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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运一走,小水就在铁匠铺里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看着天色向晚,成群成群的白脖子乌鸦从州河南岸飞来,落到平浪宫的殿顶上去了,估摸是福运已经找着金狗回村去,心中陡然惶恐不安。麻子外爷酒醒过来,瞧着做好的鱼又放凉了,不能享用,就催小水重热了来吃。小水将热好的鱼盛给外爷,却说她要回仙游川呀!麻子拗不过她,也知道夜间有往仙游川去的船,就将一截桃木棒儿让她揣了,叮咛着明日回来,送着走出了巷口。
河面上果然有一只船。小水喊过来,船上正坐着田一申,还有两岔镇上的陆翠翠。陆翠翠与小水不熟,相互问候一句就寂然分坐,田一申却说:“小水,你外爷的铁匠炉上生意还红火吗?”
小水说:“也谈不上红火,够外爷的零花钱就是了。”
田一申说:“那老麻子脾气好犟!他让你去帮忙,成心要你继承那份家当吗?”
小水说:“你真会说笑话,我哪能继承了家当?!”
田一申就说起老麻子恐怕要给小水招一个女婿的,接着就问小水重新找下个男人没有?小水好一通脸红,拿眼看了看陆翠翠,没有做声。
田一申偏就又说道:“是难找呀!找童男身子的小伙是不可能了,要找只能是个‘二锅头’。小水,‘二锅头’有‘二锅头’的好处,他会体贴人,你也可以当掌柜的!”
小水气得要骂,又不好发作,只是侧过头来同陆翠翠说话。陆翠翠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毛毯。小水问:“是新买的吗?这毛色可好!你家日子真是过滋润了,要用这么高级的东西!”
陆翠翠说:“我哪里用得着,这是给我弟弟买的,他到了州城,床上还是咱山里的印花粗布单子,会惹人笑话呢!”
小水说:“你弟弟要到州城去,做生意吗?”
陆翠翠说:“他要工作了,要到报社去,你读过州城报吗,他就要做记者呢!”
田一申就在那边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翠翠立即不言语了。小水先觉得奇怪,后知道人家有意避她,也不再问下去,装一个糊涂,默默看两岸怪兽一般的山,山尖上的半边月亮小得可怜。
船到了仙游川渡口,已是子夜,渡口上没有人,伯伯的渡船横在那里。田一申和陆翠翠上岸去了两岔镇,船工也缚了船绳回家去,小水上了渡船喊了几声“伯伯”,没有回应,便觉得气氛蛮不对劲,立在那里,呆呆地听了一阵“看山狗”的叫声。今夜的“看山狗”叫得特别凶,空洞的声音就在两岸的山崖上碰撞,然后沉沉地回旋在水皮子上。小水上到石台边上的石级上,一步又一个回响,再看看黑黝黝的“青龙”崖、“白虎”崖,身上陡然发冷,就鬼撵一般地向家里跑去。
韩文举果然在家,还有金狗、金狗爹、福运和蔡大安。五人围着桌子一边坐喝,一边说话,见了小水,都“呀”的一声站起来。福运就说:“小水回来了,正好!小水你来说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小水心立即提到喉咙眼上,怯怯地听众人说了一遍事情原委,眼睛立时生起光来,喜欢得叫道:“是好事,大好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坏事,魂儿都要下遗了!金狗叔,你一辈子能碰上几次这样的好事呢?”
金狗说:“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我想,田中正要的名额,英英必是少不了的,即就还有一个名额,狼多肉少,能争得我吗?再说,先要去给别人低声下气说话,我说不来!”
蔡大安说:“有我呀!你只去乡政府那儿报个名,我给你争呀!田一申虽然作梗,他算什么东西,我在会上和他争辩,你也可以联合河运队船工,不是要选举了吗,让大家一声吼说他坏处,事情不是就成了?人生的机会就那一两次,机会来了,你不抓住,后悔就是一辈子!”
韩文举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来,取出六枚“宝通”铜钱和那本古旧书,硬让金狗摇钱卜卜,金狗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却一时解释不开,就说:“不用这套卜了,我给你拆个字。你脱口说一个字来!”
金狗便笑着说:“你还有这手本事!说什么字呢?说个‘虎’字,你拆‘虎’字!”
