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理知·自我认知 - 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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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理知·自我认知/陈嘉映著. -- 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1
ISBN 978-7-5477-4113-9
Ⅰ. ①感… Ⅱ. ①陈… Ⅲ. ①认知-研究 Ⅳ. ①B842.1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1)第22900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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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发行:北京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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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 次:2022年1月第1版
2022年1月第1次印刷
开 本:880毫米×1230毫米 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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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 价: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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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近几年,我在首都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以及其他一些场合以“有感之知”“两类认知”“感知与理知”“自我认识”等为题做过报告,听过讲演的朋友、出版社的朋友,鼓动我把它们整理成书。入夏之后我开始投入这项工作,遂有了眼前这本小书。
这些相互关联的报告,以今春在华东师大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的连续九个报告最为系统,我就以这些报告的录音整理稿为底本,加入其他讲座中的内容。我讲课前都会准备相当详细的讲稿,但到了讲台上通常都脱稿。有时讲得很啰唆,有时例子举得不佳,有时干脆讲歪了,成书之际,这些都在修订之列。但我还是想尽量保留讲座的口气,重复的阐论没有都改得精简,表述笨拙、粗放也多仍其旧,有的句子不尽合乎语法,只要意思通顺,就不去改动。由于授课情境和课堂时间限制,讲义里有些部分没有讲到或只简要提到,现在补入。尤其是对别家的引述和评论,讲课时因可能干扰思想流多半略过,这些也补入,有时补入正文,更多时候补做脚注。整理时调整了部分讲座内容,不分成一讲一讲,而是分成导论和十一章。听众的提问、评论,选出一些,置于相关章后。
像以往一样,对于外文引语的出处,我尽量都注汉译本,但引文可能是我自己的译文。
