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史 - 吕思勉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中国通史/吕思勉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3

ISBN 978-7-5613-5049-2

Ⅰ.①中… Ⅱ.①吕… Ⅲ.①中国—通史 Ⅳ.①K20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0)第045268号

图书代号:SK10N0234

上架建议:人文社科·历史知识

中国通史

作 者: 吕思勉

责任编辑: 周 宏

特约编辑: 邱承辉

装帧设计: 利 锐

出版发行: (西安市陕西师大120信箱 邮编:710062)

印 刷: 北京嘉业印刷厂

开 本: 787×1092 1/16

字 数: 480千字

印 张: 33.5

版 次: 2010年4月第1版

印 次: 2012年2月第6次印刷

ISBN 978-7-5613-5049-2

定 价: 38.00元

吕思勉先生的史识与史德

——《中国通史》读后

章立凡

身处浮躁的互联网时代,阅读讲求“吃快餐”,太长的文字没人看。记忆学原理中有一条:付费的知识不易遗忘,价格越高越记得住。上网浏览毕竟有别于捧书阅读,好书还得买来读。在书号成为稀缺资源的国度,出版者不得不计算成本和利润,总喜欢出厚一点的畅销书。上世纪90年代以前那种要言不烦的小册子,如今已日见稀少,盖因其性价比往往仅适于读者而非商家。

不时有朋友问我:最便捷地阅读了解五千年来的中国史,读哪种通史好?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排除掉《史记》、《资治通鉴》、《纲鉴易知录》那样的文言大部头,读过的新式中国通史中,范文澜、蔡美彪先生主编的有10册,白寿彝先生主编的有22册,翦伯赞先生的《中国史纲》是两册,均为1949年后的版本,或多或少都有“以论带史”的特色;相形之下,吕思勉、钱穆、黄现璠先生的通史类著作,比较简约精要,且鲜有政治烙印。

一、广博的视野和独特的视角

吕思勉先生(1884—1957),字诚之,江苏常州人,出身书香之家。他幼承家学,次第入塾入县学,旧学根基深厚,基本上是自学成才,未接受新式大学教育。1926年起,任上海光华大学国文系教授,后任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若按当今只重学历不重才识的官式教育制度,他连执教资格都不具备。民国时代学术重镇在北京大学,以他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前往任教不成问题,他却选择了留在私立光华大学(上世纪50年代并入华东师范大学),直到逝世。吕先生的学历、学术旨趣,与当时西方教育背景的学术精英不甚合拍,而坚守“私学”传统,不愿涉足官办的公立大学,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吕先生是一位通博之才,一生著有两部中国通史、四部断代史、五部专门史以及大量史学札记,共有八九百万字。这部《中国通史》原书分为上下两册,“上册以文化现象为题目,下册乃依时代加以连结”。 [1] 在上册中,他将《史记》“八书”体例加以细化,分解为十八个门类,分别加以论述。下册从民族起源、古代社会始,按时序叙述历朝历代史事直至民国,开创。以人文史为纬,以政治史为经,表述分明,议论风发,浓缩中国五千年以上的历史于一书,仅用了三十八万字,其功力非同一般。

应该用怎样的视角和立场,去回顾和审视历史?我认为至少应做到两点:一、先有宏观视野,后有微观视角,随时穿越时空,不断调整焦距;二、保持平常心,不预设立场,审视距离放在目标时段的一百年至五百年之后。通史写作需要具备穿越时空的视野和高屋建瓴的史识,否则很难驾驭海量的史料。吕著《中国通史》不仅继承了司马迁以来的史学传统,同时采用了清末梁启超“新史学”所开辟的学术视野,将中国史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历史,放到世界史的时空中观察研究,并对梁先生的酷锐视角有所调整,与政治保持了适当距离。

二、对儒、法两家经济思想的评述

我在阅读中最感兴趣的部分,是吕先生建立在旧学底蕴和新学高度上的历史观。原书由私域扩展到公域,自初民的社会生活始,从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而及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从实业、货币到衣食、住行,从教育、语文到学术、宗教,解析社会制度、经济、文化的演变。各章节的排序及内容的表述丝丝入扣,具有内在的历史逻辑关系。

吕先生治学的严谨,不仅在于具有宏观的视野,同时也关注到历史的细节。他从经济制度上把中国的历史分为三大时期:“有史以前为第一期。有史以后,讫于新室之末,为第二期。自新室亡后至现在,为第三期。自今以后,则将为第四期的开始。”

