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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开窍时的风景——《美国》文本分析之二
这本书里描绘的风景是精神独立的早期风景,充满了混沌和挣破这混沌的强烈情感。涉世不深的精神洋溢着生动,眼前洞开的黑暗使一切都变得无比奇异。有一股强大的磁力,将诗人吸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许他暂时还不知道那个世界的真正起源;他只知道,他看见了与常人看见的完全不同的景色,他已经身不由己了。用自己的激情追随奇迹,描绘它,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当我们跟随诗人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探险时,我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惊叹:“多么奇异啊!世界竟然是这样的!”除了惊叹之外还有恐怖,惨烈的事件不断,甚至可以闻到血腥的气味,那是新生儿从子宫里诞生出来的气味,伴随着刀割般的疼痛—痛感来自分离。在这样的文本里,创作成了不可思议的事,也成了一场追逐奇迹的马拉松运动;而不论那奇迹有多么的阴郁、可怕,只因为灵魂自己能发光,它照亮这一切,一切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是的,诞生的喜悦压倒了分娩的惨痛。
文中多次提到有一种不宁静的、陌生的“自然力”在主宰人类,也主宰着主人公。就是这股力使得主人公卡尔如同中了魔似的,马不停蹄地奔向自己的命运,奔向艺术的故乡。这种“自然力”实际上就是支撑诗人信念的根本。它的超级强大的外表往往掩盖了它的发源的真实所在,因而误使人们到外部去寻找。主人公卡尔是一位不平凡的少年,他的不平凡就在于他有着特殊的视觉,总能看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那种自然力。同时他的特殊感觉也害了他,使他不能再过一般人过的那种生活了。那种力是很奇怪的。你不看它时,它不来找你,你一看见它,它就要扭转你的全部生活。一旦它主宰了人,人就再也无法逃脱,只能无限期地被它压榨。世界随之成了炼狱,能够不死而又熬过来的人,才能有幸体验到那种拯救。这部长篇小说就是这种神秘的力初显神通的展示。这种力给人的表面印象往往是负面的,就好像它要摧毁个性,灭掉人体内的冲动似的。只有仔细感受过了之后,才会发现表面的印象全是错误的。那股力的后面隐藏了说不清的、奇怪的意图,那意图还未充分显露。虽然被神奇的力所控制,主人公决不会放弃挣扎,停止努力。他正置身于矛盾之中,从幼稚走向成熟,未来的前景既宽广又深邃。
全书贯穿了少年的伤感情绪,刚刚从精神上断奶的主人公固执地向往着怜爱、温情和庇护,一边在征途上前进,一边梦想重返那田园牧歌似的母体。而一种严酷的理性则针对他的这一弱点,不停地粉碎他那些虚假的梦、把世界的真实本质一层一层地剥给他看,让他看了伤感,也促使他慢慢坚强,逐步地抛开不必要的怜悯心,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精神的追求。由“美国”作为象征的这种理性精神,同主人公的伤感形成鲜明对照,一道构成了全书的基调。这种理性是精神觉醒的标志。它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据守在每一个变迁的关口上,以便随时向主人公说“不”;它不是要消灭伤感,取而代之,它只是要主人公不停留在伤感之中,只是要把他推向更高级、更纯粹的情绪体验。从母体出来后的一切体验都是新奇的,不能适应的,情感只有不断自我革命,磨出一层硬茧,才能在新情境之下发展。然而,关于古老的欧洲、关于家乡、关于父母的苦涩而甜美的梦,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完全消失,反而以崭新的形式再现了出来。那是否定之后的再否定,是命运的轮回,而不是复归。
司炉
一、决裂
当主人公卡尔误认为他的美国生活还未开始时,当他还在船上凝视自由女神像,根本没想到马上要下船时,美国的生活已经悄悄地开始了,在他完全没有一点防范的情况之下开始了—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他没法防范。同旧的生活与观念的决裂是不知不觉地进行的。当意识到痛,事情就已经发生过了;当想要退回,后路就已经堵死了。决裂的裂口又往往发生在最牢固的那些关口上,后果便更显得惨不忍睹,无法修复。在这一阶段,美国给卡尔的印象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击,将他生活的主要支撑全部打垮了,而施行这种打击的神秘的力不知来自何方。
决裂不是由幼稚的卡尔自己来完成的,他还太年轻,还不具备那种力量和计谋的策划,一切都由周围环境为他代劳。但这里的环境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环境,而是有可能在某一天转化成卡尔的本质的环境。目前他还与这环境,与周围这些人在表面上是一个整体,但已不是浑然一体,他已开始了区分的努力。所以这里有两种决裂:一种是同过去的决裂,一种是同周围人的决裂。前者令他心中滴血,后者令他无限惶惑。
最先他想依赖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那人同他在旅途中有一面之交,他请求那人照看自己的箱子,结果那人背弃了他的托付,把箱子扔下不管自己走了。这是第一次对良心、信义的决裂。这个决裂在忙乱中不知不觉地发生,他差不多没有意识到,因为这种无言的冷酷他从未经历过。接下去的决裂发生在司炉和他的关系中。司炉在卡尔面前倒出自己生活中的苦水,是为了自己的痛快,也为了教育卡尔。卡尔一直在误解司炉的话,他将司炉引为知己,把自己的想法看作他的想法。直到船长办公室里那场申诉发生过后,卡尔才弄清原来在他和司炉之间有一道深渊,原来先前的和谐只是表面的,是他一个人的幻想。在那场不幸的争吵中,司炉毫不犹豫地把他看作傻瓜,向众人展示他同卡尔在思想上的冲突。即使司炉后来仍然对他怀着感情,即使卡尔将司炉的发作看作怪脾气,他也终于逐渐明白了:司炉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帮助!这个人有一套陌生的思想体系,同卡尔家乡带来的那些观念完全不搭界,卡尔所有的义愤都是自作多情。在这里环境通过司炉将生活中的裂缝展示给卡尔看,卡尔看见了,因为不理解而悲情大发。裂缝的那一边站着许多人:司炉,船长,舅舅,舒巴特,一面之交的小伙子等等;而这一边,仅仅只有卡尔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裂变,既激烈又隐晦,如果不是像卡尔这样敏感的孩子是不会对此这么动感情的。
舅舅也是卡尔想依赖的人—他毕竟是亲人。但卡尔一和舅舅靠近,就感到了舅舅身上那股“冷”味。这个古怪的、不可亲近的舅舅早就认出了卡尔,但始终不动声色。他为外甥在家乡和在这艘船上的胆大妄为感到自豪,他看出他是一段可塑性极强的好料子,他耐心地等到最后才同他相认,一相认就将外甥在家乡的“辉煌业绩”向众人宣布(外甥认为那种事是十分丢丑的),随后就将他带走了。卡尔同舅舅的关系中没有伤感的成分(舅舅不喜欢这一套),一开始他就看见了裂缝,知道这个舅舅同家乡人没有一点相似;但卡尔还是想依赖他,决裂发生在好久之后。
决裂就是区分的认识。生平第一次,年轻的卡尔正在把自己和周围人区分开来。这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某种神秘的意志在拽着他干这一切。但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他的本意呢?周围人又是谁?这个问题要一直到最后才会显露出来。
二、人物分析
