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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有关京城的梦想
吕芳诗小姐住在小花家的第三天才见到了她那终日蒙着黑色头巾的母亲。她敲门,站在门外,她让吕芳诗到饭厅里去吃饭。当时小花上班去了,房内的两位女子还在睡觉。吕芳诗忐忑不安地跟随这位妈妈朝饭厅走去。她看见一位老年男子进了一间房,然后关上了门,也许是小花的父亲。
蒙着黑头巾的母亲请吕芳诗小姐坐下就餐,然后就坐在她对面不动了。她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弄得吕芳诗很紧张,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吃饭期间她朝对面看了一下,从黑布洞里射出的那两道寒光让她心惊肉跳。她胡乱将饭吃完,帮助这位母亲收拾饭桌。
她俩一块来到厨房,吕芳诗抢着要去洗碗,但是小花的妈妈一把将她扯过来,使她坐在矮凳上面。她示意吕芳诗倾听,吕芳诗便听到了老年男人的哭泣声。厨房的窗外尽是密密的小树,风吹得树叶簌簌地响。吕芳诗看到绿色的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通过窗口从外面输送进来,使得雪白的墙壁也泛出了绿色。吕芳诗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新鲜的苹果。
“叔叔心里有伤心事吗?”她轻声问道。
“他是汉人,京城是他的故乡。乡愁啊。”老女人说。
“也许我不该来你们家?”
“不是这样,即使你不来,别人也会来的。这是小花的工作嘛。”
“你们这里有很多从京城来的人吗?”
“你不了解我们这个小城,你提问的方式不对。你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眼界就开阔了。你听,我丈夫哭得那么伤心,他真是个热情奔放的男人。我们是在胡杨树下相遇的。”
她站起来往她丈夫的房间走,她示意吕芳诗小姐跟着她。
那个房间很大,小花的父亲站在窗前,已经停止了哭泣。屋里同样荡漾着绿色的气浪,这过于充盈的生长的气息,使吕芳诗一时有点窒息。
“您很难受吗?小姐?”白发男子注意地看了看她。
“啊,不!这里真美!”吕芳诗不好意思地笑了。
“琼姐在那边生活得怎么样?”他问。
“您认识她!这太好了。她有些困难,她还在坚持。”
“她的父亲当年同我一块建造了那个墓地。”
“是沙漠里头那一个吗?”
“正是那里,原来您已经看过了。我们将心里面所有的悲伤都埋在那里面了。新疆真好啊。”
吕芳诗想,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哭?
“吕芳诗小姐,我听说您在京城住在一个叫“公墓小区”的地方,您能同我谈谈那里的情况吗?比如说那些骑着自行车在小区内悠转的人们?还有那个游泳池?”
老头向吕芳诗凑近,他那双幽深明亮的眼睛咄咄逼人。
“游泳池已经被填平了,因为有人在水里头看见了一些东西。”
老头声音洪亮地笑起来。
“那种东西啊,到处都会长出来的!从前我就是那个小区的居民!姑娘,您看这事有多么凑巧啊。难道真的是凑巧吗?您从窗口望出去,您看到那条河,您的情人在河心驾船。在公墓小区,您坐在阳台上喝茶,您的目光投向雾蒙蒙的远方,同样的景象也会出现,对吗?”
吕芳诗的脑子里还在机械地想着那个问题:他为什么哭泣?那位母亲在旁边做了个手势,然后拉着吕芳诗离开房间。她一直没有取下头上的黑头巾,吕芳诗觉得这很反常。她跟随这位妈妈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尽是密密的小树,没有一块空地方。她俩钻进树丛中。刚一坐在石凳上,吕芳诗就听到常云和细柳在右边的什么地方说话,她们的声音很响亮,简直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
“那么,你就这样将T老头从她手里抢过来了吗?”细柳问。
“当然!我先到这里来,老头子现在只想着我,我才是他的心上人。”
“我也是这样想。吕芳诗小姐虽然生得美,可那种美不实在。”
“的确不实在!”常云高兴地说,“还不如像我们生得平平常常。”
她们对话的声音传来时,黑头巾里面的那双眼睛始终盯着吕芳诗,令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感到最为吃惊的是,常云居然认为她自己长相平常,而在她吕芳诗眼里,常云真是美若天仙。吕芳诗还想听到一些内幕,可是她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无法将它们连起来。她有点沮丧地坐在那里,周围生气盎然的景象令她感到压抑。
“这两个京城的姑娘说话真直爽!”小花的母亲高兴地说。
她问吕芳诗有没有听到一种声音。吕芳诗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告诉她说,听到了。那是地下某个地方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
老女人让吕芳诗跟随她,她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地窖口。声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的。现在听起来要清晰多了,但还是隔得比较远,仿佛是一个人在很深的下面的处所用什么硬物撞一扇石门。
小花的母亲和吕芳诗往下走了大约一层楼的距离,她招呼吕芳诗不要再走了。她说门已经锁起来了,她没有钥匙。她们站的地方离下面那个人又近了一些,吕芳诗甚至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吼声。
“是你的心上人,他将他自己同我们大家隔开了。”
“天哪。难道是——”吕芳诗小姐喃喃地说。
“不不,你错了!我说的是那个老头。你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吧?哈,人是不会知道自己身体里头的潜力的。”
“那么,他不打算上去了吗?”
