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X女士的年龄及Q男士的外貌
关于X女士的年龄,在我们这条五香街上,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概括起来,至少有二十八种意见,因为最高者说她五十岁左右(暂且定为五十岁),最低者则说她二十二岁。说她五十岁左右的是一位孀居多年、受人宠爱的寡妇,年约四十五岁,身材丰满,脸蛋妩媚。据说她经常亲眼看见X女士在屋里化妆,“搽了寸把厚的粉”,其结果是“将脖子上的皱纹全部掩盖”,而那条脖子是“几乎没有什么肉了”。关于她侦查之详细地点,她愤怒地“拒绝透露”。笔者想在此插一句,略微介绍一下这位可爱的寡妇。她绝对是一个有身份、有气派、出类拔萃的女人,在这个故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笔者终身受其影响,一贯对她另眼相看。
说X女士二十二岁的,是一位本身二十二岁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自述在一个雾蒙蒙的早上,在一口井边和X女士“邂逅”X女士“意想不到地嫣然一笑”,“满脸皆是白色的牙齿”,而从其笑声的“放浪清脆”,其牙齿的“结实可靠”,其姿容的“性感程度”等因素来判断,X女士绝不会超过二十二岁。小伙子是煤厂的工人,这些话是他下班后洗掉满身的煤屑,蹲在街上的公共厕所里对其邻居述说的。当时那位邻居就“咦”了一声,以示怀疑。细究起来,煤厂小伙子之所以偏偏说了个二十二岁,而不说二十一或二十三岁;明明是街坊,又故弄玄虚搞什么“邂逅”,必有其不可告人的私心。所以他的话必须大打折扣,更何况还有“雾蒙蒙”啦、“性感”啦这类一目了然的东西在作怪。
还有其他二十六种说法,各有根据和道理,反正是众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这里面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可敬的中年男子,他是X女士丈夫的好友。这位男子十分仗义和耿直,逢人谈话涉及其好友之妻,便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郑重地宣布X女士的真实年龄为三十五岁,因为他“亲眼看过她的户口簿”(X家在五香街是外来户)。他说话时脸色铁青,声音发抖。对于他这种强加于人的侠义心肠,别人并不理解,反而怀恨于他,认为他“多管闲事”,“伪君子”,说不定“早就尝到了甜头”。这种种的污蔑,竟然使得这位男子“日渐消瘦”,早晨起来“口中有胃气”。说这话的是那位寡妇的好友、四十八岁的风韵犹存的女性。
有一天傍晚,这个很久以来不得解开的疑团似乎忽然得到了答案,但立刻又被否决了。因为答案有两个,而众人分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相持不下,而终于没有定论。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的傍晚,吃过饭,家家都坐在街边乘凉。不一会儿,众人看见一大一小“两团白光一闪”,如流星一般,流至眼前,才恍然看出X女士身着“通体发光”的白绸裙,而小男孩的白套装则“看不出是何等质地”。等到清醒过来,众人大哗。以煤厂小伙为首的一帮中青年男性立即统一了意见,肯定X女士的年龄在二十八岁左右,并从她身材的“苗条袅娜”,腿臂皮肤的“细嫩光滑”等因素来判断,甚至“还要年轻”。而以受人宠爱的寡妇为首的一伙中青年女性,则肯定X女士的年龄“过了四十五”,根据是她们就近、仔细观察了她的脖子,发现那脖子原来是经过伪装的,而从几处真相败露之处,显出了“米粒大的汗毛孔”,和“一叠一叠多余的皮”。继而中青年女子们大骂中青年男子们“丧失了廉耻”,竟然将眼光“钻到人家裙子底下去了”。中青年男子们被骂得茅塞顿开,乐滋滋地向女子们探听她们“就近观察”到的详细内幕。这一场骚动延续了约两小时。唯有X女士丈夫好友单独自成一派,与众人发生扭打,被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击倒在地,“失声痛哭”。骚动结束时。寡妇跳上一个石桌、挺着饱满而富有性感的胸部,高呼要“维护传统的审美情趣”。