他注意到:“在东周之世,社会上即已发生两种思潮:一是儒家,主张平均地权,其具体办法,是恢复井田制度。一是法家,主张节制资本,其具体办法,是(甲)大事业官营;(乙)大商业和民间的借贷,亦由公家加以干涉。”法家在统治技术(治术)方面,懂得“创设新税,自当用间接之法,避免直接取之于农民”。在与百姓日用相关的盐铁上“加些微之价,国家所得,已不少了”。汉代法家桑弘羊的盐铁官卖及均输政策,“筹款的目的是达到了,矫正社会经济的目的,则并未达到。汉朝所实行的政策,如减轻田租、重农抑商等,更其无实效可见了。直到汉末,王莽出来,才综合儒法两家的主张行一断然的大改革”。(第四十一章财产)

吕先生认为:“王莽的失败,不是王莽一个人的失败,乃是先秦以来言社会改革者公共的失败。”王莽失败后,中国的社会改革运动长期停顿,仅出现过“平和的、不彻底的平均地权运动”,如晋朝的户调式、北魏的均田令、唐朝的租庸调法,至唐德宗朝改为两税制后,“国家遂无复平均地权的政策”。宋朝王安石变法,关注点已转移到粮价,推行青苗法用意虽良,但在商品交换及市民社会尚未充分发育的年代,权力无法监督,改革最终沦为秕政。他总结说:

中国历代,社会上的思想,都是主张均贫富的,这是其在近代所以易于接受社会主义的一个原因。然其宗旨虽善,而其所主张的方法,则有未善。这因历代学者,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太深,而对于现实的观察太浅之故。在中国,思想界的权威,无疑是儒家。儒家对于社会经济的发展,认识本不如法家的深刻,所以只主张平均地权,而忽略了资本的作用。(第四十一章 财产)

这段论述是相当公允的,肯定了改革者的历史地位,而较之“文革”中为政治需要生造出的“儒法斗争史”,又不知高明凡几。

三、对文化与制度的思考

吕先生在解析财产制度由公有制向私有制演变时,提出“人类的联合,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无分彼此,通力合作,一种则分出彼此的界限来。既分出彼此的界限,而又要享受他人劳动的结果,那就非于(甲)交易、(乙)掠夺两者之中择行其一不可了。而在古代,掠夺的方法,且较交易为通行。在古代各种社会中,论文化,自以农业社会为最高;论富力,亦以农业社会为较厚,然却很容易被人征服”。而征服者在建立统治之后,就得考虑统治(或曰剥削)的可持续性,不随意干涉原有的社会组织,甚至同化于比自身更先进的社会文化:

(一)剥削者对于被剥削者,亦必须留有余地,乃能长保其剥削的资源。(二)剥削的宗旨,是在于享乐的,因而是懒惰的,能够达到剥削的目的就够了,何必干涉人家内部的事情?(三)而剥削者的权力,事实上亦或有所制限,被剥削者内部的事情,未必容其任意干涉。(四)况且两个社会相遇,武力或以进化较浅的社会为优强,组织必以进化较深的社会为坚凝。所以在军事上,或者进化较深的社会,反为进化较浅的社会所征服;在文化上,则总是进化较浅的社会,为进化较深的社会所同化的。(第四十一章 财产)

对于从封建时代到资本主义时代的文明嬗替,吕先生认为:

封建社会的根源,是以武力互相掠夺。人人都靠武力互相掠夺,则人人的生命财产,俱不可保。这未免太危险。所以社会逐渐进步,武力掠夺之事,总不能不悬为厉禁。到这时代,有钱的人,拿出钱来,就要看他愿否。于是有钱就是有权力。豪爽的武士,不能不俯首于狡猾悭吝的守财奴之前了。这是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转变的根源。平心而论:资本主义的惨酷,乃是积重以后的事。当其初兴之时,较之武力主义,公平多了,温和多了,自然是人所欢迎的。(第四十章 阶级)

