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松花江笔会后三十年的春天,我从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了总统八号豪华游轮。这是我第二次坐船游长江,第一次是1992年,那时三峡大坝尚未动工。我之所以又一次坐船游长江,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在长江的一艘游轮上动笔写了一部小说,小说的题目叫《贼指花》。在梦中,我才思泉涌,妙言隽句层出不穷,书写不迭。醒来后,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尤其是那小说的题目,竟猛然让我忆起了三十多年前在松花江笔会的篝火晚会上,那个报刊记者对我朗诵的诗句。
这艘总统八号游轮,豪华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船上有宽敞的入住接待大厅,有双层的铺着红地毯的餐厅,有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多功能厅,有游泳池、影院、儿童乐园、酒吧、咖啡屋、雪茄吧……可谓应有尽有,与我当年乘坐那艘游轮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包了一个标间,在小桌上铺开稿纸,写下“贼指花”三个大字。我期待着如梦中那种文思泉涌的情形出现,但坐了几个小时也不知该写什么,于是我长叹一声,拧上笔帽,出房间,在船上转悠。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坐过的那艘当时最豪华的东方红二号,与这总统八号相比,可是太寒酸了。多功能大厅里正在举办服装秀,舞台上那些由服务员兼任的模特,面孔淳朴而喜感,与那些名模的冷脸相比,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我看到厅里观众多半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这些人都应该是退休的公职人员,因为,这个年纪的农民,他们不旅游,他们在这个季节里需要在田地里劳作,需要钻进塑料大棚侍弄蔬菜……没有他们,村庄会成为死村,土地将成为荒漠。
我沿着旋转楼梯,逐层观看,甲板上几乎全是搔首弄姿的拍照人,南糯北侍,各逞乡音。在第五层,我看到有一个“红酒雪茄吧”,便走了进去。
身穿紫红色天鹅绒长裙的服务小姐优雅的欢迎,让我受宠若惊,也让我自惭形秽。我看看自己身穿的肥大汗衫、邋遢短裤、一次性拖鞋,再看看紫红色的柔软地毯、咖啡色的真皮沙发、枝形水晶吊灯、摆满了名贵美酒的吧台,以及坐在正面沙发上口叼雪茄烟、身穿纯棉休闲服、面前摆着一只高脚水晶杯、杯中盛着宝石红色葡萄酒、半眯着眼睛、手指随着背景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击沙发扶手的男子——不是权贵就是富豪——我知道自己误闯了不该进入的空间。就在我连声道着歉退出时,那位先生睁圆了眼睛,左手猛一拍沙发扶手,把雪茄烟扔到巨大的水晶烟灰缸里,猛地站起来喊:“老莫!”
只见他肚皮微腆,腰板笔直,脸有些浮肿,但没有眼袋,头发稀疏但染得妖黑,一副典型的有身份男人的样貌了。
“老莫,难道你不认识我了?”他有些失望地说。
“是,我不认识你了!”我说,“你不就是那个‘鸡鸡’尤金吗?发了大财的尤金,美籍或是澳籍或是什么籍的华人尤金,剥了你的皮我也认识你的骨头!”
我之所以用如此刻薄的话来损一个老朋友,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老莫,我是尤金……请原谅我,我刚从美国回来,中国话说得还不太流利……”我随即就把电话挂了,心里想你他妈的也太能装了吧?那些老华侨在海外待了大半辈子,一口乡音不改,你才出去混了几天?而且也多半是在唐人街上混,竟然就说‘自己的中国话说得还不太流利’,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还不错,认识我说明你还没忘本!”
“认识你说明我正在忘本!”
“哟,你啥时也变得能言善辩了?”他指了沙发,让我,“坐坐坐,请坐!”
“我坐在这里不合适。”
“有屁的不合适!”他说,“不过,也好,走,到我房间去,咱俩好好聊聊!幸会,太幸会了!”
他的房间在六层,豪华行政套房。
坐定之后,我环顾四周,深感在商品社会里,钱能买来的尊荣与享受。我说:“你应该住总统套房啊!”
“订晚了一点儿,没了。”他感慨地说,“现在中国有钱的人太多了!”
一位身着白裙满头金发的美女敲门进来,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嫣然一笑,悄然退去。
“此次来华有何贵干?”
“投资建了一个稀土矿。”
“你果然是在做稀土生意,”我说,“早就听说中国的大部分稀土都被你倒腾到美国去了。”
“纯属谣言,”他说,“我不过是在人家分完蛋糕后,捡一点儿渣渣吃罢了。”
“太谦虚了,老兄,”我说,“放心,我不会找你借钱。”
“你当然可以向我借钱,不要狮子大开口就行,”他坦然地说,“你呢,还写小说?”
“除了写小说,我还能干什么?”
“其实,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他说,“我如果不是出了国,待在国内,也跟你一样。”
“你待在国内,也不会跟我一样,”我说,“没准儿你早就是高级领导干部了。”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他说,“连胡东年那样的货都混到了副部级,我怎么着也比他强吧!”
“那是,”我说,“你比他强多了。”
“你还记得那次在松花江笔会上,他丢了钱包的事吗?”
“当然记得!”我说。
“你知道谁是最被怀疑的对象吗?”
“不会是你吧?”我说,“我记得你和胡东年住一个房间。”
“是的,我当然也是被怀疑的对象,但他们最怀疑的对象是你!”
“怀疑我?”我恼怒地说,“他妈的,老子当时是现役军人,堂堂的解放军军官。”
“胡东年亲口对我说,看过他钱包的只有你,那位脸上有疤的女记者,青山镇的女镇长,还有武英杰。女镇长可以排除,人家跳完舞就走了。女记者不跟我们住一栋楼也可以排除。武英杰原是公安局的反扒英雄,又是笔会的组织者,因此也可以排除。那剩下的就是你了。胡东年说,他忘不了你看美元和港币时,眼睛射出的贪婪的光芒。而且,我们又住隔壁,你到我们房间里来串过门,打过扑克。”
“他奶奶的,”我恼怒地说,“怪不得胡东年原说要把我引荐给中组部某局副局长,说那是他姐夫,我到北京与他联系,他一听是我就把电话挂了,他奶奶的原来是这样!”
“你知道吗?”尤金说,“我们第二天上午去参观人参种植园,武英杰和胡东年没去,他们俩与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搜查了所有的房间,重点搜查了你,连你的箱子都用万能钥匙捅开检查了。”
“奶奶的”我说,“当时我要知道,非跟他们拼命不可!”
“后来,”他说,“被胡东年那张臭嘴吆喝的,参加笔会的人都怀疑你是小偷!”
“他奶奶的,真是跳进松花江,不,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我说,“不行,回京后我要去找胡东年,让他给我平反。”
“他给你平不了反,你也找不到他。他已经进去了。”他笑着说,“能给你平反的只有我!”
“胡东年进去了?”我惊讶地问,“前几天我还在电视上看见过他。”
“不去说他了,”尤金道,“我一直想把那次松花江笔会上的事写成一篇小说,但动了好几次笔也写不下去,真是钱越多人越蠢啊!今天是天赐机缘,也是你小子的好运气,我把这个故事卖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