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我烦闷。我压抑。我痛苦。我仇恨。我嫉妒。我浑身发痒,胳膊上,肚皮上布满了跳蚤咬出来的红色小疙瘩。
你咯嚓咯嚓地搔着胳膊和肚皮、大腿和屁股,一只跳蚤在你手背上疾速地爬动着,当你刚要伸舌去舔住它时,它却躜足一蹦,落到你的珍藏了多年的笔记本洁白光滑的纸面上。你伸出沾了湿唾沫的手指,想把它按住,但它又蹦了。你的思维比跳蚤的动作要慢一秒。跳蚤在黑暗中像子弹射来射去,墙角像鬼火般闪烁着的是老鼠的眼睛,它们把家里除了瓷器和铁器外的家什全都咬过了。一个老鼠从母亲肚腹上爬过去,母亲浑然不觉,老鼠无动于衷。我恍然觉得母亲变成了一具木乃伊,没有生命,没有感觉,没有一点点水分。窗外雨脚如麻,院子里的向日葵东倒西歪,田野里蛙声如潮,此起彼伏。在蛙声和雨声混合成的浪潮中,我昏昏欲睡,冰凉的潮气掺杂着青蛙肚皮下的腥味和泥水的腥味涌进屋子,我的头脑灼热身体却在颤抖,跳蚤的身体灼热头脑冷静,它们的身体在冷热不均匀的气团中膨胀变大,芝麻——黄豆——枣核,膨胀到枣核大时便定型,跳跃,而且嚎叫,叫声很尖厉,酷似阳春三月儿童们口中的柳笛和芦哨。我感到临界癫狂,因为跳蚤太冷静。它们叫着,跳着。它们跳跃母亲的身体时像跳跃舒缓的山脉。老鼠有一瞬间是僵持在母亲的肚腹上不动的,它轻松地抽动着尾巴梢子,把一串串的跳蚤抛出去,从它尾巴上甩出去的跳蚤总是恋恋不舍地爬回老鼠的尾巴上去,好像遵照着人类的格言行动: 在哪里摔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老鼠像丘陵上的一片黑色的森林,跳蚤像森林中的成千上万只鸟。跳蚤像弹丸般射来射去: 射到老鼠上,射到老鼠下,射到老鼠前,射到老鼠后;射到老鼠左,射到老鼠右。跳蚤在母亲的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亲积满污垢的肚脐眼里爬,爬!在母亲的泄了气的破气球一样的乳房上爬,爬!在母亲的弓一样的肋条上爬,爬!在母亲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亲的尖下巴上、破烂不堪的嘴上爬,爬!不是我亵渎母亲的神圣,是你们这些跳蚤要爬,爬!跳蚤不但在母亲的阴毛中爬,跳蚤还在母亲的生殖器官上爬,我毫不怀疑有几只跳蚤钻进了母亲的阴道,母亲的阴道是我用头颅走过的最早的、最坦荡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漫长又短暂的道路。不是我亵渎母亲!不是我亵渎母亲!!不是我亵渎母亲!!!是你们,你们这些跳蚤亵渎了母亲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类般的跳蚤!写到这里,你浑身哆嗦像寒风中的枯叶,你的心胡乱跳动,笔尖在纸上胡乱划动,纸上留下了奇形怪状的线条,极像你的心灵运动的轨迹。战抖过后,你感到全身疲惫,腹中十分饥饿,嘴里洋溢着一股金子般的滋味。你又拿起了笔。我听到了涨水的墨水河发出狮子吼叫般的声音,我闻到了水蛇和燕子的腥气,并为田野里的野兔子、田鼠、刺猬、獾、狐狸担忧。写到这里时,你被一声沉闷的响声惊起,握着笔,你思索片刻,心绪平静如初,便又伏下身去,你立刻想到的是,众人把盛殓着鱼翠翠的水泥棺材吊下墓穴时,穴壁坍塌的沉闷声响。
鱼翠翠出殡那天,我也被拉去抬棺材,我猛然想到自己已经是二十二岁的男青年了。鱼翠翠的棺材是用水泥制成的,据说是用了一个“行将入水泥”的老人的棺材,这个老人是她的爹。依着鱼老大和鱼老二的意见,这个给家庭带来重大损失的丧门星根本不配用棺材,从炕上揭领破席,卷出去埋掉就是了。一定是老头子坚持不许,鱼翠翠才进了水泥棺。我被鱼老二牵到他家院子里,一进土门就闻到了出类拔萃的尸臭。怪不得把我拉来抬棺,原来是人们怕遭了邪气不敢来。我深切地感觉到我有为她抬棺的必要。母亲不是说: 不枉好过一场吗?也许是我真的跟她好过一场,那也就算是好了吧!
那年我十四岁,小学刚毕业。也是暑假。你立刻回到了大少年的时代,变成了一个干瘦漆黑的孩子。鱼翠翠那年二十一岁,她穿着一件一毛三分钱一尺的薄布制成的又瘦又短的半袖褂子。布的质量很差,半透明,有一些红色的格子印在上边。队长分配我给她当助手,给全村的人服“脾寒药”,是预防疟疾的药。我提着茶壶茶碗,她拿着药瓶子,两个药瓶子,一个瓶里装着红色小药丸;另一个瓶里装着白色小药片。我那时认为她身高马大,后来她渐渐萎缩了。村里人对这种“脾寒药”畏之如虎,拒绝服用。队长对我们说: 一定要让每一个人都吃,不许你们把药扔掉。我们的任务很艰巨。最繁忙的时候是生产队长在铁钟下派活时和晚上记工时,最顺从服药的是四类分子。有一天上午我们去给一个老太婆服药。老太婆正在用她残缺不全的牙齿咀嚼玉米饼子。她坐在树荫下一个草墩子上,地上铺着一张黑狗皮,狗皮上躺着一个黄色的小男孩,狗皮前放着一个蓝碟子,碟子里放着一撮红糖。大娘,你服脾寒药吧。鱼翠翠说。老太婆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呜噜呜噜地说: 翠呀,你大娘没病没灾的,服什么脾寒药,俺一辈子还不知道发脾寒是什么滋味。小翠说: 没发脾寒才要服脾寒药,发过了就不要服啦。老太婆忙说,我发过,发过,一年发一场。看来她是死活不会服啦。我望望鱼翠翠。鱼翠翠望望顽固不化的老太婆。老太婆吧咂着嘴唇说: 小翠呀,你什么时候了出落成一个这么俊的大闺女啦,才几天啊,你还挂着两条清鼻涕,唏溜唏溜的,像扒面条一样。小褂子也俊,看看你那怀,胀鼓鼓的,该出嫁了。鱼翠翠羞答答地站起来,说: 大娘,你对人可要说吃过脾寒药啦。老太婆说: 放心,放心。鱼翠翠说: 永乐,咱们走吧。老太婆在骂鸡: 臊X,浪到哪里去啦,也不来家下蛋。
我跟着鱼翠翠拐进了另一条胡同。这条胡同人称绝户胡同,几家五保户死掉后,无人敢来盖屋。旧屋的废墟上,种植着一片苘。苘叶大如莲叶,遮住了阳光。鱼翠翠说: 进去歇歇吧。我跟着她钻进苘地,见中间有一小片苘被糟蹋了,地上铺着一层柔软的苘叶。鱼翠翠坐下了,我提着茶壶直棒棒地站着。她说: 放下茶壶,坐下吧。苘头上开放着小朵的黄花,苘地外槐树上的蝉吱吱地鸣叫,天气闷热。鱼翠翠问我: 你不热吗?我摇摇头。她说: 坐下吧。我坐在她对面。她问: 我真的挺俊吗?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红色的脸庞上湛蓝的眼睛,一阵寒颤滚过全身,我的牙齿频繁撞击着: 俊……你俊……她问: 你怎么了?你也发脾寒了?我忽然有了勇气,说: 奶子……你的奶子……她的脸涨得要出血,抬起臂护住胸。但是,我适才从她的小褂子上那两颗按扣之间折开的缝里,看到半只白色的乳房。她说: 我还把你当成啥都不懂的小孩子呢,不敢跟你在一个被窝里困觉了。我羞愧地低下头,但那奶子,白色的,膨胀的,就像罪恶一样吸引着我。我非常想抚摸它一下,非常想。我说: 翠姑,翠姑,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吧……她说: 谁家好看奶的?……那,让你看看吧……别跟人家说,谁都不能说啊……她撕开褂子,把那两个白馒头给我看。我看了一眼,心里就生出罪感,一团无法解脱的犯过罪的阴云,从此笼罩了我。我跑出苘地。从此之后,一看到她的影子,我便感到恶心,像怀里揣着个蛤蟆一样不舒服……
晚霞漫上来。黄麻花像挂在黄麻茎叶间休憩的彩色蝴蝶,天地宁静,庄严神圣。你现在回忆起十年前苘地里的奇遇,罪感消失了,你感到一丝撩之不去的蛛网般的遗憾,一点点甜甜蜜蜜的温暖忧愁。两年前你躲在家里写日记时的心情与现在大不相同。那时候一想到鱼翠翠的胸就想起她的自杀,你感到痛惜,内疚,仿佛你参与了杀害鱼翠翠的帮伙。现在,那两坨你只瞟了一眼的肉的形象温暖地浮过来又温暖地浮过去,你渴望抓住它,就像抓住人世间最后两点希望的把柄一样。但你抓不住它们,它们滑溜溜的,像涂了一层油的玻璃球体。你坐在它们的主人的坟头上,就像坐在她身上,是什么力量把你吸引到这里来的呢?你恍惚记得,下午,你是漫无目标地逃到野外来的,你只是想宁静一点,也怕服毒之后污秽的呕吐物玷污了母亲的房屋。可是,当你一坐下来时,在那片刻的清醒状态下,你发现自己站在两年前喝农药自杀的鱼翠翠坟墓前。
她是喝了“一〇五九”身亡的。
你裤兜里也装着一小瓶剧毒的“一〇五九”。
于是你明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十年前她向我显示她那两件宝贝时,就决定了今天,我就加入了她的同盟,你想。你想了很久,比较了很久,承认鱼翠翠是唯一的、真正给过你一点温暖的人。你想应该立份遗嘱,让活着的人们把自己的尸首埋在鱼翠翠的墓穴里。鱼翠翠会答应吗?她如果另有所爱呢?她一定另有所爱。那苘地里的场所就是她与情人相会的安乐窝。她为你袒露胸怀在你看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历经十年还记忆犹新,可是她呢?她也许早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叹了一口气,想站起来,但立不起来,遮遍鱼翠翠的坟墓的藤萝蔓子用最快的速度缠住了你的双腿,最后一抹惨淡的血样霞光消散在黄麻地里,黄麻花变成了血蝴蝶。你从裤兜里掏出那一小瓶农药,“一〇五九”。沉甸甸地坠手。拧开药瓶盖时,你的心很平静,你的手也准确有力,连半个哆嗦也没打。一股浓烈的腐烂水果的香味从瓶里溢出来,你的眼泪顿时盈满了眶。
借着最后的霞光,你看到这股浅黄色的水果香味从瓶口里袅袅上升着,在你的头上二尺高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华盖。从欧洲飞来的肥大的黑蚊星星般跌落下来。这药的毒性好大啊。你的手哆嗦起来了,握住药瓶的手指火烫般痛苦。你举瓶子,你的胳膊酸麻,像举一块千斤重石。你感到剧烈的头晕和恶心,嘴唇刚刚靠近瓶口时,你的脑袋像被利刃划开,灌进了清凉的风。大青山上卧白云,苦莫苦过人想人。你透过浓重的毒气,仿佛嗅到了“冬妮娅”额头上经常抹的“万金油”的清凉味道……“冬妮娅”是唯一的读过你前年暑假里写下的漫长日记的人。日记前半部分追忆了与鱼翠翠在苘地里的准幽会过程,日记的后半部分更像一篇中学生惯做的记叙文。文章记叙了你参加殡葬鱼翠翠的过程和围绕着鱼翠翠尸首发生的一些争执。
为了抵御鱼翠翠尸体的恶臭,我们都把喷过烧酒的毛巾捂到嘴巴和鼻子上,又酸又辣的酒气刺激得我鼻腔发痒,眼睛流泪。我看到前来抬棺材的人都眼泪汪汪。我知道我流眼泪并不是因为难过。棺材已经停放在泥泞的院子里,鱼翠翠的爹哈着腰在院子里走,脸上肉都死了,没有表情。鱼家二兄弟没用毛巾捂嘴,也没有流眼泪。看看人到齐了,鱼老大站在院当中,哑着嗓子说:
“诸位兄弟爷儿们,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丧门星,帮着抬出去埋了吧,鱼老大鱼老二记你们一辈子!”
鱼老大流出两行泪。这也绝不是为鱼翠翠之死流的泪。众人说,快点招呼起来吧,广播里说午后还有雷阵雨。扁担绳子都在墙角上堆着,七手八脚拿了来,左一道右一道地把棺材捆起来。穿好杠子,王三爷说:
“都照量照量,站站位。”
一共八个人,四根杠子。大个吴元义对我说:
“大学生,站前头吧,我让你一尺杠子。”
大家都站好了,王三爷说:
“起!”
我用力直腰,站起来了。
王三爷说:
“走!”
我摇摇晃晃,立足不稳。王三爷上来,援了我一只胳膊,我才站稳了。小翠好重啊,你压得我的骨头格巴格巴响。走到街上,泥水淹没脚面,我一只鞋子被剥掉了,也不敢吱声,咬着牙关挺着走。远远的有一些女人,站在墙边、门口,沾不着泥水的地方,看着这冷冷清清的殡葬队伍。走到半道上,大家都一齐喘息着。道路更加泥泞、狭窄,稍有不慎,就会滑到湾里去。湾边上生着葱葱绿草,水面上浮着一团团牛粪状的漂浮物。王三爷说:
“歇歇吧。”
我迫不及待地想扔杠子,王三爷说:
“慢着点放,垫上木头。”
鱼家兄弟每人抱着一节木头,放在前头一块,放在后头一块。放下棺材,大家都抻着脖子努力喘息。阳光射破重云,照得半湾通亮。黑云边上镶着银边。太阳一忽儿就没了,天上打起血红的闪来,雷声在很远的地方响着。我怕极了,想想又不知道怕什么。王三爷说:“走吧,多歇无多力!”
大家站稳了脚跟,半蹲下身,憋足了气,等着王三爷喊号子。王三爷一声号令,就听到叭喳一声响。细看那棺材,从中间断开了一条纹,鱼翠翠的臭气从那缝里凶猛地钻出来。大家面面相觑一阵,最后把目光集到王三爷脸上。王三爷用袖子捂着嘴,低头察看棺材,抬起脸来说:
“不能抬了,这棺材没用钢筋,净用些烂铁条。不能抬了,再抬就断两半截啦。”
鱼老大慌成一团,哀求着:
“三叔,三叔,您老人家想个法子,天生不能把她搁在这儿。”王三爷说:
“你们再去弄口棺材?”
鱼老大说:
“三叔,到哪里去弄棺材?一口水泥棺材也要好几百元!”鱼老二打断他哥的话,说:“唠叨什么!掀到湾里去算啦!”
王三爷立刻拉长了脸,不看鱼老二却看着鱼老大,气呼呼地问:“老大,真要掀到湾里去?”
鱼老大怒骂几声鱼老二,转过来赔着硬挤出来的笑脸说:“三叔,您别和他一般见识。入土为安,她也不配用两口棺材,掀到湾里臭一湾水。将就着这个破棺材,好歹糊弄到坟里。”王三爷哼了一声,说:
“我以为着真要掀到湾里去哩。”说完这句,狠狠地瞪了鱼老二一眼,接着说:“家去找两根木头来,长一点的,直溜一点,托着材底,用绳子揽着,兴许能糊弄到。”
鱼老大和鱼老二飞跑着去了。大家为躲臭气,全都扔了杠子,跑到上风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磨牙斗嘴。众人的话下流不堪,不记。鱼家兄弟抱着两根木头,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收拾停当,又打棺起行。道路艰难,我的另一只鞋也掉了,赤脚踩泥,反而增添了保险系数。挖墓穴的人等急了,跑到路上来接应我们,于有庆钻到杠子下,把我换了下来,我万分感激地望着他宽阔的脊背,揉搓着肩头,跟在棺材后头走。墓穴挖在一块黄豆地中央,是鱼翠翠家的责任地。鱼老大战战兢兢哀求着:
“兄弟爷们,小心着点豆子。”
抬棺的人正在泥里水里死命挣扎,哪里还顾得上他的豆子?连绵不停的涝雨把土地都泡澥糊了,肩上负重,泥沙陷到膝盖,棺材底子贴着地面,一点点往前拖。上边一片喘息声,下边一片噗哧声。挖好的墓穴里,早渗满了半穴水。大家放下棺材,远远地绕着墓穴站着,好像怕陷进墓穴里似的。王三爷看看鱼老大,鱼老大看看王三爷,彼此无言,片刻。鱼老大长叹一声,说:“三叔,这也是命里注定,没法子的事。”
王三爷也叹口气,说:
“只得这么着了!大家伙儿靠前吧!”