在工业文明东渐之前,中国的农业文明曾是一种强势文明。吕先生指出,游牧民族入侵后,被中国文化所同化;同为农业文明的佛教文化输入中国后,“并未能使中国人的生活印度化,反而佛教的本身,倒起了变化,以适应我们的生活了”;“中国虽然不断和外界接触,而其所受的外来的影响甚微”;“至近代欧西的文明,乃能改变生活的基础,而使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彻底起一个变化,我们应付的困难,就从此开始了。但前途放大光明、得大幸福的希望,亦即寄托在这个大变化上”。(第三十二章 中西初期的交涉)生活方式的改变是最彻底的改变,这些表述,揭示了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成为主流文明的历史必然。

文化与制度的关系,是一个争执已久的话题。对于改造西方宗教为本土教门的太平天国革命,吕先生分析其失败之原因“实不在于军事而在于政治”,“若再推究得深些,则其失败,亦可以说是在文化上”。他指出:“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很不容易同时并行,而社会革命,尤其对社会组织,前因后果,要有深切的认识,断非简单、手段灭裂的均贫富主义所能有济。”(第三十三章 汉族的光复运动)吕先生这一分析十分精到,近代以来中国人对革命的误解,恰恰在于混淆了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区别,将两者同时并行。

离现实越近的历史越难评判,吕先生在分析清朝的覆亡时,除缕陈戊戌维新失败的权力斗争背景外,也指出文化上的守旧愚昧:“只要中国人齐心,即可将外国人尽行逐去,回复到闭关时代之旧”的思想,是酿成蒙昧主义排外运动的重要原因。而革命超越改良的原因则在于:“孝钦后自回銮以后,排外变而为媚外;前此之力阻变革者,至此则变为貌行新政,以敷衍国民。宫廷之中,骄奢淫逸,朝廷之上,昏庸泄沓如故。满清政府至此,遂无可维持,而中国国民,乃不得不自起而谋政治的解决”。(第三十五章 清朝的覆亡)腐朽的政治、滞后的改革和媚外的外交,最终导致了革命爆发和王朝倾覆。

四、余论

上述种种,仅系阅读中的一点心得体会,无法尽述吕先生的博大精深。

严耕望先生将陈寅恪、钱穆、陈垣、吕思勉并称为前辈史学“四大家”,其他三家都令名远扬,惟吕先生相形落寞,直到近年“国学热”兴起,才重新“被出土”。1949年鼎革之际,钱先生出走香江,不与新政权合作;陈(寅恪)先生走到半途滞留羊城,成为非主流代表人物;陈(垣)先生留京痛悔前非,为新主流所接纳。如此看来,功名可“正取”也可“逆取”,有心无心的“政治正确”或“不正确”,皆足以扬名立万。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中国士大夫历来有当“帝王师”的冲动,统治者想干点好事或坏事,往往摆出“以史为鉴”的身段向史家求教。其实在主子心目中,这些人大多是备用的“两脚书橱”或歌功颂德的词臣。治学如不能与政治保持距离,学者很容易失身入彀沦为政客,吕先生毕生潜心治学不求闻达,坚持做学界隐者,尤为难能可贵。

清人章学诚在其名著《文史通义》中指出:“能具史识者,必具史德。”正史出于胜利者,而信史出于旁观者,从这部叙事心平气和、解析鞭辟入里的中国通史中,不仅能窥见作者的史德与史识,也可洞悉中国历代王朝兴替的周期律,令后来者鉴之,祈勿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2010年3月14日 风雨读书楼


注释

[1] 为了照顾读者阅读习惯,出版者将原书上册改作下编,原书下册改作了上编。本序所引章节均为本书章节——出版者注。

自 序

我在上海光华大学,讲过十几年的本国史。其初系讲通史。后来文学院长钱子泉先生说:讲通史易与中学以下的本国史重复,不如讲文化史。于是改讲文化史。民国二十七年,教育部颁行大学课程;其初以中国文化史为各院系一年级必修科,后改为通史,而注明须注重于文化。大约因政治方面,亦不可缺,怕定名为文化史,则此方面太被忽略之故。用意诚甚周详。然通史讲授,共止一百二十小时,若编制仍与中学以下之书相同,恐终不免于犯复。所以我现在讲授,把它分为两部分:上册以文化现象为题目,下册乃依时代加以联结,以便两面兼顾(今本书已将政治史移作上册,文化史改作下册——出版者注)。此意在本书绪论中,业经述及了。此册系居孤岛上所编,参考书籍,十不备一;而时间甚为匆促。其不能完善,自无待言。但就文化的各方面加以探讨,以说明其变迁之故,而推求现状之所由来;此等书籍,现在似尚不多,或亦足供参考。故上册写成,即付排印,以代抄写。不完不备之处,当于将来大加订补。此书之意,欲求中国人于现状之所由来,多所了解。故叙述力求扼要,行文亦力求浅显。又多引各种社会科学成说,以资说明。亦颇可作一般读物;单取上册,又可供文化史教科或参考之用。其浅陋误缪之处,务望当代通人,加以教正。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吕思勉识。

