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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急刹车使狗的额头撞在了冰凉的帆布车篷上。车里的警察弓着腰站起来。一个警察拔开了囚车的插销,车门便自动地往外开了。
警察们笨手笨脚地跳下去,站在车门的两边。其中一位红脸膛、大耳朵的小个子警察对着车里喊:“狗,下来!”
突然涌进来的光明和凉气刺激得狗眼流出了泪水。他看到车下那几位警察脸都闪烁着寒冷、扎人的光芒,宛若河道里的冰块。他的脑子昏昏沉沉,思绪像天上的流云一样飘游,无法定住。车上那位还没跳下去的警察,从背后推了狗一把,大声说:“下去,让你下去,听到了没有?”
狗咧咧嘴,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哪儿?”
“这是东北乡,你的老家!”车上的警察不耐烦地说着,又推了他一把。
狗用戴着铐子的双手抓着那位警察的胳膊,哀求道:“政府,好政府,你们毙了我吧,我不愿意看到乡里的人……”
车下的警察抓着他的腿往下一拖,车上的警察就势把他往下一推,于是他就沉重地跌在了被严寒冻得裂了缝的坚硬土地上。
由于手不方便,狗的脸先于身体触到了地面。他感到鼻子一阵酸痛,牙齿和双唇尝到了泥土的味道。几只手叉着他的胳膊将他提起来时,他感到有两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一低头,他看到有一些大颗粒的血珠子噼噼啪啪落在地上。血珠落地,破成一些更小的血珠儿在地上滚动一阵,然后才洇到地里去。他感到整个脸都不属于自己,只有那两道热辣辣的流血的感觉存在着。有一些血珠儿流进口腔,让他的舌尖尝到了血液的腥味。
一位英俊的警察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粉红色手纸,递给那位红脸大耳的小个警察,说:“给他堵堵。”
小个警察看一眼同伴,极不情愿地接过纸,剥开,嘟哝着,把纸在狗的鼻孔下轻描淡写地按了按,然后扔掉。看着那块沾在地上的纸,小个警察说:“他妈的,来例假也不挑个时候。”
狗对警察们的斥骂已经习以为常。一个放火烧死亲娘的人还有什么尊严好讲呢?几个月的教育,已经使他相信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你的名字叫狗?
——是。
——你连条狗都不如。
——是。
英俊警察看看地上的脏纸又看看狗继续流血的鼻孔,训斥那位小个警察:“笨得你!我让你把他的鼻孔堵住!”
小个警察斜着眼睛瞅了一下英俊警察,骂骂咧咧地低语着,把地上那块沾血的纸捡起来,撕成两半,搓成两个团儿,走到狗面前,骂道:“低下你的狗头!”狗顺从地低下头。小个警察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骂:“仰起你的狗脸!”狗顺从地仰起脸。他感到小个警察恶狠狠地把那两团沾着沙土的纸捅到自己的鼻孔里,冰凉的痛疼飞一般地扩散到他的双耳里去。他忍不住地哀号起来。
“还他妈的号!”小个警察又踢了他一脚。
英俊警察严厉地盯了小个警察一眼,说:“你注意点。”
小个警察啐着唾沫,走到一根枯树枝般戳在地里的水管子旁,烦恼地拧龙头。拧了半天也没有水流出来。小个警察踹了水管子一脚,骂道:“聋子耳朵——摆设!”水管子晃动着。水管子周围结了一层青白色的厚冰。水管子乌黑,显示出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小个警察在那片冰上滑了个趔趄,险些跌倒。然后他向一道围墙走去,围墙的背阴处,有一些阴森森的积雪。小个警察抓起雪搓手,一边搓一边骂。搓一阵,走回来,在一棵粗糙的杨树干上擦手。狗看到小个警察的双手冻得通红。