卡尔将司炉看作他的大兄弟,一腔热忱地对待他,和他推心置腹,听他诉苦。但是慢慢地,他就发现司炉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一直到司炉去船长办公室申诉,卡尔为他两肋插刀,他才知道,司炉的思想和情感逻辑同他自己完全相反,司炉对于他完全是个陌生人,他的精神世界他完全进不去。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司炉对于卡尔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他的真诚的倾诉深深地打动了卡尔,他是一个活得真实的人,只是卡尔还不理解那种真实到底是什么。不管他是否理解,就从司炉这里,卡尔的一只脚迈进了真实的境界。司炉声泪俱下的申诉是多么感人啊!船长等人的无动于衷,大海的主宰一切的力量,也给卡尔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象。这就是真实,司炉面对这强大的真实激情澎湃,泣不成声。而卡尔,却由此激发了另外一种激情—世俗的激情,他的爆发甚至还更为强烈,势不可挡。细细一想,两种激情实际上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或者说,一个是另一个的表现形式。如果卡尔同司炉没有这种内在的情感联系,卡尔对他也就不会如此的尽心尽力,以致为他的不幸而心碎了。从他们两人的认识一开始,直到最后分手,司炉总在诉说他的苦难,诉说世道的不公。他其实是要向卡尔强调: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真实。随着卡尔同他交情的加深,卡尔对他的(或自己的)处境的感觉也在加深。虽然卡尔的思维逻辑是相反的,但这并不妨碍卡尔体验真实。卡尔作为大洋那边的欧洲人,只能照他的样式来体验他所不理解的美国生活。“船上的风尚也跟着变”,但人还是旧人,这也是一条贯穿始终的逻辑。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卡尔同司炉一见如故,把他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呢?是同情心和正义感。司炉知道,卡尔的同情心和正义感还只是一些空泛的观念,从来没有同真实遭遇过,而他自己,可以给卡尔提供这样一个遭遇的机会。如果司炉不是作为卡尔本质里潜在的可能性出现,卡尔是不会这样着了魔一般地投入的。卡尔对司炉的辨认就是对自己灵魂里正在萌生的那些东西的辨认,这种辨认还是完全不自觉的。
司炉以自己的彻底丢脸而结束了同卡尔的关系,以身作则地告诉了卡尔:既然身外之物(雨伞、衣箱等)可以丢掉,丢脸又有什么关系呢?按照美国方式,人活着就要丢脸,只能以丢脸的方式活着。同司炉的方式相呼应,后来舅舅又让卡尔大丢其脸,而舅舅和船上的人对这一点的反应也是卡尔所不理解的,他们似乎无动于衷。原来这里的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丢脸”这个世俗的观念,这一点同司炉一样。当然说司炉对自己的苦难无所谓也是不对的。司炉对苦难同卡尔一样敏感,所以他才会一见面就向卡尔诉说,后来又去船长办公室向最高领导诉说。卡尔不知道,“说”就是司炉的目的,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卡尔以为他还有另外的目的,就像虚伪的欧洲人(或世俗中的人)一样,“说”是为了主持某种空洞的正义和公道。或许是司炉竭尽全力的启发,或许还加上周围那种浓烈氛围的启示,卡尔终于在自己痛心的哭声中感到已经到了美国了。是的,他已经离开欧洲了,他倾注了那么多情感的司炉也已离开他,新生活在向他招手了。
舅舅是一位极其有教养的绅士,卡尔对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美国教养完全茫然无知。他出现在矛盾激化的时刻,出现在司炉汗流浃背地为自己做了辩护,卡尔对他的拙劣的辩护不满,于是司炉和他争执起来的戏剧性的时刻。舅舅在这段时间里在干什么呢?他在观察,思考,他看到了他外甥的出色行为,联想到他在家乡惊世骇俗的壮举,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的外甥果然非同寻常!这个热情的男孩给他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他已经决定了要做他的监护人,使他顺利地在这片陌生的国土上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在舅舅的眼里,卡尔还是一张白纸,他的纯洁无知和他的勇气都是最好的基本素质,他的正义的热情则预示着他有远大的前程。于是舅舅就同他亲爱的外甥相认了。相认时他的一番讲演展示了他那对卡尔来说是奇特的观念。首先他把欧洲和欧洲的亲人们说得一钱不值。这又使我们联想起这个问题:欧洲象征了什么?为什么舅舅总要贬斥它?很显然,欧洲在这本书里是作为原有的人性,人的“弱点”出现的。那古老、伤感、灰黄色的记忆,在人的改造过程中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作为理念象征的美国,将以它年轻人的冷酷、专横和粗暴来同它抗衡。接下去舅舅却又自相矛盾地夸奖了卡尔闹出那桩非理性丑闻的事,对他的勇气和私生子母亲的廉价情感大加赞赏,最后又说要卡尔吸取教训。舅舅的态度十分暧昧,从他的话里很难得出任何结论。奇怪的是周围每个人都对这种讲话的方式心领神会,一点也不觉得矛盾。这是舅舅给卡尔上的第一课。卡尔虽不同意舅舅对家乡的评论,但这一天中他在船上这种特殊氛围里受到的影响已足以使他对自己的欧洲观念产生怀疑了,所以他认为舅舅的话可以理解;而舅舅,为此称他为“了不起的外甥”,因为他接受新生事物如此之快。
就在船上,舅舅第一次向卡尔解释了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原则。卡尔对司炉充满同情,坚持要依照自己的感情来处理问题,舅舅对此不以为然。他告诉卡尔,船上的事一律由船长来决定,因为纪律和原则是绝对不能违反的。什么是真正的公正?船长的话就是公正。舅舅接着又说他完全理解卡尔的正义冲动,正是这一点给了他立刻将卡尔从这里带走的权力。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有正义冲动,敢于违反原则的人才是舅舅感兴趣的人,因而舅舅才萌发了让他继续深造的想法吧。那么舅舅究竟是赞赏他的正义感,还是对他的正义感不满呢?这种事却是搞不清的,舅舅太讳莫如深了。卡尔搞不清舅舅的心思,卡尔只知道他自己深深地同情司炉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为司炉哭了,还吻司炉的手。于是舅舅说他被司炉“迷住了”—一句显然是赞赏的话。为了这个“迷住”,他必须马上带走卡尔,不然卡尔就“太过分”了。看得出通过船上事件的考验,舅舅已经对卡尔非常满意了。他对船长说,有了这么一个外甥他就“知足了”。然而舅舅模棱两可的态度却使轻信于人的卡尔也对他生出了疑窦。卡尔不能理解他。实际上,卡尔不理解所有的人,只是舅舅在所有的人当中恰好是他的监护人。他害怕,伤感,怀念;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现在又是怎么了,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所以他在离开那条船时大哭起来,既懵里懵懂,又似乎有某种预感。舅舅当然知道他哭什么,他动了恻隐之心,搂紧他,抚摩他,同他依偎着走下船。可是后来在小艇上,当卡尔打量他时,他却又避开卡尔的目光,也许他认为温情对于外甥没好处吧。
从舅舅的一系列举动可以看出,美国精神也并不是一味地冷酷和专横,而是内部包含着深深的矛盾,这矛盾使它的体现成为一系列犹豫的结果。舅舅要卡尔学习美国精神就是要他学习做一个有坚强理性的人,这理性是怎么回事,要靠他自己去琢磨。
舅舅
一、内面的风景
从古老的故乡乘海轮来到美国,卡尔实际上是在经历一种由外部向内部进入的旅行。虽然他自己一点都不自觉,但他看见的全是奇异的、不能理解的现象。住在舅舅那高高的铁屋子里看到的美国,非常类似于灵魂深处的景色。人可以看见混乱,看见喧嚣,看见力的躁动;也可以看见一束巨大的光线将这一大团混乱握住和渗透,那光线就是人的不可动摇的理性。不过美国绝非仅仅只有理性,它的欲望也是十分可怕的。这欲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将要使得从彬彬有礼的文明社会来到此地的卡尔大开眼界。舅舅将卡尔最初的这种观察称之为“分娩”,劝他不要在观看中消磨了时间。因为这一切是卡尔以后都要亲身经历到的,雾里看花只会把人弄糊涂;也因为卡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全力以赴来为今后的真正生活做准备。不久卡尔就发现,人住在铁屋子里也同样可以拥有音乐。而这音乐,居然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忘记铁的理性的扼制。