久而久之,X女士的年龄便成了我们这条街上一个最大的疑案。而一离开群体意识,大家又各执己见,将见解分裂为二十八种以上。并谁也懒得追究谁了。就连X女士的丈夫,一位三十八岁的美男子,也莫名其妙地按照煤厂小伙子的眼光,将妻子的年龄看作二十二岁,而不是其好友强调的,以及户口簿上登记的三十五岁了。这位丈夫的惰性很重,喜欢遵从自己的一种特殊习惯,而且对妻子又总是情意绵绵的。据说从一开始他就“看不出她有什么缺点”。所以最最不可信的是这位丈夫的见解,因为他“可说是根本不用眼睛看事实,只是一味地胡思瞎想,满脑子乐观主义”。(寡妇语,本文后面记叙的事实更加证明了寡妇预见之英明。)
X女士年龄的疑案始终没有解决,岂但没有解决,到后来还越搞疑团越大了。在闻及她与某机关职员Q男士有了一种鬼鬼祟祟的暧昧关系之后的第二天,受人宠爱的寡妇曾经用一种方法潜入她的内室,偷看了她的户口簿,发现在年龄一栏上进行了巧妙的涂改,根据涂改后留下的痕迹来判断,证实了寡妇的估计非但没有错,简直是“不差分毫”。但在同时,X丈夫的另一位男友,一位连腮胡须的青年男子又跳出来证明:X女士的年龄并不是三十五,而是三十二,因为他与X女士乃同年所生,从小青梅竹马,两家父母甚至有过要结为亲家的意图之嫌,X本人在少年时代对他的态度也总带着几分娇羞,只因他自己尚不懂男女间事,才未抓紧机会,将两人关系进一步发展。现在要说X一下比他多活了三年,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另外还有几个故意把水搅浑的家伙也在X的年龄上大做文章,到处游说,说法在已有的二十八种之外:一说三十七点五岁,一说四十六点五岁,一说二十九点五岁,一说二十六点五岁,似乎经他们弄出个零点五岁的差距来,事情就变得万分深刻,充满哲理了。
既然X女士的年龄至今没有定论,我们就暂且按户口簿上记载的和X丈夫第一位好友调查的那样,将其假定为三十五岁吧。将年龄假定为三十五岁有好多方便,这一来,我们不会把X看作一个少女(她的儿子已经六岁),也不会把X看作一个老妇(即算寡妇等人估计她已年近五十,也并没有断言她已经是一个老妇,这里面还是有种微妙的区别。寡妇是懂得分寸的严谨的人)。至于她的丈夫坚持要将她看成二十二岁,那是他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只能等待他自身的“觉醒”(寡妇语)。煤厂小伙和故意把水搅浑的家伙们之流的胡言乱语就更不必考虑了,因为他们无非是些各取所需,时刻伺机捞一把的角色,不用寄希望于他们说话会有丝毫诚意上。
通过对于年龄的种种议论,我们现在得出了这么一个不协调的模糊印象:X女士是一个中年妇女,牙齿白,身材瘦,脖子苗条或有皱多皮,皮肤光滑或粗糙,声音清脆或放浪,外表性感或毫无半点性感。这个模糊的印象有时会出其不意地在刹那间“露出庐山真面貌”,继而又一切如旧,还原为高深莫测、模糊斑驳的一团,这些都是后话。
关于她丈夫对她的印象,我们不以为然,因为他的看法是最最成问题的。虽则他本人是一个魁梧的男子汉,待人处世颇有风度,但只要谈及妻子,他立刻就变得女人心肠,唯唯诺诺了。甚至在和你谈话的当儿,忽然抽风似的一怔,忘了话头,出乎意料地提议和你玩一盘小孩“跳房子”的游戏,并马上找来粉笔就地画起格子来。如果你不和他跳,他就把你忘了,一个人跳得起劲。
在所有这些印象中,唯有X女士的奸夫(大家这么称呼那人)Q男士的印象是骇人听闻的。受人宠爱的寡妇曾因公拆阅过他给X女士的信件。据信上披露:Q男士在第一次见到X的时候,竟看见X的整个脸上仅存一只巨大的,不停颤动的橘黄色眼球,当时他就头一昏,什么也看不见了。直到那件丑闻结束,他从来没有看清X女士的本来面貌。他没有看清是因为他无法看清,只要X女士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永远只能看见一只橘黄色眼球,而那眼球一颤动,他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泪眼模糊,当然更看不清眼前之物了。他信上这些话也许纯属故弄玄虚,曲意迎合X女士那种阴暗、奇特的心理,也许竟是某种密码、黑话之类。