狗还看到小个警察的两扇大耳朵也冻得通红,他紧接着感到那两扇大耳朵冰凉、僵硬,有一些格外鲜红的地方是冻疮,尚未溃烂。狗看到小个警察响亮地擤出一些鼻涕抹到杨树上。杨树上还抹过许多人的鼻涕。狗已经辨认出了这是东北乡政府的大院子,那棵杨树曾经拴过狗的驴车也拴过狗自己。狗看到今天是一个干冷的天气,时辰是上午,太阳在东南方向两竿子高处挂着,阳光应该算明媚但不温暖。狗看到英俊警察和他的三个同伴都不停地踏着步、搓着手,往手上哈气。一团团的白气从他们的嘴里、鼻孔里呼呼地喷出来。狗看到小个警察的手上也冒热气儿。狗看到这几位县里来的警察都穿得很单薄,肚子里也没有什么油水。狗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冒着严寒把自己拉回到东北乡。狗感到这些警察也挺不容易,他心里有些愧疚。奇怪的是狗尽管衣不遮体,但并不感到十分寒冷,面对着那些为抵御严寒不停地蹦跳的警察,狗感到他们像一些扮鬼相的猴子。狗只是感到身体麻木,一行一动都不方便,四肢不听指挥,否则也不会像个死人一样实趴趴地跌在地上。狗感到手腕上的铐子已经把太阳的热传达到自己手腕上。狗在铐子狭窄的平面上能够很费劲地看到自己狭长的脸,这张脸连狗自己都厌恶。狗看到墙上的砖头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墙根上有白雪也有灰色的煤渣子。狗看到路边的草上沾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狗嗅到了一股朝气蓬勃的生活气息,这气息如其说他是用鼻孔嗅到的,还不如说他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用脑子回忆到更为准确,因为他的鼻孔里堵着纸,他感到鼻子已经冻凝了。
囚车冒着黑烟在空地上拐了一个弯,然后熄了火,开车的警察跳下车,打火抽烟。那打火机不好用,噼嚓嚓打了几十下也不着火。一个警察说:“老赵,扔了吧,几十下打不着,还要它干吗。”
司机警察说:“没油了。”说完就走到囚车旁,拧开油箱盖,沾一些汽油,滴在打火机的棉絮上。
狗感到自己已在乡政府大院里站了许久,而乡政府大院像一个冷冷清清的废砖窑,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脸皮永远被酒精烧灼得通红的乡党委书记哪里去了?肥胖得像小熊一样的乡长哪里去了?还有那比男人还像男人的女副乡长哪里去了呢?狗运动着稀粥一样的脑浆费力地思想着。他不明白警察们来这儿干什么。狗抬头看到一群麻雀在萧条的树枝上跳动着,他是先听到了雀叫才抬了头。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凉凉的。他知道自己是沙眼,一见风、一着凉就淌泪。狗看到乡政府的房屋上有很多并列着的、一模一样的门窗,门窗上的油漆都因为风吹日晒褪了颜色,狗记得它们原来都是碧绿的。突然间有很多铁皮烟囱从砖墙上伸出来,汹涌地冒出了焦黄的烟雾。那些烟浓厚极了,像海绵一样。狗看着那些盘旋扭动的烟雾,感到自己深陷在淤泥的深潭里,愈挣扎陷得愈深,那些焦黄的浓烟团团旋转着包围了他。是那火红色的大公鸡撕肝裂胆般的啼叫声,把他从沉绵的梦魇状态中惊醒,他张大嘴巴吸了几口气,然后,不顾警察的咋呼,用手背把鼻孔里的纸团揉出来,两股凛冽的冷气宛若钢锥冲进去,直透天灵,尽管痛苦锐利,但脑子顿时清楚了许多,那些缠绕得人呼吸困难的烟团,也裂开了缝隙,于是他看到了那只站在杂色砖头砌成的墙头上、面对着金色的太阳、抻颈奓羽啼鸣的公鸡。公鸡斑斓的羽毛光泽华丽,在阳光中闪烁,鸡冠和颤抖的尾羽,宛如抖抖的红色与蓝色混杂的火苗儿,亲切地唤起了他沉痛的记忆。