这本小书不是一部研究性著作,对所涉话题也没有求完备的打算,例如“推理”这个题目,多少本书也讲不完,而我只讲了一点点,所讲的自以为有点新意,或者是别人不常讲的。这里那里或有一得之见,但不敢奢望它们有多么深广的意义。即使触及一些深幽精微的旨点,我也没有停下来细细推究,暗中指望哪一位引发兴趣,捡起来,点石成金。讲座这种形式比较自由,比较宽松,这正适合我现在的心境,我常觉得现在的哲学论文,严肃认真有余,兴致不足,读起来难免有点沉闷。不过我很愿承认,有些讲论比较散漫,有些讲论即兴而发,未经审思,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凡此种种,读者不必过于认真对待,我在课程开始时就对学生说明,请他们更多把这个课程当作聊天来听,就是一个老教师对着一些学生讲讲他的思考、经验。当然,这些并不是拒绝批评的借口,实际上,若有读者衡之以较高的标准,愿意批评指正书中的讹误、不清、不尽,我会深感荣幸。
这本小书的缘起、成形,归功于很多同人——邀请我做报告的领导,为报告做事务安排的老师,参与讨论的学者、学生。我要感谢周雨彤、张宇仙、谭斌几位青年学子,她们把讲座录音整理成文;感谢刘晓丽和尹文奇通读全稿,提出了很多有益的修订建议。我要格外感谢肖海鸥和吴芸菲,她们参与了这本书成书的各个环节,并在审读全稿时增补了编者注。我要感谢理想国的主理人刘瑞琳。最后,我最应感谢的是我的听众和心目中的读者,若非你们愿意聆听,所有这些都不会开始。我讲得浮皮潦草,但背后往往有错综的理路,读者初读若感到不甚了了挺正常的。不过,即使不能顺利跟进理路,读者或许仍能感受到一种精神性的努力,在这个精神之音渐趋消歇的时代,即使不很像样子的努力似乎也不妨一听。
2021年9月7日
于涞水鹅湖
导论
首先非常感谢思勉研究院邀请我来讲这么一个课程,感谢王峰教授的介绍,也非常感谢选修这个课程的学生,还有从各处赶来听讲座的朋友们、大教授们。
课程准备得比较早,我曾经发给你们一个课程计划,但在继续备课的过程中,这个计划不断调整,实际的课程进程,讲到哪儿是哪儿。我尽量讲一讲这几年想得比较多的,当然跟以前想的会连在一起。以前我讲过的或写过的,为了连贯,我可能会提到,但是不会详细讲,否则的话不仅重复,而且授课时间不够用。所以,听众,尤其是不熟悉我的听众,跟下来会有点困难,不过,这本来也不是一个多系统的东西,就是一些想法吧。这些想法,现在在我们这个课堂上,因为只能东一点西一点讲,你们要是觉得哪里没有连上,或者哪个点没有完全听懂,不要觉得沮丧,那是因为我讲得不好。你们只要能够有点收获,哪里觉得挺有意思的,以前没这么想,现在这样想还有点意思,就够了,就不算浪费你们的时间了。你们就当我来聊聊一些想法,不是讲一个系统,更像一个读过几本书的老头儿跟你们聊聊有关感知、理知的一些事情。
论理词
我把这个课程叫作“感知与理知”。“感知”与“理知”这两个词都不算很陌生,可能“感性”和“理性”大家更熟悉一点、用得更多,两组词的意思差不了很多。
我以前用过“有感之知”“有我之知”这样一些提法,“感知与理知”仍然是这样一个题目,是从前讲过的东西的一个延伸吧,或者说,讲得更细致一点。我把感知、理知、感性、理性、认知等这些词叫作“论理词”,大家也可能把它们叫作哲学概念。“论理词”大概意思是说,平常没什么文化、不读哲学的人,不大会用这些词,反过来,谈哲学或者论理的人,几乎离不开这些词,总在用这些词。虽然论理的时候常用,但每个人的用法不一定相同,所以很难有一个公认的定义,或者反过来说,每个写作者都会重新定义一遍,那跟没定义也差不多了。就是说,论理词跟物理学术语、几何学术语不一样,它们没有大家公认的定义。很多论理词是从日常词汇中来的,例如感觉、性质、道德,看上去像普通语词,但每个哲学家会有他特殊的用法。在这一点上,这些词和我们普通的语词仍然不一样,普通语词虽然不一定容易定义,但意思似乎蛮确切的,因为日常用来交流,不能一人一个意思。我们的语言不是为哲学发展出来的,不是为反思发展出来的。所以,我们在用普通话语讲哲学的时候,会遇到很多困难。不断克服这些困难,恰恰是做哲学要承担起来的一个任务。哲学不是数学、物理学那样的学科,它不能创造出一种专属自己的语言;如果真的造出一种专属哲学的语言来,哲学工作会变得很顺溜,但是我们所关心的哲学问题就会消失,因为这些问题本来就不是从专门术语生出来的。我这个说法需要更详细的论证,我在别的地方论证过,这里讲不了很多。做哲学主要要使用日常交际的语言,另外一方面一直要跟这个语言缠斗。从事哲学的人,我估计都经验到了这一点。
我这里说的,是就所谓哲学概念笼统言之,说到感知等,这一点更加突出。你们也不要认为,这些词在哲学里用得乱,在心理学之类的科学里就比较清楚了。要我说,更乱,你去读读心理学,感知、感受、感情、情绪,几乎是随意加以定义。当然,心理学在哪种意义上是科学,它的哪一部分是科学,这本来就争议多多。