绪 论

历史,究竟是怎样一种学问?研究了它,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这个问题,在略知学问的人,都会毫不迟疑地作答道:历史是前车之鉴。什么叫做前车之鉴呢?他们又会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昔人所为而得,我可以奉为模范;如其失策,便当设法避免,这就是所谓“法戒”。这话骤听似是,细想就知道不然。世界上哪有真正相同的事情?所谓相同,都是察之不精,误以不同之事为同罢了。远者且勿论。欧人东来以后,我们应付他的方法,何尝不本于历史上的经验?其结果却是如何呢?然则历史是无用了么?而不知往事,一意孤行的人,又未尝不败。然则究竟如何是好呢?

历史虽是记事之书,我们之所探求,则为理而非事。理是概括众事的,事则只是一事。天下事既没有两件真正相同的,执应付此事的方法,以应付彼事,自然要失败。根据于包含众事之理,以应付事实,就不至于此了。然而理是因事而见的,合事而求理,无有是处。所以我们求学,不能不顾事实,又不该死记事实。

要应付一件事情,必须明白它的性质。明白之后,应付之术,就不求而自得了。而要明白一件事情的性质,又非先知其既往不可。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这样子的一个人?譬如久于官场的人,就有些官僚气;世代经商的人,就有些市侩气;向来读书的人,就有些迂腐气。难道他是生来如此的么?无疑,是数十年的做官、经商、读书养成的。然则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亦是如此了。中国的社会,为什么不同于欧洲?欧洲的社会,为什么不同于日本?习焉不察,则不以为意,细加推考,自然知其原因极为深远复杂了。然则往事如何好不研究呢?然而以往的事情多着呢,安能尽记?社会上每天所发生的事情,报纸所记载的,奚啻亿兆京垓分之一。一天的报纸,业已不可遍览,何况积而至于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呢?然则如何是好?

须知我们要知道一个人,并不要把他以往的事情,通统都知道了,记牢了。我,为什么成为这样一个我?反躬自省,总是容易明白的,又何尝能把自己以往的事,通统记牢呢?然则要明白社会的所以然,也正不必把以往的事,全数记得,只要知道“使现社会成为现社会的事”就够了。然而这又难了。

任何一事一物,要询问它的起源,我们现在,不知所对的很多。其所能对答的,又十有八九靠不住。然则我们安能本于既往,以说明现在呢?

这正是我们所以愚昧的原因,而史学之所求,亦即在此。史学之所求,不外乎(一)搜求既往的事实,(二)加以解释,(三)用以说明现社会,(四)因以推测未来,而指示我们以进行的途径。

往昔的历史,是否能肩起这种任务呢?观于借鉴于历史以应付事实导致失败者之多,无疑的是不能的。其失败的原因安在呢?列举起来,也可以有多端,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偏重于政治的。翻开二十五史来一看(从前都说二十四史,这是清朝时候,功令上所定为正史的。民国时代,柯劭忞所著的《新元史》,业经奉徐世昌总统令,加入正史之中,所以现在该称二十五史了 ),所记的,全是些战争攻伐,在庙堂上的人所发的政令,以及这些人的传记世系。昔人称《左传》为相斫书;近代的人称二十四史为帝王的家谱,说虽过当,也不能谓其全无理由了。单看了这些事,能明白社会的所以然么?从前的历史,为什么会有这种毛病呢?这是由于历史是文明时代之物,而在文明时代,国家业已出现,并成为活动的中心,常人只从表面上看,就认为政治可以概括一切,至少是社会现象中最重要的一项了。其实政治只是表面上的事情。政治的活动,全靠社会做根底。社会,实在政治的背后,做了无数更广大更根本的事情。不明白社会,是断不能明白政治的。所以现在讲历史的人,都不但着重于政治,而要着重于文化。