公鸡伫立墙头,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几只羽毛灰褐色的母鸡先是在墙根下的垃圾里漫不经心啄着什么,后来都停止了啄食,像接到了命令的士兵一样,咯咯叫着,朝公鸡伫立的墙头飞去。这些格外肥胖的母鸡的飞行简直像一场滑稽表演,它们都有飞的强烈意识,但都缺乏飞行的能力。在距离公鸡半米高处,就像一团团草坯,沉重地跌落下来。随着它们的身体飘飘落下的,是它们振动翅膀时脱落的肮脏羽毛。
狗看鸡,入了迷,使他短暂地忘掉了困厄的处境,恍惚如坐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等待着生产队长派活儿。那时候生产队饲养棚里的牛马正被两个专职饲养员依次拉出来。饲养员一正一副。正饲养员是上三代都是雇农的老贫农孙六。孙六,六十岁左右年龄,秃头,嘴里只剩下一颗孤独的长牙。副饲养员是一位刑满释放分子,姓沈,四十岁左右年龄。瘦小的个头,显得有几分文质彬彬。瘦得肋骨凸凸的牛马晃晃荡荡地走出饲养棚,到一只安放在水井边的大缸饮水,一股好闻的、热烘烘的牛屎味道扑进狗的鼻子。牛呼呼地喝着水,拉着屎,撒着尿,屎和尿冒着缕缕短促的乳白色热气,井里冒出一团氤氲的热气,井台上结着冰坨子……队长说:狗!
狗从沉思遐想中回到这个严酷的上午,乡政府那一排房屋上的铁皮烟囱里的焦黄烟雾都变成了蓝色的淡烟。一扇门开了,一位身穿警服、光着头的乡村警察弓着腰小跑过来。狗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四十多岁的邋遢男人是乡派出所的吴所长,外号“吴尿壶”。他曾亲手把一副生了锈的旧手铐套在狗手腕上。因为钥匙失灵,开铐时动用了小钢锯。狗看到吴所长龇着被烟茶染黄的牙齿,很歉疚地笑着,颠颠地小步跑着,在距那位县里来的英俊警察几步远的时候,就伸出了他那只沾满煤灰的大手,用沙哑的喉咙喊着:
“啊呀呀,宋队长,这么早就来了……”
那位英俊的宋队长及时地将双手插进裤兜里,用冷漠的神情对着灰秃秃的乡村警察的满脸热情,冷冷地说;
“吴所长,难道你们没接到电话?”
“接到了,接到了,”吴所长把那只大手羞答答地缩回来,摸着衣角,说,“这么冷的天,俺寻思着领导同志们就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宋队长威严地说,“说定了的事情怎么会不来呢?你们书记呢?乡长呢?”
吴所长摸摸光头,咳嗽一阵,说:“年关到了,书记和乡长上县去了……关键是集上还没有几个人,同志们先进屋暖和暖和……”
“真他妈的不像话!”小个子警察骂起来。
吴所长看看狗,眼一瞪,对准狗的头,扇了一巴掌,骂道:
“都是你这狗日的!搅得鸡狗不得安宁!”
吴所长又扇了狗一巴掌,就前去拉开门,让县里的警察进屋。狗对这个扇自己脑袋的乡警并无恶感,他看到乡警褪色的警服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油污,很鲜明地在背上,形状像一只乌龟。
警察们进了屋,吴所长说:
“狗日的,你在外边凉快着吧!”
宋队长说:
“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让他进来。”
吴所长说:
“狗日的,那就进来吧,还不快谢谢宋队长!”