吕芳诗在黑暗中牙齿直打哆嗦,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处所的温度比寒冷的北方冬天还要冷。她的全身都快冻僵了,痛苦不堪。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她听到老女人还在说话:
“……他是老狐狸,他有取暖的办法……”
吕芳诗挪动脚步想上去,可是老女人抓住她不让她走。她凑在她面前急促地说:
“雪莲花,雪莲花!千万不要错过了……要知道这是T啊!”
吕芳诗在极度的痛苦中咬了老女人的手,差不多咬到骨头上去了。然后她在一声巨响中几乎失去了知觉。但是她仍有知觉,因为她闻到了血的腥味,那种她熟悉的味道。她出自内心地喊出了声:
“妈妈啊!”
她站在那里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可是妈妈不见了。她摸索着往上爬,爬到地窖口,回到了地面。她被绿色、阳光、鸟鸣,还有花香笼罩了,冻僵的身体暖和过来。她穿过那些树,来到小花家的门口。小花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望着她。
“我刚刚才下班回来。我们旅馆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有,经理就让我回来了。您今天看起来美极了,您心里一定有高兴事!说出来让我分享一下好吗?我需要鼓励,我是一名悲伤的情人。”
她拥着吕芳诗小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真诚地看着吕芳诗。
“其实,我比你更悲伤。我的情人抛弃了我。”吕芳诗说,叹了口气。
“可是您看起来这么美!”
“谁会需要这个美呢?”
“谁也不需要!当别人需要您的美时,您就会变丑。”
常云、细柳,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们三个人进来了,不声不响地靠墙站在那里。常云显得很不好意思地开口说:
“是T先生自己让我将他锁在那下面的,您不要生我的气啊,吕小姐!再说这对于您也是一件好事,您天天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了。”
她们三个一齐拍起手来,兴奋得脸都红了。现在轮到吕芳诗不好意思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嫉妒常云了。她是来这里思念T的,现在她不是达到目的了吗?她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听到情人的声音嘛,难道还不够?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对她们三个说:
“我梦到京城了,姐姐们,黎明时分那里是鸟儿的天堂!”
吕芳诗的话音一落,三位姑娘就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都是来自京城的姑娘!”
小花的父亲从过道那里探出头,将一个指头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缩回去了。常云压低了声音告诉吕芳诗:
“我们不能在老爹面前大声提到京城,要是引发了他的乡愁,后果会很严重。”
吕芳诗感到常云在撒谎,因为她今天还同老爹谈论过京城的事嘛。大家都不说话了。客厅中央的那盏台灯晃动起来,她们都听到了来自地下的闷闷的撞击声。吕芳诗痛苦地咧了咧嘴,三个年轻女人却显得非常兴奋,眼里射出金钱豹一样的目光。接着她们就往院子里去了。小花对吕芳诗说她们是“安抚下面的那一位去了”。
“他啊,过着像国王一样的生活!”她宣称道。
“那么,他也是你的病人吗?”
“当然啦。是这几个姑娘将他引到我家里来的,不过我觉得呢,也是他自己要来的。他在我们这里走来走去地视察了一番,就到那个地窖里去了。一开始常云小姐还和他待在一起,第二天她就上来了,再也没和他在一起。不过她常常隔着那扇门同他交流感情。”
小花说话时,台灯还在厉害地晃动,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她面带微笑,用手指着地下说:
“您看,他有多么爱您!爱情的力量多么伟大!”
小花的母亲进来了。她在沙发上坐下,问她俩是不是在谈论京城方面的事,小花回答说是的。于是吕芳诗感到了从黑头巾后面射出的目光,那目光也很像金钱豹的目光。吕芳诗很不安,就说自己累了,要回房休息。
“京城是我们谈不完的话题。”老女人在吕芳诗的背后说。
吕芳诗回到房里,在那张床上坐下来,可是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外的保安。保安伸进来一只手,吕芳诗握住它。那只手溜溜滑滑的,他一缩就缩回去了。吕芳诗有点恶心。
“琼姐有消息吗?”吕芳诗问他。
“酒窖里面失过一次火,烧掉了她的头发。她在医院里,到处都张贴了通缉令,她出不了院。”
“难道是她纵火?”