奇怪的是X女士也有一套与之相呼应的自供,并且是在Q男士认识她之前。(此系X女士的同行女士提供,因这X女士向来爱乱表白,嘴巴没遮没拦,哪怕对性情迥异的同行女士也如此。如有可能,她甚至会“向全世界表白一番”。)当时,她坐在她那间阴暗的房间里,得意扬扬地对同行女士自吹自擂:“我的眼珠之所以这般特殊,是和我对它们的无微不至的关注分不开的。不瞒你说,我时刻都用镜子观察它们,哪怕是上街,我也随身带着小圆镜,不时拿出来照一下。有时候,我真想看到我睡着之后它们的模样,可惜不能。我就想,它们要干什么呢?这个晶状体的后面,是什么在紧张地工作呢?我还干着研究它们排泄物的工作呢。我有一架显微镜,就是专为观察这个买的,这种事,我简直到了入迷的程度。我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我的小宝(注:她唯一的儿子),我也替他收集了一些镜子,到他大些的时候,我就要诱导他对自己的眼珠发生兴趣。大家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却谁也不去想起这个窗户,他们把这个窗户忘记了,让它上面落满了灰尘,变得认不出了。”她说话时不停地眨眼、耸眉毛,以加强语气。
虽然她反复强调,她的同行女士却并没有发现她的特异功能,整条五香街上也没人发现,包括她的丈夫。这位丈夫固然极其钟爱他的妻子,不幸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异。这么说来,领略了X女士这种特异功能的,就只有Q男士一人了?这或许也并不尽然,因为除了五香街,这世界还大着呢。何况根据煤厂小伙的亲身体验,X不是还有某种说不出口的“性感”吗?谁又能保证五香街以外的男子在为其性感吸引的同时不发现她的这种特异功能呢?岁月如此漫长,难道仅仅因为她丈夫没有看出来就否定这种种可能性吗?
话又说回来,我们并不因为Q男士感到了X女士的特异功能,就说他对她的了解是全面而又深刻的了,毋宁说,他对她的了解是极其浅薄、片面的。Q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喜欢询问对方的来龙去脉,也从不向人打听某人,而只爱独自一人自言自语,自作多情。所以Q男士和X女士,虽然偶然相识,后来又交往了半年,他竟然也从未搞清她的真实年龄。在这个问题上,Q男士没有像X女士的丈夫那样将她假定为二十二岁,而是也许比较接近事实,假定为二十八岁或二十九岁,这里面当然也有某种私心欲念,我们暂不深究。
讲到Q男士对于X女士认识之浅薄,两人关系之滑稽可笑,我们还可以举出一段对话来说明。这段对话也是X的同行女士提供的:
X:我用不着有意去找你,你必将到来。(X轻浮地做出朦胧的神态。)
Q:人头涌动,我一直就朝你的眼睛走过来了。我昏头昏脑,什么也没看见,包括你。(Q的样子像个呆子、乡巴佬。)
X:每个星期三,我们会在某个十字路口相遇,躲也躲不开。
Q:我也许会变成一只长尾鸡,那时便只能栖息在很高的树枝上。
同行女士提供了这段对话之后,又进一步加以说明:每次两人见面谈话的口气,就仿佛是上一次谈话的继续,并且纯粹是些毫无意义的疯话,并且总是同一个话题,而且这两人一见面,从来不称呼对方,就仿佛不是重新见到,而是一直就在一起谈论,就仿佛除了疯话,其他的一切(例如称呼、自我介绍、对周围事物的议论)全是多余的、不协调的。讲到这里,同行女士用一只手掩住半边嘴细声地说:“这是否就是那种‘隐形人’呢?”随即汗毛竖起,不敢再往下说了。
关于Q男士的外貌,虽然没有关于X女士的年龄那么多的见解,在我们五香街上却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这里要强调一点:我们的人并不喜欢议论男人的外表,因为他们都信奉一句古老的俗话:男子无丑相。那么Q男士外表到底如何呢?我们只能根据一些零星的形容词和一些无意中的谈话语气来判断了。
第一个对Q男士的外貌产生印象的是寡妇那位四十八岁的女友。她的印象是Q男士长得“毫无特点”(说到这里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还吐了一口痰),她“怎么也记不住他的样子”,“好像是个傻大个”,“反正再平常不过了”。她议论了这几句之后,觉得有失尊严,立刻话锋一转,谈起气功的神奇作用来,一边谈一边大甩脑袋,好像在赶跑某种“杂念”的骚扰。