撤了杠子,大家赤手攥着绳索,把棺举起来,小心翼翼地往墓穴边挪动,松软的泥土渐渐往里合着,墓穴渐渐缩小,浑黄的水几乎满了穴。鱼翠翠的棺材是掉进墓穴里去的,水花缓慢地溅起来,又缓缓地落下去。四散开的众人又合拢上来时,棺材已沉到水底,水面上噗噗地冒着一串串紧张的泡沫。我抬头观察众人,发现每一张面孔上都挂着轻松的表情,我的心也随着释然了。鱼翠翠,曾经将你的珍宝般乳房示我的鱼翠翠,你从水里来,回到水里去,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安息吧!鱼翠翠在水中。穴壁终于坍塌了,水声响亮穴里水漫上来,流到人们的小腿上。大家都腾跳着躲闪。开挖墓穴的男人们不避秽水,操起铁锹,把黑色的泥巴铲进墓穴里去。由于稀泥滑溜,到底难堆成一个坟头。王三爷宣布收工,留下的工作只好等天凉地干之后,由鱼家兄弟来完成了。回来的路上,暴雨如注,雨柱如漂游不定的栅栏,如密密麻麻的网。同行人个个紧缩脖颈,任冰冷的雨鞭子抽打头颅。后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邻村有一姓杜的青年,在鱼翠翠落葬三天后,喝了半斤剧毒农药“呋喃丹”,送到医院,人早就死定了。检查遗物时,发现两封鱼翠翠写给他的信。杜家老人爱子心切,托人来鱼家说媒结“阴亲”,鱼老大张口就要一千元,反复讲价,鱼老大死不松口。杜家生活并不富裕,原想花个五十六十的,将鱼翠翠尸身买过来,与儿子同棺合葬,也不枉了为人父母一场,哪知鱼老大如此阴毒,杜家父母的热心也就冷了。何况,暑热天气,尸首放了三天,那肚子就如气球般鼓起来,看看要炸的样子,于是草草收敛,抬出去埋了。一段好事,到底没成。窗外还在下雨,鱼翠翠已经烂成稀泥巴了。
走进这片美丽的黄麻地之前,你行走在一块辣椒地里。那时候阳光还好,藏在黑绿的叶片下的辣椒像一串串凝固的血泪,也像一串串沉重的叹息。成串的血泪,密密麻麻的叹息,把半个县的土地都盖遍了。学校雇用的个体户大客车满载着千奇百怪的考生飞驰在学校通县城的公路上,路两旁成片的辣椒源源不绝地退去,又源源不绝地流来。那时候辣椒顶部正开着白色的小花,辣椒底部悬挂着小公狗生殖器形状的绿椒子。狗鸡巴辣椒。村里人用这个叫法区别这种可制颜料的辣椒和别种辣椒。辣椒地似乎永无尽头,垄间弯腰锄草的女人们直起腰来往路上望着。你不敢走神了,已经是第五次参加高考了,胜负在此一举。成者王侯败者贼!你坐在大客车尽后头的座位上,你的身边挤着四个呆鸟般的男同学,女同学像什么呢?你不愿胡思乱想,你要求自己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马。大客车布满尘土,浑身颤抖。学校为了省钱雇用个体户的破车,个体户为了赚钱购买公家淘汰的破车。车声隆隆,筛糠一样抖动,你感到小腹下坠,直肠紧张,有排便的感觉,其实无便,你知道患了“高考综合症”,要想痊愈只有放弃高考。路上车辆很多,汽笛尖声嘶叫,黑烟黄尘一股脑儿从车窗涌进来。车窗玻璃残缺不全,机关生锈,无法关闭。坐在你前边的一个女同学涂满发蜡的脑袋上沾了一层金粉般的尘土,丑陋肮脏,招来苍蝇,苍蝇飞上去就粘住了,抖着翅膀挣扎。临近县城,路沟里汪着从皮革厂里和罐头厂里流出来的乌黑颜色、臭气熏天的废水,大家都掩了鼻子,高级的用干净的小手帕掩鼻,不高级的把嘴巴扎进袖筒里。你自然把嘴巴扎进袖筒里,好像要躲避呛喉的寒风。道路忽然拥挤起来,客车起初还鸣着喇叭,摇摇晃晃地往前挤,后来干脆就停了。前后左右车喇叭响成一片,同学们焦虑不安地嗡嗡叫着,靠车窗的都把脑袋从破玻璃伸出去好像鸡笼里引颈就食的鸡。司机拉上车闸,让引擎不死不活地喘息着。拉开车门他跳下车去,两只粘满油泥的白手套从车外飞到驾驶台上。学生们绝大多数蠕动起来,只有极少数冷血学生还稳稳地坐着,闭着眼,嘴里咕咕噜噜地响,半像背书半像咀嚼食物。王强用力拍打着刘长安的屁股,着急地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刘长安缩回头来,说: 交通堵塞。带队的方老师弓着腰站起来说: 安静,同学们,安静,我们下午三点才参加考试,时间足够,大家抓紧时间,想一想学过的知识,脑子里过过电影。司机爬上车来,嘴里骂骂咧咧,听不清骂什么。同学们见他上车,以为车要开动,禁不住要欢呼,呼声还未冲到嘴唇,却见司机一按机关,熄了火。方老师凑上去问: 师傅,怎么回事?司机擤了一把鼻子,鼻子立刻黑了。他说: 前边修路,谁知道是不是修路也许撞了车,也许不知是哪里的王八蛋在设卡子收买路钱呢!方教师抬腕看看表,焦急地说: 师傅,您知道,咱可耽搁不起啊。司机睁着大眼睛说: 我有什么办法,等着吧。他点上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围绕着他的黑鼻子盘旋着。路上车辆越集越多,放屁般的拖拉机声把天都震破了。你和同学们渐渐混沌起来,一张张脸都布满褐色的云。方老师频频看表,脸上的冷汗像透明的露珠一样,扑簌簌往下流。老师,再不走我们就赶不上啦。老师,我们往那儿跑吧,我认识路。同学们吵成一窝蜂,你沉默着,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方老师掏出洁白的手帕揩着脸上的清汗,可怜巴巴地问司机:师傅,什么时候才能开出去!司机说: 等着吧,阳历年前保险就开出去了。方老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 那不行,那不行,今日才是7月9号,到阳历年还有四个多月。老师,等到阳历年,大学生都放寒假啦!黄瓜菜都凉啦!岂止是凉了?都结冰啦!老师,我们要求跑步去县城。耽误了考试你要负责!你负不起责!司机一揿按钮,车门咯咯吱吱地开了。学生们蜂拥下去。方老师高喊着: 同学们呐,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同学们!你裹在洪流里滚下了车,身不由己地往前跑。拖拉机。客车。地鳖子车。地鳖子车上坐着一个大肚子男人。地排子车。马车。毛驴车。卡车。北京吉普车。挂斗卡车。小推车。自行车。面包车。这辆面包车也是用计划生育罚款买的吗?你的眼前晃动着各色的铁甲板,大大小小的轮胎,赤裸的黑白脊梁;你的耳朵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机器声和喇叭声,牛叫马嘶人骂娘等等也混杂在里边;你的鼻子里充斥着脏水沟里的污水味道、煤油汽油润滑油的味道、各种汗的味道和各种屁的味道。小姐出的是香汗,农民出的是臭汗,高等人放的是香屁,低等人放的是臭屁,(“有钱人放了一个屁,鸡蛋黄味鹦哥声;马瘦毛长耷拉鬃,穷人说话不中听。”)臭汗香汗,香屁臭屁,混合成一股五彩缤纷的气流,在你的身前身后头上头下虬龙般蜿蜒。你知道要毁了,踢蹬了,这是最后的斗争,电灯泡捣蒜,一锤子买卖,发生在公路上的大堵塞,是每个进县赶考的中学生的厄运。你的呼吸不畅,胸口憋闷,头晕目眩,喉中有蛔虫,急欲一吐为快。主啊!东山再起死灰复燃的耶稣教徒刘圣婴拄着拐棍提着水罐子踮着那条被坚信无神论的共产党员儿媳妇肖飞燕打瘸的腿,蒙难耶稣般地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唱: 主耶稣,在天之父,速降法术,驱灭妖孽,阿门!你也在心中暗暗呼叫: 天啊!我的上帝!阿门!第三天(?),上帝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说交通堵塞于是就交通堵塞。上帝就是你自己!你胡思乱想着,紧随着你的惊枪野兔儿般的同学们,钻着空子往前蹿。犹如一盘散沙,犹如一个茅坑,犹如一群羽毛未丰的雏鸡。路边聚集着的石灰被踢腾起来,灰烟迷眼呛鼻,对面不见人,拖拉机的烟囱里喷射着黄豆大的火星。你的同学在一堆土豆里摔了一个狗抢屎,这就是躐等跃进欲速则不达快就是慢的可耻下场。他打了几个滚,从土豆堆里爬起来,不辨方位胡乱跑,与你撞个满怀,他揉着被撞痛的胸脯你揉着被撞酸的鼻子,斗鸡般对视了数秒钟。他妈的!你恨恨地骂,你并不是骂他,他却恶狠狠地骂你: 你妈的!你委屈地摆摆头,绕过遍地翻滚的土豆,继续往前跑。那辆五十五马力的拖拉机挂斗挡板被撞破,成群的土豆争先恐后地倾泻下来。你绕过一辆摩托车,看到骑手戴着巨大的头盔,外星人一样笨拙地转动着头颈。一头拉车的母牛在车辕里劈腿撒尿,尿水溅到摩托车骑手的脚面上他却浑然不觉,一辆装潢漂亮的面包车前半截下了路沟,车头抵到一棵树上,你看了一眼车尾巴上贴着斗大的红喜字,咬着牙根暗骂一句: 这棵该死的树!一定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儿子结婚或女儿出嫁。新媳妇穿着夺目鲜艳的红绸子袄,头上珠光宝气,脸上污泥浊水。你们跑,钻,像烟一样,像尘土一样,像气味一样,用五十分钟时间钻出了三公里车辆阵,你们都像从梗阻住的肠道里钻出来的蛔虫一样,灰黄灰黄、没有一点血色。大家都靠在路边杨树上喘气,有手表的同学抬抬腕,说: 不急,刚12点,还有三个小时。学校在旅馆里包了房间包了饭,咱们要等着方老师。有一部分同学不同意等,有一部分同学坚持要等,两部分同学争吵着。你手扶着树干,离水鱼儿般困难地喘息着,心脏像颗乒乓球,噼噼啪啪撞着胸,汗透衣衫,虚弱,口干舌燥,你第二次想到: 毁了!这第五次高考,八成又要毁了!一想到失败,巨大的恐惧袭来,你感到肛门括约肌抽搐几下,一线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痔疮大发作,你是老痔疮。四处无高秆作物,更无厕所,你无可奈何,用力夹紧大腿、不敢看人,好像同学们正在窥测着你的秘密。一只瘦小的红蚂蚁拖着一只比它的身体大几十倍的绿虫子在树干上挣扎着,绿虫子的尸体粘在杨树皮上,蚂蚁拖不动。你看到小蚂蚁弃虫而去,一边爬一边回首,触须摆动,好像在说: 好小子,你等着,等着吧,我回家找俺爹去。方老师从车缝里挤出来了,洁白的额头不知撞到了谁家漆未干的汽车上,葱绿一片,严肃得可怕。方老师喘息着,掏出花名册,大声点起名来。又一批车辆拥上来,焊接到堵塞车团的尾巴上,车声喧哗,淹没了方老师的声音。也不知少了谁,当然不会多了谁,跑啊!跑他娘的!有一个学生带了头,全体学生紧跟着,穿插着车辆缝隙,吓得司机们面孔痉挛,赶紧拉闸。学生们像一个个蚂蚁蛋,黑压压地往县城滚去你腿软心慌,确实有点草鸡,但只好咬着牙跟上,肠子像被牵着一样痛。
你猛然发现,在同学们的脑子里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念头,好像谁在这次越野赛中跑了第一名,谁就是高考总分第一名;谁最先跑到考场,就等于谁最先跑进大学校园。怪不得大家都像出膛的子弹离弦的箭,流星陨落,亡命脱兔。你第三次知道毁了。不毁了才怪,哥哥嫂子詈骂,母亲恨我不争气,富贵者欺侮我,贫贱者嫉妒我,痔疮折磨我,肠子痛我头昏我,汗水流我腿软我,喉咙发痒上呃呕吐我……乱箭齐发,百病交加,不毁了才是怪事!你一低头,手捂住肚子,挪到路边,哇哇地呕吐起来,两条弯弯曲曲的大蛔虫在你的呕吐物中蠕动着。又是一阵更加强烈的恶心泛上来,你大张开嘴巴,闭着眼睛,你感觉到成群的蛔虫像滑溜的豌豆面面条一样从嘴里游出来,你感到幸福轻松,沉疴消除般的愉悦和欢欣。吐完了,你低头看去,还是那两条蛔虫在蠕动。你立刻感觉到受不了了。你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胃和肠,成千条蛔虫拥挤着、盘缠着,堵塞着肠道,就像成千辆车堵塞着身后的道路。你一屁股坐在了路上,怔怔地看着那两条蛔虫,发现它们光滑的身躯上反射着金子般的光泽。上帝!阿门!齐文栋,怎么啦?坐在这儿干什么?你回过头,用绝望的眼睛看着呼唤自己的人。卢立志,男,十七岁,高二·一班学生,成绩优秀,破格参加高考。你知道,现在高二学生就赶完了高三的全部课程,进入高三,全年复习,师生团结一致,共同对付高考。卢立志高高大大,相貌英俊,是学校里的骄子。你曾经听人说过,卢立志口出狂言: 卢立志要是考不上大学,全县没人能考上大学!他一定能考上大学,就像你一定考不上大学一样。他爹妈生得他脑袋好,他的脑袋是化学脑袋反应快,瞬息万变;你爹妈生得你天性愚钝,你是花岗岩脑袋顽固不化。卢立志不上大学谁配上大学!他上前一步,说: 你病了?他低头看到你的呕吐物,闪电般跳到一边去,惊讶地说: 你……你吐出了两条……蚯蚓?另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同学靠上来,用小手绢捂着鼻子说: 你呀,真是个书呆子!这是蛔虫,书上有过图画。你酸溜溜地望着这个女同学那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一时忘记了她的名字。她也是高二·一班的优等生,破格参加高考。只有优等生才配做优等生的对象,你敏感地注意到她对卢立志说话时神情里包着一罐蜂蜜样的东西,你在心灵深处为他俩祝福。卢立志和毛眼子女同学架着你的胳膊把你从地上拖起来,你突然感到十分委屈,眼泪流到腮帮子上。他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你知道他们怜悯你,居高临下对你进行帮助,你惭愧,忿恨,但没有力量挣扎;你顺从地挂在比你小七岁的卢立志和比你矮五公分的女同学臂膊里,一句话也没得说。卢立志说: 跑什么呢?跑得快就考得好吗?高考不是田径赛!刚刚十二点五十,时间绰绰有余,慢慢走吧。毛眼女同学说: 就是,慢慢走吧。你于是和他们一起走,说说笑笑,倒也自在。卢立志说: 齐文栋,你今年一定会考中的。你胆怯地摇摇头。你其实学习很好,基础多牢啊!关键是临场发挥,你别紧张,保证就考中了。是吗?南妮。对,别紧张。南妮说。你这才想起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跟你嫂子的女儿娜妮几乎一样,你想起了娜妮,一个斜眼睛白皮肤的小姑娘。她是你的侄女吗?你疑惑不安。瘦如猿猴的哥哥娶了胖如猩猩的嫂子,是家庭动乱的根本原因。好厉害的嫂子,你一想起她那条紫红色的牛舌头状的大厚脸就脚软。你听到村里的人跟嫂子吵架时,骂嫂子的话。那个女人牙床极端突出,上唇退缩到牙床丘陵的漫坡上。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家乡这么多性格乖戾、相貌丑得登峰造极、看一眼一辈子也难忘的女人,所以你厌恶这块土地。你异想天开地要对故乡的人种进行改良,杂交,一照镜子你马上发现自己也在改良之列。凸牙床女人像发情的母驴一样嚼着泡沫,骂嫂子: 养汉子X!你那个娜妮是小老杜的种!当我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你借种下田。嫂子暴跳如雷,扎煞着胳膊向凸牙床女人扑去,两个女人像两条母狗一样滚来滚去……南妮说: 齐文栋,你估计着今年的作文能出什么题目呢?你摇摇头,说: 猜不出,没准又是看图作文,临渴掘井,画鸡画蛋之类,南妮笑着说: 你还有点雅谑。你说: 黑色雅谑。有蓝色雅谑吧?你们复习班那个罗老师专门给学生灌输些杂七拉八的知识,南妮说,我们任老师可不那样,有利于高考的她讲,不利于高考的决不讲。学生脑袋就那么一点儿大,正经东西就塞满了。卢立志说: 有利就有弊,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罗老师讲课生动极了……
穿行在辣椒地里,你想起了这两个好同学,他和南妮都稳稳地考中了。现在,他们一定在欢天喜地收拾行装,准备到大学报到,你为他们祝福。那天,要不是他俩,你想我一定要坐在那两条蛔虫面前继续发呆,连县城也走不到,连考试也不能参加。在卢立志和南妮的帮助下你到了县城,下午两点整。离考试还有一小时。你跑进了厕所,出来时脸色更加灰黄。方老师担忧地看着你的脸,问你能不能坚持,你说能。方老师带你去吃饭,煎包子,每人一盘,同学们都吃完了跑进旅馆休息去了。卢立志和南妮每人用手托着一块糕点,站在旅馆饭厅外的法国梧桐树下,一边吃一边说话。你吃了一个油煎包,刚咽下肚去就感到腹中乱成一团,你看到数千条蛔虫鸣叫着,厮杀着,疯狂争夺一个油煎包。你又想呕吐,没呕吐是因为你立刻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喉结上的皮肤。方老师用一个乌黑的白碗舀了一点水给你,要你喝你摆手示意不喝。方老师用一个酒精棉球擦着手指说: 太不卫生,太不卫生,实在是太不卫生啦。你弓着腰站起来,方老师扶你到房间里休息。两点三十分。同学们都爬起来,跑到水龙头那儿用凉水洗脸,排队洗脸时,有几个同学嘴里还念念有词,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有两个衣冠灿烂的同学在吸食“人参蜂王浆”,有三个同学在吞食“脑灵素”,有一个同学——他一定信奉基督教——正在怪模怪样地当胸画十字,画完了还牛唇不对马嘴地念一声号: 南无阿弥陀佛!没人能够笑出声来,大家都不会笑了。生死搏斗!考中了成人上人,出有车,食有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书中自有颜如玉,学而优则仕!考不中进“人间地狱”,面朝黄土背朝天,找一个凸牙齿女人也如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把佛教和基督教合二为一的小同学的滑稽动作仅仅使几个人嘴边泛起几道悲苦的笑纹,顷刻又消失了。排队洗过脸的同学们又排队去厕所,你知道进厕所更多是心理需要而不是生理需要,你知道十个进厕所的同学有九个没有尿,一个有尿的也不到紧张的程度。好一阵忙碌,你随着队伍到了考场。两点五十分。进考场。对号入座。等待,焦虑,每分钟长过一年。监场人虎视眈眈,手按腰际,好像按着一支上了顶门火的手枪。在你左前方,有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学发出一声海鸥般的尖叫,脑袋摔在桌面上,咚咚一声响,扶起来看时,满脸惨白,竟是晕过去啦。你的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肚里蛔虫鸣叫,像小鸟叫声一样悦耳。你攥着粗大的钢笔杆,忽然看到自己的指甲盖都像晒干的豆腐皮一样卷曲着。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七月九日下午三点,那个老头子放着电铃不拉,晃响了那柄黄铜大铃铛。铜铃铛在白色的太阳下灿烂生辉,你和你的同学们都无法看到。你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份雪白的考卷,像一片美丽的大雪花,潇潇洒洒地飘到你的桌子上。
