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志事

董卓入洛阳之前五年,即汉灵帝十七年(184),黄巾军起兵,天下分裂的局势已显其端倪。巨鹿人张角,自称大贤良师,用符水咒语替人治病,得民众信仰,乃畜养弟子,十余年间,有徒众数十万人,势力遍全国,并制造谶语云:“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灵帝十七年(甲子年),张角起兵,旬日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闻风而起兵叛乱者,不可胜数,每股大者两三万,小者六七千,其中以张燕一股声势最大,拥众近百万人,号黑山贼。赖皇甫嵩、朱俊、袁绍等人之力,政府军力战经年后始将张燕的主力镇压下去,但其余党仍流扰地方。各地方官及名流因讨伐黄巾军、黑山贼之故,遂开练兵以求自保之风。在平乱的过程中,若干有才华的野心家开始显露头角,其中以袁绍、袁术、曹操、刘备等人值得注意。袁氏兄弟昙花一现,毋庸多述,曹操是这段历史的主要缔造者,不可忽视。

曹操(155—220)的父亲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官至太尉。曹操“少机警,有权术,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当时以廉洁正直著称的名臣桥玄一见异之,谓操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李膺的儿子为东平相,在曹操微时异其才,临终时叮嘱自己的儿子:“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即要求儿子不要去依附他人,只求庇于曹操。大约曹操微时便超群轶类,为识者注目。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洛阳北都尉。灵帝爱幸的宦官蹇硕的叔父犯法,曹操即杀之,遂为世所称赞。及窦武、陈蕃被诛,曹操上书为二人辩护,竟称“奸邪盈朝”;以后不畏权势,数次上书痛陈朝政之非,遂声誉鹊起,名满朝野。黄巾军起兵,曹操奉命讨伐,有战功,升任济南相,辖十余县。县吏恃有权贵在朝而贪赃枉法,曹操乃奏免其八,“奸宄遁逃,窜入他郡。政教大行,一郡清平”。朝廷征召曹操为东郡太守,曹操称病归故乡,在乡下建房居住,春夏读历史书,冬秋行猎,勤习文治武事。时西北韩遂叛变,天下骚动,朝廷征召曹操入洛阳,拜其为典军校尉。他曾与何进等合谋欲诛宦官。及董卓入京,素慕曹操之盛名,委操为骁骑校尉,欲加以重用。曹操深知董卓终必覆败,不就职,变易姓名出关逃走。曹操过中牟县(今河南西)时,亭长疑其为亡命之徒,捕之送县令(未名,但决非陈宫)。时县令已得董卓缉拿曹操之命令,但属下知其为曹操,以为值此乱世,“不宜拘天下雄俊”,乃请县令释放之(县令并未同逃)。至陈留,曹操得孝廉卫兹散家财资助,聚众五千人。时各方群雄纷纷聚兵“讨董”,举袁绍为盟主,曹操率兵附之,从此展开了他一生南征北讨、纵横捭阖的“安天下”事业。

叙史至此,势得插入几句闲话。按脍炙人口的《三国演义》描写,曹操拒绝接受董卓的高官厚禄而出逃,在逃亡途中发生了两件大事,即中牟县令陈宫义释曹操并与之偕同亡命和曹操杀吕伯奢全家,这两件事后来进入戏本,更深入人心,竟被一般人视为真实史事,实宜一提,以符史实。《三国志》绝无一字提及这两件“事”,仅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引用晋人王沈《魏书》(已亡)中的记载:

(曹操)以卓终必覆败,遂不就拜,逃归故里。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操)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郭颁《魏晋世语》云(著者系东吴人):

太祖过(吕)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

孙盛《杂记》云:

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勿人负我。”遂行。

从裴松之注所引王沈的记载来看,曹操是自卫杀人,《魏晋世语》之“疑其图己”,似是将王沈的记载冲淡,将吕家五兄弟的行动改说成是被曹操察觉了的计划;孙盛的《杂记》所载则玄之又玄,岂有“闻其食器声”,遂以为图己的道理?至于那“凄怆曰”不知是谁告诉孙盛的。王沈写的是历史,似较《魏晋世语》与《杂记》要可信,何况三文均无杀吕伯奢之事,此事完全是罗贯中的面壁虚构。

按三国故事自唐代即在民间流传甚广,《三国志平话》在元代即有刻本,有关之故事、杂剧不下十余种。罗贯中乃汇合数百年来民间流传之故事与杂剧而成《三国演义》七十五万字之小说,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三国演义》是一部好著作;用历史的尺度来度量,其中很多故事令人啼笑皆非。他所创作的貂蝉的故事,很美,但只是文学创作。《三国演义》说关羽在曹操封侯时坚持要冠上“汉”字,其实“汉寿”是地名,“亭侯”是爵秩,《三国演义》中将“汉寿亭侯”念成“汉、寿亭侯”,可以刻画出关羽对汉室的忠心,但不是历史。《三国演义》中这一类的“创作”很多,不胜枚举,我们不欲用史实去损伤文学的完美,但也不愿看到用虚构代替史实。

在袁绍领导下的讨董“义师”十余万人的领袖们,各怀鬼胎,并无进攻之意。曹操独自攻董军,兵败受伤,因此声望更隆。

献帝三年(192),青州黄巾余党约百万人攻入兖州,兖州官吏迎曹操领兖州牧。曹操迫降黄巾军,受降卒三十万,选其精锐组成青州兵,曹操兵势始强大。后曹操迎献帝都许昌(196),建设宗庙宫室,汉朝便在曹操手中“安定”下来。献帝成为傀儡,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天子之令不能出都门。当时群雄各据一方,除曹操外,势力强大的英豪有十七人(有一州或由两三人分据)。此后十二年,曹操全力各个击破北方群雄,其最著者如自立为皇帝的袁术(197—199在位,国号“仲家”)、割据四州的袁绍及剽悍的徐州牧吕布等人。

至献帝十九年(208),北方已大致统一在曹操的势力下,曹操乃欲翦灭雄踞南方的孙权与刘备。曹操先降荆州之刘琮,沿长江东下,大败刘备,图以水陆夹击孙、刘,有名的“赤壁之战”遂爆发了。

赤壁之战以曹操的失败结束。曹操受此挫败,于是放弃武力统一的冀望,三大势力鼎立的局面形成。此后曹操曾数次攻打孙权,均无大斩获,直至献帝三十年(219)孙权与刘备决裂而向曹操称臣,形势略有改变。但其时时不我与,一世枭雄曹操享寿六十六,在洛阳逝世。他死后不到一年,儿子曹丕受汉禅,史称魏文帝。汉代最后一位皇帝,九岁即位,当了三十一年傀儡的献帝,禅位后被封为山阳公,食邑万户,十四年后,享寿五十四而卒。

曹操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位颇受争论的人物,被许多人称为“奸雄”、大坏蛋。原因有三:

一、不忠于刘家天下。

二、受《三国演义》的影响。

三、下诏求贤才能士而不以道德为标准。

第一个原因,本书第七章第一节于叙述光武帝时已有阐明。第二个原因,上段亦已解说。《曹瞒传》(已亡)对曹操颇多微词,与郭颁《魏晋世语》均为魏国之敌国即东吴的史家所作,自难尽信。曹操小字“阿瞒”,《曹瞒传》以此为名而为曹操立传,若称之为“谤书”,似非过甚。第三个原因最重要,是真正治史的人所宜重视的。