总之,像感知、理知这样的词,你不用特别去抠它们的确切含义,你去看这个哲学家那个哲学家怎么用这些词,如果用得乱七八糟就没办法了,如果他用得比较一贯,那么在用法上可以体现出在他那里这些词是个什么意思。
这些词日常很少用,但有时候也有人用,比如说感性认识、理性认识、理性知识,我们会说这个人很理性,那个人很感性。这些日常用法显然不能概括思想史上对理性、感性的界定。我们不能靠这些词的平常用法来了解它们的论理用法,但平常用法还是提供了一点儿帮助。每个哲学家对它们的界定都不一样,但都模模糊糊跟平常用法相连。
关于论理词,我就讲这么几句,我在《说理》第四章“论理词与论理”里讲得比较系统一点儿。
两分不是分类
感知和理知,这是一种两分。一说两分,你们立刻就要反对,据说西方人才两分,中国人讲天人合一。你这么说,不是先就分出了西方东方?再说,你天人合一,不也先有天和人的两分?要是天人从头到尾不分开,始终合一,那还说什么?庄子话说:“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不分开你说不了人话,大小、多少、男女、老少、天地、阴阳,这都是我们小学一年级学的。两分不是哲学家的执念,不是西方思想的特点,没有这些两分,我们无法开始思想,无法说话。
只不过,大小不是分类手法,没谁把世上的事物分成大的事物和小的事物。大小用两点确定一条直线、一个维度,我们可以在这个维度上谈论各种各类的物事。“大小”在这里不是两个词,是一个词,size。大小不是分类,没谁傻到要把世界上的事物分成一半大的事物一半小的事物。
当然,两分有时候也是分类,比如说把人分成男人女人,男人女人不只是两个维度,也是两个类。动物有男女、雌雄两类,这事儿有点蹊跷,为什么是两性,为什么不是三性?到现在演化论也没搞清楚。主流答案是,两性交配增加了后裔的多样性,你要说多样性,三性四性岂不更好?[1]我记得有些低级生物是分三性四性的,但演化来演化去怎么多样性倒减少了?倒是新近有的理论说,男人女人不是两个类,就是一个维度,其实性别不是2种而是26种。这个比较高深,我就没跟。
反正,天下的物事很难碰巧就分成两类,男女、雌雄是个例外,不是通则。一般的两分,分出阴阳什么的,是一种概念区分,不是分类,要说分类,也是在很弱的意义上分类。感知和理知不是为知识分类:有的是感知,有的是理知。要说给知识分类,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还有点像是个分类。
知的两分
我们知道,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对认识、认知做出了好多好多区分。比如,刚才讲到感性知识、理性知识,我们年轻的时候很流行。类似的区分前人都做过,像帕斯卡啊、维科啊,甚至在任何哲学家那里大致都能找到某种类似的东西,是类似,不是完全一样。比如这样一种两分,在20世纪50年代之后特别流行,就是命题知识和默会知识,这个区分你们很了解,因为郁振华老师是专家,这个区分讲了好几十年,像波兰尼、赖尔、郁振华,好多重要的哲学家都在讲。感觉往往是默会的,但也不能把感知等同于默会知识,把理知等同于命题知识,它们是从不同的角度来区分的。再比如罗素区分亲知(acquaintance)和描述之知,这是罗素的一个分法。再比如说在柏格森那里,他区分内在之知和外在之知,物理学这块我们是从外部看世界,生命体验是从内部去知。内在之知和外在之知有点像我们中国思想传统中的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比如像程颢批评王安石说他是从外面看相轮,他自己是从内部直入塔中。我没有经验过从内部怎么能看相轮,但程颢是这么说的。[2]讲到中世纪,你可能会讲神启的知识,这又是一种分类,神启与自然,这是两种知识。
我还可以列举更多。你读哲学,可能会琢磨:那么,知识到底是怎么分类的?我一列举,你们就知道,没有“应该怎样给知识分类”这样一个问题。这要看你想干什么,你要想干这个事你就这样分类,你要想干那个事你就那样分类。这些分类都不一样,你不能直接就说柏格森讲的就是咱们理学的德性之知和见闻之知,但是,两者显然可以有联系,你可以从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的区别去看柏格森的内在之知和外在之知,它们有点近似、相通,但并没有哪个知识就要这样分类,要看每个人他要讲的是什么。