从表面看来,五香街的女人们对Q男士的外貌是不会有什么兴趣的,更谈不上仔细地观察了,若直接问她们,便只有三个字:长得丑。那么我们五香街的女人是从未正眼看过Q男士一眼的了?其实不尽然。因为搜集起来,几乎所有关于Q男士外貌的零星形容词和某种捉摸不定的语气几乎全是女性提供的。她们在说话时闪烁其词,轻描淡写,是不是正好说明她们对此类问题有极大的兴趣和非凡的敏感呢?她们往往假装心不在焉地提起一个话头,然后绕一个巨大的圈子,再重新回到这个话头上来试探对方,诱导对方说出自己心里早就要说的东西,从而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我们五香街的女人全都擅长于此种谈话的艺术。比如寡妇的女友,在大谈了一通气功之后,话题又涉及人种学上面去了,并引用了一句民歌的歌词:“江南的女子江北的汉。”直到对方心领神会,马上接了她的话头由江北的汉子扯到大个子男人的种种优点,最后,双方围绕Q男士的外貌这个问题含蓄地暗示来,暗示去,直讲到太阳落山,天昏地黑,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分手时乐陶陶地说道:“今天真是痛快淋漓的一天!”
第二个对Q产生印象的是一个长年卧床不起的跛足女性。此女子二十八岁,奇瘦,下陷的双眼乌黑幽深,从早到晚不停地射出一种光,那种光随时可以使年轻男人“倒退三丈”(寡妇语)。此女子在Q进入五香街的第一天看见他一次。当时她正撩开床边的窗帘(她的床自然是靠窗安放),而Q迎面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女子使出浑身的解数,直勾勾地瞪住Q足有二十五秒钟(她本人估计)。那Q男士先是一愣,用一只手掌挡住她发射过来的那道光,但接下去并未“倒退三丈”,而是勉强向着女子一笑,随即走过去了。女子“砰”地一下打开窗,放开喉咙对着Q男士的背影凄厉地大喊:“一条狼狗!一条狼狗!请注意打雷了!”后来,跛足女子不无感慨地说,Q男士并不是长得像一条狼狗的那个家伙,Q男士只不过是长得像一条鲶鱼罢了,他的嘴角有两条须,他刮胡子时将它们一起剃掉了,只要注意观察,还是可以看得出来。那个长得像一条狼狗的家伙是多年前夺去她处女贞操的恶棍,而Q仅仅只是某个部位长得有点像他。正因为长得有点像他,所以她只要一看见他还是不由得怒火攻心,必定要起身恶骂一通,才能稍稍平息心头之恨。
Q倒不是第一个长得像他的,这些年来,她骂过很多人了,她只有不停地骂下去,才能维持一种内心的平静。讲到这里她又补充说:她之所以痛恨那条狼狗,夺去处女贞操倒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一点是他竟敢在第一夜之后便“不辞而别”,单是这一点就足以使一个女子抱恨终生了。讲到夺去处女贞操之恶行,只要他愿意悔过,回来之后跪在她面前请求饶恕,她是可以考虑在某种程度上原谅他这一罪行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仍然要与他保持一种拉拉扯扯的关系,经过那“令人心碎”的一夜之后,她倒是变得“心明眼亮”,“头脑里有条有理”了。难道她,好不容易战胜了外部的与内心的压力,成了一个类似铁女人的人物,现在反而要走回头路,去受二遍苦?不!一切抱有这种幻想的家伙都是打错了算盘。
跛足女子的描述并不能使事情有丝毫进展,因为她对Q的外貌的看法仍是长得像她从前某个可疑的情夫,别说她看没看清Q,就是那个可疑的情夫,也是谁也没见过,她本人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样子。万一是她无聊之中的捏造呢?抑或是她在混淆视听,趁机抬高自己的身价呢?为什么她连情夫的照片都没捞到一两张呢?(如有的话,她还不早亮出来了?)或者更坏,根本不存在什么情夫,她当时之所以盯住Q,并寻衅取闹,只不过是她独特的调情、勾引的方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鲶鱼。)假如真是这样,我们五香街的群众倒要庆幸Q并未上她的钩了,毕竟和她勾搭比起和X勾搭来是更加恶心万倍的事情。