富家子弟马克出现了,他在卡尔眼前展现了狂放不羁的、粗野的人类欲望;那是一种席卷一切的力,然而马克多么优美地运用着它!这使人不由得要深思:美国是如何控制它的欲望的,又是如何将它的欲望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呢?将它同衰老的欧洲相比,年轻的卡尔只有口呆目瞪。舅舅在对卡尔实施了铁的限制之后,又叫他去向马克学习马术,其用意就在这里。这是精神放逐前的演习,在那种生气勃勃的欲望操练中,卡尔一定受到了深深的感染。现在我们明白美国理性精神是从何而来的了;后来卡尔终于又参观了舅舅那沸腾着生命力的商行,对这一点我们就更清楚了。美国=原始的欲望+铁的理性。现在可以说,卡尔从世俗(欧洲)中剥离出来,是进入了他的理想王国了,是无意的闯入也是着意的进入。试想彬彬有礼的欧洲又如何容得了卡尔这种胆大妄为之徒?他留在家乡只有死路一条。
人在看到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灵魂的那些风景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人在解释这些风景时则往往得出错误的结论,因为人衡量的尺度永远是从外部拿来的。这就是舅舅为什么总是警告卡尔不要对事物下结论的原因,也是他在每一件事情上犹豫不决的根源。无论他为卡尔安排什么,都很难确定这种安排是否符合卡尔的本性,因为那本性是一个矛盾,标准无法固定。此外,他之所以犹豫,也是为了触发卡尔自身的冲动,让他凭欲望做出自己的选择。卡尔在流浪生涯开始前的这段日子里,在舅舅这个高明的教师的引导之下,开始了从感性上对精神本质把握的过程,也就是由一个无法无天的顽童变为一个自觉戴上枷锁的人的过程。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暂时还没变成他自身所拥有的。因为内部矛盾还处在初级阶段,尚未彻底展开。但他特殊的眼睛确实使他看到了那道理性之光。在他今后的生涯中,那束巨大的光线会一直伴随他。
为使卡尔进入这种内面的风景,舅舅的启发别具一格。他用他的犹豫来刺激卡尔。从表面看,他似乎是主张强有力的节制,容不得任何放任,其实他又是最懂得情感放任的妙处的。不然他为什么让卡尔在铁屋里弹琴,朗诵深奥的诗歌,还让卡尔领略马克骑马的疯狂派头?他是要告诉他:欲望有多高,理性就有多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统一就是美国精神的境界,也是卡尔今后要达到的精神境界。现在一切都已就绪,卡尔清晰的判断力将会很好地驾驭他那不安分的欲望,让他顺利地开始精神流浪的历程。
二、理性的“缺陷”
浑身散发出理性气息的舅舅其实并不信任理性,这一点从很多迹象上透露出来。他反对卡尔观察周围这个世界,也反对卡尔下判断;他自己也很少做判断,甚至说他总在等待。他等什么呢?舅舅讨厌写字台上的高级装置,那种制作科学的、能够将文件随意分类的神奇装置。这一点又同他那刻板、冷静、科学的头脑相矛盾。莫非他对科学与理性一贯持怀疑态度?莫非他认为对事物所做的任何人为的区分全是靠不住的?他相信什么呢?也许他暗地里相信音乐与诗歌?也许他让卡尔弹钢琴和朗诵诗就是在对他进行非理性教育?还有让卡尔去观看马克的骑术表演,这又作何解释呢?但是舅舅对卡尔定下的规则却是不可动摇的,他总在训练卡尔的理性,他要求卡尔尽快地掌握英语,以便融入这个新世界。
舅舅在对待卡尔应邀去郊外做客这件事上的态度简直莫名其妙。他一会儿要他别去,一会儿要他去,出尔反尔,最后又不了了之,没有表态,使得做决定成了卡尔自己的事。其实舅舅的不表态就是一种最为严肃的表态,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理性应该退位,让位于人的冲动了。时机已经成熟,转变的关头到了。读到此处就会明白舅舅先前一直在等什么了,也会明白他为什么总不信任理性的判断了。处在理性王国内的这个参议员,一直受到与理性抗衡的那股力量的深深困扰,他也深深懂得平衡这两种相等的力的艺术;他在进行走钢丝的演出,卡尔是他训练的演员;他决心将这种高级艺术的秘密教给卡尔,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不会让他失望。卡尔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实际上却又是遵循命运逻辑地离开了舅舅的家。理性退位了,但又没有真的退位,只是换了一副面孔重又登场;欲望暂时战胜了,可惜这种战胜又是惨痛的溃败。
由此可见,理性王国绝非纯理性,也许同时又可以称美国为非理性王国。因为较之卡尔家乡那种未能充分成熟即已衰老的人性来说,这里可称得上是欲望沸腾,势不可挡。只要看看马克骑马的气势就可初见端倪了。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完全成熟的王国,这里的一切都“发展得非常快”,卡尔当然也不会例外。舅舅首先让卡尔适应在理性的钳制下生活,接着又反复暗示他理性并不是万能的,行动的力量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表面上却又显得是无意的。也许真的并无什么有意的安排,当理性渗透在人的个性中时,一切着意的设计都是多余的了,人只要行动,就会合乎逻辑,就如同诗人写这本书一样。但理性有一个“缺陷”,它不能先行,先行是违反美国的原则的。它总须等待,等一个契机,让它那庞大模糊的阴影部分投射到它的前面。那个时刻是它的节日。舅舅深通这种高级的人性,所以他才发展起了自己庞大的事业,那事业还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局面。但卡尔却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他的本质是诗人,他的命运是流浪。舅舅心怀矛盾和忧愁(也许还有惊喜)送他上了路,送别的方式也别具一格。
啊,美国!谁能看透你那阴沉的外表下面火热的内心呢?是什么样的超自然的强力,钳制住了你那狂乱的欲念?在这茫茫的死海上,欲望之船将驶向何方?
纽约近郊乡村别墅
一、自由的堡垒
舅舅让卡尔开始了流浪生活前的序曲。波伦德尔家的别墅是一座真正的自由堡垒,卡尔在黑夜里摸索着领略了它的风度。它是完全封闭的,找不到出口的,而在同时,它又到处是裂缝,灌满了穿堂风;人到了它里面,只能凭本能做出孤注一掷的判断,并且心里要明白,所有做出的判断都得由自己来承担后果。这一切都是卡尔最不习惯、不喜欢的,以他的教养,他从不曾凭空做出过任何决定,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得有理由。但这座别墅却是这样一座魔窟,它将卡尔心里所有的正当理由全部抽空,将他逼到悬崖上,然后又将他猛推下去,并且使这一切又都还是他的自愿的选择!他怎么会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呢?是超自然的力在堡垒里对卡尔起作用。同样可以反过来问:他怎么能不选择这样一条路呢?莫非他还能在这种地方与那几个可怕的人物和平相处而不犯错误?莫非他还真的可以返回舅舅家做一个乖孩子?那些设想都是他用来自欺的借口。奇怪的是这些借口并没有妨碍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反而成了选择的理由,堡垒不断化解这些理由,他又不断造出新的来。他是在与虚无斗争的过程中完成选择的。