这是一点。关于分类,我顺便提一下另一点,在这里是顺便提到,不是重点。一般说起来,比如内在之知和外在之知、感知和理知,这些两分法都不是正经的分类。
感知举例
关于两分法,到处会碰到误解,所以我顺便说一下。现在回到感知和理知。我已经说了,一开始下一个定义可能没有太多帮助,那就先看看字面:感知,通过感觉知道;理知,通过道理知道。字面上已经提示了大概的意思。
我们举一些例子来看看、来体会一下。现在,我在黑板上画一个方块,画一个圆圈,我问哪个是方的、哪个是圆的,3岁的孩子都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他通过感觉知道,他看一眼就知道。两种颜色,红的还是绿的?你看一眼就知道。如果你读过毛泽东的《实践论》,你可能记得那句话:“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亲口吃一吃,说的就是感知是吧?给你讲一堆道理,不给你吃,你总是没办法知道,至少没有办法确切知道或者具体知道梨子是个什么味道。这些是感知。
这些例子讲的都是具体的感知,但感知还有更宽的意思,比如感知到危险,觉得这是个坏人。比如太阳东升西落,这个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感知到的。但有些事情我们是通过道理知道的——理知——比如日心说。太阳不动,是地球在转,这个我们感知不到,在课堂上教给你天文学、几何学,你最后相信日心说是对的。别人举这个例子,可能想说明感知经常弄错,理知才是对的,这不是我的意思,这一点以后再谈,眼下我只想说,作为天学理论,日心说是对的,地心说是错的。但是我们在生活中仍然感知太阳升起来落下去,不感知地球在转,这些感知当然没有错。
再举个例子,我曾经举过一个折算美元的例子。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买一样东西,都要算一算它值多少人民币。那时候美元比现在更值钱,美元兑人民币的汇率,比如说是1:9。一顿饭7美元,我算一下7美元是多少,63元人民币。这里有个问题:你知不知道7美元值多少?一方面,你知道,你要不知道你就没办法折算了。另一方面,你不知道,你要知道,你就不用折算了。在我们今天的论题中,你知道3美元值多少,你知道的是兑换率,这是理知,但你没有感知。你对人民币是有感知的,当然,你对4000万人民币可能没有感知。
实际上,我会说,我们对小的数字,比如1、2、3、4、5,是有感知的,我们对大的数字,对复杂的数字,比如2的32次方,没有感知。这是更复杂的感知和不感知。对人民币这类感知超出了用眼睛感知、用手感知、用鼻子感知,这是一种笼统的“感知”,这个时候,我们讲到感知,就跟另外一个词很接近——经验。你经过了一个地方,啥感觉都没有,那你对这个地方的事物就没有经验,你得感觉到点儿什么才能说你有经验。
感知、感性的确跟经验连得很紧。我们常说到感性和理性这个对子,我们也常说到经验和理性这个对子。凡读哲学的都知道,在哲学史上,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是一组主要的对子。讲感知和理知,自然而然就会讲到经验和理性,这些都是我们题中的应有之义。你对人民币值多少是有经验的,你对美元一开始没有经验,所以把它折算之后你才知道它值多少。当然,在美国生活半年一年,你对美元值多少就有经验了,换句话说,你就直接感知到美元值多少了。
跟这个例子十分接近的是语言。我们对母语是有感知的,或者用有文化人的说法——对语言的经验。外语就不一定,我们刚开始学外语,特别是我这种当时年龄比较大的人学外语,靠一个词一个词死记硬背,一句英语,要把它折换成中文才明白它的意思。
这个我后面还要详细谈,会连带讨论翻译密码。电视剧里,地下共产党员翻译密码,他会翻译密码,他懂密码,但是如果不把密码翻译成汉语他也看不懂。这跟折算美元相像,还是跟学外语相像?这个以后我们慢慢聊。
理知举例