永乐!你的哥在墙西边厉声喝道: 跟我去喷粉!试也考完了,躲在家里干什么?别摆那少爷架子!等录取通知书来了,你要干活我也不让你干。哥说话时,你正在就着大葱吃饼子,大葱苦辣苦辣,你咽不下去啦。你认为是这棵毒辣的大葱刺激出了你的眼泪。娘挤着眼小声对你说: 我的儿,别不好受,都怨你爹死得早,吃吧,吃上那块饼子,跟着你哥去干活。你哥也是没法子。你站起来,走到院子里,隔着那道半人高的土墙,看着哥花白的头顶。这道土墙是哥嫂与你分家时垒起来的。五间低矮的草屋,你和娘分了两间,哥嫂分了三间。哥弯着腰搅拌猪食,发酵饲料的酸味一阵阵冲过来。两头黑色克郎猪,用它们筒状的长嘴撞击着圈门。娜妮在屋外哭。哥的第二个孩子兰妮在屋里哭。哥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十天了,她在炕上哭。三个女孩,后边两个是超计划生育,不知道要罚多少款呢。嫂子头上包着一块蓝布,脸浮肿着,提着只水桶在压水井上噗唧噗唧压水。哥喂完猪转过身,横眉立目对你说: 你直愣愣地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喷粉器,去四老爷家借袋“六六六”粉,豆地里招了“绿布袋”虫子,再不治就吃成光秆啦。嫂子歪过来看看你,和颜悦色地说: 兄弟,帮你哥干点吧,你今年考得挺好是不?我听鲁连山家老三说你考得挺好,大专考不上,中专是绑上了。上了学能挣钱了别忘了你哥在家受的罪。你问自己: 我是不是真考得不错呀?老天保佑吧!你不去计较哥哥的蛮横态度了,嫂子空前的温柔使你感到一丝丝温暖。你走出家门,去四老爷家借“六六六”。拐进胡同时,听到复员军人高大同在他家的院子里叫骂着:
他妈的!毁了!一个大青年,没有老婆,一个人住着四间大瓦房,孤独毁了。要是有钱,买上电视机、录音机、电唱机、收音机,哈哈地开着响,脑子不是好一点?是好一点。可是没有,进来一个人,出去又是一个人,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把个脑子硬给踢蹬了!毁了!那个修收音机的杂种,明明当时就能给我修好,可他偏偏不给我修,非要拿回家去修。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他一定想偷换我的收音机零件!这个狗杂种!你起初以为这个复员军人兼共产党员在跟什么人发牢骚,但一直没听到那人回答。你心中纳闷,放下“六六六”,蹑手蹑脚走到他家的大门口,从门缝里偷觑见这个哈腰罗腿大眼睛的青年人正对着虚无说话。他手舞足蹈,表情丰富,好像一个出色的演员。看我干什么?他妈的!他愤怒地骂道。你吓得几乎要瘫倒,正要张嘴解释,那高大同却呜呜地哭起来: 谁是精神病?你他妈的才是神经病,老子南北转战,枪林弹雨都经过,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没有疲劳还有牢骚。你们都不把我当人待,你们都用卫生球眼看我,你们都笑话我没有老婆。我有过老婆,她跟人家困觉被我抓住,我用鞭子抽她,用棍子擂她,用火钳戳她,用烙铁烫她,我给她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我使用了四十八套美国刑法,四十八套日本刑法,她宁死不屈!她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你们笑话我没有老婆?那你们把女儿嫁给我我不就有老婆啦!你们怕了,走了,你们一听到我要娶你们的女儿就像乌龟一样把你们鳖头缩进了进去!滚吧!都滚吧!回家搂着你们的女儿困觉去吧!你们自产自销了去吧!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王八蛋!“说嘴叭叭的,尿床哗哗的”,一些骗子!你们这些蛤蟆种、兔子种、王八种、杂种配出来的害人虫!你们这些驴头大太子,花花驴屌日出来的牛鬼蛇神!你们不是有权吗?我砍掉脑袋碗大个疤瘌,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天都不怕还怕你的权?哈哈哈!你怕我!哈哈,你怕我!你的手哆嗦了,(他举着一根食指,像举着手枪,对着无形的敌人。)你的腿也哆嗦了,嘴唇发紫了,眼睛发直了,淌虚汗了,裤子尿湿了。你还敢说你不怕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现在知道了该怎样对付你们这些利用权势霸占人家老婆的混账鳖羔子了!你们这些穿新衣戴新帽的猴子!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用躲躲闪闪,长袍马褂也遮掩不住你的狼心狗肺,你一肚子驴杂碎!就是你勾引导了我老婆,你给我老婆十块钱。你想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到耗子洞里去我在洞口支上铁夹子等着你,跑到猪耳朵里去我用蜂蜡把猪耳朵眼封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操你的妈![(他昂起头,眼里淌着混浊的眼泪,狂笑着,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你手扶着他的破烂大门,蛇蝎毒汁般的眼泪喷泉般涌出,你不知道为谁而哭。]操你们的妈!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子就是不要命的!我,高大同,死都不怕还怕你们这群猪狗吗?你们使用狼狗、使用伞兵刀、使用手榴弹、使用火焰喷射器、使用催泪弹、使用粉红色炸弹、使用敌敌畏、使用“速灭杀丁”,使用驱蛔宝塔糖、使用无线电侦听、使用莫尔斯电报机、使用诱奸法、使用结扎术、使用催眠术、使用恫吓、使用香酥鸡、使用诱奸法、使用沂蒙山啤酒、使用金丝边眼镜、使用你那个患相思病的老婆、使用你那个进妓院捞毛扛叉杆的破爹、使用金枪不倒迷魂药、使用搜查和警察、电棒子和铁手镯、阴谋和诡计、花言和巧语、赌咒与发誓、收买和拉拢、妓女和嫖客、海参与燕窝、驼蹄与熊掌、黄瓜与茄子……也难动摇我的钢铁意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来无影去无踪光棍一条,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你还说不怕?瞧瞧瞧,你的屎汤子都流出来了!像你这种专门偷鸡摸狗的臊狐狸都把狗命看得重如泰山,我高大同这种粗人莽汉把命看得轻如鸡毛。东风吹,战鼓擂,当前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你装孙子啦?(他向前抢一步,对准假想中的仇敌,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仇敌一定仰面跌翻,他自己也闪了一个踉跄。)你滚吧,我不愿意再动你。收起你的臭钱,你的钱太脏了。你们这些吸血鬼,你们吸男人的血,吸女人的血。你不是个人,你是什么?你是妓院的一只黑臭虫!妓女的腚也比你那脸干净!……他的骂声嘶哑了,身上散发出腾腾的热气。你的胳膊被一只手拨拉了一下子,一张苦大仇深的红脸对着你,那脸上镶着的两只辣椒般的红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惶恐无言,退到一旁,老头一膀子把门撞开,抢进院子里,对准高大同的腮帮子就是一巴掌。谁打我?谁敢打我?高大同转动着脖子,眼珠子直愣愣地说。杂种!你这个疯杂种!老头子浑身哆嗦着,抓住高大同的破烂衣襟撕掳着,你骂什么大街?疯子,疯子,你把人都得罪完了。高大同挥舞着胳膊反抗着,喊: 放开我,放开我,你是我爹吗?我不认你这种胆小如鼠的爹。不要让他跑了,你站住,站住,我代表人民处决你。高大同举起一个手指,做了个放枪的动作,嘴里同时摹仿了一声枪响: 巴勾!前面一排瓦房的后窗哗啦一声被推开,窗口里伸出一个粗短结实的头颅,那人又凶又横地说: 高老四,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否则,出了事情你负责!高老四扭着疯狂挣扎的儿子,满面笑容地说: 二叔,惊吓您老啦!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别和疯汉一般见识。高大同努力甩开他的爹,像生了翅膀样飞起来,张牙舞爪,直扑窗台而去;我要杀的就是你——我要杀了你——他扒着窗台,一耸一耸地急遽跳动着。那只伸出来的肉头鬼叫一声缩进去,窗户猛地被拉上,——只拉上一扇,另一扇晃动着,挨着高大同的拳头打击,玻璃嘭一声响,随即炸裂。高老四捞一根扁担,扑上去,横一扁担,抡到儿子腰上,扁担钩子哗啦哗啦响着,儿子拧了拧腰;竖一扁担,砸在儿子头上,扁担钩子痛苦地响着,儿子猛一跳,离地有二尺多高,然后,像一只中枪的野鸡,缓缓地跌在地上……你看到高大同的耳朵里流出蓝墨水一样的血,高老四眼睛里流出了红墨水一样的眼泪……阳光灿烂极了,天蓝色的雨燕电一般地在明朗的大气里飞翔。喳唧喳唧喳喳喳喳唧唧唧……唧……这是在飞行中进行交配的雨燕发出的残酷的呻吟声……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啦!最后一个英雄被打懵了,你看到天地间混乱地飞舞着倾斜的、弯曲的、黑色的太阳光线,一阵绝望的寒冷流遍了你的全身。你走了几十步,又走回来,扛起了那袋子“六六六”药粉,一步步挨向家门……
从药瓶子里冲出来的腐烂苹果的香味愈加浓烈,一群群蚊虫飞来,一群群蚊虫在腐烂苹果香味里流星般陨落,又一群群蚊虫扑来。你把药瓶子触在唇边上,眼前霍然亮起一大团混溷的金黄光晕,你清晰地看到了上帝枯槁的面容和蓬乱的长发,魔鬼般的上帝背后立着明眸皓齿、青丝红唇、衣袂灿然的死神。蚊虫像火星一样碰撞着你的面颊和单薄如纸的耳轮,你怦然心动,伸出舌尖咂了一下“一〇五九”的味道,舌尖奇痛如刀割,你犹豫了,胳膊垂下,眼前黄光消逝,满天星斗灼灼,一钩新月忸怩地从黄麻缝隙里望着你,如一弯似蹙非蹙柳叶眉,如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你想天地间也许还有凄凉的温暖,你挖空心思寻找那温暖时,黄光消逝了,黯淡灰白的黄麻花白夜蛾般伏在森森然的黄麻茎叶间,给予了你模模糊糊的韶华难留的暗示。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撒手方得一身轻。
黄麻花像舞台布景一样黯然撤换。灿烂的阳光高挂天宇,燕声啁啾。河里涛声澎湃。燠风如钻,旋动着你肩头扛着的纸袋里的“六六六”药粉,辛辣的烟尘钻进你的鼻腔,你连声打着喷嚏,一声比一声响亮。你打着喷嚏,眼前一明一暗,好像是在伸手不见手掌的暗夜、好像鼻腔和口腔是火镰与火石、好像打喷嚏是打火、好像喷嚏声是火星迸射。你的脑里眼里闪烁着高大同耳道里蓝色的血和高老四眼睛里红色的泪,高大同痛快淋漓的血骂像一条五彩缤纷的绸带,在你心里滑来滑去,熨着你心上深刻的伤口,在骂声中你看到了人类世界上最后一点真诚,最后一线黯淡无神的人性光芒。在这个污秽的闹市里,就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村里的高音喇叭广播完新闻又广播刺耳的音乐,乐声绷紧如弹簧,女人的歌唱声中布满欺骗和陷阱,早晨的空气膨胀,好似充足气的橡胶轮胎。你跑到哪里去啦?去县里买也买回来啦!哥站在院子里,怒气冲冲地训斥着你。你不想辩解,你连说一句话的欲望和力量都没有。哥夹缠不清地唠叨着,拆掉活动门槛,把独轮车推出去,两台喷粉器装在车梁两边,你把“六六六”袋子放在车梁上。走吧!哥的气顺一些了,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你说。你弯腰攥住车把,把独轮车架起来,走了三五步,迎面一群人挡住了车辆。你认出了领头的大个子是村民委员会主任,大个子旁边一个大奶子女人是乡政府专搞计划生育的委员,后边八个人,是村里一伙专门斗鸡撵狗、聚众闹事的流氓恶棍,他们是你们村贯彻落实上级指示、维护村支书威权的中坚力量。这八个人是表兄弟姐夫舅子连襟妹夫之类难以说清的关系,村里人谁见了谁怕,谁要敢不怕,不是房后草垛起火,就是猪圈中肥猪中毒。一见到这群人,哥浑身筛糠,脸色蜡黄,手脚无所措。村主任说: 齐文梁,听说你老婆生了第三胎?哥说: 没……没有……村主任一挥手,说: 进去看看!哥张开胳膊,拦住道路,说: 生了……村主任说,县里正抓破坏计划生育的典型,你就当个典型吧。哥说: 生三胎的也不是我一个,凭什么让我当典型?村主任说: 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乡里的意思。大奶子女人不满地斜了村主任一眼,说: 齐文梁,没得废话多说啦,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提倡一胎,控制二胎,杜绝三胎。省里指示要千方百计把人口增长率降下去。县里指示,什么都有法,计划生育没有法,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降低人口增长就是好措施。乡里指示,生二胎罚款两千元,生三胎罚款三千元,并强制施行结扎手术。你们大队里还有什么土政策我就不知道了。村主任说: 齐文梁,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不是我不顾乡亲情面,上级有批示没法子的事。你能交上三千元吗?哥哭了: 主任,你看看我这个样,老婆有病,孩子又多,养着老娘,还得供给俺兄弟上学,挣一个花两个,打死我也拿不出三千块钱啊。村主任说: 那就只好先拾掇你屋子的家具了,先放在村子押着,你凑齐了钱就赎回来。哥跪到地上,苦苦哀求: 主任,你不能啊,你不能不让我过日子啊……村主任同情地说: 文梁,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起来!谁不让你过日子啦?你以为我愿意得罪人吗?别说你兄弟眼见着就是大学生,将来不知熬成多大干部,你就是个老绝户头子我也不敢得罪你,多一个仇人堵一条路,我也有老婆孩子。起来,起来!大德子,你领着人进去吧。大奶子女人说: 先别忙抬家具,先弄着他去卫生院里结扎吧。大德子走上前,把你哥拖起来,说: 老哥儿们,走吧,去骟蛋子吧。哥吓得面如土色,叫苦连天地说: 不……我不去……我有病啊……有病啊……村主任说: 你别哭,三十多岁的大汉子,怎么像个老娘儿们一样嚎天抹泪,你有病就扎你老婆。大奶子女人说: 女扎比男扎更保险。哥说: 她也不行,她也不行,她刚生了孩子,还没出月子哪!大奶子女人说: 不妨碍的,二指长的小刀口。门口正吵闹着,院子里鸡惊飞,你看过去,见嫂子披头散发如起尸女鬼,搬着一条方凳冲到西墙边,意欲跳墙逃走。村主任高呼: 别让她跑了。八个男人一窝蜂上去,扯腿的扯腿,拉腰的拉腰,把嫂子从墙头上拽下来。凳子翻倒在地,绊着八条汉子的腿脚,嫂子点头挺肚踢腿,没命地嚎叫。娜妮一见亲娘被擒,惊吓之下哭音如高音竹笛,分明地从嘈杂声中拔出一个尖。屋里的两个小女孩也不紧不松地哭着,院子里乱成一团。哥血红了眼睛,弯腰抻头,憋足一口气——哥憋气前先高吼一声: 我不活啦——直对着村主任的小腹撞去。村主任猝不及防,被撞个正着,倒退一步,仰面跌倒。八条汉子中蹿过四条来,四虎分羊般把哥拘禁起来,都咻咻地喘气,嘴里馋涎欲滴。村主任爬起来,面皮青红,胸脯子鼓胀着,看起来是动了大怒。但过了片刻,面皮黄绿,一个宽大的笑容从黄绿色里洇出来。他笑着说: 文梁,你糊涂啊!你以为这是你大叔我的事吗?这是党的事,国家的事。你就是生他一个营,一个团,也吃不着我家碗里一粒米。烧不着我家坟上一棵草。你就是一头撞死我,也挡不住你老婆去结扎。共产党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硬。你能硬过铁吗?民心似铁,官法如炉!小伙子,别碟子里扎猛不知深浅啦。放开他,让他好好想想。村主任对那四个莽汉挥挥手,宽宏大量地说。哥宛若木偶,站着,只顾大口喘气。娘倒背着手,野鸭子凫水一样走出来。她耳聋,便歪着头,问哥: 杂种,又闯下什么祸了,你们这些杂种,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不操心呢?嫂子一见娘,犹如见了救星一般,高声大嗓地哭叫起来: 娘啊!娘啊!救救我的命吧!这群强盗,要绑我去医院结扎,娘啊,我还没给您老人家生出来一个孙子,结了扎,可就断了齐家的香火啦。娘听清了嫂子的哭诉,颤颤巍巍走到村主任面前,叫着他的乳名骂: 狗皮,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六亲不认的东西,你的娘是我的叔伯姨,咱俩是表姐弟,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是不是?村主任说: 表姐,你别生气,正因为咱是沾亲带故,我更要大公无私,要是我包庇亲戚,怎么去管别人。娘说: 你甜言蜜语也骗不了我,你是想绝了我的后。村主任说: 跟你老婆子有理有说不通,齐文梁,就是这么块形势,明摆在眼前,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哥蹲下去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起来。娘说: 你们这群伤天害理的畜生,要结扎就结扎我吧,我替俺儿媳去。大奶子妇女掩口而笑: 哎呀呀,这个老大娘,简直是……简直是……村支书对汉子们使个眼色,说: 别啰嗦了!尽管嫂子死命挣扎,但在四个男人铁钳般的手爪里,也只剩下叫骂嚎哭的本事。娘向前扑,被大德子只一搡,便如枯枝败叶般落于地上。你抓住大德子的手脖子,立刻感到自己的手萎靡不振,你说: 不许你打俺娘!大德子眨动着杏黄色的眼珠子,阴沉沉地说: 年小的,放开手!要动武的,你还是黄瓜妞子打老牛,嫩着点儿。要讲文的,我讲不过你。你胆怯地把手松开了,手指酸麻弯曲,久久伸不直。你好像求情般地问村主任: 你们一点人道主义精神也不讲吗?村主任狐疑地看着你,约有五分钟,才喘息般地说: 你得了什么病啦没有?这是农村!村主任的话好似当头一棒,使你彻底清醒了。四个大汉拖拉着嫂子远去啦。还有四个大汉等待着村主任下达抬家具的命令。村主任看看你,果断地说: 一切由我承担着,家具不抬了。文梁,那三千块钱,你慢慢凑吧。老姐姐,你也不用哭啦。这是社会,谁顶谁倒霉,再说,能顶得住吗?哥哥站起来,感动万分,叫了一声大叔。村主任说: 齐文梁啊,跟着去看看吧,买只鸡,炖炖给你老婆吃,大小也是个手术,再说,她还是月子里身体,虚弱。哥诺诺连声。村主任率着四个大汉,大汉们身后跟随着那个大奶子女人。一行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娘去哥嫂的院里照顾哭成一片的三个孩子。哥追着嫂子的叫嚣声跑去跑了几十步,又转回头,对着你喊: 永乐,你自己去吧,去豆地喷粉,“绿布袋”,造桥虫,赶快治……
