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吕东移开落地灯,转身看了看自己和墙的距离,又走过去看了看自己已经摆好的椅子,不需要椅子,他应该趴在地上。他拉开窗户,走到阳台上,把晾衣杆端在手里朝外探去,晾衣杆太轻了。这是目前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落地灯,不是地板的颜色,不是余光里的桌子干扰他的视点,是晾衣杆,太轻了。
刘一朵和孩子正在卧室里搭乐高玩具,他听见女儿说,妈妈,我看不懂图纸,但是我知道这个轮子错了。吕幡四岁半,已具备了相当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常做令人惊奇的比喻,比如春节的时候她看见别家放起高高的烟花,说,你看爸爸,像是星星碎了。吕东把孩子的话牢记在心里,记了一大堆,他不跟别人讲,只是自己记住,他觉得吕幡是个特别的孩子,将来一定可以从事特别的职业,取得特别的成就,她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但是不应该是传统的艺术家,等她长大了,一定有新型的艺术家出现,比如就坐在人群中间表演比喻,或者戴着一个头盔,把脑中的奇想直接投射到幕布上,但是现在要将此事保密,就像一锅米饭,掀盖太早就会夹生了。吕东是一个五流演员,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第一流的是大明星,就是那种一旦出场就是新闻的人物,赚钱如流水,名利如包浆;第二流的是好演员,吃手艺饭的,有无数的代表作,有其在,电影或者电视剧就具备了深入到人心的可能;第三流的是有希望的年轻演员,还没有特别好的作品,但是普遍被大家看好,假以时日,看个人的发展和造化,或者会成为一流或者二流的一种;第四流是熟脸,但是普通观众不容易叫出名字,这些人混迹于各种各样的影视剧中,扮演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但是那种脸就像陈年的布景,你知道你曾经见过他,一旦在剧中看见他,就感到亲切和安全,没错,这就是我一直看的那种电视剧,这就是帮我打发时间的众人;第五流是什么样的呢?演过不少戏,但是不知是表演的问题还是长相的问题,和没演过差不了多少,有些戏也有不少的台词,几个清晰的镜头,但是说了就说了,就像水渗进沙土一样消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戏也还在演,没有失业,但是很多时候都在消磨时间,据吕东的观察,这样的演员大多离过一次婚,目前还在租房,房子的位置不偏,跟其他影视从业者住得不远。有时在超市会碰见曾经合作过的明星,戴着口罩和墨镜,排队排在他后面,但是从没认出过他。有几次吕东曾想回头说,你记得吗?五年前有一场夜戏,我背过你,穿过一片丛林,躲过无数炮火,把你放在一匹矮马上,然后我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他只在头脑里想了想,就结账走出去了。
这是北京四月一个礼拜日的早晨,到处飘着柳絮,他把晾衣杆拄在手里,心情前所未有的干燥。三天前的晚上,他和情人吃过了晚饭,向家走去。他不怎么饮酒,只是纵欲,但是这次喝了一点,因为他对她感到厌烦了,他相信她也有同感,他们都需要更换对象。酒精使他情不自禁地说起话来,他聊起高中爬旗杆的故事,总是爬得最高,然后双腿夹住光溜溜的旗杆滑下来,从中得到难言的快感。但是他从来没有爬到过红旗的位置,即使那时是他人生中最有力气的阶段,他也总是在离红旗两米远的地方双腿酸软,顺溜而下。有一天下了雪,他迎着雪花向上爬,他戴着手套和护膝,几乎就要成功了,手已经搭到了红旗靠近旗杆的一角,一个女同学在底下拽了一把绳子,绳子抽中他的眼睛,他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情人刷着手机,问他是不是可以留下过夜,他拒绝了她,略带怀旧的酌饮就此收场。
