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 凌濛初
凌濛初
1580年 — 1644年 明朝
序
尝记博物志云:“汉刘褒画云汉图,见者觉热,又画北风图,见者觉寒。”窃疑画本非真,何缘至是?然犹曰:“人之见,为之也。”甚而僧繇点睛,雷电破壁;吴道玄画殿内五龙,大雨辄生烟雾,是将执画为真则既不可,若云赝也,不已胜于真者乎?然则操之家,亦若是焉则已矣。
今小说之行世者无虑百种,然而失真之病起于好奇,知奇之为奇,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舍目前可纪之事,而驰骛于不论不议之乡,如画家之不图犬马而图鬼魅者,曰:“吾以骇听而止耳。”夫刘越石清啸吹笳,尚能使群胡流涕解围而去。今举物态人情,恣其点染,而不能使人欲歌欲泣于其间,此其奇与非奇,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之也。则为之解曰:“文自《南华》、《冲虚》,已多寓言,下至非有先生、冯虚公子,安所得其真者而寻之?不知此以文胜,非以事胜也。至演义一家,幻易而真难,固不可相衡而论矣。有如《西游》一记怪诞不经,读者皆知其谬。然据其所载,师弟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动止。试摘取其一言一事,遂使暗中摹索,亦知其出自何人。则正以幻中有真,乃为传神阿堵而已,有不如水浒之讥。岂非真不真之关,固奇不奇之大较也哉。”
即空观主人者,其人奇、其文奇,其遇亦奇。因取其抑塞磊落之才,出绪馀以为传奇,又降而为演义,此拍案惊奇之所以两刻也。其所捃摭大都真切可据,而间及神天鬼怪。故如史迁纪事,摹写逼真。而龙之踞腹,蛇之当道,鬼神之理,远而非无,不妨点缀域外之观,以破俗儒之隅见耳。若夫妖艳风流一种,集中亦所必存,唯污蔑世界之谈,则戛戛乎其务去。鹿门子常怪宋广平之为人,言其铁心石肠,而为〈梅花赋〉则清便艳发,得南朝徐庾体。繇此观之,凡托于椎陋以眩世,殆有不足信者,夫主人之言固曰:“使世有能得吾说者,以为忠臣孝子无难,而不能者不至为宣淫而已矣。”此则作者之苦心,又出于平平奇奇之外者也。时剞劂告成,而主人薄游未返,肆中急欲行世,征言于余。未知搦管,毋乃刻画无盐、唐突西子哉!亦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云尔。
壬申冬日 睡乡居士题并书
小引
丁卯之秋,事附肤落毛,失诸正鹄,迟回白门,偶戏取古今所闻一二奇局可纪者,演而成说,聊舒胸中磊块。非曰“行之可远”,姑以游戏为快意耳。同侪过从者索阅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闻乎!”为书贾所侦,因以梓传请。遂为钞撮成编,得四十种。支言俚说不足供酱瓿,而翼飞胫走,较撚髭呕血笔冢研穿者,售不售反霄壤隔也。嗟乎!文讵有定价乎?贾人一试之而效,谋再试之。余谓一之已甚,顾逸事新语可佐谈资者,乃先是所罗而未及付之于墨,其为柏梁馀材、武昌剩竹,颇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复缀为四十则。其间说鬼说梦,亦真亦诞。然意存劝戒,不为风雅罪人,后先一指也。竺乾氏以此等亦为绮语障,作如是观,虽现稗官身为说法,恐维摩居士知贡举又不免驳放耳。
崇祯壬申冬日 即空观主人题于玉光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