你给黄绿色的豆子喷着粉,想着哥最后一转脸时的表情,你想,男人们被结扎了输精管,从手术床上站起来时,一定都是这副表情。哥没被结扎,哥仅仅是去追赶即将被结扎的嫂子,脸上就已经是结扎后的表情了,哥没结扎也跟结扎了差不多了……喷粉器。你用力搅动着喷粉器的摇柄,喷粉器像警报器一样嗥叫着。浸透毒药粉的背带紧紧勒住你的瘦脖子,你无法不低头。田野里还有几架喷粉器在响。你学着那几个喷粉农人的样子,为了防止衣服被毒药污染,脱得只剩一条裤头。赤脚,裸腿,肋骨根根清楚,光头。圆桶状的铁喷粉器挤在你的肚子上。你左手握着把手,擎着长长的、前头分出两叉的喷粉管,右手摇动,制造着恐怖的音响。干燥、滑腻的药粉愤怒地喷出去,如烟,如雾,似压抑经年的毒辣的情绪。你用力、发疯般地摇动把柄,喷粉器发出要撕裂华丽天空的痉挛般的急叫声,你感到一种空前的欢乐!欢乐!欢乐!欢乐!一把粗的铁管子在你手里不安地抖动着,“六六六”药粉从两个小簸箕状的分叉里团团簇簇滚出来,焦虑,烦恼,郁闷,冲撞得青绿的豆棵茎叶翻转。星星点点的洁白豆花纷纷落地,绿色翡翠般的造桥虫弓着腰、吐着明亮的白丝,哀鸣着跌落在地上。晨露未晞,药粉沾在豆叶上,肮脏的绿色上涂了一层暗红色的毒药粉,显得美丽无比。你跌跌撞撞地走着,多刺的豆秆擦着你的腿。“六六六”毒药粉碰撞豆叶后,又疾烈翻卷,冲天而起,乳白色的蘑菇状烟雾包围了你。你走在自己制造的毒烟阵里,不敢呼吸,不敢睁眼,你只顾摇动手柄,只顾踉踉跄跄前冲,带着毁灭一切的愿望。后来你的手又酸又麻,摇动手柄的频率降低,步子也慢下来。汗水从毛孔里渗出,立刻沾了药粉,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腐蚀性强烈的药粉深刻渗入到你的肌肤之中,杀着你的神经,人心里痛楚,肌肤也痛楚,与背带摩擦的脖子、与铁筒摩擦的肚皮、与豆叶豆秆摩擦的腿足,更是加倍地痛楚。鼻孔被药粉堵塞了,呼吸窘急;你张开嘴巴帮助呼吸;药粉乘虚而入,呛闭了你的喉咙。眼睛里的泪水已把药粉和成了药泥,毒害了你的眼球。你生来睫毛稀疏!在周身针扎般的疼痛中,你还是感觉到了蚀骨的欢乐。欢乐!欢乐!!欢乐!!!不在欢乐中爆发,就在欢乐中灭亡!你终于喷完了第一筒药粉,这时你脱落掉轻飘飘的喷粉器,踉踉跄跄,走到青水如靛的引水大渠旁,你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被活剥了皮、沾上面粉和调料、在油锅里炸熟了的青蛙。你用力搓着眼睛,终于搓开一条眼缝,你困难地辨认了一下倒映在渠水里的自己的形象,惊叫一声,便头朝下脚朝上扎进温暖如乳的渠水中……你下沉,欢乐地下沉;周身如被刀割,刀割着般欢乐地下沉。你的头触到了渠底精神抖擞的水草,触到了松软如脂膏的淤泥。浮上来了,你。上浮时你又觉得自己很像一条庞大的造桥虫,中了“六六六”毒害的造桥虫。你在渠水中散漫地游泳,清亮的水珠在你撩起来的胳膊上活泼地流动着,水中游鱼冒冒失失地碰撞着你的肚子和大腿,又是欢乐,你幸福地哭了,哭泣声很大,你把头埋在水里,感觉到清凉的水温存地冲刷着你的口腔,感觉到哭声冲上水面,变成了一串串咕噜噜响着的水泡泡……后来,你站在渠畔上,望着无风无浪的田野,绿色似乎稍微干净了一点,大气透明,有淡淡的蓝色,云雀在高空中盘旋着,发出婉转的呼哨声。那三个喷粉的农人一直没有休歇,他们不紧不慢地操作着,由于是远离的缘故吧,他们的喷粉器发出的声音不像尖厉的嘶叫倒像轻柔舒缓的音乐,他们赤裸的身体上遍披药粉,艳阳照耀下熠熠生辉,他们不欢乐也就不痛苦,你无限钦敬地注视着他们雍容的态度,心中万分惭愧。你低下了头。你抬起头来时,看到那三架喷粉器喷出的药粉,在农人身后,膨胀成美丽的粉红色云团,如山丘,如高原,如春花,如秋树……并继续着无穷无尽的变化。
从“六六六”的浓密的烟雾里冲出来,你叹了一口气。冰凉的露水已经打湿了你的头发,村子里大概亮开了灯火了吧?在正北方三里处,一台粉碎机轰轰地叫着,那是支书家的磨房抓紧难得来一次电的时机,为乡亲们加工着玉米和小麦。支书的老婆孩子齐上阵,过磅的过磅,倒袋的倒袋,她们劳动,她们就赚钱。今晚村里是难得的光明,十年碰上个闰腊月。农村用电紧张,你们这个乡尤其紧张。你听人家说,春节期间为供电局送礼时,你们乡里土老帽儿一样的乡长派人送去一车猪下货,当场被供电局的干部们轰了出来。邻近你们乡的那个乡的乡长文化水平高,有城市人派头,派用计划生育罚款购买的丰田牌小面包车拉去两麻袋海米,受到隆重接待。所以你们乡空有电灯总不亮,供电局不给你们乡送电。供电局给海米乡送电不给猪下货乡送电。你们乡里人用煤油灯照着沾满苍蝇屎的电灯泡吃饭,电来了,人们都惊喜地眯着眼,二十五瓦的灯泡像光芒万丈的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照得人心亮堂堂。噗,一张牙齿残缺的嘴喷出一股地狱里的冷风,吹灭了如豆的煤油灯火。电走了!一口冷风不但把煤油灯吹灭了而且把电灯也吹灭了。被电灯光调戏过的眼睛拒绝了工作。空前的漆黑,人人都是瞎子。第三天(?),上帝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被儿媳打瘸腿的基督教徒拖着病体,到处传播来自天堂的、上帝的声音,经常有三五成群的秃头昏眼的老太婆围着他的圣坛听他布道传教。他拤着一根煮得半生不熟的老玉米,坐在生牛皮编成的马扎子上,啃一口玉米,讲一句上帝要他代转的话,玉米粒太老了,他的牙也太老了,他顽强地咀嚼着,用后槽的牙,玉米粒都集中在腮帮子上,干枯的脸皮鼓得老高,像一只饱食的鸡嗉子。于是他歪着嘴,流着乳白的口涎,说: 上帝造完日月星辰有了光,心里还觉得缺样什么东西,缺什么呢?上帝和了一块泥巴,捏出了两个小孩,一个小,一个嫚,长大了,就让他们结了婚。这样就有了人。他咽下一口老玉米,抻抻脖子,咽喉里咕噜一声响,好像骡马饮水的声音。他伸出一个手指在胸口前画个十字,呼号一声,阿门。那几个听讲的老太太也赶紧当胸画十字,嘬口出阿门,阿门!你不止一次地看到这个上帝的忠诚的儿子含辛茹苦地工作着,就像上帝开辟鸿蒙时一样艰难。他的阿门声在大街小巷上、阴沟角落里鸭鸣鹅叫般回响着,他的身后跟随着一批信徒,他俨然成为村子里又一个领袖。据说他的儿媳妇——共产党员肖飞燕再也不敢用棍子擂他的腿了。而且,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高大同公开宣布,脱离共产党,皈依耶稣教。这是今年春天的事。事情不大,但惊动了县委宣传部、组织部,组织部派出一个年轻人,坐着北京牌吉普车来村里了解情况,找高大同谈话。吉普车一进村头就陷进一个烂泥潭里,车轮子飞速旋转,空转,黑色的泥点冰雹般迸射。戴着白手套的司机钻出车来,一跳,落进了泥里,布底鞋蒙上了黑泥面。他跺着脚骂上帝。组织部的年轻人找到村支书,村支书牵来自家的大犍子牛,套上牛套,用铁挂钩钩着吉普车的保险杠,司机钻进车去握着方向盘,村支书在牛腚上拍了一掌,牛一展腰,把吉普车拖出了泥坑。你听村里人传说,组织部来的那个年轻人见了高大同的第一句话就说: 同志,我要把你拉出泥坑!高大同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说: 耶路撒冷八格牙鲁阿门!组织部的年轻人说: 请你说中国话!高大同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说: 八格牙鲁耶路撒冷阿门!组织部的年轻人说: 同志,严肃点,我代表上级党组织同你谈话!高大同在胸口画了十字说: 耶路——没等到高大同从耶路通向阿门,组织部的年轻人就逃走了。他对村支书说高大同鬼迷心窍不可救药应该立刻清除出党……你又一次想: 生在这样的村庄里,就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你禁不住又叹一口气。黄麻花朦朦胧胧,仍然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暗示。这时你听到了火车的尖叫声,听到了沉重的钢铁巨轮撞击铁桥上的钢轨时发出的咔咔嚓嚓空空洞洞的巨响;你还听到老虎和狮子从荒野里发出来的叫声;鲸鱼在温暖的海洋里发出来的孩童般的梦呓。人们可以随便找出两张褪色的婴儿照片,对着每一个在唐山地震中苟活下来的婴儿说: 这个是你的父亲,这个是你的母亲。人们指着在池塘上方萦绕着的鹅叫声对你说: 这是上帝的声音!你也曾经深信不疑。你喷过“六六六”药粉的第三天,在胡同里碰到头上缚着纱布的高大同,你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看,他也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你看。他的脸上的皱纹忽然间长得纵横交错,蚕熟一时,麦熟一晌,人老一天,伍子胥一夜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那些皱纹像煞一道道复杂多变、头绪繁多、布满牢笼和陷阱的解析几何,你动用了假设、反证法、正证法,方程式、花边思维法,也没寻找到正确的答案。你们对望了足足有五分钟,你腋下微微出汗。他说: 你看到过老虎吗?看到过狮子?你吃过男人的阴茎吗?你说!你未曾开言,就感觉到有一股无法抵御的阴暗力量像毒汁般渗入了你的骨髓,紧接着控制了你的神经,麻醉了你的大脑皮层,你分明知道自己是在替另一个人说话: 你见过老虎,但是你听到过虎的叫声吗?你吃过男人的阴茎,但是你喝过女人的月经吗?他鄙夷地歪歪嘴,唇边在一瞬间出现了浅浅的月影般的狡狯的微笑,他说: 你听过老虎的叫声,但你能从老虎的叫声里分辨出老虎的公母吗?你听过狮子的叫声,但你能从狮子的叫声里分辨出狮子的雌雄吗?你喝过女人的月经,但你能从月经的味道里判别出处女和荡妇吗?在他凶狠的、连珠炮般的穷追猛打下,控制你的阴暗力量倏然消逝,你感到理屈词穷,无法突破他的钢铁般的逻辑力量,你面红耳赤,腋下汗下如注,你张口结舌,木木讷讷地说: 你……你……太下流了……高大同仰着脖子冷笑着说: 下流?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喝月经喝肥了的吸血鬼不下流吗?滚回家去看看吧,你和别人的老婆困觉时,你的老婆正在吞食别人的阴茎!哈哈哈哈哈哈。高大同眼中无物,瘸着一条腿,仍然趾高气扬地向着槐荫匝地的河堤走去。你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渐渐离去的那颗花白的头发盖着的年轻的头颅,纳闷着这个疯人的脑袋里怎么能够冒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半是天才半是混蛋的思想。你走回家,一头栽到炕上,脑袋涨得如柳斗般大,四肢麻木,好像死去一样,跳蚤、臭虫把它们凿刀般的利喙钉进你的血管里,发疯般地吮吸着你的腥甜的热血,你动不了,能动了你也不想动,你发誓要用热血胀死这些结帮成伙的害人虫。娘走拢来,用鸡爪般的枯瘦黑手指,摸摸你的头,关切地问:“乐儿,你怎么啦?哪里不舒坦?”你看看娘老狗一样混浊慈祥的眼睛,脸上高烧迸发,娘也是个女人,娘曾经也是年轻的女人,没准……没准也曾是一个风流荡妇那自己就是荡妇的儿子,一生下来就头顶着污秽……啊咦……你怪叫一声闭上了眼睛。人类的肮脏仅仅被高大同揭开了一个边角,从那边角缝隙里仅仅逸漏出一丝香气扑鼻的龌龊臭气,你就受不了了,你就如同遭了瘟疫的猪狗中了霍乱的鸡鸭霜打了的茄子出水的鱼虾。你这块窝囊废!娘骂了你一句,又在你背上擂了一笤帚疙瘩,起来,头痛脑热的,出去溜达溜达就好了。东胡同里鲁连山家的老三约你一块去学校看分数,你去不去?娘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问你。你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心中如擂鼓,你说: 让他等我一会儿,我去。娘说: 我去把人家叫来家吧。你匆匆忙忙地换了一件唯一的衬衣,用笤帚扫扫裤子,尽管知道扫不扫都一样,扫不扫都是条破裤子。鲁连山家的三小子进来了。这是个短小精悍的小伙子,与你一样二十三岁,与你一样是连续高考四年的“回炉生”。他的脸上带着与你同样凄苦的表情。哥弓着腰走过来,哥没结扎也像结扎后一样弓着腰,没结扎也带着满脸结扎后的斩断生命根芽般的痛苦表情。来了?哥与鲁连山的三儿子打着招呼。你考得听说挺好?鲁连山的三儿子噘着肿胀的上唇说: 考得不好,咱不行,天生的笨脑子,能糊弄上个中专就磕头不歇息啦。哥说: 管它中专、大专,考中了就跳出了这个死庄户地,到城镇里去掏大粪也比下庄户地光彩。庄户孙,庄户孙,不知是哪个皇帝爷封的。你们想想,哪还有庄户的人好?种一亩地要交五十元提留。修路要庄户人出钱,省里盖体育馆要庄户人出钱,县里盖火车站要庄户人出钱,乡里办学校要庄户人出钱,村里干部喝酒也要庄户人出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庄户孙!你们考中了是你们的福气,父母亲人也跟着沾光。鲁家三小子悲怆地点着那颗扁扁的头,表示完全赞同你哥的意见……你比鲁连山的儿子少考了十分!你没上分数线,他恰好在分数线上。哥听你说完就赏了你一个响亮的耳光。你哭了。你在回家的路上就哭了,鲁连山家的三儿子好像比你还难过。仅差十分,他成了上等人。你还在下等人的泥潭里挣扎。他安慰你: 文栋,其实你比我学得好,回家跟你哥好好说说,再去回一年炉吧,明年你保证能考中……你哭着说: 我不想考好吗?我愿意看你们那副长脸子吗?哥更火了,骂: 混蛋!你还犟嘴,就那么几本书,四年了,一个月背一本也早背熟几遍啦!就是块石头蛋子也沤出芽来啦!娘长叹一声又长叹一声: 永乐啊永乐!你这个不出材料的东西!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嫂子因结扎伤痛无法下炕,但她的骂声早已透过间壁墙,一字不漏地送到你的耳朵里。嫂子密不透风的骂声里,掺杂着大侄女天真的歌唱二侄女咿呀的学语声三侄女气息奄奄的短促僵直的哭声……鲁连山当天晚上就来了,他极力装着平静,极力掩饰着冲天火柱般的欢乐。老头子喝了酒,满面赤红,像一朵盛开的老牡丹。他头上尚有一撮白毛,在电灯光下闪烁着银子般的光泽。他眯着眼,没话找话地说: 今晚上是什么风刮得供电局里昏了头,竟送来电……娘说: 他大叔,坐吧。娘搬来一个吱哟哟叫唤的杌子,让鲁连山坐下。鲁连山把腋下夹着的方方正正的包袱放在锅台上,拘拘束束地坐着,好像老佃户见东家,嘴唇干抖说不出话来。哥递过烟笸箩去,说: 大叔,抽烟吧。鲁连山猛然站起来,老手伸向破口袋。不,老大,我这儿有烟卷儿。他摸出一盒纸烟,好不容易开了封,抽出一支,递给哥,又抽出一支,袖在胸前,问你: 老二,你也抽一支?哥愤愤地说: 他还有脸抽烟?吃饭都吃瞎了。鲁连山又哆哆嗦嗦地坐下了。娘说: 他大叔,您家老三考上了?鲁连山哆嗦得更厉害了,双眼泪汪汪的,双手高举到头上,好像感谢上苍: 老嫂子,你说,这不是做梦吧?咱的孩子还能考上大专?考上了,考上了,前些天,我去他爷爷茔上看,见茔上的土潮润润的,茔顶上热气腾腾,我就知道,风水使劲了,就像那沤到了的酱,发起来了。我估摸着差不多了,今年该发科了。果不其然中了。他去学堂里看分数,一进院子就哭,哭得那个屈啊,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娘不忍心啦,过去劝他,他娘说: 儿啊儿!别哭了!考不上就考不上吧,人的命啊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该吃哪碗饭,阎王爷早就给安排好了,命里有想躲都躲不过,命里没有莫强求。别哭了,干什么还不是干,攒几个钱,娶个媳妇,爹娘也就完了心事啦。