一角,发现那麦穗里还没有硬的麦粒儿,都是一滴麦中兜着一滴绿白相间的水。我知道这小麦需要灌浆了。灌浆是最需要地力肥力的。我不再把血流进桶里去浇地,而是对这五十二株麦,像对待五十二株花果树。我一棵一棵去侍弄,在他们周围锄草、培土和浇灌。在这个灌浆期,我给每棵小麦注血都已经不再分滴了。而是割开血口朝碗里流出半碗、多半碗,然后注水浇下去。天是少见的好,对别的庄稼和树木,每天毒辣的太阳使庄稼显旱了,可我这,正需要太阳那酷烈,使小麦每天都有充足的光亮和高温。不知道那些天高温多少度,只见午时候除了泉边的水草,别处的绿色都成了灰白色,所有的草和荆棵都耷拉着头脑焉下来。黑沙炼铁术把一世界的树都给砍光了,整个黄河故道上,几十里宽,几百里长的沙道平原上,没有一棵胳膊粗的树。午时站在沙丘顶,瞭望四野,感觉整个世界都烧在火光里。没有树荫可躲的鸟,在天空飞一会,就落在地上钻进地面的蒿草和荆枝间。在几里外那野苇塘,经常看到有渴极的黄狼、狐狸去喝水和洗澡。看到有一群一群的野鸟钻在苇棵间,躲着暴晒不出来。想吃肉我可以到苇塘那儿捕下很多鸟,可我一步也不敢离开我的麦棵了。五十二株麦,在两次离开后,已经剩下四十八株了。那四株被鸟落上将麦穗压断了。我必须每时每刻都守在麦棵边。麻雀为了我的麦穗,也为了麦穗下的荫凉处,它们经常五十上百、成群结队地飞过来。我在那一小片麦地中扎了四个草人儿,几天后鸟就对草人熟如知己,敢落在草人的头上、肩上喜地欢天地叫。麦穗按我预期的那样灌浆、扬花着,先一天还和指头一样粗,再一天就粗过指头了。先一天还和高个人的大拇指头样,再两天就果真和谷穗一样了。有两株麦棵高到超了我时头,怕风怕鸟,我把麦穗也用细绳系捆在木架上时,得搬来凳子站上去。系捆那些麦穗时,新麦的纯香,清冽冽如混在油里的糖水味样朝我扑过来。我就这样每天守着我的麦,用野草荆条重新搭出草席似的一块遮阳棚。从庵里端出一个小凳来,遮阳棚那一团阴凉转到哪,我就把坐的凳子挪到哪,甚至到午时瞌睡也不敢打个盹。

终于的,那些麦的麦叶开始由下向上枯干了。麦芒由润变燥成了云白色,单那麦芒的粗细就和细的荆枝般,长有二三寸。在它们的扬花灌浆期,我坐在田头棚下赶着那些麻雀时,经常隐隐看到麦穗的半空有细微的红点在舞动,以为是日光刺亮晃了我的眼,便搬出高凳站在麦棵间,让我的头高出麦棵朝着那些穗芒的头顶上望,看见那红点细细微微雾一样,从哪来飞过来,绕着麦穗的芒刺转。那雾似的红点红丝上,有浓烈的草气和刺鼻的麦香味,还有庄稼受孕的那种醒通透鼻的腥鲜味。

我从凳上下来了。

待在麦棵边,犹豫一会,我把地里最大的一穗小麦又剥了一个口。那只麦穗已经长得比谷穗大出一圈儿,从那穗下的底部我再次枢出一颗小麦粒。那麦粒和那麦穗脱开时,如从一穗玉米上剥下一粒黄色的玉米粒,望着手心外青内褐的黄粒儿,我发现麦穗虽然比谷穗还要大,麦粒和豌豆粒儿样,可麦粒并不像豌豆一样鼓胀和饱满。那麦粒在我的手心里,被日光一照晒,光亮能穿透麦皮射入麦粒内。麦粒内是酱色一滴、半黏半稠的液体物,它被太阳一晒很快瘪下去,像一兜水在太阳下边蒸发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皮囊儿。