史记

司马迁著,文笔优美,生动翔实,是我国正史的开山之作

何谓文化?向来狭义的解释,只指学术技艺而言,其为不当,自无待论。说得广的,又把一切人为的事,都包括于文化之中,然则动物何以没有文化呢?须知文化,正是人之所以异于动物的。其异点安在呢?凡动物,多能对外界的刺激而起反应,亦多能与外界相调适。然其与外界相调适,大抵出于本能,其力量极有限,而且永远不过如此。人则不然。所以人所处的世界,与动物所处的世界,大不相同。人之所以能如此,(一)由其有特异的脑筋,能想出种种法子;(二)而其手和足的全然分开,能制造种种工具,以遂行其计划;(三)又有语言以互相交通,而其扩大的即为文字。此人之所知,所能,可以传之于彼;前人之所知,所能,并可以传之于后。因而人的工作,不是个个从头做起的,乃是互相接续着做的。不像赛跑的人,从同一地点出发,却像驿站上的驿夫,一个个连接着,向目的地进行。其所走的路线自然长,而后人所达到的,自非前人所能知了。然则文化,是因人有特异的禀赋,良好的交通工具,所成就的控制环境的共业。动物也有进化的,但它的进化,除非改变其机体,以求与外界相适应,这是要靠遗传上变异淘汰等作用,才能达到其目的的,自然非常迟慢。人则只须改变其所用的工具,和其对付事物的方法。我们身体的构造,绝无以异于野蛮人,而其控制环境的成绩,却大不相同,即由其一为生物进化,一为文化进化之故。人类学上,证明自冰期以后,人的体质,无大变化。埃及的尸体解剖,亦证明其身体构造,与现今的人相同。可见人类的进化,全是文化进化。恒人每以文化状况,与民族能力,并为一谈,实在是一个重大的错误。遗传学家,论社会的进化,过于重视个体的先天能力,也不免为此等俗见所累。至于有意夸张种族能力的,那更不啻自承其所谓进化,将返于生物进化了。从理论上说,人的行为,也有许多来自机体,和动物无以异的,然亦无不披上文化的色彩。如饮食男女之事,即其最显明之例。所以在理论上,虽不能将人类一切行为,都称为文化行为,在事实上,则人类一切行为,几无不与文化有关系。可见文化范围的广大。能了解文化,自然就能了解社会了(人类的行为,源于机体的,只是能力。其如何发挥此能力,则全因文化而定其形式 )。

全世界的文化,到底是一元的?还是多元的?这个问题,还非今日所能解决。研究历史的人,即暂把这问题置诸不论不议之列亦得。因为目前分明放着多种不同的文化,有待于我们的各别研究。话虽如此说,研究一种文化的人,专埋头于这一种文化,而于其余的文化,概无所见,也是不对的。因为(一)各别的文化,其中仍有共同的原理存;(二)而世界上各种文化,交流互织,彼此互有关系,也确是事实。文化本是人类控制环境的工具,环境不同,文化自因之而异。及其兴起以后,因其能改造环境之故,愈使环境不同。人类遂在更不相同的环境中进化。其文化,自然也更不相同了。文化有传播的性质,这是毫无疑义的。此其原理,实因人类生而有求善之性(智 )与相爱之情(仁 ),所以文化优的,常思推行其文化于文化相异之群,以冀改良其生活,共谋人类的幸福(其中固有自以为善而实不然的,强力推行,反致引起纠纷,甚或酿成大祸,宗教之传布,即其一例。但此自误于愚昧,不害其本意之善 )。而其劣的,亦恒欣然接受(其深闭固拒的,皆别有原因,当视为例外 )。这是世界上的文化所以交流互织的原因。而人类的本性,原是相同的。所以在相类的环境中,能有相类的文化。即使环境不同,亦只能改变其形式,而不能改变其原理(正因原理之同,形式不能不异;即因形式之异,可见原理之同,昔人夏葛冬裘之喻最妙 )。此又不同的文化,所以有共同原理的原因。以理言之如此。以事实言,则自塞趋通,殆为进化无疑的轨辙。试观我国,自古代林立的部族,进而为较大的国家;再进而为更大的国家;再进而臻于统一;更进而与域外交通,开疆拓土,同化异民族,无非受这原理的支配。转观外国的历史,亦系如此。今者世界大通,前此各别的文化,当合流而生一新文化,更是毫无疑义的了。然则一提起文化,就该是世界的文化,而世界各国的历史,亦将可融合为一。为什么又有所谓国别史,以研究各别的文化呢?这是因为研究的方法,要合之而见其大,必先分之而致其精。况且研究的人,各有其立场。居中国而言中国,欲策将来的进步,自必先了解既往的情形。即以迎受外来的文化而论,亦必有其预备条件。不先明白自己的情形,是无从定其迎拒的方针的。所以我们在今日,欲了解中国史,固非兼通外国史不行,而中国史亦自有其特殊研究的必要。