他还是抽搭。他娘又跟我商量: 他爹,昨后晌阮大嘴来说,孙大保家的闺女要寻人,那个嫚就是瘸了一条腿,别的什么毛病也没有,生儿育女是没有问题的……好小子,这时候他才蹦起来,用袖子揩一把眼泪,说: 爹!娘!我考上了!把他娘欢气的,罗锅罗锅就坐在地上了……鲁连山用手背子擦着眼睛,嗓子里嘎勾嘎勾地响。娘说:他大叔,您好福气啊,等着儿子上出大学来,大把大把地挣钱,您老两口子就净等着享福吧。鲁连山说: 早哩,早哩,还在云彩影里照着的事呢,只怕上出学来,就不认他的爹娘啦!娘说: 不会的,您家老三生来厚道,变不了。哥站起来,欲走不走的样子。鲁连山也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解开包袱,把一堆书抖落到锅台上。这是俺老三让我送来的,他自己不好意思来,怕刺激您家老二伤心,他说这些书都用不着了,留给老二用吧。哥嗤了一声鼻子,说: 拿回去吧,他也用不着啦!鲁连山惊愕地问: 老二不考啦?年轻轻的趴在黑土地里有什么前途?哥说: 你不是说“命里没有莫强求”吗?鲁连山说: 那是他娘说的,老娘儿们的话,颠三倒四,没有个准头。俺老三说您家老二明年一定能考中……哥说,不考了,回来干活吧!鲁连山尴尴尬尬地笑着,退出门口去。娘叹气。哥生气。你迷惘地看着锅台上的书籍,心乱如麻。哥说: 睡吧,明日还得去给豆子喷粉,你上次怎么喷的?虫子没死多少,豆子被你踩倒了不少。哥转身欲走,娘说:“老大,再让永乐去学一年吧,没准就考上了……”哥懊恼地说: 一年一年又一年,再去一年就是五年啦!人家跟他同班的大学都毕业啦!娘说: 再去一年,最后一年,不中就拉倒,你这个当哥的也算尽到了心。哥说: 你就不替我想想,真是天下爷娘偏小儿!他上学,你什么都不能干,虽说是分了家,可你们两人的地还是我种着,里里外外都靠我,累死了我你就不心痛?八成我不是你亲生的。娘说: 你爹临死嘱咐你什么啦?你爹要你可着劲供给永乐上学!哥说: 你让永乐自己说,他上了多少年啦?二十三啦,早该顶家过日子啦!你说: 哥,甭生气了,我不上了……娘说: 没出息的东西,没有你说的话!娘气势汹汹地提着哥的乳名说: 永祥,你和永乐都是我皮里出的,一样的遭罪一样的痛!我偏他什么啦?我让他再撞撞运气,考上了他好你也好,他光彩你当哥的不光彩?他混好了还能忘了你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哥?人家要欺负你也得想想你有个上大学的弟弟,下手也留三分情。要是他趴在庄户地里,就他那模样,只怕连个老婆也讨不上。你那边老婆孩子一大群,他这边光棍一条,邻亲百家不笑话你?你脸上光彩?娜妮她娘也结了扎,眼见了你绝了,永乐要是光棍了,咱老齐家可不就嘎嘣一声绝了种了吗?娘感情发动,伤心地哭起来。哥流了泪,你也流了泪。嫂子扶着腰走进来,冷冷地说:媳妇不是婆婆养的,您儿跟着您受罪我不跟着受罪。永乐上学不上学随便,您两人的地孬好俺再代种一年,其他的花销俺一概不管,他当了省长俺也不沾他的光!你说: 嫂子,我欠你多少将来就还你多少!嫂子双手拍着屁股说: 好啊好啊!你能还才好,哼,好像再去一年就笃定能考上一样!我早说了,一岁长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考白了毛你也考不上。娘泪眼婆娑地说: 永乐啊永乐!你就没有一点志气?你就不能赌口气,立立志,考上大学堵堵她的嘴!你热血沸腾,感到自己已经怒发冲了冠,你吼着: 我要考!我要考!我要考上大学!你们不管我我去卖血换钱交学费也要考!不成功,就成仁!哥有气无力地说: 那你就再去沤一年吧,能考上最好。嫂子说: 哼!说两句大话壮壮胆吧,吹牛屄不要贴印花,你能考上,我头朝下走三年!哥晃晃荡荡地走了,嫂子歪歪扭扭地走了。停电,黑暗包围了你,你被黑暗挤成一张薄饼,在电灯光下发过誓,电灯一灭你就完劲了。你什么也不想了,你只是感到极度的疲倦。这一夜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猫头鹰在村东公墓里的黑松树上一声声叫得紧,田野里的老鼠匆匆忙忙地搬运着粮草,房子里的老鼠咯咯吱吱啃着箱柜的边角,蟋蟀们在热烘烘的锅台上此起彼伏地欢唱着。后半夜时,一道银白的清冽月光从破纸的窗棂上泻下进来,照明了母亲的脸。母亲在酣睡,一股股阴风从她嘬起的嘴巴里吹出来,那颗孤独的长牙在气流中索索战抖;你毛发悚立,尽力蜷缩着身体。母亲的睡相已令你惨不忍睹,母亲的吹气声更让你不敢卒闻。你努力谛听从墓地里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声,你闻到了墓中尸骨的腐烂气息,黑暗四合,似棺木包围着你,月亮钻进了阴云。猫头鹰飞到了头上,你听到了它振动羽翼的滑溜声响,黑暗中,它的锐利的绿眼睛像两把锥子深深地刺进了你布满灰垢的肚脐。你恐怖地叫了一声,娘用冰凉的手摸着你,一边摸一边问: 永乐,永乐,你是被魇狐子魇住了吗?……
猫头鹰又叫得一声比一声紧了,好像催命的符咒,你遍身凉透了,你的腿已被疯狂生长的葛藤牢牢盘缠住了。你举起药瓶子,耳边突然响起了喜庆胜利的唢呐声和鞭炮声,一颗颗红色的电光鞭炮在半空中炸裂,红白两色的纸屑纷纷扬扬地落在鲁连山花白的头颅上。鲁家三小子明日就要启程了,去东北黄金专科学校报到。村主任提着酒去鲁家贺喜,鲁老三,穿着一套新缝的蓝布制服,脖领子上夹着两颗曲别针,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剃了一个崭新的小平头,脚上是一双白色回力球鞋,这个将要去学着挖金子的专科学生,双手捧着茶壶,恭恭敬敬地给村主任倒茶水,村主任满脸堆笑,双手捧着茶碗接水,嘴里夸着: 老三,这一下出息大了,挖出狗头金来,带回来让你大叔开开眼界……这些情景你并没有亲眼看到,鲁连山家为儿子举行庆功筵宴时,你正在公墓里爹的坟前徘徊。走到爹的坟墓前之前,你先去参拜了鲁老三爷爷的坟墓。那坟墓实在也稀松平常,有草,并不繁茂,稀疏的几株驴尾巴蒿子下,有两个深不可测的耗子洞,墓前水泥制成的墓碑上,淋遍了麻雀、鸽子的黑屎白尿。哪里能见到鲁连山所说的那种热腾腾的蜃气?这难道是黄金专科学校学生的祖坟吗?你恨不得对准那两个耗子洞撒一泡又黄又臊的老尿!但你知道不能撒尿了,你应该把尿憋足,憋得像高压水龙头一样,滋到一个你认为最肮脏别人认为最神圣的地方。爹的坟墓上绿草葳蕤,紫色的野菊花夹杂在绿草丛中,好似从云层中透出来警世的星光。你嗅着星星的淡雅香气苦苦思索,为什么这样生机蓬勃的坟墓倒不如那样猥琐凋敝的坟墓祚佑儿孙呢?如果先人的坟墓色彩决定后人的发达与荣华,那么,应该是我进入黄金专科学校而不应该是鲁老三入黄金专科学校。夕阳。松林。丛冢。归鸦。薄月。粉红色的夕阳照耀着黑色的松林;归鸦的翅膀上泛滥着翠绿的丹霞;坟冢骚乱不安,拥拥挤挤,好像死人的世界里也存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沙。在遍天厚重的流光溢彩的黏稠的高粱面粥样的暮色里,漂浮着半轮淡薄如纸的苍白月亮。你不知道你的脸像月亮一样苍白,因为你看到父亲的坟墓里——也许是繁茂的草丛中爬出来一条黑底白花的大蛇,你的脸是被吓白的。你一见到蛇就把全身的寒毛支棱了起来,全身僵硬你不会动,鼻子里充满蛇身上放出来的隔夜蒜泥般的味道。蛇有镰把粗细,一尺多长,尾巴很短,不是如一般草蛇那样逐渐细下来,而是很粗的棍子般的身体,突然变细,生成一个一拃多长的小尾巴。蛇身上似乎有鳞片,映着血红阳光,显出一种高贵的华丽色彩。见到你它略停爬动突然对着你举起头,永不旋转的蛇眼阴鸷地盯着你,好像要彻底洞察你心中的秘密。你欲飞身而去,筋麻骨软,早已不能动弹。蛇看够了你,温柔地对你点点头,然后放平身体,缘着墓间青草,飞也似的去了。青草在蛇身后豁然分开,草叶翻卷,咝啦啦地响,好像平地起了一阵风……你不知是吉是凶,也许这条蛇就是爹的亡灵显圣?对我点头是告诉我明年能考中?龙蛇同类,飞龙在天,爬蛇在地,此蛇已能兴风惊草,此蛇非凡蛇也。你带着阴冷潮湿的吉祥预兆回家,刚出松林,就见鲁连山陪着他的三儿子来了。你慌忙躲在一棵松树后,看着鲁家父子在祖坟前点上一刀纸烧起来,纸火明亮,照着鲁家父子虔诚的脸。灰烬飞升起来了,像黑色的蝴蝶,这时那半轮月亮已放出了些许短促的浅淡金光,迷迷蒙蒙地罩着天地万物,鲁家父子跪在祖坟前,高翘着屁股叩了三个头。你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你那时的表情就像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开学之前,娘跑了十里路,请来了一个风水先生,是一个黑胡子的老头,七十多岁,腰板笔直,像门板一样。老头是从黑龙江回家看儿子的,娘去请他之前就跟你说过,这个老头号称“半仙”,在黑龙江半个省都有名。现在你坐在鱼翠翠尖尖的坟头上好像抚摸着她你在少年时期就抚摸过的烫手的乳房想起你去年秋天又一次满面愧疚地进入复习班门破窗残的教室羞答答坐在最后一排最外边一个位子上的情景。上课铃声一响,课堂里嗡嗡乱响,谁也听不清自己说什么也不知道别人说什么,大家互相摩擦着像一个笼里的鸡一样互相啄理着羽毛。走进来的是校长。校长站在讲台上气宇轩昂,他是一个中年人,面黄无须,人中漫长,下巴短促。他向前一倾身,双手按住讲台,头探得很往前,像一匹在槽中吃草料的黄骠马。同学们好,他语调亲切,表情麻木地说。教室里骚动一阵,你看到前排的考场老手“冬妮娅”用丰满的背使劲蹭着你的课桌的边缘,好像她的背上生了虱子,好像牛在槽边上蹭痒,你厌恶地看了一眼她的鹅一样的长脖子。同学们,欢迎大家再一次回校复习,尽管上级三令五申停办复习班,但我们还在办。我们的理由很简单: 一、各校都在办复习班,我们不办我们的升学率就要下降,我们的学校声誉就要受损,就说明我们的教学质量低。二、这一条最重要,是歪倒磨砸在碾上的大实话,你们都是农民的孩子,要想跳出农村,只有升学这一条路,当然当农民照样干革命,但革命性质不同是吗?(校长自嘲地微笑。)当然我们也是为了不埋没人才,由于诸多原因,许多好同学第一次高考落选,办复习班是为了这些同学不埋没。事实证明办复习班是成绩很大的,譬如,今年我校升入大专院校的学生总共三十六名,复习班学生就有二十八名。(校长如数家珍,报出一串比率。)一句话,复习班不能停办。要来复习的同学很多,我们只能择优录取,让那些确因某种原因发挥不好、考分离录取分数线很近的同学来参加复习。当然啦,也有某些特殊情况(校长伸出舌头咂了一下嘴唇,校园里响起汽车的嗡嗡声,一辆杏黄色的轿车从栽满向日葵的沙石路上驶到校长办公室前),我们校舍紧张,每个班都超员,尤以复习班超员最重,大家看,齐文栋同学半边身体都坐到门外去了。(一阵桌凳响,同学们都回头看你。)因此,从今天起,就是玉皇大帝送他儿子来插班复习也拒绝接受。(学校的文书——一个烫着卷毛的姑娘在门口冲着校长打手势,校长不理睬。)由于复习班是“黑班”,没有经费,所以每个前来参加复习的同学要交一百二十元复习费。我们不是向钱看,是没有办法。如果是向钱看,那些学生可以交二百元复习费,但我们不要,我们只招收你们这些大有希望的同学来复习。大家不要顾虑,好好复习,迎接明年高考,在你们的档案上,你们永远是应届毕业生。卷毛女文书又一次出现在教室门外,龇牙咧嘴地对着校长做手势,从她窘急的神态上,你猜出那个坐着杏黄轿车的胖子(老师们称这类胖子为“大肚子”)一定是个要员,他如果不是送亲戚子女来复习、插班,就是前来检查工作。同学们都歪着头,看着女文书挤鼻子弄眼的滑稽相。校长抬腕看看表,说,同学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啦,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啦,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好好学,是为你们自己学的,是为你们的家长学的,并不为老师和校长学的,还有五分钟,大家嘀咕一下,怎样度过这来之不易的一年,没交复习费的同学别忘了催催家长,赶快交上来。校长一走,教室里一阵嘈杂,有笑声也有抽泣声。你木然地看着校园,看着对面的教室,看着在两排教室之间茁壮生长的银白杨树——银白杨树,树姿优美,抗病虫害,能活三百岁到六百岁。它树冠宽阔,叶片呈多角形,风吹叶片沙沙作响,人们戏称“鬼拍手”,“房前钻天柳,房后鬼拍手”——的银灰色的叶子在阳光中翩翩翻动,闪闪发光。食堂里麻子师傅“鸡啄萝卜似极”骑着一辆红锈斑斑的自行车哗啦啦冲进校园,他的自行车把上挂着十几只当年生长的、羽毛灿烂的黄腿小公鸡,这些可怜的小公鸡不知要进谁的胃袋……食堂的打菜窗口前排着漫长的队伍,学生们用饭勺子敲打饭碗,敲出一片嘡嘡嗒嗒的暴雨抽打铁皮桶般的声响。你很少站在这条队伍里,你的佐餐是二分钱的红咸菜。你即便偶尔站在这条队伍里时,也从不用铁勺子敲打搪瓷碗沿。你怕敲掉碗沿上的搪瓷,在你们中学成千的搪瓷碗里只有你的碗沿没缺瓷。麻子师傅把铁勺子用力扣到你的碗里,一声脆响,你的心一阵悸动,当你接出碗时,发现在十几块蜂蜜色的萝卜菜上,沾着从碗沿上爆裂下来的一片片黑白相间的搪瓷。第二天,你搜出一毛钱菜金,又一次站到打菜窗口前漫长的队伍里,你发疯般地敲打碗沿,比任何一个人敲得都凶。等到你挨近窗口时,碗沿上点瓷不存,碗底里积着一堆瓷渣子。你用手抹掉瓷渣子,把碗伸进窗口: 一毛钱萝卜!铁碗又是一声脆响,你坦然地接住碗,见那十几片蜂蜜色的萝卜片上,沾着几个炒煳的葱花,没有了硌牙的搪瓷碎片,你很高兴,并且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同学们一站到排队打菜的行列里就不可遏止地敲打碗和盆。后来你去排队时,似乎并不是为了那几片萝卜或土豆,而是为了敲碗沿,你在这种神经质的敲打中,感受到一种扬眉吐气的欢乐……第二节课是数学。还是那个胖乎乎的、戴着一副红边眼镜的王老师。他倒背着手,神色冷淡,好像这并不是开学第一节课,而是一次枯燥无味的、千篇一律的进饭或出恭。他扫了一眼众学生,你知道他谁也没胡看他把谁也看了。你想在枯燥的数学教师眼里每一个学生的脸都跟一团枯燥的粉笔末子差不多。请同学们合上书本,他说,两个平面相交有什么性质?谁来回答?教室里安静极了,你看到八十多个红白相间的脑子在抽搐蠕动着,无数的平面像窗玻璃一样在虚空里碰撞着、交叉着,生出了无数的直线、角、定理和定律、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道德和非道德的、留兰香型的和水果香型的、牙膏、肥皂、洗衣粉、泡沫聚乙烯塑料……冬妮娅,请你回答,数学教师咬着牙根,字字清晰地说,两个平面相交有什么性质。“冬妮娅”站起来,把手背到身后,从她的手里,射出了一道寒冷的光线,正大光明地照在你的额头上,你感觉到了,那是“冬妮娅”的袖珍小镜子反射的太阳光。“冬妮娅”忸忸怩怩地扭动着腰肢,黄色的长脖上渐渐挂上了暗红,她吐字不清地说: 两个平面相交……两个平面相交……她哇啦一声,好像是哭了,你看不见她的脸,所以你猜想到她是哭了。有几声幸灾乐祸的、也许不是幸灾乐祸的冷笑从密如蜂巢的座位上发出。数学教师痛苦地摇摇头,拍拍手,说: 请坐吧,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左前方一个鱼刺般的学生举起一只枯木朽株般的手臂。数学教师说: 王天圣,你来回答。
王天圣站起来,虽然哈着腰仍然如鹤立鸡群般高拔,他像个学者般老练地用中指往上托托滑到鼻子上的眼镜,用好似伤风患者的重浊鼻音背诵了两个平面相交的性质。背诵完了,他直立着,看着数学教师,好像期待着表扬,也像等待着批语请坐!数学教师说,同学们,王天圣回答得对不对?教室里沉默片刻,便响起一阵含含糊糊的喊叫。你没参加这种喊叫,你的眼被爬行在“冬妮娅”背上的一只苍蝇吸引住了。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短袖衬衫,你想到那苍蝇在她衬衫上爬行,你猜想她一定皮肤发痒,蓝色的乳罩带子鲜明地凸现在衬衫中段,那个圆圆的黑钮扣正正地压在她的第五截脊椎上,苍蝇有时沿着乳罩带子哧溜哧溜爬行,好像在微波荡漾的湖水上凸出的一条蓝色堤坝上疾步行走的游客。