回家的路途上飘荡着植物味的夜风,当他走过一家夜总会的门前,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路肩上抽烟,神色清醒,没有喝醉,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吕东的脸上,又把头低下,几秒钟之后又抬起来,把吕东叫住。哎,我在哪见过你?吕东早已把他认出,此人是一位著名的艺术片导演,叫作章语,大概十五年前,他拍过一部三十万成本的小片子,吕东演了男二号,一个总是弄丢自己钱包的杀手,当时给了他五千块钱。吕东没比那时胖多少,只是脸上多了些赘肉,主要长在眼睛下面和下颚两侧,他有一双极长的睫毛,好像双引号一样凸出,当年章语因为睫毛用了他,现在他的睫毛并没有脱落,只是眼睛因为赘肉的挤压小了一点。章导,我是吕东,我演过你的戏。章语说,我想起来了,是你,坐下抽支烟吗?吕东每天抽两包烟,他坐下,接过烟抽了起来,这支烟特别有劲儿,烟草在肺内雾化成巨型的手指,使他的脸一下就红了。里面太闹了,章语说,他们都醉了,估计没人发现我离开。吕东点点头,章语的手里有一座金熊和一座银狮,可是他还像过去一样,无论是在片场还是在私下,一旦场面令他厌烦,他就走开,自己一个人待着。他还像过去一样羞涩,吕东心想,他还像过去那样,有时候为他人感到羞耻,以至于自己内心产生了多余的痛苦。章语说,你现在在忙什么?吕东说,四处串串戏。章语说,结婚了吗?吕东说,结了,孩子都四岁多了。章语说,挺好,我这十几年离了两次婚,两次像复印件一样相似,我记得当年我们聊过,你不建议我结婚,我没听你的,事实证明你有先见之明,你是个好演员,就是太不合群,长得也缺乏特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的欲望低,沸点高,出头的演员都正相反。吕东点点头,没说什么,对于自己的问题他有一些认识,但是他爱演戏,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他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爱演戏,这话是实话,一旦说出来就像是假的。章语又从盒里揪出一颗烟,他把烟在膝盖上敲了敲说,你走几步我看看。吕东站起来走了几步,章语说,再走远点,走到那个路灯底下。吕东走过去,他忽然意识到他应该好好走,好像突然有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说,拜托,走得认真点,那是一个温柔的声音,母性的声音,恳求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裤腰带,走到路灯底下撒了一泡尿,事实上他也确实憋了很久,然后系上裤腰带走了回来。章语示意他坐下说,你来演我的新戏吧,是个配角,但是已经非常不同了,有彩儿,你懂吧。吕东觉得又想拉屎,腹腔痉挛起来,他说,好,谢谢导演。章语说,你的片酬是多少?吕东说,我很便宜,您看着给吧。章语说,给你一个整数,十万,不多,用你也有这个考虑,可能和你的能力不匹配,你别见怪。我们在西安拍,周期大概是三个月,两个月之后进组,你不用学陕西话,你说普通话。我的团队还是原先那些人,你基本都见过,他们大部分都在里面唱歌,一会你跟我进去,我帮你再介绍一下,他们和我一样都老了,这没什么稀奇。剧本是根据一个西安作家韩春的小说改的,明天我把小说和合同都发你,你还是演一个杀手,使长枪,卧射,你爱吃面吗?我有点不记得了。吕东实事求是地说,我胃不好,总吃面。章语说,好,你最近再研究一下怎么做面。你要和枪和面建立感情,角色把射击当作一个重要的事儿,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吕东说,我一定回去好好练。章语说,不是练,是成为,你的脸还要瘦一点。
第二天早上,章语的助理发来了原著小说,剧本和合同。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吕东一夜没睡,也没跟刘一朵提起这件事,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点不困也一点不累,只是担心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忽然担心起章语的身体,怕他这天夜里会死。孩子尿床,他起来换了一套被褥,吕幡在梦里吃着糖果,嘴唇使劲鞭挞着,用小手轻轻扶着他的脸,好像要撕开一张糖纸。合同非常规范,也并没有什么暗藏的陷阱,他签好合同,寄回前给刘一朵看了看。刘一朵这几年一直在运营一家电影特效公司,势头良好,擅做可爱的妖怪和糊涂的神明。这天她没去上班,在家里给他做了两顿饭,她仔细读了小说和剧本,吕东的角色在支线上,是个彻底的配角,台词极少,但有二十三场戏,而且有个性,重要的是很适合他,木讷,有感情,但是做的事情是错的。小说不长,大概一万字,有一段是这样的:
枪手趴在地上,从瞄准镜里他看见老董检查了女人的伤口,然后站起来端详墙上的画,他也跟着看,画不太完整,以他对画的理解,画中少了重要的一笔。他打出一枪,子弹擦过老董的脖子,钉在墙上,这回完整了,他把枪拆开放进背包,卷起地上的毯子,走了。他是中国人,说道北的话,但是有个英文名字,叫迪克。
吕东过去在剧组里使过真枪,打的空弹,但是现在他没法搞到,也不能网购仿真枪,因为是犯法的。迪克只为一个人工作,就是陈老板,从两个人在非洲狩猎时相识到故事开始时,已经十年。十年间他每年大概接三到四单的工作,每一单从准备到实施需要两个月左右,完成之后去国外游荡半个月再回来。自从射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他再没打过动物。
这天早晨吕东鼓捣了半天晾衣杆,他想办法将其增重,他用三指宽的透明胶布缠了一条浴巾在上面,然后在阳台上趴了一上午。北京五月已经很热,他盯着楼下那个丁字路口,路口的南面是一座购物城,相当现代,状如大船,一楼都是名品的广告,特斯拉的锚型logo嵌进一面血红的背景里面。路口的北面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将将巴巴能过两排车,经常拥堵,小道的两旁是一些小门脸,有的是铜锅涮肉,有的是挂着粉色窗帘的性用品商店,其实早年就是一个胡同,从楼上看还能看到一个公厕,就在几家小店的后身。再往眼皮底下看,是一家加油站,像个喉结一样在小道的更北,这也是经常闹堵车的原因之一。吕东早上和中午都没有吃饭,中午之后他在卧室看了一会剧本,感到大脑缺氧,在冰箱里找到一只苹果吃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饿得睡不着,一直打嗝。刘一朵说,杀手不是饥民,你这样饿着不行。吕东说,这人物台词不多,重要的是个状态,我的脸上都是油,先把油挨下去。刘一朵伸手摸了摸吕东的脸颊说,我明白你,女儿也明白你,今天她跟我说,不找你玩了,不打扰爸爸。但是光靠发狠是不行的,你得吃东西,配以运动,明天早晨我把你的运动鞋找出来,少吃点,跑跑步,这些比较可持续。
第二天早上六点,刘一朵还没醒,吕东就起来下了一袋方便面,然后找出运动鞋穿上,下楼跑了一圈步。他的腿这么沉,还没跑出小区就跑不动了,只好走回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吕东想起来上次运动应该是六年前,他和刘一朵刚结婚,那时俩人住在西头,那时他养家,周末去大学里打羽毛球,打完之后挽着手走回小小的出租房,吕幡出生以后就再也没动弹过。白天刘一朵上班,吕幡去幼儿园,一般情况这时吕东都没起来,这天他给两人热了牛奶,用微波炉打了两片面包,刘一朵吃了,吕幡没吃,她要去幼儿园吃早餐,不过她还是肯定了吕东的行为,她说,爸爸,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吕东回想起自己过去为什么睡得这么多,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不会开车,也就没有送孩子的责任,而且在睡眠里他感觉很清净,很安全,在梦里有再多的苦恼也会醒来,啊,空荡荡的家,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出事,没人戳穿他,他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像刚刚降世。他特别害怕做美梦,害怕美梦的虚伪,害怕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要忍受幸福的生活,害怕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所有罪却没有勇气去认领,也没人希望他认领。出门时,吕东抱了抱刘一朵和吕幡,他用胡子轻轻刮了刮吕幡的脸蛋,感到既正确又懊悔。