这样的堡垒里没有回头路可走,每当迷路的他想要返回,就会发现后路已经消失了,前面只有黑洞洞的空虚。这就迫使他每走一步都面临选择,不断地想出新的世俗的借口来行动。执着的卡尔也似乎是一个想借口的好手,总能随机应变,将逻辑推理进行到底,直到那推理完全失效才不了了之。他的种种表现都令人想起那位舅舅,也许推理的本事来自家族的遗传,也许舅舅这样来训练卡尔是为了让卡尔达到他的那种境界,在那种境界里,人不再把推理当回事。卡尔是在被人从屋子里猛推出去的一瞬间达到那种境界的。当然在那种境界里不能久留,新一轮的推理又会重新开始。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年,卡尔时时处在“向子宫回归”的冲动之中,堡垒的设计就是针对这种冲动而来的。这种设计采取“调包”的方法,使回归变成了出走,精神独立的洗礼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这场做客的把戏是一个大骗局,可到底是谁骗谁呢?在卡尔眼里,是舅舅等人骗了他,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将他弄到这个地方,后来又抛弃了他。但在舅舅眼里,是卡尔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因为大家都从不曾向卡尔许诺过什么,如果他有幻想,那是他自己的事;而大家所做的,就是要揭穿卡尔的骗局,破除障碍,赋予他自由。堡垒里的氛围是真实的氛围,卡尔不能长久地忍受真实,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没有人要留他,只是想让他在此陶冶一下性情罢了,因为他的欧洲派头、浅陋的人情味、浪漫的伤感等等,对于他今后的流浪生涯确实没什么好处,他身上的一切都得好好改造。那么他们相互之间是一场误解吗?是的,误解是个好东西,卡尔的一生都将伴随它,没有人对他的误解感到失望。他的误解越深,舅舅越放心:瞧我的外甥多么会欺骗自己啊,瞧他在一个欺骗被拆穿之后多么快地又想出了新的欺骗啊!而波伦德尔先生也会用严肃的、充满期待的眼光看他,希望他在错误的解释里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因为人之为人,很不幸,只能居住在错误的解释里。只有格雷恩,可怕的格雷恩,当卡尔再次做出那种解释时一掌将他推到了黑蒙蒙的外面。但那也并非禁止他解释,只不过是将他的解释推到一个新的转折点上罢了。然而他们又的确是要破除他的误解!否则他们在做什么呢?克拉拉的野蛮,波伦德尔的虚伪,不是已经把卡尔对他们的幻想砸得粉碎了吗?卡尔不是比刚来做客时清醒多了吗?看来不论是卡尔也好,周围的人也好,他们的意图全是模棱两可的。这就是自由的氛围,不愿消沉的人在这种氛围中自有办法。
二、活力
波伦德尔的女儿克拉拉,是卡尔从不曾接触过的那种典型的美国姑娘。卡尔事先对她的想象全部是错误的。这个紧绷在裙子里头的、健康美丽的肉体,沸腾着野性的活力。在她和卡尔打交道的短短时间内,什么礼节之类的东西全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她根本就没有这一套。她运用自己的蛮力毫不讲理地将卡尔打倒在沙发上,使得卡尔既惊吓又恼怒,如同见了鬼似的。奇怪的是这个疯女孩在这个家庭里,在她的未婚夫面前,甚至在卡尔的敌人格雷恩面前都显得很和谐。他们一点也不认为她“疯”,倒是卡尔自己,处处显得笨拙、愚蠢、碍手碍脚。问题出在卡尔身上,这个走进了真实的外来人,判断事物的标准全是从外面拿来的。他不知道,这个堡垒里不讲礼节,也不存在待客的规矩,只有“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一切全是唐突和粗暴的,因为去掉了矫饰和伪装。卡尔马上体会到,这种日子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只有逃离。其实在他来别墅之前,他就已经从马克的骑术中观察过这种美国式的活力。当时,他还从心里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可见他是“叶公好龙”,真龙的确是太可怕了啊!欧洲的儿子卡尔,既缺乏这些人的铁一般的意志,也不能如他们一样让欲望汹涌。但是他有潜力,他还在发展,他将变成美国社会里的一名流浪者。
三、波伦德尔的爱和格雷恩的冷酷
波伦德尔对卡尔的爱同舅舅一样,是一种精神之爱。这种爱同样表现为一种犹豫不决,即究竟是让卡尔马上同残酷的真实见面好呢?还是让卡尔继续自欺好?那场关于卡尔该不该去别墅做客的讨论就是关于生存本质的讨论。对这样一场讨论,舅舅和波伦德尔当然都不能下结论,结论应由卡尔做出。波伦德尔亲切地搂着卡尔到了他家,后来又一直关心着他。这当然是长者表现出来的慈爱,只不过这种爱是精神之爱。被蒙住眼睛的卡尔却要从这种爱当中去寻找世俗的东西,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于是在世俗的眼里,他的爱成了毫无用处的、虚伪的东西。波伦德尔关心的是卡尔精神上的健康发展,卡尔关心的则是摆脱困境,获得解放。二者是如此的势不两立,但又契合得天衣无缝。波伦德尔总是忘不了给卡尔出难题,让卡尔自由地选择。卡尔已经到了他家,他还提议送他回去;后来卡尔执意要走,他又想出种种理由来考验他的决心;最后事情木已成舟,他就消失了。
与波伦德尔的爱相对照的是格雷恩的冷酷。前者着重于“蒙骗”卡尔,后者着重于袒露真实,而两个人的目的又是一致的。卡尔怀着温情脉脉的欧洲幻想来到这个家时,满肚子诡计的老光棍格雷恩已抢先到达了。他在餐桌上奚落卡尔,同克拉拉调情,专门说些卡尔不爱听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卡尔恶心。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同父女俩相处得十分好,三人之间充满了默契。格雷恩的形象处处让人联想到真实。真实是不堪入目的,所以卡尔才时时想要摆脱他。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他就是卡尔的影子,死死跟定了他。他蔑视卡尔,蔑视他那些行动的理由。他的皮包里放着对卡尔致命的判决书,却迟迟不拿出来,一直要将卡尔戏弄得精疲力竭才告诉他真相。最后他又不顾卡尔的抗辩,野蛮地将他推出门外。
这两个人物代替舅舅履行了他的职责,或者说他们是舅舅的一分为二。人的需要总是双重的,在弄清真相的同时需要自欺。所以对卡尔的精神成长来说这两个人都少不了,格雷恩自始至终待在堡垒里,卡尔不走他也不能走。
四、通往舅舅的路
卡尔向波伦德尔先生发表了长篇演说,他要回到舅舅身边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路,这条路穿过别墅的玻璃门,越过楼梯,穿过林荫道,越过公路,穿过市郊,到达市内大马路,通到舅舅的家中。同时他又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条道路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它连成一个整体,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空荡、平坦的前方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召唤着他,那声音不可抗拒。所以尽管卡尔内心充满了恐惧,他还是要马上行动。这是卡尔对于前途的双重感觉。一方面,他以为自己要奔向舅舅温暖的怀抱,另一方面又隐隐地有难以形容的陌生感。
舅舅的信似乎是堵死了卡尔通往他的路,让卡尔另找出路。但是被从别墅赶出去的卡尔,难道不正好是听从那强劲的声音的召唤,走在他起先想象过的那条路上吗?这条不可抗拒的路,不就是通往舅舅的内心吗?可见卡尔只要遵循直觉行事,就是遵循了舅舅的意志,他的直觉绝不会骗他,凡是隐约感到过的,都会变成现实。
通往拉美西斯之路
一、格格不入