曹操在献帝二十一年(210)、献帝二十五年(214)、献帝二十八年(217)先后下了三道求才的诏令。

第一道诏令,要各地方官不必一定限定“廉士”才举出,要“唯才是举”。

第二道诏令称“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

第三道诏令要各郡守对人才中如有“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无有所遗”。

换言之,不仁不孝不廉与乎操行为世人鄙夷之人,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他都要任用。这三道诏令,确是骇人听闻,因为历来政府用人,均以德行为首,而今只用才能,剔除所有基本的道德要求,真是旷古绝今的奇闻。但如果我们检视一下后汉中期以后一百余年来社会上所谓的道德,我们会发现道德已经走向虚伪的道路(见第七章第二节),所谓“孝廉”,并非全体真正既孝且廉,孝廉之行不过是做出来的猎取功名利禄的手段。曹操的诏令是针对当时盛行的虚伪造作的世风而发,当时的人可能了解其真谛,但后世的人,单纯就这些诏令所提示的内容来评论,自不免诟病丛生了。与曹操同时代的“竹林七贤”的“反道德”言行,与曹操的求才诏,是异曲同工。前者要“返璞归真”,属于个人道德的范畴;后者不受虚伪道德的影响,属于公众事务的范畴。时代变迁,个人的言行,容易了然,公众事务牵涉太复杂,自不易体会。这是曹操“不德”的主因。

至于曹操个人,在四十岁迎献帝都许昌以前(196),不畏权阉、不附权奸、志节高超、匡时济世的言行,见诸史籍,斑斑可考,连《曹瞒传》亦推崇其“不避豪强”的政绩。在上述“求才诏”之外,曹操还下过一则有关教育之令。献帝十四年(203),曹操下令:

自丧乱以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庶几先王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

可见他也提倡“仁义礼让之风”与“先王之道”。献帝二十一年(210),曹操的权势煊赫,人人均以为他将取而代之,天子自为。事实上他想称帝也易如反掌。在谣言四播的时候,他发表了一篇“自白书”,向天下“勤勤恳恳叙心腹”。原文稍长,笔者兹扼要叙其要旨如下:

首先他自述平生并无大志,二十岁得举孝廉后,最大的志向只是做一个有为的郡太守,为民兴利除弊。后偿所愿为济南相,“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高级宦官),以为豪强所忿”,故称病辞职,归隐家乡(今安徽亳州)郊外,与世相遗。但边疆乱起,他被皇帝征召为将领,此时也只望立功封侯,所以自题墓碑称“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俟董卓之乱,他起兵讨贼,应募之兵很多,但他不愿兵多,因为“兵多意盛”,不愿因武力而招祸。当时其手下之兵,不过三千人而已,最主要的原因,是“本志有限”,自己并无定天下之野心。及至破黄巾军,降其众三十万,兵力始强大,此时袁术、袁绍已有叛汉自立为帝之意图,他始有平定天下之心。“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设使国家无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他使人民得到和平,免于战乱。这些话距事实不远。

次举历史上的先例,说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垂名后世,全在其能侍奉周天子;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能服侍殷纣王,为后世赞颂;蒙恬将兵三十万而不叛秦,以一家三代均受秦恩故也。他一家不只三代受汉室重任,岂可如谣传所说“有不逊之志”。他将这些肺腑之言告诉家人,“使他人皆知之”。曹操是后汉士人,自不愿被讥为王莽。

最后他说明了不能解职归封邑,颐养天年的原因。如果他归武平侯国养老,他人掌军权会对他肆意报复。为子孙及国家计,他不能解职归政。在迫不得已的情势下,“是以不得(不)慕虚名而处实祸”。曹操坦直说明历史上一个掌握大权经年的人,不能飘然退出权力圈子的原因。后世这种例子很多。

政治人物的话,可靠性有多少,不必深论。但曹操此文确有其独特之处,他并没有自吹“天赋异秉”“少有澄清天下之志”等,他的坦白爽朗在政治人物身上也不多见。据说他少年时的朋友批评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但他确是生逢乱世!他被世俗视为大奸大恶的代表人物,又岂是这位曾经提倡过“仁义礼让”及先王之道的人生前所能预料得到的!


第八章 大分裂的序幕三国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