我咬了那麦粒,酱黄色的液体在嘴里有麦香也有很浓一股血味儿。也就站在那麦棵下,望着头顶小麦灌浆时那粉血艳艳的花粉丝,我知道我对那些小麦还是小气了。它们那么高,麦杆和苇棵样,一身宽阔的麦叶如发在春天的一棵树,我灌流给它们的血液其实都被那些麦叶、麦杆吸走了,都被麦棵麦叶截留了,真正能从地下流入麦顶麦穗的血养并不多。风够的,光够的,可血养并不够。我必须把多于原来几倍的血液浇在麦棵下,那血养才会供到麦顶穗粒上。我不能再如往日那样爱惜我的十指、手臂和小腿了,吝啬算计我的血滴血流了。我必须大方慷慨地把我的血液供给我的麦棵们。夜里是小麦吸养的好时候,白日是小麦吸光吸风的好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在这天黄昏里,把水桶、锅碗、脸盆里全部盛满水,摆在麦棵间,待太阳快要西落时,没有那种强光毒照了,又把菜刀在石头上磨了磨,在盐水里煮一煮,开始用锄小心地挖开每棵麦的根部和边缘,找到麦根的稠密边围处,将白亮的刀刃竖在麦根上,不管十指、手臂和小腿肚上有多少血口和伤疤,都要再次闭眼咬牙把刀狠狠割下去,尤其要把皮肉上的旧疤从刀上更用力地滑过去,红血就立时汩汩地从刀口朝那麦根上流,不计算流了多少血,也不算计那麦到底需要多少血,一茶杯或者两茶杯,小半碗或者大半碗,直到那血口疼到麻时不再流血了,我再用盐水煮晒过的布条把伤口捆起来,开始往麦穗的血坑倒上几碗水,待那浓稠的血水都渗进小麦的根,把这棵麦树的血坑埋起来,再到下棵麦下去刨坑,去找麦根的稠密边围处,去划破新的手指、手腕流出一杯或者小半碗的血。

为了这四十八棵麦,我在手指、手掌、手腕、双臂和小腿肚儿上,一气儿共划了四十二个刀口儿。我不知道一共给那些麦棵流了多少血,到最后给十几棵小麦浇血时,胳膊上的血不是流将出来的,是我用另一只手扶着胳膊把血从刀口赶挤出来的。我的手上、腕上,小腿、小臂上,包的布条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完全从手上、臂上挤不出一滴血,我只得用左手把右手腕上的动脉血管割出一个口,让那脉管里的血流进茶杯中,流进饭碗里,流到一个小盆内,到觉得头晕不止,人像要从地上旋着飘起来,我再用一根细绳把右手腕的动脉血管扎起来,止住汩汩潺潺、有浆有沫的流。把这脉管的血浆灌进最后几个的小麦坑。我并不觉得那四十几个伤口和右手腕上的动脉刀口有什么痛,只是觉得整个身子都麻得不能打理和自持,软得连一丝气力都没有。埋最后几个血坑时,不是我用手荷锄埋住的,而是我蹲坐在地上用脚蹬着沙土埋了那血坑。

太阳落去了,西边地平线那儿除了一片润红连光亮也都不在了。沙土平原的开阔里,静谧中有响亮的神秘跳着脚步朝沙丘围过来。望着两边故道平原上最后的一抹红色和黄昏到来前的亮,大地上除了蚊虫的鸣叫声,其余什么声息都没有。白天的燥热正在消退着,蕴在地下的蒸燥朝着地上挥发时,把我浇在每一棵麦下的一杯、半碗的血味带出来,麦棵间和这面沙丘上,弥漫着浓红的血味和麦香。有蛐蛐从麦棵间跳出来,敢落在我的脚上咯咯咯地叫。我头晕得很,浑身柔软,虚得无法站起来。为了减少流血过多的晕虚和柔弱,我在地上反转着身子倒躺在沙丘上,头在坡下,脚在坡上,以求腿和下半身的血能尽快回流到我的上半身。

月亮出来了。饿像冷样朝我袭过来,可我不想动,我就想这样倒躺在坡上睡一觉。我果真睡着了。醒来时月亮水一样洒在我脸上。在这空寂的荒夜里,我听到了麦棵的穗顶有从地下吸着血养青红吱吱的叫,每棵麦都如通过一个细管朝着半空吸着水。我不再为听到小麦灌浆饱穗的声音高兴了,甚至有些厌烦了那声音。从地上翻个身,嫌厌地瞟一眼那几十棵如同苇棵、高梁棵似的麦棵们,我朝我的庵屋那儿爬过去。我想我站起来是可以走回庵屋的,可我不想走。我想爬着回去让小麦们看看我为它们的付出有多少,就像为了赢得儿女们的理解不得不放大自己病痛的父母样。回到屋子里,我喝了几口水,从锅里挖出半碗剩饭吃掉就又睡去了。来日再次醒来时,是一片的雀叫把我吵醒的。那些野麻雀的叫声先是隐约、后是清晰,再后来便如骤雨一样落进屋子里。我在地铺上怔一下,揉一揉眼,迅速抓起一枝荆条从庵里冲出来,尖叫着朝着麦地扑过去。待我到了麦地前,那上百只野雀飞走了,可有整整一片三十穗的小麦不是掉在地上就是断挂在麦顶上,如脖子被砍断还有筋皮牵着的头颅样。