卡尔上路后遇到了两个同伴,这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方面都同卡尔格格不入,他们是卡尔从未见过的类型。他们住在旅店,却没带任何行李;他们睡觉时不脱衣,不脱鞋,就直接倒在床上;他们对人的身份地位之类毫无兴趣;他们没有私有财产观念,也不尊重别人的人格;他们不相信任何世俗的好意,总是坚持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完全蔑视世俗生活,靠白日梦作为生活的支撑。对比一下就可以看出,这两名流浪汉区别于刚刚成了流浪汉的卡尔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纯粹性,那种真正的超脱。凡卡尔看得贵重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毫无价值,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同卡尔相反。同样是听从神秘的声音的召唤在流浪,卡尔的表现同他们大不相同。那两个人潇洒自如,对发生的一切都有清醒的判断,一举一动全是美国派头。而卡尔则是畏畏缩缩,酸里酸气,甚至小里小气,又多愁、伤感,对前途没有把握,对身外之物过分看重。这一切都显示出,卡尔要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还得经历无数的磨难。也许他永远成不了那种人,学不好美国派头,但那神秘的召唤正在不知不觉地使他朝那方面努力。
卡尔一直对这两个人忠心耿耿,他维护着自己的信用、荣誉,甚至时常为他们做出牺牲。女厨师长要他在饭店留宿,他为了和刚结识的朋友待在一起同甘共苦竟然拒绝了。而这两个朋友,居然趁他不在砸开他的箱子,把他珍贵的照片弄丢了。卡尔的信用、荣誉、隐私对他们来说等于零,一切善的努力都受到嘲笑和误解,沟通完全没有可能了。而从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方面来看,情形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卡尔浑身都是人类的坏脾气,成天自己骗自己,还自作多情,信奉着一种虚伪的道德。他们觉得他的弱点难以容忍,非得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能让他清醒一点。为了教育他,他们尽量去破坏他那些最重要的支撑,例如钱,例如亲情,例如友谊等等。因为卡尔对待这些事的认真态度实在令他们作呕,他们觉得他虚伪透顶。在对现实的把握方面,卡尔也根本不能同他们两个相比。站在纽约面前,卡尔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德拉玛什和鲁滨松却能够马上加以清晰的区分,并说出各种地名。他们对舅舅的运输行的评价也是一语道破本质,说它臭名昭著,靠可耻的欺骗来招募工人。在他们眼里,世俗生活就是由欺骗构成的,理应受到他们的鄙弃。卡尔则认为他们对舅舅商行的评价伤了他的感情。毫无疑问这两个流浪汉是有追求的,他们追求一种高级的、梦想的生活。人世间的一切都令他们不耐烦,怒气冲冲,由于梦想没有寄托,他们只好四处流浪。
二、流浪汉的原则
流浪汉不但有追求,还是两个非常有理性、有原则的人。其中鲁滨松稍微温和一点,但在原则方面也是毫不让步的。他们的原则是什么呢?他们的原则就是对世俗的彻底否定。但是他们自己并不是天外来客,而是两个有着肉身的人,因而免不了也具有世俗的需求。由于这个矛盾,他们坚持起原则来就呈现出一种荒谬的外观。他们鄙视卡尔的金钱观,却想方设法从卡尔身上骗钱供他们吃喝(有时是强要);他们嘲笑友谊和虚伪的道德,却又用世俗的标准来指责卡尔背弃朋友,不讲道德;他们将卡尔仅剩的一点血缘之爱捣得稀糟,却指责卡尔伤了他们的感情(当然只能是世俗的感情)。也许是原则本身的缺陷使得他们只能有这副不三不四的无赖面孔,也许是他们的面孔遮住了他们内心的激情吧,这世界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卡尔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可疑”。这个印象是完全正确的。要以如此奇怪的方式来坚持一种奇怪的原则,又怎么能不处处让人产生疑心呢?所以流浪汉于生活在真实的同时,也生活在荒谬中,崇高的追求与卑劣的苟且同时进行。怎么能不苟且呢?人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希望有一张床、一个屋顶遮风避雨。然而有时,当原则占了上风时,流浪汉们就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的享受了。比如在最后,卡尔要他们交还照片(承认世俗之情的价值),他们就宁愿牺牲饭店舒适的床,而留宿在野地了。他们同这种酸溜溜的世俗之情誓不两立。仔细分析卡尔对父母那种稀里糊涂的爱就会发现,一切真的是那么虚伪、无意义,无异于犯傻。这样不负责、又无比冷酷的父母应遭天罚,而不是让人怀念。但卡尔是从欧洲来的,自欺是他的本性,他忘不了父亲的目光,也忘不了母亲那双温柔的手。不论父母对他做了什么,他的回忆始终是温情的。这不是他的错,是世俗生活本身的缺陷。既然原则和世俗都有致命的缺陷,这两种东西就成了相依相存、不可分割的了。流浪汉空洞的原则离不开卡尔的俗气,卡尔俗气的追求也离不了原则的指引。前者从后者那里摄取存在的依据,后者从前者那里学习超脱的方法。流浪汉们扔掉卡尔的照片就是为了让他在情感上来一次大飞跃,让他柔软的心肠变得硬一些,麻木一些,以适应可怕的环境。
从流浪汉们的表现可以看出,要让原则在生活中实现是多么不可能,这件不可能的事做起来又是多么自相矛盾。但原则是不会消失的。它一旦产生,人的双脚就踩在了两个世界里。流浪汉们奇怪的生活就是卡尔今后生活的折射,也是他到美国来后的短暂生活的总结。矛盾虽然还是以外部形式展示出来,但内部的能量正在积累,那是终将导致分裂的爆发的力。
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作为旧的人性的象征的卡尔的衣箱,在整篇作品中如同魔箱一样转化着,一会儿失去,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他身边,为的是再次失去。每次这样的变化,都发生在他的命运出现转折的关口。这种变化使人坚信,没有什么东西是会真正被忘记的,人的本性万变不离其宗,今天的新事物的诞生汲取的是昨天的营养。然而在这个特殊孩子身上,命运特别粗暴和绝情,每一次行动都像是拔掉他的根,而且没有让他怀旧的余地,然后猛一下将他推进新生活。这种粗暴迅速地转换,需要极强的应变能力来承受,卡尔正好就具有这种天分。不论环境是如何的恶化,他一直在匆匆忙忙地生活、思索、规划未来。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怀旧,旧日的情感在他的旅途中只是一些苍白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淡。也许有一天他终将与昨天相遇,但到那时,昨天已具有了全新的意义。从最初的离家出走,一直到受尽磨难,开始新一轮的旅途,他一次也没想到过要返回到旧的温情当中去寻找安慰。所有的苦难都由他自己来承受,咬紧牙关活着便是最大的安慰。
这一章里着重描写了箱子里那张父母的照片。在大洋彼岸再来观察这张照片,一切都显得不可理解了,回忆正在渐渐模糊,离他远去,陌生的情绪代替了一切。当然出于惯性,他仍然将照片看得珍贵,并且对母亲照片上那只温柔的手还残留着新鲜的记忆。这点残留的惰性后来又被两个流浪汉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他们专拣痛处戳。卡尔经历了这一件同过去断绝的事之后,自然再也不会有要不要给父母(过去的幽灵)写信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他在急剧动荡的生活里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有太多的情感要经历,昔日的爱和恨已没有机会插进来了。
西方饭店
一、异化