“还能有谁呢?”
小保安怨恨地看了吕芳诗一眼,垂下了眼皮。
吕芳诗还想向他打听一些情况,可是他转背就走了。
吕芳诗坐在床上,刚刚得到的消息使得她的睡意消失了。天突然就暗下来了,奔放的男中音在隔壁房里响了起来,可以听得出是那位白发老爹。他的声音是多么年轻啊!他好像是用维吾尔语在唱,吕芳诗觉得他是在唱京城的往事,因为她自己的想象立刻就飞到了那边的黄昏的大马路旁,看到了曾老六那个亮着灯光的窗口,还有黑暗初降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那些鸟儿。她想,T在下面干什么?既然他把自己关在那下面了,他一定是对自己很有把握的。吕芳诗却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把握。起先她是到新疆来寻找某种满足的,现在那种东西究竟找没找到也不清楚。人们都认为她已经移居此地了,可是她的东西不是还都在京城吗?她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她有几件家具,一些衣物,一些她喜欢的首饰,它们都在公墓小区那个单元房里。她还有两个情人,他们大概都还在那边。还有琼姐,也是她的情人。她就这样随着歌声胡思乱想,隐隐地焦虑着。
“我那么爱他!”常云的声音从黑黝黝的树林那边传来。
歌声停下来了。吕芳诗想,她对T的爱比不上这个常云对他的爱,大概永远也比不上吧。她有点自惭形秽。她记起了琼姐说过的有关她爹爹在沙地里种红柳的事,于是她坐不住了,她要去向这一家的老爹打听一下。
她敲门,然后进去了,老爹正在台灯下面修理自己的眼镜,从声音判断,他一点都不像刚才唱歌的那个人。
“小姐,您是来打听沙地里的坟墓的事吗?”
他说话时目光没有从那副眼镜上抬起来。他似乎在微笑。
“琼姐的父亲,他会在哪里呢?”
“他无处不在,沙漠里到处都有他的标记,我没有他那么大的勇气,所以我就放弃了。”
“老伯,您还记得京城人行道上的那些鸟儿吗?”
“当然记得,永生难忘啊。如果您要去找他,我劝您不要去。我们就是坐在家中,也等于是同他在一块游荡,是不是?”
“是啊。”
吕芳诗小姐平静下来了。她回到房里躺下来,一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吕芳诗有好多天都没有这样彻底休息过了。对面两张大床上的那三位一直没有回来,清风将园子里的花香和树香吹进空空落落的大房间里来。吕芳诗自问,她真的会在这个美丽的城市定居吗?难道京城的原始森林反倒要成为她定期访问的旅游点了?她在小花的这个疗养院里康复了之后,她会将她安排到一个新地方去吗?可是T在这里,这个像她的慈父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吕芳诗不想离开他!
吕芳诗小姐来到树丛中,凭记忆去找那个地窖,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一个声音在窗口那里响起来:“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只出现一次。”
是白发老爹,他颇感兴趣地打量着吕芳诗。
“您往头顶看一下。”他又说。
吕芳诗小姐透过树枝看见一架银色的飞机在无声无息地飞翔,飞机的尾部有一团白光一闪一闪,在钢灰色的天庭里十分显眼。它飞得很慢,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远方。
“我们钻石城的飞机场是世界级的。”还是老爹的声音。
吕芳诗的脑海里出现了那种空中的交流,那种流星闪电一般的美丽的场面。她的年轻的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地跳了起来,她轻轻地说:“多么壮观啊。”窗口那里,老爹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朝她笑。
“他到哪里去了?”
“不要担心,他同种红柳的老头在一起。这里的新鲜空气会使他恢复健康。沙漠里头有一种定力,因为它,我们的城市才被称为钻石城的。您也许以为您的琼姐是在京城,其实呢她无时无刻不在这里陪伴她的老爹。当年在南边的小岛上,她老爹就替她设计好了这种生活方式。那么您,您的老爹也会到这里来吗?”
“我不知道。他也不关心我。”
“您大错特错了。他已经背着您来过好几次了。”
老头说过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窗口。吕芳诗看见那架飞机还在空中,它居然悬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尾部的那团白光那么刺眼。那真是一架飞机吗?当然是,她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窗口。吕芳诗盯着它,口里不知不觉地说:“爹爹。”她那位凶神恶煞的老爹也要来这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