第三个注意过Q的外貌的,是一位自称是X的妹子,并自称年龄二十九岁的女性。(谁也无法肯定是否属实。)在Q第一次来到五香街时,她曾和她姐姐“自始至终”在一起待了一天,其间曾“细细地打量了Q好久”,发现Q的外貌对于她来说“很熟悉”,与其姐的形象“毫无相似之处”,但又总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联系”。而关于Q的外貌特征究竟如何,她却又含糊其词了,只说是“见了便知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反正有那么一点奇怪”,“传统的审美情趣无法来评价他”等等,言语间看出她的蠢头蠢脑、执迷不悟,只知一味包庇其姐,没有丝毫的理智,也没有清醒的分析。她完全是属于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稀里糊涂的类型,所以这种一边倒的议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这里我们还可以告诉读者一个情况:后来这个妹妹或自称妹妹的抛弃了她那位老实巴交的丈夫钓上了另外的人,并且是“和平解决”,至今仍然“礼尚往来”。这个情况使我们大家猛醒:像X这种人并不是什么独来独往的与世隔绝的仙人,细细一分析,她不仅是一种恶性传染病(人在得病后全然不知),而且具有一种恶魔般的背后操纵的本领。难道不正是她,使得整条五香街蠢蠢欲动,人欲横流?她足不出户,来势却如调集了千军万马,使这千把人的长街猝不及防,混乱不堪。她的这种本事究竟从何而来呢?为什么和她朝夕相处过的人(包括她的丈夫、妹妹、儿子、Q之类)统统被她同化,而变得莫名其妙,做出种种离奇的怪事来,且又一个个理直气壮,不思悔改?仅仅只是X身上的特异功能在起作用吗?这样说是不是过于神秘了呢?X在幼年时期究竟是受的何种教育,以至发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这一切始终是个无法解答的谜语。总之是她在操纵我们五香街的人们,只要她的眼珠子动一动,很多人脸上就起疹子;她在半夜自言自语,全街人民都在梦中侧耳倾听。据笔者统计,至少有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形下都愿为她牺牲生命。这两个人在后文中都搬到了路边的工棚中居住,过着含辛茹苦的悲惨生活,其中的缘由皆在X。
第四个注意过Q男士的外貌的,是一孤寡老妪。此老妪老得如一根干竹子,脱光了头发的小脑袋戴一顶黑色小绒帽,一天到晚鸡啄米似地啄个不停。她注意到Q男士的外貌完全是偶然的。一个昏暗的冬日的傍晚,送煤工替她拖了一车煤来她家,但因她家有一很陡的斜坡而上不来,老妪急昏昏地四处寻人,当时来帮忙的只有一人,就是Q。事后老妪揪住Q胸前的扣子站稳了,将他左看右看看了个遍,末了大声惊叹:“好大的脸,容得下千山万水!”老妪的这种议论,乃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在以后的岁月中,她早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连Q这个人也记不清了。人家一说Q,她就将Q与她早年的一个什么表哥(那表哥是否确有其人也是极为可疑的)混为一谈、合二而一,大谈她表哥那张“国字脸”的奇妙之处,一谈一啄米。她确实是太老,也太容易产生幻觉了。后来,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处在幻觉之中,经常在断断续续和人讲话时,眼一翻,自顾自地咽起口水来,一咽就咽个没完,“咕咚咕咚”,把人烦死。有人提出了一种质疑:那个昏暗的冬日傍晚的事,是不是老妪的幻觉?老妪如此人老眼花,会不会搞错了人?假如帮忙拖煤的实际是她的侄儿(据她强调,她那位侄儿已有二十多年没进她的门),而她出于对他二十多年的怀恨,故意隐去他的善行,而将功劳强加于人们正在谈论的随便某个Q,这也是完全可能的,合乎情理的。就从脸膛竟能“容得下千山万水”这种谵语来看,也能看出些破绽来。她对Q的外貌的印象充其量也就只一点:脸很宽。但“千山万水”又并不是脸宽的形容词,而是有另外的含义,才突然用起这种惊世骇俗的比喻来。