韩文举很正经地用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写出一个“虎”字,开口就笑了:“好字好字,金狗你不失主意去报名,这记者是当定了!你们瞧瞧,‘虎’字的上边是什么字?‘上’字,这就是说州城是‘上’成了!”
小水却将伯伯写的“虎”字一把抹了,对金狗说:“蔡队长的话对着的,你不是条件不够,你是复员的,又在部队干过这事,年纪正好,你怎的不去?你不去,无德无才的人也便去了,你清高白清高!”
一壶酒又喝完了,金狗一直不多说话,听蔡大安咬牙切齿地骂田一申。小水起身去烧茶,给金狗一个眼色,金狗也到了厨房。小水说:“你要快拿主意!”
金狗一听小水这话,心头就涌起一股热来,把白天在铁匠铺没得到那宝的懊丧全丢到九霄云外了,说:“实话说吧,小水,要我去做官,我也是做的。现在的世道是,你要办谋私的事,你就得做官,但你要做一个正派人,要反谋私,你还得去做官才成。到州城报社,我何不想呢,只是蔡大安这么热心,倒让我生疑,他不是真心为我办事,他是趁机拉拢我,要摘掉田一申!”
小水说:“他利用你,你怎不也就利用了他?”
金狗说:“这我心里明白,可你还是不了解田中正的,这人在官场上学问大,蔡大安为我争名额,抵制田一申,不一定田中正会听他的,我得冷静一点,好好摸摸他的底!”
小水问:“河运队里不是普遍对田一申不满吗?”
金狗说:“正是这样,田中正才牢牢控制了河运队。田中正政治手腕学的是一分为二,他明知蔡大安和田一申有矛盾,偏将他们两个踢腿驴拴在一个槽里,互相制约,这个稍出轨了压这个抬那个,那个轻狂了压那个抬这个,这样两颗行星就全绕着他转了。”
小水觉得金狗分析得有道理,就放沉脑袋默了半晌,末了说她和田中正的侄女英英是同学,关系还好,让英英给她爹也说说情。
金狗说:“那咱也就走走后门吧!能去州城,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果不成,我就和大空还要办一个商店哩!你估计英英会帮这个忙吗?”
小水说:“这英英倒开通,我尽我的力量吧!”
小水说着,冲金狗笑了一下,金狗看着她,黑暗里去抓她的手,小水却将手插在口袋里了,平静着脸说:“无论如何,你不要给蔡大安一个冷脸,那是个小人,将他心稳住才是!”说毕,自己端了茶水先回到了外间屋去。金狗刚刚被逗起的热火,又被小水小小的一个动作浇灭了,他木然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也走回外间的酒桌边说:“蔡队长,为了我的事,难得让你跑了许多路,我得好好谢你!可你有把握能在田书记面前为我争下名额吗?”
蔡大安说:“你吐这句话我就高兴了!我想是没问题的,只要咱好好配合。我也有个主意,不知你干不干?”
金狗说:“你一定还会有别的要求吧?!”
蔡大安说:“这可全是为了你。你在部队上搞过通讯报道,趁机会为何不施展一下呢?咱们的河运队是田书记一手组建的,他在全县都是个典型,县委田书记都看重得不得了,听说地区领导都注意到了!你好好写一篇,集中就写田书记为什么要抓这个河运队,是怎么抓的,抓出的成效又是怎样,写好了,我和县广播站人熟,争取喇叭上一播,再在州城报纸上发表,田书记能不高兴?就是田书记一心要提携你,你的稿子能广播能上报,业务水平在这儿放着,也就封了别人的口!”
小水直叫:“好主意!吃罢酒就写,今日夜里金狗你就不要睡了,一个人坐着容易瞌睡,就让福运陪伴。福运你可乐意?”
福运说:“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韩文举送蔡大安回镇上去后,他却又和矮子画匠拿了香到不静岗寺里去烧,寺门关了,两人就摸黑又到了土地神庙,点插了香,唠唠叨叨祈祷了一番。完了,两人分手,韩文举又赶上矮子叮咛道:“你回去在纸上画两个‘看山狗’,就悄悄一张压在金狗的枕头下,一张叠好放到金狗的上衣口袋里,这会避邪哩!你讲究成年给别人画,就是不晓得给自己儿子也画几张?!”