这时候数学教师用粉笔在黑板上潦草地写着平面相交的性质,含有杂质的粉笔磨擦着褪色的黑板,吱扭吱扭、沙涩又油滑地响着,这响声使你耳膜发痒发酥,一阵阵酸溜溜的涎水从舌底冒出来。这瘆人的声响还使你的眼球震颤,两点绿色的眼屎唧唧哝哝地冒出来。你擦掉了眼屎。左前方一个留着寸头的男同学打了一个哈欠,左手摘下眼镜,右手揉了一下紫红的鼻梁便松开,然后把脑门平放到裂缝的桌面上。他的头前摆放着城墙般的教科书,挡住了他的头,但他的左手还悬在空中,举着悠来荡去的眼镜,他乏透了。你的桌子上也摆放着城墙般的教科书,每个人的斑驳陆离、布满墨水污渍和刀刻瘢痕的桌面上都垒成一道新的长城,大家都伏在这城墙后,抵抗着老师的进攻。那只苍蝇爬到“冬妮娅”胳膊上去了,爬行在她臂上暗蓝色的血管子上。你很想伸出食指去按一下那根葱叶状的血管,但你知道这是犯罪。你立刻想起母亲正费尽艰辛地筹措那一百二十元复习费了,你恨自己,于是你用力把凝滞的目光从“冬妮娅”的背上揭下来,双手支颐,聚精会神地去看黑板上出现的一串又一串吐鲁番葡萄的数学公式……“冬妮娅”的衬衫乍看很白,但其实并不干净,尤其是脖领处与头发相接的地方,分明可见黑乎乎的灰垢,她的脖子于是又长又稀松,让你有一种微微的、油腻腻的恶心感。过A的直线,进B的洞穴,你恍惚地从满黑板模糊不清的公式中看到了这样的字语,头脑一阵咔嚓嚓转,极力演绎和附会B的洞穴的朦胧的暗示性,你心猿意马,走火入魔,强力支撑,精神犹如一个滑溜的圆球,难以在黑板上停留,它轻浮地滚动着,带着一种堕落般的力量,要进B的洞穴。你吓坏了,意识到自己已确实不适合坐在中学课堂上听讲了……下午的政治课教师是你们的班主任,女,姓纪,未婚,很胖,很白,下牙不太整齐,但比整齐还要美。她亲切地、好像故意炫耀地龇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对着你们微笑着。她等着你们起立后又坐下,然后说: 同学们好,这节课我们复习辩证唯物主义的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范畴——她捏起一支粉笔,转身,抬臂,在黑板正中,写了两个排球般的大字: 物质。在她抬臂书写时,你看到她那钉着两颗银光闪闪的纽扣的衬衫短袖往下一褪,一撮一定非常柔软滑溜的金黄色的腋毛露了出来……你头晕目眩,班主任腋下那撮像火苗一样燃烧着的腋毛烫着你的心,于是你的心痉挛、抽搐、急一阵慢一阵地跳动。你拼命嗥叫着从万丈悬崖上往下坠落着,重力加速度,自由落体。物质的运动。物质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性。班主任用她嘹亮的歌喉朗声宣讲着课本上的那些个最基本的、最重要的定律,她不知道任何定律也抵挡不住她金黄的腋毛对你的诱惑,你盼望着她再次抬臂书写,在盼望时你又切齿咒骂自己,一种乱伦般的罪恶感沉重地压制着你那熊熊燃烧的欲望,两种力量,一种是金黄的灼热的,一种是灰白的阴冷的,在你的脑子里在你的血液里,炽热地绞杀着……物质是运动的,运动都是物质的运动……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它是一团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活火……你用力拧住自己的大腿肌肉,听到毛细血管在手指的捻压下啪啪破裂的声音。物质不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从物理运动到化学运动……特级化学教师像只凶猛的豹子,立在讲台上,目光如电,横向联合扫着你们八十四张枯枝败叶般的苍黄面孔,秋风萧瑟,你们的脸伴着银白杨枯萎的黄叶索落落地响。特级化学教师具有统帅般的雍容大度和八面威风,他站在讲台上形成的强大威慑力使学生们腰杆挺直,目光不敢顾盼。他不看黑板,侧着身,随手一画,黑板上出现了168O。李高潮!李高潮惶悚地站起来。李高潮眼睛细长,眉梢下垂。这是什么符号?原子符号。就这样回答对吗?李高潮脸上出现大便般的幸福表情。氧原子符号。就这样吗?李高潮身体晃动起来。你看到李高潮的下唇像炝锅铲子一样伸出去,伸出去,伸出去。坐下。这是表示质量16质子8的氧原子符号!……最后一节晚自习,你困得眼皮沉重,哈欠连天,演算习题的笔自动地画出一些不规则的图形。窗外的寒意袭来,你打一个战。房梁上吊下的橘黄色电灯泡周围曲曲折折地飞舞着几只扑棱蛾子,依然是秋天,不过是深秋罢了。夜空中雁声嘹唳,落叶窸窣有声。蝙蝠在房梁间灵活机动地飞行着。你盼望着钟声。钟声。蜂一样涌出教室前桌椅板凳噼啪乱响,“冬妮娅”仔细地锁好抽屉。向厕所进攻。站在小便池前你听到女同学们哗哗的小便声。上床。熄灯。立刻就有鼾声。由于听到女同学的便溺声你失眠了,你认为这一学期之所以心绪不宁就是因为坐在了“冬妮娅”身后,上课时你曾偷偷地看到她在小镜子里偷偷看你。吴天化把头藏在城墙后偷偷翻阅《飞狐外传》,你明明看到李老师发现了吴天化的鬼画符,但李老师只顾讲他的达尔文进化论,生存竞争适者自下而上从野鸡到家鸡,由苏北到山东,通通单饼卷大葱!宿舍里一股鞋旮旯子味,五颜六色的尼龙袜子们一齐施放恶臭。地上汪着尿液般的洗脸水,上铺的床咯咯吱吱响,下铺的支架是根鲜柳木,生长出嫩绿的黄芽,大鞋小鞋皮鞋胶鞋密集成行,放屁声梦呓声磨牙声此起彼伏持续不绝。你想到“冬妮娅”在小镜子里的深情的眼睛。你安慰自己,我已经二十三岁啦。你被失眠困扰着才发现中学生宿舍是丰富多彩的。老鼠在床下急促地跑动,一个同学梦中挥拳打人,拳头正抡到另一个同学嘴上,这个同学捧住拳头啃了一口。你为什么咬人?你为什么打人?我梦中打人。我梦中啃猪蹄。躺在你身旁的“神枪手”——一个左目有残疾好像永远在瞄准的小个子同学——香甜地吧咂着嘴,喉咙里还呼噜呼噜响。上铺姓孙的同学抽抽搭搭哭起来,不知是梦见了伤心事还是根本没睡着。你爬起来,坐着,膨胀的脑袋像热气球,我欲乘风归去,脖颈不放你行。化学方程式、数学公式、物理定律、生物进化、英文单词、形式逻辑、商品价值、“冬妮娅”背上的苍蝇、腋毛、乳房、大学通知书、鞭炮……你头痛欲裂,大脑被分割成了无数钢珠般的球,这些球骨碌碌地转动着、摩擦着、碰撞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缺少润滑油但飞速运转的机器声。双耳里响彻如寒风中呜呜作响的电话线的声音。你堵住耳朵,响声深入到脑子里,像两束箭齐射。你说: 我是刺猬。我是光。我是一棵葡萄树……你知道你要疯了,精神分裂症……你穿着裤头背心站在满天星光下,你嗅到了校长办公室前花圃里盛开的黄色千头菊花幽幽的香气。食堂里豢养的那条杂毛公狗对着流星、对着在夜空中飞行的鸿雁狂吠。你学着基督教徒刘圣婴的样子,在瘦骨伶仃的胸脯上画了一个十字,喃喃地说: 阿门!起来解手的班长发现了你,他关切地问: 齐文栋,怎么啦?小心感冒!你说: 我完了我完了我睡不着啦……他说: 你等等。他急匆匆跑去,又急匆匆跑回。他问: 你有什么心事?你说: 脑子全乱了……好像一匹跑热了蹄子的马,收拢不住啦……他说: 我有安眠药,你吃吗?你说: 吃!吃!他说: 你跟我来,轻声点,别把同学们惊醒。班长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瓶,拧开塞子,问你: 吃几片?你说: 十片!班长嘘了一声,说: 开什么玩笑,十片吃下你可就昏睡百年啦。给你两片吧。班长递给你两片安眠药他说没有水,你一仰脖子吞了药说不要水。班长,给我两片吧……从班长身后伸过一只失眠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李四清,怎么你也失眠啦?班长问。嗯哪。看不清李四清的脸,只看到李四清的手在哆嗦。给你两片吧,班长说。班长……从上铺上伸下一只毛茸茸的手,班长也给我两片吧……班长慌忙把小药瓶塞进枕头下,双手按住了枕头,急如星火地说: 没有啦没有啦,我自己还要吃呢……吃过安眠药后你的眼睛更加明亮,自以为极像两只锐利的猫眼,能于暗夜中辨别出老鼠的雌雄,你能辨别出老鼠的雌雄,那么你能说出世界上有多少只不雄不雌的“阴阳鼠”吗?世界如此广大,你知道的还不如一只老鼠知道得多,老鼠能预报地震,你能吗?你把自己和在梁间飞跃腾挪的老鼠做比较,立刻感到万分羞惭,人不如鼠!上铺的一个同学惊叫起来,一只从梁头上失足的怀孕的大老鼠跌到他的鼻梁上,老鼠在仓皇中啃了他一口才从容地跑走。那同学用手电筒照着沾在手指上的血,他又摸了一下脸,手指上血更多啦。他闭了手电,嘟哝几声,拉起被单蒙上了头继续睡觉。你想亡羊补牢犹未晚,蒙头防鼠,不算怯懦。你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脚立刻露在外边,缩进脚来。黑暗,憋闷,嗅着自己身上的污垢浊气和被自己的汗水浸湿过的被子的酸臭气。宋丰年的咬牙声尖锐锋利,穿透铁甲般的被子钻着你的耳朵眼子,宋丰年一定肚子里有蛔虫,他的牙齿磨得又短又小,但他还是咬、磨,天长地久,夜夜坚持,好像他的愤怒无边无沿,永远不到尽头。你幻想着制造一种奇特挂钩,一钩钩住宋的下颚,一钩钩住宋的上颚,下钩的连线拴到北窗框上,上钩的连线拴在南床腿上,两条直线平行永不相交。几何定理。这个恨不得咬碎钢牙——不知道恨爹娘还是恨欺诈——的宋丰年还是个业余美术家呢!学校青年团的墙壁报上,期期都有他的作品。你认为他的最优秀的作品是他趁着中秋节之夜之前几天的皎皎月光画在黑板上的一幅漫画。一个头如顽石的学生坐在一张极度瘦弱的板凳上,手捧着书本,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个满面狰狞的老师,左手持一铁凿,右手持一铁锤,正在努力开凿着学生如花岗岩般顽固不化的脑袋。学生的脑袋上飞溅着拳头大的火花(旁注: 知识的火花!)。漫画上方,通栏十个螃蟹般的潦草大字: 庆祝教师节,老师辛苦啦!你因为失眠起来夜游看到宋丰年鬼鬼祟祟地创造着他的才华横溢的杰作。你看到他面对着自己的作品哑然失笑,举手掩口有扼止喷饭状。第一节早自习,五点半,太阳还没醒,夜仓皇出走,白天刚诞生。你看到同学们都傻不棱登地瞅着黑板上的漫画,都下意识地紧缩着脖子,好像有人在高喊: 小心脑袋!宋丰年大模大样地坐在墙壁边上,脑袋晃来晃去,好像在背诵什么,他的脑袋碰得挂在墙上的碗袋当啷当啷响,在众多的头颅当中,只有他的脑袋是安全的。物理教师一进教室就懵了,他咧着嘴,嘿嘿了两声,转身就走。弓腰的教导主任夹着一本书跟随着物理教师走来,你半边身子在门外,清楚地看到物理教师怒火满腔的脸庞和教导主任忧郁寡淡的脸。反了!物理教师说: 教书教出罪来了,喝粉笔末子喝了三十年,肺都烂了,赚了个什么?你去看看,孙主任。孙主任倒背着手站在黑板前,像军事家研究地理图一样研究着漫画。物理老师的眼睛时而像激光一样扫射着学生,仿佛要洞察每个学生心中的秘密;时而羊羔般地瞅着不动声色的教导主任,好像在寻求正义和公道。教导主任停在原地倒动着脚,转过身,噗哧一声笑了。很好嘛!同学们,画得很好嘛!你们终于理解了老师的辛苦。老师们的工作确实像开凿花岗岩一样艰难困苦。这是哪位同学画的?画得很好,很形象,很雅谑,很有创造性。是哪位同学画的?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别说了。同学们,把你们的脑袋弄开一条缝吧,让老师们少费一点劲儿,把知识给你们灌进去!教导主任抄起黑板擦子,一点一点地擦着。擦高处那行字时,他用力抬脖子,腰依然弯着,姿势催人鼻酸。擦完黑板他说: 马老师,请上课吧。马老师站在讲台前,丧声丧气地说: 上课!同学们用空前迅速的动作站起,腰也都是空前的直溜。马教师点了一个长长的头,示意同学们坐下,马老师冷冷地说: 我是老师,不是石匠,希望你们不要开这种玩笑。今天复习电磁场定律。马老师拿起粉笔,黑板上那坚固的学生头还隐约可见。马老师把一个“电”字狠狠地戳到那学生头上。那天,他的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都带着开凿山石的凶狠和果断,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也都像铁凿子一样打到你们的头顶上。你看到满教室飞舞着绿色的大火星子,学生们的头上都发出铿铿锵锵的巨响,教室宛如采石工地。临下课前,马教师一阵急咳,黑眼球减少,白眼球增多,脸色如纸,你看到马老师如飓风中的枯树,摇摆几下,仆地便倒。同学们都立了起来,女同学哭着喊——马老师——前排的同学跑到讲台上,后排的同学也挤过去,板凳倒了,桌子翻了,书本垒成的城墙倒塌,数不清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政治语文英语爱情小说武侠小说落在地上,墙壁上的碗袋砰砰啦啦地响着,摇晃着,五颜六色的学生把马老师围在核心。你站在最里层,用两只手架着马老师一只胳膊。你是从教室外跑上讲台的。马老师像一个温顺的婴儿靠在你和班长臂膊里。马老师……老师……同学们脸上毫无疑问地挂着晶莹的泪珠。老师……醒醒呀……马老师嘴里流出一线嫣红的血,鲜艳得好似成熟樱桃的颜色。你刚举起衣袖要为老师揩嘴,一个女同学敏捷地把一方手纸触到了老师嘴上。同学们……马老师眨巴眨巴眼,两颗很大的、混浊不清的眼泪噗嗒、噗嗒掉下来……谢谢同学们。是谁画的漫画?班长怒吼。宋丰年从人缝里挤进来,哇啦一声哭了: 老师,是我画的……我错了……我再也不画了……揍他!一个学生在圈外吼叫。马老师说: 宋丰年……不怨你……同学们,与宋丰年没有关系……校医跑来了,党支部书记跑来了,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和教师们跑来了。马老师的朋友和马老师的仇人都跑来了。两个月后,在县教育局铺着大理石地面的会议厅里,为马老师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学校里的领导都参加了。听到马老师死讯那天,班长跑到讲台上,高举起一只拳头,坚定地说: 同学们,让我们发扬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治学精神,不考上大学,誓不罢休!让我们用一张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告慰马老师灵魂吧。复习班全体同学放声大哭。座中泣下谁最多?宋家丰年蓝衫湿!你泪水满面,热血沸腾;你知道在班长举起拳头那一瞬间,全班同学都是泪水满面,热血沸腾。但是,墨写的诺言遮不住血染的事实,一接触到课本,你知道,起码有一半同学与你一样,沸腾的热血逐渐降温,最后停留在冰点上徘徊。人贵有自知之明,春节,寒假。那时候你就知道什么都玩完了。母亲把一块肥肉夹到你碗里,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把肥肉咽到肚子里,然后满怀信心地点着她的头。今年过年,咱豁出去少吃点,也多买几刀纸烧烧,多做几个菜供供,等你上了考场,你爹不会看着你不管。房山上,我埋上了一盘石磨,什么样的邪气也侵犯不了啦……那个在黑龙江半个省都有名的风水先生穿着一条扫腿单裤,一件黑呢子中山式大褂,拄着一根生满硬刺的花椒木拐杖,绕着你家的房子转了三个圈子,你和娘在他身后。你听着他连连打嗝你嗅着了打嗝打出来的你家那只老母鸡的肉味,你既恨他又敬畏他。他用拐棍戳戳房后的地,用拐棍敲敲写着宣传一胎好石灰大字的墙壁,最后,双手扶拐,身体前倾,站在房山前,说: 毛病就在这里啦!看着没有,那条路,直冲着这儿,这是大忌讳,“路箭”,你们这孤儿寡母的,哪里顶得住射?娘虔诚地问: 先生,可有化解?风水先生面有难色,支吾了一会儿,忽然响亮地说: 看着你们娘俩可怜,豁出我减两年阳寿,泄露点天机吧!家里有石头吗?娘摇头说没有。有别的石器物吗?娘说有一盘石磨,现如今用电磨,石磨无用处啦。先生猛掌击额,说: 顶好顶好。抬出来,埋在这房山上,半截在土里,半截在土外,一年之后定见功效,要是不灵就到黑龙江省熊瞎子沟找我。大年初一,满天瑞雪纷飞。大年初二,雪霁日出。初三化雪。初四遍地泥泞。初五鲁连山家三小子来看你。他穿了一件时髦的滑雪衫,头冻得像根胡萝卜一样,说了一会儿话,你听出他的口音已有很大变化。他要走,你送他到房山处。他让你留步。你留步。你看着他蹦蹦跶跶地走了。你听到结满冰挂的柳枝子在头上乒乒乓乓地响着。你看到一只遍身死毛的花狗屁颠屁颠地走过来,停在石磨处,机灵地翘起一条狗腿,欻拉欻拉地撒起尿来,你把一声怒骂回进喉咙里,麻木不仁地站着,看着花狗怎样把尿撒完。花狗走了很久,你才回家。
……春天到了,燕子飞回来了。教室前那几株高大的银白杨的细枝上,悬挂着一条条丝线流苏般的、毛毛虫般的花絮。坐在你面前的“冬妮娅”是第一个脱掉棉衣换上春装的。她在班里始终领导着服装新潮流。你清楚地记住了她的春装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她的背上并排钉着四个核桃大的纽扣。你缺少过渡性的衣服,你是全班最后一个脱棉衣的人。你认为中学生都是抗寒的种子,虚荣好胜的冠军。大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看到同学们飘飘欲飞的样子,你想其实他们会很冷,因为你穿着棉衣都感觉到冷。那些日子里你显得老态龙钟。有一天你在学校门口碰到一个学生家长问你: 大哥,知道高一二班的刘玲玲住在哪儿吗?那家长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推着一辆缠得花里胡哨的自行车,自行车货架子上载着一袋子小麦。你怔了半天,才明白自己就是她的“大哥”。你满面显红心里凄凉,什么话也没说就跑进了校门。你知道她一定在大门口望着你的背影,她也许把你当做一个哑巴。银白杨树上迁来一对喜鹊,那些天里它们飞来飞去,叼着树枝和草棍,在白杨树冠中心里建筑它们的巢。它们经常驻足在树梢上,鹊踏枝,随着悠悠荡荡的春风愉快地聒噪。物理课,接替马老师的苏老师,男性,却起了一个妇人味的名字: 苏淑芳。他年轻漂亮,脾气暴躁,经常的口头禅是: 何其笨也!你认为小苏老师是典型的石匠风度,在他的物理课上,教室里始终响着锤子打击凿子和凿子开掘天灵盖的声音。你为什么还不脱掉棉衣?“冬妮娅”掷到你脚下的小纸条上写着这样的问讯。她把小纸条搓成一个小纸团掷到你的脚下,趁着小苏老师用粉笔凿黑板时她一歪头,努了努她的嘴。你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手臂一拖,把一块橡皮蹭到桌子下。你弯腰捡橡皮时把纸团捡了起来。从桌子下边,你看到“冬妮娅”穿着红皮鞋的脚轻轻抖着。你展开条后,怒火填胸膛。你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你想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在嘲笑农民的儿子,就像冬妮娅嘲笑保尔·柯察金一样。我怕冷!你管得着吗?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有不准穿棉衣的条款吗?我穿皮大衣、披被子与有你有关系吗——换下棉衣!你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味道熏我!——你身上有一股比大粪还臭的气味也在熏我!——你头晕吗?我有“风油精”。——多谢!留着自己用吧!——我有两瓶。——你想干什么?——请你换下棉衣,不要像个老头子!——回家教训你父亲去吧!——我父亲去世啦。——对不起——你父亲还健康吗?——死去十年啦。——我们同病相怜,是吗?——不是!我们不属于一个阶级。——社会主义国家里阶级消灭啦!——你是锦衣玉食的小姐,我是穷光蛋。——穷则思变。——停止!——为什么?——不为什么!——下个星期天是“大休”日,你干什么?——不干什么。——回家背粮食吗?——不背。——我的生日,你愿意去玩吗?——对不起,没空。——我很孤独也很寂寞。——吃饱饭撑的。——注意礼貌用语!我家里只有一个妈妈,她退休了。她很会做菜,很平易的人,没有老干部架子。——想把我当作展览品吗?人穷志不穷!——你不要胡说!我没有朋友,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拿我开心吗?——你很老诚,不坏。——你错了!——我会观察人。——不要太自信。——星期日上午九点,我在镇中心“美你照相馆”门前等你!……你把几十张纸条的内容牢记在心中,至今未忘。你想起和“冬妮娅”的担惊受怕的“交谈”,纸上谈兵,五分钟内可说完的话,你们用了八节正课三节晚自习。你口袋里塞着几十张纸条,她的口袋里也塞着几十张纸条。