那么我们能否设想老妪是处在某种恍恍惚惚的精神状况中,返老还童,自以为看见了从前某个死鬼,便一把揪住,死死执着于那种多情的遐想?这事是否与“致幻剂”有关?还有人提出另一种质疑:这老妪是否在装疯卖傻,以达到独霸Q的目的呢?这Q,本是众人的话题,人人关心着他,这老妪却强词夺理,一把拉去据为己有,硬说是她的什么老掉牙的情人。明明Q是个年轻汉子,她非要将他说成三十年前的死鬼,还不容人家有异议。要是这世界依她的心愿,变成强权者的天下,那还得了呀?
第五个注意过Q的外貌的,是一位男性,那位丈夫。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而现今这世界,大约是出了点毛病,变得颠三倒四的,连情敌的眼里,也出起西施来了。说起来X女士的丈夫是属于那种少见的美男子(寡妇和寡妇的女友以及五香街的全体居民都这样认为),可惜的是他本人对于这一点全然无知,即使人家好心告诉他,他也只会惊讶一阵,随即马上忘之脑后。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外貌,也从不关心人家的评价,也许可以说他对自己“很自信”。他的感受,就如小娃娃一样天真无邪,又有某种偏执狂的成分。在戴了绿帽子以后,五香街最为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大概就是他了,但他一如既往,听之任之,安然处世,就好像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寡妇为首的一伙女性曾深入地研究过他这种生活态度,最后归结为他生理上一种很暧昧的原因,那种原因在人前“不便明说”。(说到“原因”时,寡妇捅了捅女友的腰,涨出一脸通红。)他对于Q的外表的看法只有两个字:英俊。有一回他无意中向他的第一位好友(调查X年龄的那位)发表了这个看法,而这个看法又通过好友的妻子不胫而走,百思不得其解的五香街居民一下子大彻大悟,一切疑窦都烟消云散了。他们对于寡妇的探索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后又进一步深入,将这位丈夫的心理称之为“太监心理”,并为一下子想出了这个名称乐得东倒西歪。
一切都在背地里发生,X女士的丈夫不闻不问,照旧关起门过他的小日子,照旧对X以外的女性出奇地冷淡、傲慢,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那样子明明是说:除了X,全世界的女人都不在他眼里。这种走极端的态度真把五香街的女性气死,因为她们就算不都是美人儿,当中毕竟有一些极出色、极风流别致,又极温柔多情的,比如寡妇就是一位。不管从哪方面比较,X女士这个瘦猴都绝不是她的对手,而她,自称虽然已经过了四十五岁,还“从未败在任何男人手下”,“哪怕同时来他两百汉子”,她也“不在乎”。(这些话都是用耳语悄悄告诉X的同行女士的。而同行女士却成日里举着一个话筒,不辞劳苦地向整条五香街的居民报道了这个消息,“哇啦哇啦”直喊得中青年男性,包括部分老年,个个乜斜着眼,跃跃欲试。)寡妇又说(这次用的是高嗓门),那家伙的傲慢是伪装的,她认为他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傲慢,只不过是一种拼命克制自己欲望的反常表现。每次她挺着丰满的胸部与他面对面相遇时,她都“分明瞟见”他“浑身直抖”,“疯了一般地抽搐”,只要她“眼风一动”,他的防线必定“全盘崩溃”。但是她,众所周知,向来为人正直、坦率,从丈夫过世后一直清心寡欲地修炼,对这种把戏毫无兴致,所以那家伙对她的渴望只能是毫无希望的空想,她“永世也不会为之所动”。
对于Q的外貌的看法,还有很多暗示性的意见,限于篇幅,我们就不一一提及。将这五个人的印象去粗取精,总结起来,我们也得到一个相互矛盾的模糊印象:Q是一个大个子,长得丑或英俊,或毫无特点,很宽的国字脸,表情有点古怪,有点像一条鲶鱼。