在福运的家里,金狗、福运和小水趴在桌子上起草通讯稿件。具体写什么?小水的意见是专写田中正,给他戴一通红帽子。金狗不同意,说别的什么都可以做,在稿件上却不能做假,因为稿件一上了广播,或者上了报,那就是给全县、全地区人民说谎了,无意中给田家人升官铺了台阶,那自己到州城去当记者,也是一辈子窝囊!三个人熬到鸡叫三遍,一个字还未写出,小水急得直发恨声,想起州河上遇见田一申和陆翠翠的事,就说:“你要不写,去州城的事十有十就吹了,田中正一定是给陆翠翠说了保险话,那陆翠翠才给其弟买了毛毯的。”
金狗问:“陆翠翠真的说是她弟弟要去州城报社?”
小水说:“这我能哄你吗?她怕是说漏了嘴,田一申忙制止了她呢!你想想,你再不争取,人家是什么关系,让那陆家傻子去,这不是糟蹋了行道吗?!”
金狗仰头突然哈哈大笑了。小水和福运莫名其妙起来,全呆着看金狗。金狗说:“这下更用不着写虚假报道了!你们还不懂吗?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水和福运越发不解,金狗就说出他的一套行动计划来,直乐得福运连声叫好,拿拳头捶着金狗,说金狗到底能行,是怪物,是“看山狗”托生的!
三个人全无睡意,又坐着喝酒。心放松下来,金狗极想活跃活跃气氛,但他看看小水,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趣话来。福运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以为是自己在这里的缘故,就站起来说:“天也快亮了,我得去里间炕上多少打个盹的!”
小水便说:“福运你作什么怪?人人都说你老实,你也是鬼头哩!”
金狗听了这话,也便拉住福运不要走。
小水就笑着说:“这样吧,你和金狗叔就到炕上展一展身,我去做几碗辣子酸汤拌面来,吃了好提神。福运你别睡得太死,吃罢饭你陪金狗叔一块去,那女人信得过你呢!”说罢起身到厨房去弄得锅盆碗盏一阵响。
天放明,金狗和福运吃了饭,直脚便到了田家大院。英英娘蓬着头正端了尿盆到茅房去,慌乱将臭水泼进粪缸,让客人在中堂的八仙桌旁坐了,自己反身进了卧房去梳洗。半晌出来,平头光脸,判若两人,笑着说:“大清早的,什么风把你两个吹了来?福运来过,金狗可是稀罕人啊!有什么事?”
金狗说:“没事,来和你们坐坐。书记没在家吗?”
妇人说:“他好长日子不回这个家了!”言语里透了愠怒,就将柜子里的香烟取出来,一人递一根,说:“他不在,我也不知这烟好不好?金狗,你现在是发了,走白石寨,下荆紫关,几时也让婶婶坐了你船去看看世事去!”
金狗一边点烟,一边环视这新屋,一明两暗,木板合楼,地面抹了水泥,窗户装了玻璃,两合各四格的装板大柜,东西界墙根又分别站立一扇新式立柜,中堂的板柜之上有一面三尺高的插屏镜,镜上是一张《三老赏梅图》,两边对联各是:“天地人三位一体”,“福禄寿共享同春”。心中思忖:田中正每月就那么点工资,房子摆设倒这般阔气,那旧房里还不知摆设了什么!就说:“婶婶真会说话,两岔乡里谁发了也没你田家富裕!你真要去看世事,随时都可坐我的船,只是怕书记嫌你有失了体面哩!”
妇人说:“他管得了我?!人人都说他是好书记,他在外或许书记当得好,在家却不是好过日子的人,我为这个家,多少年里里外外操碎了心,现在英英她小娘一死,他竟不顾这个家了,我见他也比一般百姓见他难!”
金狗说:“谁也见他难,怕是身子不舒服,三天两头往镇东头医疗站上跑。”
妇人问:“是陆家承包的那个医疗站?”
福运说:“就是那个陆翠翠!”
那妇人陡然坐在椅上,脸部黑了颜色,喃喃了一阵,抬头苦笑笑劝金狗福运用茶,倒茶时竟将热水烫了手。金狗知道妇人是了解田中正与陆翠翠的瓜葛的,就故意说:“婶婶家的日子这么好,还有甚不顺心的,英英已经工作了,再要到州城报社去,将来接你上州城享更大的福!”