你一个人躲在厕所里翻阅着她写的纸条,心里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幸福感,难道这就是恋爱吗?你立刻想不久前高三年级开除了一对恋人。据说他和她躲在墙角上亲嘴被校长看见了。你认为与你相比他们还是毛孩子。“冬妮娅”多大岁数啦你不知道,她的爹是怎么死的她的娘是哪一级的老干部你不知道。她主动给你递纸条是什么意图你更不知道。你只知道她学习不好,爱照镜子,爱领导服装新潮流。你忽然疑虑重重,觉得这是一场冒险,是一个迷人的危险圈套。尽管你犹豫不决,进退维谷,还是在递过纸条后的第二天就脱下了生满虱子的棉袄棉裤。你上身穿着一个破背心,一件破衬衣——这两件已在身上穿了一冬天,虱子大部抓净,但布满虱子的死卵——外套一件崭新的蓝色涤卡军便装;下身穿一件裤头、一条灰色的半新衬裤——这两件已在身上穿了一冬天,虱子大部抓净,但布满虱子的死卵——外套一条崭新的“的确良”军装,黄色的真军裤。你刚换下了冬装就碰上了一个小小的倒春寒,阴沉沉的东北风从破窗里灌进教室,同学们都泰然得很,你却冷得直打寒颤。你没有毛衣毛裤毛背心之类所以你冷得发抖。发抖你也不敢抖,因为“冬妮娅”经常在小镜子里悄悄地研究你,在她的小镜子里你发现自己满脸皱纹,嘴唇青紫,你才知道那个学生家长呼你为“大哥”并不是出于礼貌和尊敬。你还痛苦地发现自己的牙齿又黑又肮脏,你痛恨家乡的含氟水,它毁了你的牙齿。你记得一年前去赶集,集上有一个巧舌如簧的青年人在声嘶力竭地卖“白牙药粉”。哎乡亲们乡亲们乡亲们!白牙药粉白牙药粉白牙药粉!采用国际先进配方、国内外最新工艺制成白牙药粉专治各种黑牙黄牙斑釉牙经国内外著名专家鉴定白牙药粉无味无毒无副作用长期使用有效率达到百分之百!本品行销五大洲八大洋饮誉全球请用白牙药粉。黑牙黄牙影响美观妨碍小青年找媳妇大姑娘找婆家请用白牙药粉它使你的牙齿洁白如玉就像我的牙齿一样大家都来看我的牙齿大家都来买洁齿白牙药粉!小伙子的确有一嘴洁白整齐的好牙齿。那小伙子发了财。连你都为之所动,剜肉般地拿出五毛钱,买了两袋白牙药粉。你用白牙药粉擦了牙,擦得牙龈出血,满嘴鱼虾味道,黑牙依然是黑牙。你没有抵挡住“冬妮娅”的诱惑。早晨刷了两遍牙,用洗衣粉洗了一遍脸又用肥皂洗了一遍脸。宿舍的门上有一块完整的玻璃,你站在玻璃前端详着自己的脸。齐文栋,好漂亮!相亲去吗?一个骑着自行车从门前飞驰而过的同学喊。你狼狈地跳到一边,用手托着腮帮子说: 噢呀,牙痛死我啦!那学生并没听见你的话,他一路按着车铃,早飞到校园外边的煤渣路上去啦。你寻思着借辆自行车骑着也许能够风光一点,但不好意思张口,同学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每个月有四个星期天而你们只能休息一天。这一天是让你们回家去搬运粮草,其实并非休息。上个星期天哥赶着牛车去县里运化肥,给你顺便捎过来一口袋小麦。哥的牛车停在教室前,那头黄色的老牛拴在银白杨上,不拴它也不会走一步。黄牛疲惫不堪地回嚼着胃里倒上来的草,嘴里滴答着泡沫,嗓子里呼噜噜地响。哥扛着粮食口袋,跟在你后边,走进你们的宿舍。同学们都在教室里自习,宿舍里空空荡荡。你从哥肩上接下口袋,说: 歇歇吧,哥。哥哼了一声,坐在苇席与木棍支撑绑扎起来大通铺上,掏出烟荷包卷烟纸熟练地卷起烟来。卷好,抽着,冷漠凄凉地看着你,问: 考试了没有?你老老实实地回答: 考了。问: 考了个第几名?你不老实地回答: 还没批出卷子来。噢,哥说: 上个集日里,阮大嘴到家里找着咱娘,给你说媒。你吸了一口冷气。好像吸进了绝望和绝望中的一线希望,你看着哥。哥说: 还是孙大保家那瘸腿闺女,上次要说给鲁加山家老三,人家老三考上了黄金学校,肯定是不要她喽。你想起孙大保家那个老大闺女满嘴的黑牙和一歪一斜的走相,心里泛起厌恶,你说: 我也不要!哥说: 娘当时没把话说死,用活口话把阮大嘴打发走了。娘跟我商量,是应还是不应。我跟你嫂子一合计,你嫂子说: 她小叔要是能考上大学,即是关着门,媳妇从墙头上也就爬来家了,要是考不上大学,只怕连瘸腿瞎眼的也找不到。你嫂子平日里昏,这件事她说得不差,你自己掂量掂量。要是自觉着有把握考上大学,就让娘回绝阮大嘴,别耽误人家闺女找主,要是觉着没有把握,就不妨先跟孙家把亲订下。秋天收了棉花,淘弄点钱,修修房子,置办点衣裳,就给你成亲。管她是瘸是瞎,咱兄弟俩一个葫芦照根线,娘也就完了心事,爹在地下也就闭了眼啦……哥说得凄惶,眼圈儿都红啦。你嗓子哑哑地说: 哥……反正……怎么跟你说呢……我不要她……哥说……这种事要靠你自己拿主意,哥不会逼你,娘也不会逼你。你二十四啦,渐渐入了大岁,心里该有点数啦。你嫂子脾气不好,哥只好忍气吞声,哥不是怕老婆,碰上了这样的板筋肉,有什么法子?考了这一年,不管中不中,哥的意思是你就死了心吧,打破头咱也是亲兄奶弟,不会不望着你往高枝上攀……你哽咽着说: 哥,别说啦……我什么都明白啦……哥站起来,从铺上拿起那根赶牛的小鞭子,说: 我就走了,你去上课吧。你把哥送到大门外,哥回头看你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跑到车杆后坐着了。你听到他在牛腚上抽了一鞭,你看到牛车慢慢悠悠地在煤渣路上晃……哥走后你确实感到自己荒唐,很不争气,很没出息,很对不起哥,也对不起娘,甚至对不起凶如虎狼的嫂子。其实嫂子也未必就是个坏蛋,她显得坏,其实不过把潜藏在别的女人身上的毛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罢了。你想到,人哪个不是下眼皮肿?哪个不是吃饱了才会唱高调?哪个不是嘴上抹蜂蜜肚子里藏刀子?就连亲爹亲娘也是偏心着能多挣钱给他们花的孩子。你很沮丧,心里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干脆就将乱就乱乱乱乱乱乱反而不乱了。你对哥撒了谎: 期中考试分数早已公布,你在复习班八十个学生中,总分名列三十九。考中大学的希望愈加渺茫啦。你盼望着出现奇迹,你不无虔诚地想着从父亲坟墓中爬出来的斑斓彩蛇和母亲埋在房山上的挡箭石磨。奇迹出现了。“冬妮娅”给你递纸条,你知道传递纸条是中学生谈恋爱的主要方式。那些日子里,“冬妮娅”像灼目的闪电一样在你面前展现了她的妙龄女子的风姿。你明知道她与你未递纸条之前,你认为她长得很一般,而且这看法无疑是客观的、公正的。递给纸条之后仅仅几天,她的缺点都具有了美的魅力。你想见她。她坐在你的前排你坐在她的后排时,你心中有一种如饮醇醪般的陶醉感。从她脖颈深处散发出来的女孩子的、不,女人的气味像病毒一样深入到你的脑髓里,麻醉着你的脑神经。你终日恍恍惚惚,不知在云里还是在雾里。哥愁苦的脸、娘祥林嫂样的脸、嫂子牛舌状的脸,都被“冬妮娅”明月般的脸庞挤到一边变成了奇形怪状的暗淡星辰。你才能厚着脸皮,凑到班长面前。班长把一堆脏衣服塞进网兜里,挂在车把上,准备开路。班长……你吞吞吐吐地说。班长抬起头,盯着你的双眼,他的目光锐利: 唔,什么事?齐文栋。你说: 班长……班长说: 你这个人干吗老是这样黏黏糊糊的,麦糠擦腚不利索!你说: 班长,我借你表戴戴,只戴半天,下午还你……我想去趟我姨家……掌握掌握时间……班长说: 这点破事,你干吗啰里啰嗦!班长捋下手表,塞到你手里。你戴着班长的“宝石花”牌手表,走在人流如蚁群的大街上。镇上适集,你很庆幸,在陌生的人群里。你感到安全舒适,形体解放。叫卖声和着丰富多彩的味道如云霞般蒸起,眼前缭绕着使你周身刺痒的颜色,颜色的源泉是太阳,是女人和男人的衣裳,是具有使用价值和价值、包含着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涵养着资本主义生产的一切基本因素的商品。“宝石花”手表在你腕上发射着贼亮的光束。你感到手腕上很沉重,手腕子成了商品的奴隶。你到达照相馆门前时,举腕看表,八点半,带着小红点的秒针哒哒地飞跑着,你的心脏怦怦地狂跳着,秒针和心脏都用高速度庆贺你的第一次约会。你发现每一个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瞟着你,你在手足失措当中看到人流中有你一个女同学,你赶紧低了头。你的头碰到了两道阴森森的目光,那是个中年人,手提着一个沉重的皮夹子。你断定他不是小偷就是便衣警察,是小偷他一定把你当成可发展成同伙的对象,是警察他一定把你当成可跟踪擒拿的可疑对象。你躲到照相馆对面一个卖泥塑玩具的老头背后蹲下来。老头儿可能会把你当成一个百无聊赖的看客,别的人可能把你当成老头的儿子……或是兄弟。秒针追赶着分针,分针追赶着时针;秒针时针分针咔咔嚓嚓剪铰着时间,你的心脏像一柄锤子当啷当啷地敲打着你的破脸盆般的胸膛,好像为你敲打着丧钟。你看看手表,当然不到九点。你只好去看“美你照相馆”门前的广告牌,一个大大的美女头颅,眼睛像鸭蛋般长,睫毛如麦芒般大,她咧着血红的大嘴对你笑着,笑得你毛骨悚然。一群穿红着绿的姑娘们挤进了照相馆,她们的脸饱满得都如熟透的豆荚。“冬妮娅”还没来,你心里滋生了一点恨,没到九点,你恨得没道理。卖泥塑的老人偶尔侧目看你一眼,并不十分在意,他充满信心地吹着一个泥塑小公鸡尾部的叫子。吹得吱吱地响。集市上人来人往,但无人买老人的泥塑,甚至无人看一眼老人摆在木板上的、色彩鲜艳的商品。老人吹小鸡吹出经验来了,那叫子不像鸡叫其实非常像画眉叫声。老人把泥公鸡从嘴上摘下来,嘴唇上沾满了惨白的石灰,他的眼睛也像两团脏石灰一样,污浊又昏暗,闪烁着热爱生活的微弱光芒。老人又拿起一只泥老虎,一手握虎腚,前后促动着,那泥虎就咕嘎咕嘎地叫起来。九点整。“美你照相馆”门前美女如云,唯独不见“冬妮娅”的影子。你有一种上当受骗的预感。但你根本没想到要回去。你站起来,转到老人的货摊前面,又蹲下去而对着那一排泥娃娃微笑如饴的脸。它们性别模糊,像人又不像人,同等高低同般模样是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它们都盘腿而坐,怀抱鲜艳红荷花弓腰金鲤鱼,面孔都如佛家子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眼间凝固着一种超然的微笑。你忽然想到应该为“冬妮娅”买一件有意义的礼物。“冬妮娅”的脸很像这些孩子的脸。你问: 老大爷,这些孩子,多少钱一个?老人喜笑颜开地回答: 你看看这些好孩子,不哭,不淘气,不吃你的饭,不喝你的水,只要你三毛钱,就买一个和气生财,富贵有余,买一个孩子经年累月对着你笑……老人挤出一脸哭样的笑容向你推销着他的孩子。你的手在口袋里捻动着那两张毛票两枚五分的硬币。你恰好只有三毛钱,你怀疑这老头有巫术或有特异功能。我只有两毛五分钱,我要买个孩子,你赌气一样地对老人说。老人抓起一个孩子来,指点着好处: 大兄弟,你看这孩子多俊,眉眼多清楚,颜色多新鲜,釉子多光明……你把两张毛票和一枚硬币放在老人的货摊上,伸手抓住一个孩子的头,下意识地死劲儿捏着,你说: 我只有两毛五分钱,我要这个孩子。老人摇摇头,叹一声,说: 好吧。卖给你啦,用手托着他,小心捏碎了他的头。你擒着孩子再去看“美你照相馆”时,只见一团苹果绿色闪到了水泥线杆后,你分拨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跨越过老母鸡和鸡蛋,在大水泥线杆后见到了丰姿绰约的“冬妮娅”。她抬起手腕,对你噘嘴巴。你看到她手脖上有只杏核大的小手表又明又亮。你僵直地把戴着手表的手脖子抬起来,说:我……八点半就到……生怕误点……我借了班长的表……她娇嗔道:你跑到哪里去啦?她似怒非怒的表情异常动人,你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含情脉脉的归你一人所有的表情,你感到惊心动魄的温暖,身心都浸泡在糖浆和美酒的幸福浪潮之中,你感到寒冷,心房震颤,腮上肌肉痉挛,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我给你买了个孩子……她脸色赤红,说什么呀,你!你说: 孩子,泥捏的。你用乱七八糟的手指去解书包系带。她用食指戳了一下你的胳膊,小声说: 哎,走吧,回家再看。你顺从地跟在“冬妮娅”身后,邯郸学步,你感到双腿极不灵便,你盼望着早些走到她的家,因为你认为有一些心怀叵测的老太太在挑剔地看着你;你盼望晚些走到她的家,就像丑媳妇见公婆一样,明知迟早要见,但还是得磨蹭就磨蹭。你问: 冬……妮娅。我怎么称呼你母亲?“冬妮娅”回眸一笑,狡猾地说: 你想怎么称呼呢?你窘急地说: 问你呐。她说: 随你的便,我不相信你连这么点聪明都没有。你把一大堆称呼抖落出来比较着,叫“姑姑”太牵强,叫“阿姨”太洋气,叫“婶婶”太亲近,叫“妈妈”是妄想,她是退休老干部,叫“首长”太马屁……叫什么呢?你一横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就半是乜乜斜斜半是战战兢兢地跟着“冬妮娅”进了她的家门。四间红砖瓦房,花格子折叠式的铁门,满院子花盆,一架爬墙梅花开得如火如荼。玻璃窗里半卷着葱绿色窗帘。你如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冬妮娅”的妈妈是个高大的妇女,面色微红,头上留着八路军时就时兴的“二刀毛”。你什么也没称呼,为她鞠了一躬,说: 您好!她很热情,让你到屋里坐,为你倒了一杯茶,端过一个铁盒子请你吃糖,坐着,与你攀谈了几句,你发现她那两只老辣眼睛有意无意地扫描着你,使你局促不安,使你身上的虱子蠕蠕爬动,你生怕虱子爬出来丢你的脸,你有强烈的尿迫感,你听到自己流汗、虱子们被汗水刺激得欢喜欲狂。墙上的挂钟无情地轰鸣着,你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样的鬼话。再有一分钟这个老退休干部如果还是这样菩萨般坐在你面前、鹫一般的目光继续研究着你的皮相肉相和骨相,你即便不拉在裤子里也要尿在裤子里。“冬妮娅”救了你。“冬妮娅”娇滴滴地说: 妈,忙你的去吧。你把我的同学吓坏啦!老干部笑笑。说: 好好好。你们玩,你们玩。“冬妮娅”把你拉进她的闺房里,你被满墙电影明星看得遍体是眼。“冬妮娅”脱掉外衣,把那件紧紧裹住腰肢的水红色毛衣给你看,你在她的红光里,忘记了她妈妈的威严,隔着窗玻璃你看到老干部提着一把喷壶,缓慢地浇着花卉,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你认为她变成了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冬妮娅”按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键。机器沙沙运转着,一个女人很不高兴地唱起来。“冬妮娅”扭了几下丰满结实的屁股,问你: 会跳舞吗?你摇摇头,你认为这如同问你,你会不会开航天飞机差不多。看“冬妮娅”屁股上的功力,你知道她一定是个舞星。
你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浪漫地活着,如同上帝,如同美梦。你不热吗?她说,把褂子脱掉吧,这是我的世界,就跟你的世界一样,你不要拘束,你很热,但热死也不要脱掉外衣,你知道自己是地瓜干子烧饼大包皮。
连领扣都不敢解。那些热毁了的虱子在那儿等待着呢,一解领扣,它们正好乘机爬出。“冬妮娅”坐在你对面,问你: 你们男生宿舍里有虱子吗?你羞愧得无地自容,认为一定有虱子从身上爬出被她看到了,于是感到脖子上和脸上都痒,都似有物在蠕蠕爬动。你坦率地说: 有。冬妮娅说: 我猜着就不会没有,连我们女生宿舍都有,我拼命换洗衣服也生了虱子。“冬妮娅”竟然也生虱子,这使你吃惊不浅,惊讶过后,你顿时觉得和她拉近了距离,你轻松起来,活泼起来,大脑开始正常运转,你想起泥孩子。忘了送你礼物啦,你说着,从书包里摸出泥孩子,双手递给她。她抱着泥孩子突然亲了一口它的脸,紧接着她笑啦,你认为她的笑容跟泥孩的笑容一模一样。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无妈的孩子像棵草。录音机里唱。院子里传来老干部的说话声,“冬妮娅”把录音机的音量调得很小,你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你认为这很像做梦,很像幻想,但确凿地传来了母亲的说话声: 大妹妹,行行好,给俺一块干粮吧,给俺一毛钱更好……老干部的声音: 现在农民都富了怎么还有要饭的呢?你是哪个乡的?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讨饭?母亲的声音: 富是富了,粮食够吃了。老干部的声音: 够吃了还要饭干什么?母亲的声音: 同志,说了也不怕您笑话,都怪俺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考大学,考了四年没考上,今年又来复习,学校要收一百二十块钱,刚交上六十,学校里说那六十块就不要啦。俺一想,谁的便宜都能占,就不能占国家的便宜。我一个老婆子,干什么都不行啦,一想,现如今生活好了,到了谁家门上谁家不给点?我反正也老啦,人老脸皮厚,古来讨饭不丢人,权当着串门走亲戚吧。老干部: 没见你要到多少呀!母亲: 不瞒你说,大妹子,要得不少,都卖了,卖给养猪的户啦。老干部:卖了不少钱了吧?母亲: 出来三天啦,卖了三十八块多钱啦。老干部: 高工资噢!母亲: 大家富了,叫化子也跟着沾光。要是六〇年那阵,跑一百家也要不到半斤粮。老干部: 这很有意思。