狗的目光穿过冰凉的泪水,看着屋里模糊的景物,想按照吴所长的教导向宋队长道谢,但他张不开嘴。他用手背沾了沾眼里的水,畏畏缩缩地靠在墙角,尽量紧靠墙壁,少占空间,因为小小的房间里,已经满是警察了。
狗知道这间屋子是吴所长的办公室兼宿舍。狗看到一张破旧的铁床占据了房间的六分之一,床上的被子脏极了。吴所长手忙脚乱地把被子卷起来,露出了一张垫在褥子下的黑狗皮。
吴所长说:“请坐请坐。”
两个警察一齐坐在那张床上,床又摇晃又咯吱。吴所长从那张破桌子上拎起警帽,扣在头发花白的脑袋上。桌子上显出了一个清晰的帽印,其余的桌面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吴所长弯着腰捅炉子,又捏着煤铲子往炉子里填煤。一股呛鼻子的黑烟从炉底返出来,警察们咳嗽起来。英俊警察说:“老吴,你想把我们呛死吗?”吴所长说:“怎么敢怎么敢呢?穷乡破所,没有好煤烧,哪能跟县局里比?去年冬天我去局里开会,看到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大同块’,小斧子劈开,茬面明晃晃的,像沥青一样,填到炉子里,呜呜地响,火旺生风,屋子里热得光着脊梁都不觉冷。都是警察,您在城里享的是什么福?您说是不是宋队长?”
宋队长不理吴所长的唠叨,撸起袖子看看表,说:“这东北乡人,怪不得穷,都快九点了,还不出来赶集。”
吴所长说:“宋队长,您可是说差了,东北乡人勤快得很。”
宋队长说:“九点,准时游街,老吴,让你准备的锣鼓家什呢?”
吴所长说:“不用准备,文化站就有,随用随拿。”说着,他捡起一颗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敲着墙壁,大喊:“小高!小高!”
隔壁门响,一个缩着脖子、留着大分头的小伙子推门进来,说:“吴老尿,么事?”
吴所长说:“我日你大爷,你个屁临时工也敢叫我吴老尿?去找找文化站的乔美丽,让她把锣鼓家什拿出来,待会儿游街用。”
“游街?游谁?”小高一歪头看到了缩在墙角的狗,说,“哎哟,是狗呀,我还以为早把你毙了呢!”
狗愤怒地看着留着大分头、一脸粉刺疙瘩的小伙子,举起双手砸过去。小伙子一歪头,狗的铐子砸在他的脖子上,痛得他龇着牙叫唤。
吴所长说:“活该,再让你贫嘴薄舌!”
那挨了打的小高骂道:“吴老尿,吴老尿,啤酒瓶里撒泡尿,迷迷糊糊喝一口,咦,变质啤酒不起泡!”
县里来的警察们哈哈大笑起来。小个警察戳戳老吴的腰,问:“哎伙计,是真的吗?”
吴所长满脸通红,说:“没有这回事,这帮小兔崽子吃饱了闲着没事就瞎编排我,咱老吴再迷糊也不能把尿当啤酒喝,您说是不是?”
英俊警察又撸起袖子看了看表,说:“九点了,不等了,早游完早回去。”
吴所长说:“哎呀,急什么嘛,等会等会,等日头再上上。”
英俊警察说:“老吴,你别啰嗦了,快去找锣鼓家什。”
吴所长扔掉炉钩子,拉门时看看狗的脸,叹一口气,说:“狗呀狗,我教育了你多少次,要你孝敬你娘,你倒好,一把火把老东西给烧死了!害得我寒冬腊月里也不得安宁。”
狗此刻正被屋子里的温暖折磨着,就像一棵冻透了的白菜突然移到炉边烤着,外表糜烂成泥,里边还是一坨冰,那滋味难以描述。他只看到吴所长开合着嘴巴,迸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声音,宛若燃烧后的纸烬,在房间里轻飘飘地飞舞着。
门在吴所长身后在狗的面前被响亮地关上了。狗被这坚硬的声音撞击一下。但随即门又半开了,伸进来了吴所长戴着肮脏警帽的脑袋和半截身体。他用醉醺醺的眼神盯着狗,没头没脑地说:
“也许你还有冤枉?”
狗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烦恼,对着吴所长那张边缘模糊的脸啐了一口,以前所未有的野蛮态度骂了一句:
“肏你娘!”
吴所长懵懂了,眨巴着眼皮想了半天,忽然苏醒过来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说:
“你这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