我的四十八株麦,现在只还有十八株。

我惊愕、懊悔地呆在我的麦田边,一直木呆到太阳高照时,才茫然地到田里拾起了喝过我动脉血两穗麦,剥开来揉出麦粒儿,发现那麦粒只经了一夜动脉的血养就有些胀大饱硬了。粒儿也大到超过平常最旺最壮的麦粒儿,呈着酱红色,和将要成熟的豌豆一样大,一类颜色着。本能地把那麦粒放在嘴里嚼了嚼,满嘴的麦香和血气,在我嘴里一整天都没有散净和挥发完。

我把那三十穗嫩麦炒吃后,把铺盖从庵屋搬到了麦地边的草棚下,开始日日夜夜陪着我那还仅剩的十八穗的麦。七天的烈日暴晒后,我的这十八棵麦树成熟了,尽管麦棵的麦叶都还有三分之二是绿色,有的麦芒都还没有枯干和焦脆,可我用手去捏那麦穗时,发现那些麦穗都坚硬饱胀如棍棒一模样。站在那十八穗硕大的麦树下,我知道我把这些最小的也和谷穗一样的麦穗交给孩子后,孩子会如何欢天喜地对待我。摸着第一穗比谷穗还大出许多的麦穗时,我心里轰然跳起来,感觉麦粒儿如碎石子儿硌着我手肚上的肉。摸捏第二、第三穗比谷穗还要大的麦穗时,那麦穗的坚硬让我完全心慌意乱了,及至我搬过高凳来,站在凳上去摸看那喝过我动脉血的个头最高的两穗小麦时,我的眼睛有泪了。

这第三畦最高最壮的两穗小麦麦棵全干了,麦杆和竹杆一样粗硬着,捆架在三杆鼎立的

木架上的麦穗儿,七天间由谷穗变得和玉米穗儿一样大,六寸七寸的长,露在麦壳外的麦粒完全和豌豆、花生一模样,甚至比豌豆、花生还要鼓账和硕硬,在日光下发着暗红的光,齐整整四排四行如码齐的队伍列在麦穗方愣的四角上。因为麦穗过大把麦棵的脖颈压弯了,那硕大的麦穗半垂半挂的搁在架子上,像长怪变形的丝瓜一样吊在半空里。

望着那硬硕如棒的麦穗我莫名奇妙地流着泪。

流够了泪,从凳上走下来,我又忽然蹲在地上无泪哈哈地哭起来。先是小声地呜呜咽咽,最后就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声、痛痛快快地扬长哭泣了。待我哭够了,嗓子哭哑了,我异常快活地又爬到沙丘顶上朝着半空洒了一泡尿,撕着嗓子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唤:

「我要回家啦——我要回家啦——」

「我要堂堂正正回家啦——不亢不卑地自由啦——」

我不知道撕着嗓子对着东西南北叫了多少遍,最后我到炊棚那儿挖出了所有的面,为自己奢侈地擀了一满碗的干捞面,放了很多蒜汁油,账着肚子吃了一顿饭,开始考虑我去唤叫孩子来向他献这一片硕大的麦穗时,我忧心没有人守麦看野雀了怎么办。我可以再让那麦穗暴晒一两天,把麦穗割下来兜着回去给孩子,从孩子手里接过那奖给我的、让所有九十九区和故道上的同仁都哑口无言的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或者直接就给五颗大五星,可我又想回去把孩子请过来,把所有的同仁都叫来,让他们看看我作家是如何种出这一片比谷穗更大、有几穗完全如玉米穗一样的麦穗来。