上面讲的是,有些事情我们是感知到的;下面讲讲,有些事情我们是通过道理知道的——理知。比如打针吃药这件事,药不好吃,打针更难受,但是我们接受,因为我们通过理知知道这对我们有好处,可是,你要给你的宠物猫打针,你很难说服它,它永远都不喜欢你给它打针,虽然打针能治好它的病。有些好处我们可以直接感知,比如吃块糖;有的好处,我们感知不到,得靠道理才能知道有好处。有例子说,有些大动物比如黑猩猩之类,它还真能接受给它包扎伤口或涂药,它最后还会感谢你,这些例子需要进一步证实,接下来还要进一步讨论黑猩猩在什么程度上有理知。这是我们论题中的当然之义。一般说起来,宠物猫大概不会知道也学不会吃药打针的这个好处,它感知不到。也没有办法用理知指导它,它没有理知,或者它的理知特别弱。
比如说,大家都知道正方形的边跟正方形的对角线不能公约,换句话说,两者的比是个无理数。这个你就感知不到。你能看出对角线比边长,小孩也能看出来;问能不能公约,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必须通过一个推理、一个论证,你才能知道。我们在中学时候都学过这个证明,一步一步证下来,你就知道了。
有些东西是红的还是绿的,我们一看就知道,紫外线我们感知不到,红外线我们感知不到,但是我们知道有紫外线、红外线。超声波你听不到,但你知道它存在,通过实验和科学理论知道。三维空间,我们感知得到,我们每做一个动作都靠这种感知。四维空间,我们感知不到,我们也许能想象四维空间在三维空间中的投影,但是没有办法感知四维空间。但是,现在物理学告诉我们有四维空间,甚至有十一维的,那个感觉不到,那个你是通过道理知道的,是理知的。
我们现在都知道,地体是圆的——地球,但我们一般感知不到地体是圆的,依我们的感知,天圆地方。但古希腊人知道地体是圆的,他们是通过一系列推理知道的。
比如我们现在都知道污染。大家都能感知到空气污染,除非你超级麻木;水污染却不一定,水又脏又臭我们能感知到,但有些化学物质超标我们就感知不到。土壤污染你感知不到,镉超标了,你感知不到,你通过仪器去测量、去分析才知道。有的政治家处理问题,不是只按照事情的重要程度来处理,他要考虑民众觉得什么更重要。我们有一句口号叫“增进人民的幸福感”,不光是要增进人民的幸福,还要增进人民的幸福感。所以他会把老百姓可以感知到的东西提到日程上来,比如空气污染,他会下功夫去治理。
最后还可以提到,我一开始讲到的梨子的滋味,这是在《实践论》里讲的。说到实践,我们也听到过实践知识和理论知识的区别,这也是一个大话题,我在别的场合讲过,现在也可以连着感知和理知来讲。理论之知、做理论,可能一开始有实践或感知的基础,但最后要做到从理知到理知,从道理到道理。
既可以感知也可以理知
我们一开始区分了感知与理知,有些事情我们靠感知,比如梨子的滋味、咖啡的香味;有些事情我们靠理知,就像紫外线。现在我来讲讲,有些事情似乎既可以感知也可以理知。
我在海滩上看见一块瑞士手表,或者看到一串新鲜的脚印,我就知道有人来过这个海滩——你没有看到人,但你可以推论出有人来过。推论大致可以和理知互换。理知就是从道理知道。现在,这个人走过来了,你在海滩上看见这个人了或者你在树林里见着这个人了。那么,海岛上有人这件事既可以是被感知的,也可以是被理知的。刚才讲到地体是个圆球这件事,对希腊人来说,他只能够理知,但是等有了宇宙飞船,宇航员在天上转一圈,他就看到地体是圆的了。你下围棋,对杀、死活形、收官,先收这个官子还是先收那个,初学者只能靠算,这个官子两目半那个两目,后来,你就可能有感觉了,你一看棋形就明白了。我们刚才讲到了折算美元这件事,一开始,我靠理知,后来慢慢地,我就能感知美元值多少。学外语也是这样,像刘擎这种,英语特别好,因为他从小就对英语有感知;像我这种,永远学不好,因为一开始靠背单词,折换,没什么感知,不过,学了好几十年之后,我还是培养起对英语的一点感知。
然后我们就会去想,密码专家最后能不能对密码有感知?——不用翻译,他看着密码直接就明白了。可能吗?我不知道,你们可以去想能不能。如果能,他就有点像我学外语或者我折算美元;如果不能,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事情不能?情况似乎是,有些事情我们通过熟悉,可以把理知到的东西逐渐转变成为可感知的东西,有些东西你似乎永远感知不到,像紫外线和四维空间,它们不会通过熟悉变成可感知的。为什么?