妇人说:“英英去州城的事你怎么知道?”
金狗说:“外边都风传了,一个是英英,一个就是陆翠翠的兄弟呀!”
妇人问:“陆家的儿子?”
福运说:“可不就是陆家的儿子!听说陆翠翠缠着要嫁书记……”
福运话未说完,妇人就双手拉住福运,问他这话哪儿来的,旁人又是怎么说的?福运倒一时发怵,不知如何回答。金狗说:“婶婶,我们也是不解,才来要问问你呢。书记独身一人,是应该再续弦的,可这陆翠翠怎么行呢?那是个小狐狸精,将来怎么和婶婶过活在一起?”
妇人突然凶恶起来,说:“原来有这回事啊!我只说他拾拾便宜罢了,他倒操了这份瞎心!”
金狗见妇人咬牙切齿了,就知趣地站起来要走,说:“婶婶,都怨我们不好,惹你生气了。这话本不该说的,可念及书记是领导,他不光是两岔乡的书记,他还是河运队长,河运队现在声名可大啦,县上重视,地区也重视,他正是趁好风要往上升的时候,他不敢因小失了大,你也知道你们田家和巩家一向不和,可不敢让巩家人捉了口实整他!再说,又念及你的贤惠,考虑到你日后的处境,才来要问问你。你万不能放在心上,也不要向书记说这是我们说的,要不我们也难活人了!”
妇人一直铁青了脸没有言语,眼看着金狗和福运要走出大门,她拿了烟出来又一人递一根,说:“婶婶是猪狗,能将你们说出去?多亏你们提醒,我一个屋里人,四门不出,你们要不说,人家真用火烧得吃了我,我也不知道的。外边再有什么风声,你们常来给我透透啊!”
两人出了田家大院,窃笑了一回,福运就往地里挑肥去了。金狗连脚去了两岔镇,在乡政府报了名。蔡大安一见就要通讯稿,金狗说没有写,蔡大安叫苦不迭,金狗让他放心,看看情况再说。就回到村子,似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沿州河行排到白石寨去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英英娘赶到了乡政府,她要和田中正摊开牌好好谈一次,或许他会回心转意而断掉与陆翠翠的那条线。但是,田中正却不在乡政府,是下午得知省城剧团在白石寨演出而坐了乡农械厂的汽车看戏去了。这妇人就顿生疑心,追问乡政府大院的人:同去看戏的还有谁?那人逼得急了,说出还有陆翠翠。妇人就发了疯地破口大骂,骂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一石头砸破了田中正办公室的窗玻璃,骂声不绝地回去了。一进仙游川的新屋里,她将大门严严关了,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直哭得两眼如烂桃儿一般。她哭诉自己冤枉,骂田中正欺骗了她,玩够了她,现在她老了,田中正却要娶一个小的嫩的来欺压她,可怜她为田中正的瘫子老婆端吃端喝,为田中正铺床暖被,为这个家安排筹划,末了落得贤惠名分丢了,实利又享用不上!她发恨起来,端起柜盖上的面罐米罐摔在地上,一把撕掉了绣花牡丹的门帘,三脚两脚将一个大立柜踢出了两个窟窿,最后脚也踢痛了跌倒在地上。就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她怨恨起自己的无能了:这家具不能摔,这是我的东西,这是我的家,有我在,她陆翠翠休想伸进一个脚指头!她便坐起来给巩宝山写信了。这妇人是这样作想:既然田中正现在是乡党委书记,又是河运队长,这河运队县上重视、地区重视,他就可能还要高升,一高升了就更没有要“熟亲”她的可能。那就不如锅灶底抽柴火,坏他的官运!而要达到这目的,只有给巩宝山写信,田家和巩家有矛盾,巩宝山不会不借机整他的!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气愤得手发抖,字写得十分难看,且满是错字别字,但她却一件一件揭田中正的老底,尤其把河运队组建的内幕详细写出,又写了田一申怎样暗中贪污、挪用河运队的公款而一半私交给田中正。写完了,封好了信封,她才安然去入睡。但一觉睡起,她却觉得不妥了:如果这信到了巩宝山的手里,田中正必是完蛋不可,但田中正完蛋了,他一怒之下还能娶自己吗?就是娶了,那往后的日子就不会是现在这么富裕,那自己在仙游川还会活得有头有脸吗?这妇人终想出一个万全之计,她又给田有善写了一信,且把给巩宝山的信装在田有善的信封里,央求田有善转给巩宝山。田有善绝对是不会转的,但田有善却一定会给田中正施加压力的。
果然,这两份装在一个信封的信早上送到两岔镇邮电所,于当天下午田有善就收到了。恰好田中正看完戏后,在旅社里与陆翠翠鬼混了一夜,第二天将陆翠翠送到去两岔镇班车上后,他就去了田有善家,田有善关了家门把他数说了一通,甚至拿出英英娘的信也让他看了。
田中正万没料到女人比男人更为凶残,气急败坏地骂:“这个臭婆娘!这臭娘儿们!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了她?!”