母亲: 大妹子,看您这样也是公家的人,公家人吃工资,钱活泛,你就给我点钱吧,别给我干粮,省了我挎着老沉。老干部: 老太婆,你很可以哪!我的日子也不宽裕,给你一块钱,别嫌少。母亲: 不少,不少,多谢啦。多谢了。“冬妮娅”敲着玻璃喊: 妈,你可真大方!听她胡言乱语一顿,就慷慨解囊。你的头一直低垂着,你终于把它抬起来,“冬妮娅”的脸涨得很大,但依然像诱人的香瓜。你抓起书包,冲出挂满明星的房间,冲出水红色毛衣的诱惑,冲出摆满花盆的院子,冲出鹫一般的眼睛。你在胡同拐弯处碰上了娘,娘坐在一棵梧桐树下,铺开一条破手绢儿,仔细地数着一堆沾满大肠杆菌、痢疾杆菌、麻风病毒、肝炎病毒……的纸票和硬币。你气急败坏叫一声娘。娘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地捂住钱,眊着眼看你,谁要你出来要饭的?太丢人啦!你流了泪。娘不紧不忙地把手绢包好,掖进腰里,拄着棍子站起来。娘上身穿着油垢闪亮的破棉袄,下身穿一条黑单裤,袜子褪下去,盖住尖尖的脚背,两节布满鳞片的干腿露出来。永乐,我丢了你的人啦?狗杂种!娘抡起打狗棍,对准你的屁股,毫不留情地擂了一棍。
你趁着嫂子去挑水的功夫溜进哥的家,趋着味道从窗上拿下一瓶子德国造剧毒农药“一〇五九”,拧开铁盖,把杏黄色的药液倒进了你预先准备好的四两小瓶子。你不愿意为哥浪费,农药太贵了,四两足够了。你觉得瓶子上画着的骷髅挺亲切地对着你笑。你走到胡同里时正撞上挑水回来的嫂子,嫂子连用白眼都不愿意看你,你还是对她微笑着,你希望留给她一个比较好的最后印象。娘不知到哪里串门去了,娘听人家说马集中学复习班水平高,正跟哥嫂商量着让你再去马集复习一年哩。你只是苦笑,什么也不想说了。昨天你在地里下死劲劳动了一天,土地残酷无情你恨透了它。覆盖着土地的绿色更使你痛不欲生。早晨你挑了一缸水,扫了院子,上午你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东北黄金学校的鲁贵福,一封给冬妮娅,她已在县供销社就了业。装着药瓶子,你跑了大湾子崖,一直向南走进田野,穿过了豆地、玉米地、甜菜地、辣椒地、葵花地、地瓜地、谷子地,最后来到鱼家的黄麻地,坐在旧日相好鱼翠翠的土方尖上。天地光明时,无边无涯的绿色像海洋一样包围着你,你挣扎着,呼喊着,但冲出一片绿,又是一片绿,绿压迫你,绿毒害你,你手碰着绿,眼见着绿,绿的味道使你窒息,绿的声音使你发疯。你怕绿,恨绿,厌恶绿。呕吐出绿色的胆汁,呕吐出你的脸。黑暗四合时,绿隐藏在黑暗中,你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坐在鱼翠翠的坟头上,你嗅着一阵比一阵浓烈的绿的味道,你感到无数支绿的毒水枪像喷射着“巴克夏”种猪的精液一样向你喷射着绿色的污秽,绿要强迫你同流合污。你努力睁眼,寻找非绿的颜色。这时鱼翠翠站在你的面前对你微笑了。她的脸像一朵花瓣重叠的紫红色的西番莲,浓郁得化不开。她站在千朵万朵圣洁的黄麻花里,时而像个虚幻的精灵,时而像可触可摸的实体。你对着她点点头,她慢慢地解开那件红格子衬衫的扣子,一只手托着一个金黄色的乳房向你微笑。金光灿烂,你兴奋地叫了一声,向着明亮温暖的金色扑去。鱼翠翠飘然而逝,黄麻花花影摇曳,白色的圣洁的花,黄麻叶窸窣有声,阴郁肮脏的绿叶,你认为是她分麻指花而去留下的踪迹。夜晚已凉透,那弯浅金色的如眉新月略露芳容便悄然遁去,地里的秋虫叫得累了,休憩了发音器官,蝈蝈却在黄麻梢头亢奋地欢唱,这音乐为你而发,你从蝈蝈的叫声里辨别出了蝈蝈的凄凉,原来这欢唱是悲秋的挽歌,是献给死亡的歌声。天上星星都如泡在臭哄哄绿水中的宝石,银河横断天穹,流陨华彩四溢,白露如水如饴。你听到了遥远的村子里传来的猖狂的鹅叫,也许那真的就是上帝的声音。你又一次听到老虎和狮子的叫声,并且分辨出了老虎和狮子的雌雄;你第一次嗅到了月经的味道,你无情地剥掉了自己的假面,坦率地对着那个想知道女人身上一切秘密的正人君子说: 味道不坏,有点腥,有点甜,处子的干净,纯正;荡妇的肮脏、邪秽、掺杂着男人们的猪狗般的臭气。你即便是在这种出神入化的思维状态下,还是知道,从你脑皮的沟回里流出来的大量的语言和思想,绝大部分不属于你因此也就不可理解——也似乎可以理解。猫头鹰好寂寞啊,它又在墓地里叫起来了。声声急,声声凄厉,声声抽泣。猫头鹰的叫声里流动着死亡的味道……你终于把那瓶农药触到唇边,不,你仰起脖子,大张着嘴巴,让那四两德国造剧毒农药流畅地(几乎没污染口腔)从喉管爬进胃袋。这芳香的、滋润的珍贵液体,在你的胃里迅速地漫开,涂满了你的胃壁,并继续下行。四个小时后,它们流进小肠;八个小时后,它们流进大肠;十二个小时后,它们进入升结肠并灌满盲肠;十六个小时后,它们进入直肠;二十个小时后,这给养聚集在肛门附近,强烈刺激肛门括约肌,要求重见天日。很快你又用生理卫生知识补充了上述流程,它们包含的大量水分,将有半数被胃肠析离,渗入肾脏和膀胱,通过管道重见天日,还有很少一部分将在血管中循环,进入心脏,再压缩到每一根毛细血管直到头发梢子。你把瓶口放在牙齿上磕碰了几下(你生怕浪费掉一滴药液)然后一松手,让空瓶子垂直掉进墓下的绿草丛中。你略略感到几分遗憾,原以为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真要干起来其实简单得不得了。半分钟内,你并无感觉;一分钟后,你感到胃肠中有一千个兴奋的思想在碰撞。你突然明白了这是蛔虫们的思想,它们一定在抢食着芳香的药液,你想到这些寄生虫的命运一般来说都是这样。能与寄主共存亡,应该是高尚的寄生虫。蛔虫具有相当多数的人不具有的道德风范。你欲为蛔虫高唱赞歌的念头刚一转动,一阵巨大的痛苦扼住了你的咽喉。你无法知道你的一声呼叫是多么凄厉,在这宁静的夜晚里这呼声传得是多么遥远。紧接着咽喉的痛楚,一团熊熊的烈火在你的胃里翻滚起来,你听到自己的头发梢子像燃烧的豆秸一样噼噼叭叭地响着,腐烂苹果的香气像浪潮一样涌来涌去,你从鱼翠翠的坟头上滚下来,脚牵着葛藤,手扶着麻茎,眼望着繁星,满耳的雷鸣。但痛苦很快就消逝了,你大汗淋漓,四肢柔软,瞳孔紧密收缩,终于缩得比针尖还小,黑暗如锅底般罩下来……你恍惚觉得有一只手牵着你走,那只手很大很柔软,那人身上有股熟皮子的味道……爹!我又见到你啦,爹!……自从确诊为肝癌之后,父亲就放下手中的锄头,休息了。父亲在痛苦中挣扎。娘打听到一个偏方: 用瓦盆炖白米癞蛤蟆,不许放盐。娘去买了一斤大白米,让你到田野里去找七只癞蛤蟆。越老越大越好。你提着一个瓦罐下了田。那时你十四岁。沿着一条浅水浑浊、丛生着臭蒲棵子野芦苇的小沟你往前走。你左手提着瓦罐,右手持着一根枝条。你自小怕蛇怕蛤蟆,但为爹的命,你什么都不怕了。你赤着脚,你感到脚在臭蒲棵子里极不安全。你抽打着野草,抽打着臭蒲剑一样的叶子啪啪响。
弯曲的爬蛇惊惶地逃窜,你周身冰凉,仿佛蛇在你背上爬动。癞蛤蟆是蛇的敌手也是蛇的近邻。一只背生豆粒大的癞疙瘩的老蛤蟆噗噗嗒一声跳到你的脚背上,你惊叫一声,跳到一边;又跳到一条蛇背上;蛇疾速地扭回头,对着你吐出鲜红的叉舌。你飞到沟上收割过的麦田里,跌坐在地上,你只想逃,你感到到处都是阴冷和滑腻。一条蜥蜴贴地飞蹿着,从你面前。你也怕它,但比较而言,它一点都刺不动你的神经啦。那时你还是一个天大的孝子,为了爹,你一闭眼,又跳进了沟里。那只老蛤蟆不慌不忙地爬着,它差不多有一只碗口大,阔嘴,大眼,唇边还有一片米粒大的小红点。它爬着,沉重的肚子擦得草叶响: 咝啦——咝啦——咝啦——你觉得它好像在你肚子上爬行,它的湿漉漉的肚皮摩擦着你的湿漉漉的肚皮。它停在两棵臭蒲之间,抬起一只前爪,搔了一下它的脸。你举起枝条——又放下来。母亲告诫你一定要活捉,不能打,一打,流了酥,就没用了。老蛤蟆冷冷地打量着你。你把牙咬紧,对着它弯腰,它吐了一下舌头。你眼睛酸酸的,这一定是个蛤蟆精啦。你把上牙咬进下唇里,猛一伸手把它抓住,它的背又滑又涩又冷又热,它抬起一只爪子搔你的手——你从此知道了癞蛤蟆也生有指甲——它沉甸甸地坠手,它“呱”了一声,又沉闷又潮湿,这声音不是你的耳朵听到的,你认为是你的手听到的。你把它扔进瓦罐里。它在瓦罐里愤怒地爬动着,它的脚指甲划得罐壁咝咝响。如果不怕了,效率很高。你抓够了七只大蛤蟆,满满一罐子。你发现了一只三条腿的蛤蟆。它十分艰难地爬行着,休歇的时候,它缺腿的一边身体就歪在地上。你跟在它身后走了很久,健全的蛤蟆和笨拙的爬蛇全被挤到意识之外,你什么也不想,只是跟着它走。从此它的形象就储藏在你的记忆库里。母亲找了两个大瓦盆,把米放进一只盆里,添上一瓢水。看着满罐子眨巴眼吧咂嘴的蛤蟆,母亲不敢动手。母亲说: 永乐,你,把它们抓到盆里去吧。你搬起罐子,把蛤蟆们倒进瓦盆。蛤蟆在瓦盆里跳跃,游泳。娘赶紧把另一只瓦盆扣上去,这只瓦盆稍小,扣得大盆严丝合缝。锅里早添好了水,你把两只瓦盆——自然连同蛤蟆白米端进锅里,娘盖上锅盖,锅盖上压了一块捶布石。娘坐在锅前,烧起火来,先是急火,后是文火,烧了整整一个下午你闻到弥漫全屋的蒸气里有一股奇异的味道,不是香,不是臭,不是酸,不是辣,不是苦,不是甜……那只能是白米清炖癞蛤蟆的味道……揭开瓦盆时,你看到那七只蛤蟆生龙活虎般蹲在卧在仰在跪在瓦盆里,每一粒大米都碧绿碧绿,也是天下难找的米饭啦……爹夹起一只熟透了的蛤蟆,张嘴就咬……
你掉头就跑,你跑到门外,把苦胆汗子都吐出来了……爹,你是被癞蛤蟆毒死的吧?那只拉着你的大手松开了,你感觉身体犹如一枚银色的硬币,在井水中摇摇曳曳地下落。一瞬间你又看到光明了。第一次见到光明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了。第二次的光明和第一次的光明像两道强烈的灯光,遥相呼应着,照亮了一条幽暗的隧道,隧道穹顶上悬挂着无数晶亮的水珠,水珠逐渐拉长,迅速地中断,垂直地落下,悬在穹顶上的水珠根急遽收缩一下,又缓缓地变圆,下垂,中断,下落。水声叮咚,震动空壁回音。地下污泥浊水上漂着驴马的粪团,散着扑鼻的恶臭。你就是从这条隧道里走出来的,你就是从这根阴暗的管道里钻出来的。钻出来之前你就痛苦。母亲的强韧的子宫壁开始频繁挤压你,你在透明的羊水里不敢睁眼,你拳打脚踢,抗拒着挤压。你听到了胎盘与子宫剥离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像爆炒黄豆一样。你闻到渗入羊水中的血腥味。子宫壁痉挛收缩,像直肠排泄大便一样排泄你。你尽力抗拒,但世界狭窄,无所措手足。你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在蠕动,管道狭小,卡着你的头,你的头像块热蜡一样变了形状。后来,一道强光射来,你稍一睁眼,便感到光明袭来的痛苦,墙缝里刮进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你娇嫩的肉体,你张开沾着血的嘴哭起来,你感觉到人世间极端寒冷。你不停地啼哭着,诅咒着割人股肤的寒冷。你感到一根粗糙的手指擦去了你的眼泪,你听到有人惊讶地说: 小孩子还有眼泪?你恼怒地睁开眼,看到了一张张绿色的脸,你立即闭了眼,你伴随着波波作响的窗纸又继续恸哭下去。第二次见到光明你有些许的欢乐,光明外溢,隧道沉入黑暗,响亮的滴水声隐隐犹在耳,但渐去渐远。成千上万朵黄麻花蝶群迁徙般飞舞着,它们像一条宽大的彩带在奇光异彩中飘荡着。你感到气闷,肺叶里充满气体,肺叶膨胀成笨拙的羽翼,你喘息,挣扎着起飞,跟着黄麻花飞升,进入闪光的蝶的河流。我的喘息是你扇动羽翼的声音。追着彩蝶,追着光,追着鱼翠翠那两朵丰满的乳房。你随着蝶的流,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忽急忽缓,风从你身上流过去,梳理着你光滑的羽毛。你俯瞰着大地,云朵也在你身下,蘑菇状的、树冠状的、森林起落般的云层在你身下飘移着,你透过云的眼看到大地;村庄与河流;树木与沙丘;有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站在黄沙滩上,看着灰色的河缓缓流淌;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子,在田间小路上飞跑着,一个男子追在她的身后;一辆骡车陷在洼地里,骡子卧在地上,嘴巴扎在泥里,随着驭手凶狠的鞭打……你飞翔着,盘旋着,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间里,你感到轻松自由、无拘无束,肉体不痛苦,灵魂不痛苦,你宁静,无欲无念,你说: 欢乐呵,欢乐!我再也不要看你这遍披着绿脓血和绿粪便的绿躯体、生满了绿锈和绿蛆虫的灵魂,我欢乐的眼!再也不要嗅你这扑鼻的绿尸臭、阴凉的绿铜臭,我欢乐的鼻!再也不听你绿色的海誓山盟,你绿色嘴巴里喷出的绿色谎言,我欢乐的耳!永远逃避了绿色我欢乐的灵魂!现在你看到了一群赭红色的孩子在浑黄的河水中嬉闹,洁白水花飞溅到你黄金般的脸上;你听到了枣红骡马咀嚼杏黄草料的声音,你嗅到了不生绿叶的艳红的野蔷薇浓郁的香气……你在蝶的河里游着泳,蝶一样的黄麻花团团簇簇地包围着你,满眼辉煌,触目无绿,你欢乐!从地上传来惊雷般的询问声: 什么是欢乐?哪里有欢乐?欢乐的本质是什么?欢乐的源头在哪里?……请你回答!
篇外篇: 中学生作文选
《我的母亲和她的小鸡》(节录)
……每年的初夏,麦子黄熟的时候,昌邑县赊小鸡的汉子们就用大扁担挑着分成多层的大鸡笼来了。鸡笼里装着密密匝匝的小雏鸡。老远里就能听到汉子们的唱声:“赊小鸡喽——赊小鸡喽——小鸡喽赊小鸡——”赊鸡汉们买卖最兴隆的时候是中午饭后,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人们都在大树阴影里乘凉。赊鸡汉子挑着鸡笼来了,他们的扁担又宽又薄,溜光溜光的,暗红色。他们的扁担弹性好极了,一千只小鸡压在他们肩上好像没有分量似的。
母亲今年赊了老韩的鸡。
老韩年年都来赊鸡,胡同里的人们都认识他了。老韩是个红脸汉子,个头很大,耳朵上赘生一块肉,像个奶头一样,老韩自己说那是个拴马桩,主福主贵的。
老韩挑着两笼鸡来了。他把鸡笼放在我家房山的阴影里,撩着蓝色大披布擦脸上的汗水,一群女人们坐在树下纳鞋底子。老韩对着她们喊:“嫂子们,赊鸡,今年是美国鸡种,长得快,下蛋多。”女人们正寂寞着,老韩不叫也会围上来的。
母亲说:“老韩,一年没见,又显老啦!”
老韩说:“一年不是一年喽,老嫂子!”
母亲问:“渴不渴?”
老韩说:“给碗凉茶吧!”
母亲提出一瓦罐白开水,瓦罐上扣着一个蓝瓷大花碗。
老韩喝了两碗水,含着一大口,往一袋子小米上喷喷。然后揭开笼盖,扬撒着小米喂鸡,小鸡唧唧地叫着抢米粒吃,好看极了。有才家媳妇问:“老韩,这些小鸡出壳几天啦?”
老韩说:“三天啦。”
“它们一出壳你就挑着来了?”
老韩说: “可不,一天一百五十里路。”
“你真是飞毛腿。”
老韩抬抬局促着团团静脉的腿,说:“好汉赶不上挑担的。”
我想起来了,赊鸡汉子们走快了时,扁担连着鸡笼忽闪,就像老鹞子起飞一样。
女人们都选鸡,由于是秋后交钱,大家都敢抓。只要能养活三分之一就够本。
都想选母鸡。
老韩是能认出雏鸡雌雄的,但他不帮任何人选。女人们把选好的鸡拿给他看。问几个公,几个母,他笑着说:“除了公,就是母,老韩不赊二尾子鸡。”
“死老韩!”
“你们这些女人哪,生孩子盼男孩,抓鸡盼母鸡。”
母亲赊了十只小鸡,五只白的,五只黑的。两个月后,小鸡能分出公母来了,五只母的,二只公的;一只还难分雌雄。那两只被老鼠咬死了。母亲说:“可恶的耗子!”
中秋节快要到了,我家那两只小公鸡开始学习打鸣了。母亲说:
“过了中秋节,老韩就该来收鸡钱啦!”
母亲今年养的鸡成活率高,出母鸡也多,赊十只鸡两元,一只小鸡起码卖六元,五六三十元,不算那两只公鸡和那只迟迟难分雌雄的二尾子鸡就赚了。
乐极生悲。母亲用磷化砷拌了一捧麦粒毒老鼠。夜里放在草垛后,早晨忘了收,八只小鸡把毒麦抢着吃了。
鸡中了毒,都坐在垛边打盹,嗦子胀得像气球一样。那只二尾子鸡弯勾着脖子,怪模怪样,我真厌恶它!
母亲捶着自己的头,难受极了。
母亲跑去找医生。医生当然不管这事,村里那么多病号,光人就够他治的了。
母亲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些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鸡,吧嗒吧嗒流眼泪。
我说:“娘。要是能切开鸡嗉子,把毒麦粒挤出来就好了。”
母亲说:“只好这样试试啦。”
母亲找出一把父亲用过的剃头刀子,磨去了锈;又找了八根针,引上八条线。针、线、刀子都用烧酒洗了,消了毒。
我扯着鸡腿,按着鸡翅膀,帮母亲为鸡动手术。
母亲先拿那只绿色二尾子鸡开刀——谁让它公不公,母不母地讨人厌呢。
母亲把鸡嗉子切开,挤出毒麦料,再一针一线地把刀口缝起来。为八只鸡开完刀,母亲累得满脸是汗。
母亲又用蒜臼子捣了些绿豆,调成糊状,给每只鸡嘴里灌进去一些。
鸡们蔫了两天后,第三天就照样吃食、追逐,跟没中毒前一模一样了。那只绿鸡该死也不死。
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幸福的微笑。
过了中秋节,赊鸡的老韩就该来收鸡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