但怎么就叫最后能感知了?比如黑洞,我们对黑洞有感知吗?黑洞是天文物理学家通过一串公式算出来的,以前是一个假说,后来落实了,据称我们能够“观察到”宇宙中真的存在黑洞。但是,你放心,他并不是看到一个黑黑的洞。那么,他“看到”或者“观察到”是什么意思?是感知吗?他提出假说的时候靠的是一大堆数据,现在呢?射电望远镜观察到了,这可不是说像咱们普通望远镜似的,拿眼睛对着镜筒这一头就看到黑洞了。射电望远镜给你的还是一大堆数据。那么,过去没观察到,现在观察到了,区别在哪儿?头几年,科学家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根据这些数据做成了一张相片,真就是一个黑黑的洞,让我们这些低一等的、没有理知只有感知的人能够看到黑洞。这当然好,但我想知道的是,这样的相片对天体物理学家有意义没有?他们已经知道有黑洞了,他们还需要这种感知吗?我是想问,理知走得这么远,还需要感知来辅助吗?我没去打听他们是怎么想的,真应该去问问。一件事情,我们如果不能感知它了,理知能走多远?我们是不是一直需要感知来辅助?[3]
感知和理知在哪些情况下能转化、在哪些情况下不能转化,转化和不能转化的界线、要求和条件都是什么?这些都是开放的问题。一开始我们把界线画在感知和理知之间,也许更有意思的界线是在可以被感知和不可能被感知之间。因为,我靠理知知道美元值多少钱这件事不重要,美国人天生就感知美元;我靠理知知道英语也不重要,美国人天生就感知英语,只不过碰巧他是美国人。但有些事情却似乎是无论如何不可感知的,始终停留在理知上。
我举了些例子来大致区分感知和理知,没有定义,又举了些既能感知又能理知的例子。这些例子性质并不相同,不相同就对了,我们会慢慢讲这些不相同。
两分都只开了个头
我们的课题是“感知与理知”,一上来我们举了些例子,什么是感知,什么是理知,好像挺清楚的:红的绿的靠感知,紫外线靠理知。但后来,说着说着就有点乱了。这不完全是因为我啥都说不清楚,普遍都是这样的,一开头清楚,说着说着就乱了。我们要思考,要说话,免不了要做好多区分,好人坏人,男人女人。有的区分,是我们的语言里本来就有的,大小、多少、上下、来去,这些是人人都要用到的区分,当然重要。有的区分,是哲学家在概念考察层面提出来的。有些区分是瞎区分,不在事情的关节点上,你发明了一堆概念两分,没促进对事情的思考。有些区分很有洞见,一旦提出来,就是对思想的一个贡献。例如奥斯汀区分以言记事和以言行事,一提出来,大家就看到是个重要的区分,可以引导我们对话语做更深入的思考。
感知和理知不是我编的,也说不上是谁提出来的,这是哲学史上源远流长的区分,可以说,从哲学的第一天就开始做这个区分。就此而言,感知和理知天然是重要的区分。你想想,希腊人会不讨论感知可靠还是理知可靠这类问题吗?一直到今天我们还在讨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常区分感知和理知,有的人感知能力突出,有的人理知能力突出。理知能力和感知能力往往此消彼长,例如,大量阅读的人往往降低了人脸识别的能力。当然,有的人不是这样,我举个例子,达·芬奇的感知能力超强,理知能力也超强。一个时代也可能这样,希腊人的感知能力和理知能力都特别强。不消说,那样的时代或那样的个人我们会比较钦佩,我们也觉得特别有意思。的确,这两种能力有时候互相促进,例如,了解乐理的人往往更能感知音乐的微妙内容。很多语族只有红、黄、绿三个颜色词,这些语族中人意识不到蓝色的存在,学会了有蓝色这个词的语言之后,他们才能很好地分辨蓝色。[4]理知能力和感知能力在哪些情况下互相妨碍,在哪些情况下互相促进,这应该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当然,感知与理知的区分是个很宽泛的区分,哲学家会做出更加考究的区分,像帕斯卡的敏感之知和几何之知,就跟我们所说的感知和理知差不多,只不过帕斯卡没有像我这样饶舌,他讲得更精简。你可以在哲学史上到处遇到这个区分,虽然不一定用“感知-理知”这样的题目。就是说,有些在别的题目下讨论的问题,你从感知-理知这个角度去透视也蛮有意思的。你还可能通过这种做法做出一点新东西,写一篇硕士论文。
不过,我最想说的还不是哲学史上的很多内容可以归到“感知-理知”题下,我想说的毋宁相反:看起来,大家都在讨论感知-理知,但各个哲学家的兴趣不见得完全一样。比如说,我一开始提到的罗素所讲的亲知和描述之知,听起来像是在讨论感知和理知,但罗素有他的目的,他是想通过感觉与料(sense datum)来建构形而上学,这肯定完全不是我要做的事。我肯定也有我自己的旨趣,就像脂砚斋评《石头记》:“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一个话题,你到底要怎么讨论它,要走着看,要看你最后说出了什么。