田有善说:“哼,这就是你的本事?你能把她杀了剐了?你骂谁,你骂你自己吧!你今天就回去,和她商定结婚日子,不要等她再闹出乱子来!”
田中正害怕就害怕田有善说出这种话来,他是两岔乡的第一人,他难道竟不能在婚姻上自主吗?他说:“这样的女人我还能再和她结婚吗?我不爱她,我真心就不爱她呀!”
田有善说:“你怎么这样糊涂!你如果和英英娘没有那一场事,你娶陆翠翠谁也不会说你个什么的。可现在你再这么干,这像什么话?咱田家人成了什么人了,是一圈牛,乱伦了?!你现在是一般人吗?你是两岔乡的书记,而且你又是河运队的领导!”
田中正痛苦地垂下头去,两只手在膝盖上搓着揉着,然后攥得紧紧的。他懊丧自己婚姻上的不幸,诅咒起自己的无能和软弱,突然说道:“做了那么一个领导就不能娶一个女人吗?真要那样我就不当这个乡书记,也不管这个河运队了!”
田有善骂一句:“放屁!”倒气得从客房走出去,回到他的卧室去了。
田中正看见田有善生了大气,也为自己的失言后悔,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有善的夫人却从卧室里出来了,这夫人极年轻,似乎成心来做田有善的女儿的,当下笑嘻嘻地说:“中正,你怎么像孩子一样,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河运队现在起的作用?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两岔乡当书记的重要?你要毁了你吗?你真傻,你不看看形势,你这么一躺倒,两岔乡丢了,河运队丢了,巩家人又会怎么样?你以为咱们田家到现在事情就算干到头了吗?”
这时田有善从卧室也出来了,他已经消了怒火,以一位长者的口吻说:“就这样吧,英英她娘年纪是大些,人才还算出众嘛,那个陆翠翠我也见过一次,她也没什么多好的,女人嘛,还都不是一样吗?”就叫自己的夫人送田中正。
夫人却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纸盒,塞给田中正说:“你要结婚了,我做婶娘的就得送个礼呀!这是一个项链,你交给英英娘,是我特意托人从省城买的,好漂亮哩!”
田中正道谢着收过礼物,走过门前花坛,心里却说:你说得倒好,“女人嘛,还都不是一样嘛?”那你为什么离了原婚,娶上比你小十五岁的剧团演员呢?这么大年纪了还戴项链,陆翠翠也没戴过哩!
田中正回到乡政府,英英娘自然又去与他大闹了一场,他万般求饶,竭力控制事态发展,最后同意与其订婚,近期成亲,也答应取消陆翠翠兄弟去州城报社的名额而临时补上了金狗。
这夜里英英娘就没有回家去睡,极尽了女人的干渴,累得田中正筋疲力尽。田中正一定要拉灭了灯,妇人就说:“是不是搂着我而想着是陆翠翠?”一语中的,田中正便矢口否认,最后颓废地滚在一边如死了一样,妇人就又说:“自家的猪饿得哼哼,你还有粜的糠?!”辱没得田中正一脸羞愧。
第二天两人便办了结婚证。消息传开,人人震惊,倒纷纷议论起两人通奸之事,但说完也罢,毕竟人家现在要做夫妻,也不触犯法律,故也不存在了人伦的恶行。田中正听到议论,也暗暗庆幸自己这一棋走个正着,却不免心在陆翠翠身上,只将一枚苦果子吞咽肚里,脸上并不见得有许多笑容。
在回家的渡口上,韩文举偏要说:“田书记,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办婚事呀?这可是人生的大事,到时要好好摆几十席酒菜喜庆喜庆啊!”