女厨师长是卡尔在美国遇见的第一个家乡人(舅舅除外)。她外表亲切、大方、热情、体贴,具有家乡人的一切特征。这使得卡尔错误地按家乡的观念把她当作了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从而盲目乐观了一阵子。女厨师长从一出场就显出她是卡尔所不理解的那种新型人物,一种被异化了的人。在她身上,所有那些激烈的内心冲突都被强大的理性死死地禁锢在内,令人初见之下难以发觉。但是她同卡尔的谈话还是泄露了某些东西。她在自己的新的国家里遇见了从前故乡的一个男孩,关于过去的暗淡回忆闪烁起来,使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产生了要收留他的念头。因为这个男孩身上有种她所熟悉的东西,那也许是她自己从前具有的东西。在她的心底,完全清楚自己的举动对卡尔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凭直觉认为这对卡尔来说是有好处的。卡尔将会在这类经历中“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女厨师长将卡尔吸引到自己身边后,就鼓励他好好干,“通过勤奋和谨慎步步高升”,“站住脚跟”。她从这个正直、诚实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她对他身上沸腾的活力也许估计不足,也许估计到了,反正两种情况都不影响结果,结果不是卡尔变成特蕾泽似的年轻人在西方饭店安定下来,而是继续流浪。但在当时对于卡尔来说,“在某个地方站住脚跟”,确实“比到处闲荡要好些”。女厨师长从怜悯心出发愿意让新一轮的异化过程在她眼前重演。她的慈爱也同波伦德尔一样,人很难从当中找到世俗的内容。但那终究是一种爱!人不能因为从感情里得不到世俗的实惠就说那感情根本不存在。她是爱卡尔的,不然她也就不会从很多人当中认出他,并收留他了。这样一种异化了的、寓言似的爱,卡尔从中得不到世俗的好处,但他的精神的确因此受益而渐渐强大起来。
西方饭店是一个严密的专制机构,能够在此留下来任职的人,必定具有超人的自制力和理性。整个庞大的机构在卡尔眼前呈现出陌生的异化的形态,每个人都将真实的、软弱的情感遏制在心底,默默地为制度贡献着自己的精力;人变成了机器,世俗的喜怒哀乐必须服从于原则。这个机构里的每一名职员都有一个惨痛的故事,它描述着他们从前同世俗社会的冲突。特蕾泽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例。人只有闻过了尸体的气味,同死亡接过了长吻,才能在西方饭店这样的地方长久待下去。特蕾泽就是这样一个女孩。特蕾泽是一位感情丰富、细腻,有点儿忧郁的女孩。她远比卡尔成熟和有毅力,她的毅力既来自她非同一般的经历,也来自西方饭店工作的磨炼。她知道饭店不容许情感泛滥,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冷静而有节制的,显出一种“看破红尘”的风度。没有看破红尘的卡尔虽努力向她学习,但心里实在是困惑得很,也许他一直在想这能不能叫作生活。西方饭店的职员们的脑子里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不问自己这类问题。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没有选择,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选择过了。特蕾泽也是这样一个早就做出了明确选择的人,她没有和她母亲一道去死,也没有在饥寒交迫中丧命,而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西方饭店就是她多年来的生活模式。对于她来说,如果要做另一种选择,那就只能选择死。她是懂得这个道理的。特蕾泽和每个职员都比卡尔更懂得“活”是怎么回事,因此没有人抱怨。又由于他们太懂得“活”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就不可能真正地生活了。倒是像卡尔这样懵懵懂懂的年轻人,才有可能获得真实的生活体验。特蕾泽是卡尔的小老师,她教给了卡尔生与死的秘密。但卡尔总有一天会看到,他同她,同女厨师长之间的距离就如同隔着万丈深渊。
卡尔也在不知不觉地被异化。他也看出,不管他多么努力,在这个地方他总不能像别人那么自在,所有的人在生活上总是领先他一段距离,他没法完全适应。为什么呢?根本上还是因为他太敏感、太世俗化,总之家乡带来的那些毛病阻碍着他进步。他虽然也有可怕的经历,但比起特蕾泽的经历来就算不了什么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完全绝望的、等死的日子,而是总有小小的希望在前方招手。就是在性格上,他同她也有差异,他永远不能像她那样冷峻、坚忍、不思变迁。看来卡尔从本性上是不适合西方饭店的,不过这种强制的改造对他来说很有益处。也许是料到卡尔在饭店不可能长久待下去,流浪汉打听到了他,开始对他加以引诱。老练的特蕾泽苦口婆心地对卡尔陈述利害,可惜她的话卡尔听不懂,这是由于他并不真正懂得西方饭店。饭店不容许任何世俗诱惑的介入,理性精神统治一切。只有泯灭了欲望的人才能与它联为一体,否则便会成为外人受到驱逐。认识不到事情严重性的卡尔不以为然,照样按自己的性情行事。
异化是人必经的精神历程,异化又使人停留在永远达不到纯粹的痛苦之中。不是就连女厨师长这样的成熟女性,也仍然在心底保留着对故乡的憧憬,因而夜夜失眠、痛苦不堪吗?特蕾泽和女厨师长的痛苦是不能生活的痛苦,卡尔的痛苦则是因生活而遭受的痛苦,这两种痛苦也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
二、理性教育
西方饭店是一架巨大的石磨,以它阴沉的理性精神昼夜不停地碾压着人们,在碾压的过程中逼使人去感受世界构成的本质。这个机构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精疲力竭地坚守着岗位,以保持整个机构的秩序。那种情形就如同一场没完没了的理性防守战争。防守的敌人是什么呢?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是情感的洋溢,是生理限制导致的疲倦、让步,甚至疏忽。人人都得尽力投入战争,谁顶不住了,谁就得退出。这里的私生活带有一种幻影的性质,因为私生活已经被挤到遗忘的角落里,不再行使它的功能了。女厨师长只有在稀少的空闲里,才能坐下来进入那种久远而古老的记忆,这种时候她便要卡尔谈他们的故乡欧洲,而她的感叹完全是隔膜的,因为一切都和她现在的生活无关。至于特蕾泽,惨痛的往事丝毫也不能影响她的工作,正是过去的经历塑造了她今天的性格。她把往事讲给卡尔听,是要让卡尔,也让她自己更加坚定活下去的意志,而不是为往事伤感,放松理性的防守。进入了这两个人的生活之后,卡尔才明白,这个地方谁也帮不了谁,一切都要靠自己硬挺。卡尔也打算以她们为榜样硬挺下去,开辟自己的前途。毫无疑问这种理性精神是很有感染力的。如果不是性格上天生的不适合,卡尔也许就会如同女厨师长所断言的,在此地“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了。饭店的生活对于卡尔这种人来说注定只能是一种磨炼,他的性情同这里太格格不入了,即使主观上想要进入,最终也还是进入不了。故乡的烙印是深刻的,欧洲的少年无法长成美国的男子汉,冲撞只会带来混合。饭店的生活的确对卡尔的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再为回顾家乡的事而伤感,也没有为舅舅的举动而抱怨、而觉得委屈,而是积极地工作,为改善处境而奋斗,独自承担艰辛困苦,他真的是长大了。试想假如没有女厨师长和特蕾泽耳濡目染似的启发,没有饭店工作的重压,此刻卡尔同流浪汉们待在一起,他会不知要如何伤感和抱怨呢!这就是女厨师长说过的,在一个地方站住脚跟给他带来的好处。女厨师长的丰富阅历和慧眼让她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一点,她对卡尔的栽培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她是卡尔精神上的母亲。难怪卡尔凭直觉就知道投奔她不会错,一定是有某种神秘的引力存在于他们之间吧。从卡尔在饭店两个月来的生活也可以看出,他的防守是被动的防守,他还太年轻,不懂得理性一失守就会带来可怕的灾难。卡尔对非理性力量的无知是他的一种基本的生活态度,只有抱着这种态度的人才有可能无所顾忌地生活。所以他活一天也就一天避不开危险,因为生活就是冒险,而人不能先搞清了利害关系再活。即使在西方饭店这样阴森的地方,卡尔也不能够事先去防备什么,哪怕制度压榨着他,他也学不会,他太有活力了,极度的恐惧也压不住活力的迸发。理性能提高他的认识和承受能力,但理性最终还要让位于冲动,只有糊里糊涂的冲动能打开新的局面。在这个方面特蕾泽恐怕就当不成他的老师了。但谁知道呢?也许特蕾泽也同女厨师长一样,是明白底细的?也许她们共同(有意或无意)促成了卡尔后来的转折?