人类以往的社会,似乎是一动一静的。我们试看,任何一个社会,在以往,大都有个突飞猛进的时期。隔着一个时期,就停滞不进了。再阅若干时,又可以突飞猛进起来。已而复归于停滞。如此更互不已。这是什么理由?解释的人,说节奏是人生的定律。个人如此,社会亦然。只能在遇见困难时,奋起而图功,到认为满足时,就要停滞下来了。社会在这时期就会本身无所发明;对于外来的,亦非消极的不肯接受,即积极地加以抗拒。世界是无一息不变的(不论自然的和人为的,都系如此 )。人,因其感觉迟钝,或虽有感觉,而行为濡滞之故,非到外界变动,积微成著,使其感觉困难时,不肯加以理会,设法应付。正和我们住的屋子,非到除夕,不肯加以扫除,以致尘埃堆积,扫除时不得不大费其力一样。这是世界所以一治一乱的真原因。倘使当其渐变之时,随时加以审察,加以修正,自然不至于此了。人之所以不能如此,昔时的人,都以为这是限于一动一静的定律,无可如何的。我则以为不然。这种说法,是由于把机体所生的现象,和超机现象,并为一谈,致有此误。须知就一个人而论,劳动之后,需要休息若干时;少年好动,老年好静,都是无可如何之事。社会则不然。个体有老少之殊,而社会无之。个体活动之后,必继之以休息,社会则可以这一部分动,那一部分静。然则人因限于机体之故,对于外界,不能自强不息地为不断的应付,正可藉社会的协力,以弥补其缺憾。然则从前感觉的迟钝,行为的濡滞,只是社会的病态(如因教育制度不良,致社会中人,不知远虑,不能预烛祸患;又如因阶级对立尖锐,致寄生阶级不顾大局的利害,不愿改革等,都只可说是社会的病态 )。我们能矫正其病态,一治一乱的现象,自然可以不复存,而世界遂臻于郅治了。这是我们研究历史的人最大的希望。

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序》,把历史上的事实分为两大类:一为理乱兴亡,一为典章经制。这种说法,颇可代表从前史学家的见解。一部二十五史,拆开来,所谓纪传,大部分是记载理乱兴亡一类的事实的,志则以记载典章经制为主(表二者都有 )理乱兴亡一类的事实,是随时发生的,今天不能逆料明天。典章经制,则为人预设之以待将来的,其性质较为持久。所以前者可称为动的史实,后者可称为静的史实。史实确乎不外这两类,但限其范围于政治以内,则未免太狭了。须知文化的范围,广大无边。两间的现象,除(一)属于自然的;(二)或虽出于生物,而纯导原于机体的,一切都当包括在内。它综合有形无形的事物,不但限制人的行为,而且陶铸人的思想。在一种文化中的人,其所作所为,断不能出于这个文化模式以外,所以要讲文化史,非把昔时的史料,大加扩充不可。教育部所定大学课程草案,各学院共同必修科,本有文化史而无通史。后又改为通史,而注明当注重于文化。大约因为政治的现象,亦不可略,怕改为文化史之后,讲授的人全忽略了政治事项之故,用意固甚周详。然大学的中国通史,讲授的时间,实在不多。若其编制仍与中学以下同,所讲授者,势必不免于重复。所以我现在,换一个体例。先就文化现象,分篇叙述,然后按时代加以综合。我这一部书,取材颇经拣择,说明亦力求显豁。颇希望读了的人,对于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文化现象,略有所知,因而略知现状的所以然;对于前途,可以预加推测;因而对于我们的行为,可以有所启示。以我之浅学,而所希望者如此,自不免操豚蹄而祸篝车之诮,但总是我的一个希望罢了。

上编 中国政治史

下编 中国文化史


这是第一篇上编 中国政治史

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