田中正苦笑着说:“半茬子人了,又不是小年轻,还值得那么热闹吗?”
韩文举却更上劲,说:“怎么能不热闹?田家大门大户的,是待不起客吗?”
田中正已经上岸走了,他还在锐声说着要大操大办的话。说完心里好是痛快,觉得是他有生以来最得力的一次报复!这老头似乎精神特别大,竟在村子里见人就怂恿到时候都去田家祝贺,甚至自己去了两岔镇,就在陆家承包的医疗站的斜对门货店里买了一串鞭炮,大声叫嚷要到结婚那日在田家大院门口鸣放呀,臊得陆家关闭了卖药的店铺门。
但是,第十天的晌午,田中正办亲事,除了新房门口贴上了一副新对联外,并没有声势浩大地摆酒席待客,只有自家一些重要亲戚和乡政府一些人。村里好多人家拿了礼物前去,皆被田中正劝阻了。韩文举的鞭炮没能在田家大院门口鸣放,却于渡船上爆响了一通。
到了晚上,仍有一些好事人去田家,嚷道要闹新房。田中正还是劝阻,妇人却走出来拉客进去,置了酒菜招待大家,她穿戴得十分华容,为人异常热情大方。酒后有人提议:把新娘新郎拥上炕耍呀!田中正便被推上炕去,他满脸通红,拒不就范,有人就说:“结婚是喜事,可不管书记不书记的!你们要不让大伙动手,就介绍你们的相爱过程!”田中正明知话中的讽刺,却不好发作,从炕上又跳下来。再次被推上炕,就又有一声喊道:“不介绍相爱过程,就合说一副对联吧。女的说‘一对新夫妻’,男的说‘两副旧家具’。”众人就起哄:“好呀好呀!快说,快说!”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口挤进来田一申。田中正见是田一申,忙将话题岔开,嚷道给一申倒酒,那田一申却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就见田中正脸色不好,对众人说:“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就来,大家先再吃酒喝茶吧!”就出门走了。
田中正并不是去接什么电话,他四蹄生风般地到陆翠翠家去了。
陆翠翠打胎回来后,身子一直虚弱,又去县城看了一场戏,玩了一夜就累出了毛病,在家睡了几天,整日整夜思谋自己的好事。但田中正却只来看过一次,就再没有闪面。托兄弟到乡政府去叫田中正,几次却没有找到,后来就听到英英娘在乡政府闹事,正式办理了结婚证,经不住五雷轰顶的打击,就晕厥过去。醒来后,自此下身出血不止,口中汤水不进,嚷道要见田中正。陆老头见女儿病情沉重,药治无效,也蹭着老脸去乡政府见田中正。他站在乡政府大院门口透着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偏巧蔡大安从外边进来,故意说:“谁呀,鬼头鬼脑地要做贼吗?”
陆老头赶忙回笑,打问田中正在不在。
蔡大安说:“你找书记有什么事吗?书记要办婚事了,在家里忙活哩!”
陆老头说:“我求求你,能不能去他家叫叫,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蔡大安说:“你有什么急事这么紧火?你去他家找嘛,说不定那新的内当家还会敬你一杯酒的!我可没闲空,州城报社招工名额,一个英英,一个金狗,两个人的材料都让我来搞呀!”
陆老头说:“有金狗?不是说也有我家儿子吗?”
蔡大安故作惊讶地说:“还有你儿子?是你儿子吗还是你家翠翠,我怎么没听书记提说过?”
陆老头受了辱没,懦懦回去,如实给翠翠说了,翠翠就一声尖叫,吐出一口鲜鲜的血来。
到了田中正成亲这日,陆翠翠已昏死过数次,天黑点灯时辰,精神却好了许多,竟能翻身下了床,要弟弟扶了她去找田中正。陆老头说:“翠翠,你去不得的,田中正既然是狼虎之人,今日他结婚,你去他会见你吗?”