鲁滨松事件
一、失守
如同预料中的那样,卡尔终于失守了。实际上,他本来就没有主动防卫的知识。他还是他,仍然是那个具有怜悯心的、从欧洲来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可能同饭店职员一样有稳固的心理防线。流浪汉鲁滨松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向卡尔发起进攻的突破口就选在他的怜悯心上头。卡尔起先还记得特蕾泽的警告,想要摆脱鲁滨松,接下去事件的发展就急转直下,超出他的控制了。怜悯心顺理成章地成了行动的准则,原则被彻底破坏,一切都放任自流下去了。回过头去看特蕾泽的话,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苦口婆心劝卡尔同德拉玛什断绝,为什么为卡尔忧心忡忡了。因为只要让残存的怜悯心稍稍冒头,防守就会全线崩溃。
同样鲁滨松也看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也许是德拉玛什,也许是鲁滨松本人,早就估计到了事件的结果。当然也可以将一切归结于那种神秘的自然力。鲁滨松是可以看透卡尔本性的那种人。他知道卡尔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也不会忘本,所以他说卡尔“的确是个好小伙子”。那么是德拉玛什知道卡尔终究在西方饭店站不住脚,在幕后导演了这出戏吗?总之两名流浪汉抓住了卡尔的本性。冷冰冰的西方饭店怎么会是卡尔的长久居留之地呢?鲁滨松的行为是陷害也是拯救,也可以说他两种目的都没有,不过是凭直觉来将卡尔叫回去罢了。说到底,卡尔应该同他们是一伙的呀。再说卡尔在此地接受教育的时间也够长了,需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了。在长达两个月的地狱般的生活里,他已经领略了人类的理性之谜。现在该是他回过头去,领略人类的怜悯心之谜的时候了。
整个事件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凑巧,就像是事先的着意设计一样。从整体上观照更像是自然力在起作用。这种力不属于卡尔,不属于流浪汉们,也不属于西方饭店的任何一个人;它无拘无束,呼啸而来,席卷而去;它总是逼你走上最符合你的本性的那条路。卡尔这一次的失守也是它的作用,因为卡尔本来就不适合于那种坚守。那么它是什么?是人的命运,还是人本身的意志?人必须等待,它才会露出真面目。卡尔对于自己的这次崩溃完全不理解。他越是努力,事情越是朝反面急转直下。但是可以肯定,他的良好的感受力使他从事件中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在今后的艰难岁月中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二、理性的力量
事件的结果是卡尔被冤枉,这个结果是推理的结果,逻辑的结果,也是卡尔违反逻辑亲手给自己造成的结果。逻辑总是一往无前,而人的情感和怜悯心却一味迂回。卡尔在事件中弄得自己自相矛盾,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被总管的逻辑彻底击败了。他的初衷是想要不说谎,他的表现却是不断说谎,越辩解越说谎,越让人不能相信。难道能让总管等人相信,逻辑的推理也会有错误吗?卡尔只能沉默了,这里是理性的王国。女厨师长却还不放过他,女厨师长远不如总管和门房彻底,她的心底藏着和卡尔同样的东西,于是她就用她那矛盾的情感来折磨卡尔了,她想要卡尔开口说话。卡尔能说什么呢?只要开口,必定是谎言,他所做过的事决定了他说出的必定是谎言,西方饭店的标准也决定了他说出的只能是谎言。所以女厨师长不论问多少遍,也只会有相同的答复,而这个答复又只能是对卡尔不利的。女厨师长反复询问卡尔的举动并非是由于她心里抱着希望(作为有经验的老职员这是不可能的),而是由于无法表示同情而进行的自我折磨。她到底想知道什么呢?她又想说清什么呢?显然都不是。她之所以说,只不过是说出那结论罢了;她之所以询问卡尔,也只不过是进一步证实她心中的推理(尽管是痛苦已极的证实)罢了。
西方饭店不允许、也不承认矛盾,所有的原则都是不可动摇的;如果一个人食言,他就一定是在撒谎;如果一个人撒谎,他就一定是品质恶劣,应立即被逐出饭店。这种清晰的推理是总管、门房等人的职位的根基,女厨师长也不例外。“正义”“正派”,这些词语的含义在此地是完全不同于世俗的含义的;它们远远地超出于世俗的、具体的情感之上,以其抽象的冷酷散发出压倒性的威力,人在这种威力面前只能屈服。那么这种几乎是先验的理性精神又是如何贯彻的呢?它真的排除了任何矛盾吗?为什么女厨师长可以在认为总管是最可靠的人的同时,也认为卡尔从根本上是一个规矩正派的孩子呢?这不是有点像胡言乱语吗?
三、理性的机构是如何运作的
卡尔在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况很好地回答了以上问题。如此高不可攀的理性原来根本不是依据精确的科学的判断来推理运作的;原来在那繁忙的、乱糟糟的机构里,一切都取决于偶然性,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看上去一丝不苟,实际上却漏洞错误百出。可以说,人们围绕着一种巨大的荒谬而工作。他们用不着弄清他们工作的性质,命令就是一切。一直到即将离开,卡尔才看到了这个严厉的机构内部致命的矛盾。接着门房班长又进一步加强了卡尔的这种印象。他对卡尔说,他的职责是不让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溜出去。至于怎样判断谁是形迹可疑的人,他却又说他爱怀疑谁就可以怀疑谁,即取决于他个人的好恶。
用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况类比一下就会发现,在此之前总管等人对于卡尔的判断和推理也是十分随意的,错误和漏洞往往是那种推理的前提,表面上的气势汹汹也排除不了内在的自相矛盾。而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推理则是基于对总管和门房班长的信任,也就是基于她们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一切都是脆弱的、经不起推敲的、由偶然性所决定的。同西方饭店那强大的、专横自负的外观形成对照的,是它内在的无可救药的虚弱,它的神经质的任性,它的乖戾的冷漠。西方饭店是怎样在悠久的岁月中形成这种奇怪的原则的呢?这就需要到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经历中去找答案,也需要到卡尔的经历中去找答案了,因为饭店就是从他们每个人的精神历程中发展出这种原则来的。经历了绝望的追求的人,应该说是不再抱有幻想了,而同原则联为一体了,但奇怪的是一个偶然的事件的牵动仍然可以使得坚固的大厦濒临崩溃。设想一下卡尔走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怜悯的爆发和对自己的痛责吧,她们将怎样度过今后那些更加可怕的漫漫长夜啊。只有作为行动者的卡尔用不着回顾噩梦,他又一次运用起青春的力从原则的缺口突破出去,继续他那奇迹般的追求。
门房间是窥破西方饭店秘密的地点,所以门房班长有意让卡尔在此地观察和受教育。他死死地抓住卡尔,折磨他,末了却又让卡尔从他手里逃脱,那就像是给卡尔一个突围的机会似的。卡尔突围了,青春的热血又一次战胜了理性,闯出了自己的路。卡尔不愧是卡尔,他用自己的行动向他的老师女厨师长和特蕾泽表明了:理性绝不是万能的,什么样的原则也阻止不了人的活力。他没有辜负他的恩人的期望,即使那期望连她本人也不十分清楚。
四、仁慈
有这样一种仁慈,它所给予人的不是庇护和依靠,也不是对前途的放心感;它是一种诱饵,诱使人怀着虚幻的希望朝某个方向挺进,到头来却要由人自己戳破心中的希望,逼使人承担事情的后果。女厨师长和波伦德尔的仁慈就属于这一种。这是一种使精神早日独立的仁慈,这样的仁慈是真正的美德,卡尔因此而大大受益。女厨师长同卡尔的那场讨论就是出于这种仁慈的初衷而进行的。她说卡尔做下的事不是“正义”的事,即不符合理性原则;而她又不断地为这种非正义的举动辩护。她那种要使对立的观念统一起来的徒劳努力刺痛了卡尔的心。卡尔终于对他追求了这么久的理性感到了绝望,而在心中调动起自己的非理性力量,准备做最后一搏了。当然卡尔对这一切并非有清楚的认识,他受到了强大的“自然力”的操纵。女厨师长是否知情呢?判断是模棱两可的,但结果说明了一切。就是说,不论她是否自觉,是否洞察到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性,卡尔的精神发展终将因她的安排受益。她的最后的话是要卡尔不必操心未来,“多想想过去的时光”,这又是一句寓言似的语言。属于非理性冲动的未来是人所无法操心的,而对过去的理性批判无论多么执着都不过分。她道出了卡尔做人的信条。除此之外,她还为卡尔安排了最适合于他的、莫测的前途—不是去一家公寓工作,却是被人追击,仓皇逃命!并且在此前她还使卡尔失去了他所有的钱和箱子,也许她认为摆脱了身外之物的累赘,卡尔会更加无牵无挂地尽情生活吧。
避难
一、改造计划