我想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是如何挣到那五颗大星的,如何从他们的目光中光明磊落、堂而皇之地自由回家的。在那天下午里,我开始用几层的报纸把那些麦穗,穗一穗包起来,预防我离开这儿时,麻雀野鸟飞来吃了我的麦。报纸不够时,我就用我的衣服和床单包,直到那片十八穗的小麦都被包严实,每株麦穗如受伤包扎后都举起来的胳膊样,我才踏实地离开那儿回到九十九区里。回去时,我没有忘记从麦穗上揉下十几粒和豌豆粒一样大的麦粒儿,捏在手里预备给孩子一个天外天的惊喜和意外,预备让见到我的同仁都看到这麦粒,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不得不跟着我从九十九区到十几里外沙丘来看我种的麦。一切都如我想的一模样,我捏着一把如大豆、花生般的麦粒儿,吃顿饭的功夫后,在日过平南不久就赶回到了区院里。那时候,人们都睡在午觉间,一路上我除了碰到飞鸟和蚂蚱,没有见到一个人。田野上的小麦,因为黄河故道这儿地洼水湿,都还刚刚抽穗,最少还得半月才会棵干饱粒儿。狂野里到处都还是漫无边际的青绿和水润,野草和膝盖一样深。去年留下的树桩上,新发的野枝和我的麦棵样高低和旺势。回到区院时,空寂中宗教系着裤子从厕所走出来,看见他我有意站在那儿等他走过来。待他走近了,看见我他又突然收住脚,把目光搁在我脸上,惊得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天,你生了什么病?脸色黄白没有一点儿血。」

我朝他笑一笑:「我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啦」。

他依然盯着我;「你的手和胳膊怎么了?人怎么就黄瘦得没有人的样儿了?」

「你看看我种的麦。」我朝他走过去,把手伸到他面前。我手里那一把豌豆色、花生状的麦粒被汗浸湿了,伸开时许多麦粒黏在一块儿。宗教望着我手里的麦粒儿,系裤子的手僵在裤前边,张开的嘴要说什么没能说出来,就那么半张着,像受了惊吓永远都无法阖拢了。

「我要回家了。」我收回伸出去的手,「我要堂而皇之拿着五颗五星贴在木牌上,和去年实验举着五星牌子一样离开了。」说着我离开宗教就往孩子的屋里走过去,没有敲门就贸然地推开孩子的门。孩子正在睡午觉,一把蒲扇从床上落到床下边,脸上的汗和口水一块流到他枕的石头枕头上。听见门响后,孩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等他灵醒过来开口说话儿,我就把那硕大的一把麦粒伸到他面前,大声喳喳道:「我种的麦熟了,每一穗都比谷穗大,和玉米穗儿样,你快看看这些麦粒儿!」

孩子揉揉眼,在我手里用指头捻着那麦粒,不断地抬头看看我,又低头去捻那麦粒儿。他脸上刚从睡中带来的惺忪没有了,发出一种纯朴单纯的光,转身就去床头抓他的衣服穿,要和我一块去那沙丘地里看麦树,收割那比谷穗还要大、和玉米穗儿样的麦。我们从他屋子出来时,如我料想的一模样,宗教已经惊叫了他屋里所有的人,还有被吵醒的音乐、医生和几个女人们。大家十几个,跟着我和孩子返身沿着我来的小路朝着沙丘去,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粒两粒我发给大家的和大豆一样甚至比大豆还大如花生粒样的浅红色的麦粒儿,说着话,路急脚快步地走,将日欲西沉时,到了我种的那四层八畦的麦田地。

可一到那麦畦地,我轰然站下来,又箭一样跑到我的麦地里。我的那走时用报纸、衣服包好的十八穗小麦没有了,一律从麦穗的脖间被人剪走割去了,只把那报纸、衣服凌乱地扔在麦棵间或挂在麦架上。那些没有麦穗的麦棵们,有的被剪去穗后如断顶的小树一样竖在畦地里,有的被人踩倒和卧在地上的棍木麦架一道横三竖四着。我「啊!啊!」地惊着跑进麦田摸摸被剪断的麦棵脖,看看一株株的麦树身,最后在第三畦最高的麦棵架上看到人家挂着留下的一张纸,哆嗦着双手把那字纸取下拿到眼前看,见那纸上写着很短一段话:

对不起了,这血穗今年要献到上边、献到京城去,明年全国人就该像用黑沙炼铁一样用血去种小麦了。

再没写别的。字迹潦潦草草、龙飞凤舞,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的白纸上,让人认不出是谁的笔迹来。望着那一行字,望着那一片断颈无头,苇杆、竹杆似的麦棵树,我浑身无骨无筋地瘫坐在畦地里,看见孩子和跟来的人群的脸,如十几、二十张版画木刻的人物般,愕异怪相的竖在落日间。这一次,我是真的悲天悲地呜呜大哭了。


3.《故道》P392—P400第十三章 大饥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