翠翠说:“我就要去当面臊臊他!他是怎么给我说的?他把我害成这样,他倒去快活结婚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我也不能让他和那个老母狗婚结得自在,我死也死在他家堂上!”
她下了床,行走了三步,一下子栽倒下来,陆老头和儿子忙去搀扶,她瞪着眼只是吐着“田中正”三个字,连吐三声就再无气息而死了。
陆家父子痛哭一场,给翠翠穿好衣服,梳洗了头面,停放在堂前。四邻八舍闻风叫嚷,过来帮着料理后事,有好事者知道翠翠的死因,飞报了田一申,田一申就慌作一团赶到田中正家中。
田中正急急赶过州河,在镇中杂货店买了两刀麻纸,来到陆家。陆家乱糟糟的,屋里屋外拥满了人,有来探听事情真底的,有来叹息的,有来瞧热闹的,几个妇人在替死者缝制葬衣,更多的人则是从楼上抬动一具旧棺材。这棺材是几年前陆老头为自己预备的,没想女儿先要占用,人生无常的悲凉使他站无力气,蹲在一旁老泪纵横。当有人叫道:“书记来了!”他默然起立,双手接过了田中正手里的麻纸,喊叫儿子取凳子让书记坐。儿子却一见田中正,怒目双睁,恶狠狠问道:“你害死了我姐姐,你还来做什么?!”
陆老头忙过去捂了傻儿子的嘴,让人拉到后院去,就对田中正说:“书记,你来了,真亏了你能来……这孩子命里活该没福啊……”
田中正并不答言,自个去了灵堂床上,揭去了头布,呆呆地端详了一阵陆翠翠。陆翠翠瘦了许多,一脸凶相,这倒使田中正吓了一跳,一股冷气从后背直蹿至脖项。他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满屋里的人都静下来看他,他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了,竟是田有善的夫人送他的新婚老婆的那串项链,套在了陆翠翠的脖子上。
田一申过来说:“书记,你是该走了。”
田中正没有回答,突然伸手在陆翠翠脸上摸了几摸,甚至是又气又怨地拍了一下,说:“翠翠,你怎么就死了?你怎么就死了!”两行眼泪流下来,低头就走出门去了。
田中正的举动,使在场的人皆感动了,陆老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扑在翠翠的身上。田一申把陆老头扶起,叫到另一间房子里,从身上掏出二百元来说:“这是书记掏的安葬费,你收下吧,去请一班‘响器’,吹吹打打超度翠翠的亡灵吧。书记说啦,以后你们家有什么难处,可让去找他。”
陆老头当下收了钱,说道:“书记能来看她一眼,这也是翠翠的福了。你替我谢谢书记,让他往后也能常来我家啊!”送走了田一申,自己回头看一眼女儿的僵尸,无尽的悲凉使他又五脏扭动,却自言自语道:“这也好,这也好,翠翠她去得也不亏了。”
田中正一个人先回到了乡政府的办公室,石雕木刻般地坐着落泪。当回到大院的田一申一声声叫他的时候,他拒不开门,田一申站在门外劝他,要他不要为一个女人伤心,他竟破口大骂,骂田一申不是好东西。田一申静静听着骂,却听出骂着骂着就不是骂他了,骂的还有他田中正自己,还有田有善,连他们田家和那巩家都骂到了。田一申吓得坐在门外不敢回声,也不敢离去。足足一个小时后,田中正恢复了冷静,他意识到陆翠翠是为了他的前途事业而失掉了,而曾经得到的陆翠翠却也正是他这个书记才得到的。翠翠已死,死了的就死去吧,既然为了前途事业失去了许多,他才要更加看重自己的前途事业,而得到他更要得到的东西!
他打开了门,没想田一申还坐在门口,他真有些感动了,甚至有些抱歉,说:“你还没走?”
田一申说:“你今晚是新婚之夜呀,你一定要回家去!”
田中正是在说给田一申,也是在说给自己,喃喃道:“我是要回家去的,我是要回家去的。”
这时候,镇东的十字路口上,一堆送亡魂的阴纸烧起来了。黑黑的夜里,它红得像一堆血,渡口上的韩文举看见了,仙游川的村人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