德拉玛什和鲁滨松要把卡尔变成艺术的奴仆,这件事必须有卡尔的自觉配合才能做好,但处在此阶段的卡尔,一心只想摆脱这两个流浪汉。怎样才能驯服卡尔呢?德拉玛什看出,必须杜绝卡尔所有那些虚假的幻想,逼得他死心塌地地跟自己走,他们的计划才有可能实现。在世俗中,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做奴仆的。年轻的卡尔也不可能马上就意识到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生活的经验还没完全告诉他这一点。为了让他提前意识到,德拉玛什才导演了这出戏。艺术是一条狭窄的小道,这条小道是专门提供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的。卡尔其实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是他心里的幻想还未破灭,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在别处找到工作。他的发展要依仗于德拉玛什的引导。
从卡尔下车起,德拉玛什的计划就开始了。德拉玛什和鲁滨松用最卑劣的手段断了卡尔的后路,他们让他在人们眼里成了品行不端者、骗子、罪犯,以致他再要在世间混下去的话就只能进监狱。当卡尔终于在德拉玛什的协助下摆脱了警察惊险的追捕时,当他迫不得已跟着德拉玛什上楼到那个艺术之家去时,卡尔才不得不看到:另外的出路已经消失了,至少是暂时消失了,不仅是因为追捕的危险,也因为体力的耗尽。也许走上艺术之路的人们,在此前都曾有过这样的历险吧,德拉玛什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促成了卡尔的进化。
卡尔同德拉玛什之间的较量,是一场钳制与反钳制的较量。德拉玛什要向卡尔揭示真实(即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卡尔要尽力反抗,执着于梦想。就在一边反抗一边屈从的过程中,卡尔渐渐地在认识真实,走向德拉玛什为他设计的改造之路。当然他仍然是不服气的,他要梦想,也要自欺。他的改造是没有尽头的改造。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他从身体上的激烈反抗、挣扎,过渡到逐渐平息下来,只将逃跑的愿望藏在心中;而最后,终于完全地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进入了自觉的改造。这种改造开始时是多么激烈,后来又是多么惨痛啊!一个人,如果不脱一层皮,又如何能看见真实,接近艺术?同时也可以看出,德拉玛什和鲁滨松并不是要完全打消卡尔的幻想。他们只是要他改变幻想的方式,让他在意识到真实的前提之下来幻想,就如同鲁滨松所做的那样。一边是不堪忍受的真实,一边是面对真实的遐想,二者共居一室,这就是艺术殿堂的内部情况。卡尔逐渐知道了,真实是躲不开的,它就在你身上;同时他也知道了,面对真实仍然可以闭上眼睛幻想,因为幻想是人天生的权利。从那梦幻般的高楼上下到人间,用手推车推着布鲁娜妲走在街上,卡尔才更深地体会到了世俗生活是多么不堪忍受。也只有经历了高楼上的艺术噩梦之后,卡尔的心才同布鲁娜妲贴近了,她的恐怖也才成了他自己的恐怖。德拉玛什的改造计划终于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卡尔成了艺术殿堂里的一员。
二、艺术和距离
艺术只有同人的欲望拉开距离才成其为艺术,鲁滨松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又正因为拉开了距离,渴望才永远是渴望。极其敏感的布鲁娜妲不容许别人看她,一道厚厚的帷帘将鲁滨松隔在阳台上;而鲁滨松,隔着帘子在痛苦中煎熬的同时,产生过多少火辣辣的、美丽的梦啊。人对艺术的进入又总是同恐怖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布鲁娜妲桌上的铃,将猫都吓走了,鲁滨松对那铃声害怕又渴望。艺术灵感往往产生在人的欲望受到致命的挫折,由惯性的反弹变得空前强烈之后,那时,在渐渐平息下去的心灵波涛中,一轮无比空灵的明月冉冉升起,用它普照的光辉抚平了人身上所有的伤口,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美感之中。鲁滨松就多次体验过这种境界。当他被自身的处境逼得快要发狂,不顾一切地号哭起来时,布鲁娜妲就降临了。虽然只是一个瞬间的梦,虽然仍被拒绝接近她,鲁滨松的苦难还是全部得到了补偿。鲁滨松获得的非凡的幸福要感谢那块厚厚的帷帘,是它调动了他体内的潜能,让不堪忍受的苦难世界里有甜蜜的梦幻降临。他也要感谢布鲁娜妲的敏感和傲慢,是她使他体内的渴望长久地燃烧,那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能够不断升华出梦境来的渴望。
作为欲望和艺术二者矛盾统一体的布鲁娜妲,就是在同世俗决裂,拉开距离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完成了外部的决裂,撤退到世俗的边缘地段之后,折磨着女神的就是她的肉体了。她必须同自己搏斗,征服这巨大的,里面像有岩浆沸腾的肉体。她是怎样做的呢?她的方式就是在她的小天地里摒弃一切世俗,生活在纯理念当中。但她怎能摒弃自己的肉体呢?为了同自己的肉体拉开距离,她进行着长久的消耗战。浑身消除不了的疼痛使她变得更美、更有诱惑力,也更咄咄逼人、不可侵犯了。面对着她矛盾的肉体,两名流浪汉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这同人面对一件艺术品的感觉很相似,那种被打动又被拒绝的感觉,它的深入程度远远地超过了人的性欲,而它的起源又同性欲密切相关。
布鲁娜妲那架神奇的望远镜就是艺术家的眼睛;那种与现实拉开距离的同时又穿透现实的观察方式,是人所难以适应的。所以当布鲁娜妲逼着卡尔从望远镜里向外看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布鲁娜妲却说他“已经看见了”。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卡尔果然能看见了,只是很不清晰。而在他心里,对这种矛盾的眼光很是反感。可见人如果彻底生活在艺术中是受不了的,尖锐的矛盾必定让人发狂,人总需要某些遮蔽,才能取得平衡。对于被囚禁在黑屋子里的卡尔来说,这种遮蔽就是关于将来会过上好一些的生活的梦想,他活一天就不会放弃一天努力。然而于无意中,他自己正在理解布鲁娜妲的眼光,因为人即使是在遮蔽之下,也还是可以感到尖锐的真实,布鲁娜妲可怕的呻吟总在旁边提醒着他。
三、艺术家眼里的现实
卡尔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观察到的,就是艺术家的现实。现实是一场又一场无望的竞选活动,是喧闹的、找不出意义的滑稽戏。不论候选人如何声嘶力竭,希望总是看不到。嘈杂的黑夜乱哄哄的,各种吵闹相互抵消,灯光变幻不定,黑夜无比迷茫。很显然,这是灵魂外化的图像。对于布鲁娜妲这样的纯艺术化身来说,只有一个现实,那就是灵魂的现实。但灵魂是人向内看时看不到的,想要看到它的艺术家们在追求中发现,灵魂并不光是肉体内漆黑一团的东西,灵魂在一定的时候可以冒出体外,与外界结合,组成一个新的世界图像,而且只有这样的图像,是它存在的证实。这个图像属于艺术家,它同世俗的现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是一种升华,是艺术家独有的、同时又具有普遍性的现实。要拥有这样的现实,望远镜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与世俗的剥离也是先决条件。艺术家布鲁娜妲,用她那颗博大、强健的灵魂将世俗的活动全都囊括在内,造出了这样新奇的景象。面对这样的景象,人即使是看不懂它的内涵,也会受到深深的吸引。
俄克拉荷马露天剧场
投奔艺术
卡尔终于沿着自己面前那唯一的一条路走到了艺术面前,并且被艺术雇用了。俄克拉荷马剧场拥有无边无际的场地,无数支招募队在各地不停地旅行,招募职工。谁愿意当艺术家,马上就可以报名。这里描述的,正是艺术的真实情况。艺术无处不在,它的大门对所有的人敞开,但人们不理会它,个别的人想加入它也是犹豫不决的;只有像卡尔这样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怀着急切的心情毅然直奔目标,所以招募队的人事科长说他这种态度“非常正确”。然而卡尔被录用时审查的时间最长,也许是由于他一心想要投奔艺术,艺术才对他进行反复的考验。那种一来一往、切中本质的问答考试,回答起来是多么困难啊!但是他终于顺利过关了,艺术不拒绝任何一个人。
告别尘世的场面是狂欢的。似乎是一切可怕的限制都不存在了,阴暗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在那些丧失了一切的无产者当中,卡尔甚至遇见了从前在西方饭店的同事。是的,他们这些受尽了折磨的灵魂,终于要告别世俗了。他们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股“自然的力”又一次临近了他们。它隔得那么近,它汹涌而来,扫荡一切,像要把人吞没。这就是美国,卡尔感到的、不可征服的美国,以它超级的理性逼迫着他走向艺术故乡的美国。它以经验丰富的方式培育了这位年轻人的精神,现在它又伴随他上路了,去那天堂和地狱的交界之处,去创造从未有过的奇迹。为什么要告别尘世呢?因为一切外部的,都将变成他自己的;因为实际上,列车的前方正是那无限扩张着的人的心灵。所有的悲伤和眼泪,看不见的爱和看得见的冷酷,短暂的欢乐和长久的绝望,无用的仁慈和有用的卑鄙,友谊和背叛,美和丑,一切的一切,都将汇合于那个黑暗的处所。
虽然整部《美国》里有很浓的宿命的味道,深入地体会就会感到,这里的“命运”有很明显的主动性,似乎是反叛的产物,有那么一天它将会由主人公自己来决定,来创造。
1998年7月11日,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