我们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人物的印象没有提及,就是X。真的,X究竟对Q是如何看的呢?我们怎么会忘了她这个关键人物呢?要知道没有她,便没有这整个的故事呀!说起X,她还真的对Q有一个固定的看法,这个看法就是:“从来不看他。”有人怀疑,X岂不是在开玩笑,玩弄字眼?不,“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同行女士语。)X的确是不用眼睛看人。(这里,与Q有重大区别,Q是想用眼看人,但总遇到一种障碍而看不清。例如他看X,泪腺问题就成为最大的障碍。所以Q的性情远不如X那么干脆,总是徘徊在看与不看之间,左右为难。)又有人提出:那么X对于自己的丈夫,这个美男子,是否也从未正眼望过一下,而竟然根本不知道他长得很美,于是错误地放弃了他,钓上了“长得丑”的Q?这不是X一生中的一大憾事吗?回答是未必如此。要知道X的这种性情,并不是从早年就一贯如此的。在早年,她倒正是用眼睛看见了她这位美男子丈夫,然后设法将他钓到手,结为夫妻的。X的性情是从她从事迷信活动(这下面要专门介绍)以来,慢慢地变得乖张,不合时宜的。尤其是她从旧货店买了那些镜子和一架显微镜之后,她干脆宣布自己的眼睛“退休”了,也就是说除了镜子里的东西,她什么也不看了。一部分人认为这种解释不能令人信服,理由是假定X根本没看见过Q,也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那她或许连这个人的存在也毫无把握,怎么谈得上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有一点值得强调,就是X并非不知Q为何等模样,X只不过是不用眼睛看Q,44她是用她的特异功能来感到他的,这甚至比看见要更真切万倍(X444444自称)。这种事看似荒谬,偏偏也有它的道理。据同行女士报道:某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她看见X像往常一样边走路边盯着随身带的小镜子看,在人群拥挤的马路上如入无人之境,脚步稳当,胸有成竹。于是她搞了个突然袭击,一步蹿上前捉住X的双肩,细细打量她的眼睛。打量的结果是她“说不出话来”,因为X的眼珠“茫然无光,完全丧失了视觉功能”。同行女士惋惜地叹道:“这都是自命不凡,钻牛角尖的思想毒害了她呀。如果她客观一点,早一些发现她的身边还有比她出色得多的女性,这位女性又从来不显山不露水,从不与她争地位,她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出:Q在信上对于X的眼珠的那种古怪的描述,可能完全是虚构的,自己设想出来的。)
好吧,既然X坚持不用眼睛看Q,而只“感到”他,我们就来看看,她“感到”的这个Q是怎么回事吧。X的妹子对人透露,X说过,Q是她星期三要在十字路口遇见的那个男人,穿一件粗呢大衣(事实上Q根本没有粗呢大衣),嗓音低沉(这倒基本属实),眼珠起码能变幻出五种颜色。(这怎么可能?)她对声音洪亮、眼珠只有一种颜色的男人不感兴趣。现在遇到了Q,而Q的眼珠,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眼珠,说话的嗓音更不必说了,所以和Q的关系是她的“第二次恋爱”。X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完全如一个精神病患者,细长的指头不停地将一张雪白的纸撕成碎片,然后往空中一抛,让它们像蝴蝶一样飞起来。她这种举动总使我们联想到“致幻剂”的作用。
提起“致幻剂”,又使我们联想到X的另一种奇特癖好。凡是经常去找X的人,都知道X有一种习惯,就是躲在卧室里搞一种什么活动,发出一阵一阵的跳动声和一些原因不明的骚响,这种时候,她往往从门缝里对来人说:“请等一下。”这一等的时间或长或短,有时十分钟,有时半个多小时。当她从事那种秘密活动时,不管谁,丈夫也好,宝贝儿子也好,都不得入内。谁也不知道她搞什么名堂,因为窗帘将里面的内情遮掩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寡妇的功劳,五香街的居民到如今仍在为这件事苦思苦想,忧虑不安。那是一个雨夜,受人宠爱的寡妇获取了第一手情报资料(对于获取的方法她宣布保密)。窗外黑乎乎的,寡妇聆听着雨声向几个居民汇报说,X躲在室内的活动“乏味透顶”,她“根本想不出那会有丝毫乐趣”。