这有一部分是因为,一个区分尽管重要,但它只是初步的引导,用这个区分进一步讨论问题的时候,其实有很多模糊的例子、交缠的例子。比如事实真理和逻辑真理,你兜里有几块糖,你非要拿出来数一数,但你要是知道左边兜里有两块糖、右边兜里有三块糖,问你一共有多少块糖,这个你不用查,你一加就行。这个区分很方便、很重要,做哲学的人人都知道这个区分,只要做概念考察,知道这个区分就会省很多麻烦。但是,这种区分无论多重要,都只是开了个头,下面的事情要比它麻烦得多,你会发现,很多例子,既不落在这头也不落在那头,例如,人皆有一死是事实真理还是逻辑真理?有点像我们的阴阳图,这边黑的里面沾了一点白的,那边白的里面又沾了一点黑的。
我们刚才说到以言记事和以言行事,一般都认为语言是在描述事态,奥斯汀发现,我们的话语有时候直接等于做事,比如说,牧师宣布你们两个现在结为夫妻,这话不是在描述任何事实,倒不如说它创造了一个事实。这个区分很有帮助,可是呢,奥斯汀做了这个区分,然后马上又发现,记事和行事有时候很难区分。奥斯汀是个特别挑剔的人,对别人、对自己都很挑剔。比如说,你想从那个门进去,我跟你说,门锁着呢。门锁着是对一个事实的描述,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很明显我是在劝阻你,是在以言行事,让你换一条路走。这里的要点是,你做了一个区分之后,又会发现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放到这个区分之下去讨论,这不一定是抬杠,非要找出反例来,是敏锐还是抬杠,要看是否能推进思想。有的人找出反例,是要表明,一开始的区分是无效的,其实,找出反例,并不是要否认一开始做的区分是基本有效的、对我们有帮助,但是,停留在那里是不行的。
狐狸会推理吗?
感知和理知也是这样,一上来,这个区分很明显,但接下来我们会碰到一些难缠的问题。前面说,你在海滩上看到一串新鲜的脚印,你没有看到人,但是你可以推论出有人来过。现在,狐狸在雪地上发现一串新鲜的兔子脚印,于是它开始跟着脚印去追逐这只兔子。它是从这个脚印推论出有一只兔子刚刚跑过吗?狐狸是感知到的这只兔子还是推知到的这只兔子?答案是Yes或者No都会带来一些问题。如果你要说它是感知的,为什么它是感知的、我是推知的?说它是推知的也有麻烦,我们一般说理知是人类特有的能力,人类会推理,动物不会。好吧,你说狐狸特别聪明,能够推论,那我们要接着想下去呢,比如说蚊子,它闻到我们呼出的二氧化碳,它就循着分子的浓度找到我们了。你说狐狸或者黑猩猩会推理,我们勉勉强强能够接受,但是要说蚊子会推理,就把推理这词儿抻得太长、太远了。
我今天就结束在这个问题这里,今后还会回过头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一路讲,一路扔出一些疑难问题:有些,我回过头来会讲讲我是怎么思考这些问题的;有些,我也没什么思路,或者,这次没时间讲,但我觉得一个话题也许有点儿意思,抛出来,你们觉得有意思,就自己接着去思考。
[1]“如何才能理解为什么生物的性别总是两种呢?……如果真有什么理由让我们需要一种以上的性别,那么三种、四种都比两种更好。”出自:尼克·莱恩,《复杂生命的起源》,严曦译,贵州大学出版社,2020,第214—215页。莱恩提出了一个复杂生命起源的宏大构想,他也尝试基于这个构想来回答这个问题。他的书引人入胜,虽然我完全外行,无法判断他关于两性的想法是对是错,我还是想斗胆说,就我读到的,不宜说这个想法是最好的,但这是唯一一个称得上是想法的。
[2]程颢评论王安石谈“道”:“介甫谈道,正如对塔说相轮。某则直入塔中,辛勤登攀。虽然未见相轮,能如公之言,然却实在塔中,去相轮渐近。”转引自:余英时,《对塔说相轮》,出自:《余英时文集(第8卷):文化评论与中国情怀(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27页。——编者注
[3]形象似乎总是能够帮助科学家推进理解。法拉第发明的电场图示法不仅让我们对电场怎样起作用“有了一个形象生动的直观概念”,还教会研究者怎样“在各种情况下用电力线的直观性质来计算电场强度”。参见:斯蒂芬·温伯格,《亚原子粒子的发现》,杨建邺、肖明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第45—48页。
[4]参见:加亚·文斯,《人类进化史:火、语言、美与时间如何创造了我们》,贾青青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21,第137页。——编者注
这是第一篇第一章 视觉及其他 五官之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