她的全部活动只不过是赤身裸体,像小娃娃一样在镜子面前蹦过来蹦过去(她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镜,也是寄卖店买来的旧货,影像倒异常清晰、准确),然后又是踢腿、弯腰,转来转去地细细打量自己的腰部、乳房、臀部、腿子等处,“搔首弄姿”,“俗不可耐”。其实她那对乳房,一点也谈不上丰满,至多也不过达到了小姑娘的标准。一个成熟的妇人,当然应该具有一种成熟的美,一种动人心弦的韵味,才能让男人着魔。像这种幼稚的乳房,还有那马蜂似的细腰,算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莫非要颠倒了吗?X女士之所以这般沾沾自喜,以至到了每天要观察自己一个多两个小时的地步,会不会是她眼里出现了并不存在的幻象呢?听说这是癔病患者常有的症状。寡妇作完汇报以后告诉那几个居民:从这里便可以看出X的内心世界是何等阴暗,性格是何等的自私,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她对于自己的身体是如此的重视,每天关起门来反复考察,而对周围的群众,却又一概声称“不用眼睛看”,她的眼睛已经“退休”,她对周围人“没有感觉”,因为她身上“长出了一层钢板”。得了寡妇的情报,五香街的居民都放下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
从前对于X的这种关门行为,五香街的群众真是又痛恨又害怕,各式各样的说法无奇不有:一说X在里面制造炸药,准备置放于公共厕所内;一说她在饲养蝎子,打算报复谈论过她的人;一说她在苦练某种“功夫”,“功夫”一成,只要萌动意念,就能致某人于死地;还有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说,X是在里面搞隐身法,因为他有一次看到了内室的情况,事实上里面根本没人,却又听见拳打脚踢的响声。他的这种说法后来当然为寡妇所否定了。弄清了X女士内室活动的内容后,一些散布流言的人以为这下群众会要在X女士家钻墙打洞,日夜守候,他们可以大饱眼福了。他们要等着瞧。他们等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群众不仅不去打洞,简直连提也不提这事了,他们不久就将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别有用心的人空喜欢一场。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就是:Q本人对于自己的相貌是如何估计的呢?根据寡妇因公拆阅的信件,我们这里有可靠的第一手资料能说明这件事。从信上看起来,Q对于自己的相貌有两个走极端的看法:一是同意X女士丈夫的意见,认为自己很英俊;一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行动笨拙,形容丑陋。这两种针锋相对的感觉在他身上交替产生,有时在一个钟头内就会有好几次大起大落的变化,引起变化的原因很复杂,我们也无法一一弄个水落石出。有一点却是肯定的:每次X女士与他在一起,并将她眼珠里那种橘黄色的光波向他发射,他都感到自己非常漂亮,非常雄伟,简直就和美男子差不远了。那时候,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变得大有深意,魅力无穷,他从X女士手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X女士总忘不了在这种关键时刻叫他照镜子),立刻就爱上了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于是一连好多天,他都沉浸在对于自己的相貌的赞赏的狂喜心情中,像X女士一样关起门来反复照镜子,以肯定这种情绪。为了饱尝这种秘密的喜悦,他还特地去买了一面镜子挂在墙上。在这以前,他家里根本没有这玩意,因为他和他妻子都从不照镜子,他们俩都认为自己已经很老了,而照镜子是青年人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