两人走后,吕东吃了剩下的面包,又拿起晾衣杆趴在阳台上,这回他找了一条毯子铺在身子底下,这是吕幡两岁时的浴巾,现在小了,不再用了,大小正好,双肘搁在上面,不再疼了。现在还缺一个三脚架,也就是枪的支架,家里没有合适的东西,他就到书房里找了几本书垫在底下。趴了大概半个钟头,他一直盯着一个遛狗的女人看,女人应该是个保姆,牵着一条巨狗,通身黑色,头大如斗,脖子上套着棕色项圈,像是一条体面的领带,女人瘦小枯干,脖子和腿都短,步速很快,一直走在狗的前面。狗走走停停,在人行道上拉出两条粗壮的粪便,女人用手纸包了,环顾左右,快走两步扔进了小区中央的池塘里。一个和吕幡年龄相仿的男孩迎面遇见了狗,从自己的滑板车上下来,非要爬到狗的后背上去,狗很顺从,甚至半蹲下来让男孩上来,男孩的妈妈抱起男孩往回走,狗去舔母亲的脚后跟,母亲叫了一声,抱着男孩跑了。吕东用枪指着这位母亲的头,直到她走进楼道消失不见,回头再找那条狗,也找不见了,只看见小区里的桃树被风一吹,抖下许多花瓣来。他向远处看,那个路口的商城前面有一个地铁站,这时人正在涌入,密密麻麻,如同泥浆,一个男人从地铁口里出来,少数的逆流,过了马路走到食杂店的窗口,买了一盒烟,然后向他的小区走过来。男人的年龄和吕东相仿,较他瘦一些,发际线退后,露出两块白白的额头,穿一件蓝色的薄夹克,底下是黑色运动裤,他把枪口指向他。男人走到小区的围墙边上,撕开烟盒抽起烟,透过栅栏往里边看,吕东想象他是一个匪徒,来干什么呢?来抢劫一个富人的姘头,他知道这个小区里住了不少这样的女子,房子很大,独自一人,去超市也涂口红,白天睡觉,晚上也睡觉。但是吕东忽然想起自己是个杀手,杀手为什么要杀匪徒呢?毕竟不是演艺圈,同行相残,他便想象此人是一个便衣警察,跟了他两年,终于摸到他的住处。再往前一步就打死你,吕东小声说。男子把烟蒂丢在地上,顺着原路走远了。
中午过后突然刮起了狂风,小区里歇脚的老人和遛孩子的保姆都不见了。吕东一时找不到目标,趴着睡着了,醒来时有点沮丧,职业杀手怎么可能会在端枪的时候睡着呢?他站起来从冰箱里找了点冷牛奶喝,然后在房间里转了转,如果吕幡是个男孩就好了。家里没有玩具枪。他拿起手机给刘一朵发了一条微信:回家时如果方便,给我带一把玩具枪,最好有瞄准镜,枪长要超过一米。他又把小说读了一遍,小说很短,缺乏细节,陈老板死后,迪克依然在工作,或者说小说里大部分的篇幅在写老板死后迪克的工作,他躲了一阵,然后开始四处射杀在城市里随处小便的人。他又把剧本读了读,剧本也没有给出迪克的逻辑,射杀小便的人没有收入,而且相当费事,过去陈老板会把时间地点人物都给他,他只要找好狙击点,等待,射击,撤离即可。他无法蹲守在一处只射杀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小便的人,因为那样顺着弹道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他。他需要先锁定目标,然后跟踪,蹲点,然后在其并非小便之时将其狙杀,有人是从家门口的超市出来,有人是在幼儿园门口等待自己的孩子,就被他的子弹从遥远的窗户里面飞来打中了脑袋。吕东给章语发去了一条微信:导演,我想知道迪克的心理,我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谁?爱上过什么人?喜欢喝茶还是可乐?睡觉时是仰壳睡还是侧向一方?杀了人之后,他是会吃面还是会去洗澡?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为什么要射杀随地小便的人呢?极端的环境保护者?或者他自己有小便的困难?抱歉打扰您,您的一点提示对我都是很大的帮助。
暂时没有收到回信。
吕东洗了个澡,然后把剧本拿起来读迪克的台词,一共十二句:
一,我要一盒爱喜,不是那个绿的,是那个蓝的,不是那个,是下数第三排左数第五个。
二,(讲电话)我知道了,是只什么样的狮子?咬在哪里了?跟太太说,我很难过,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三,你看见我的手了吗?顺着这条路直走,过第一个路口,你会看见一个日本人的小学校,不要拐弯,再直走,过第二个路口,右手边有一个粥铺,这时你右拐,走大概五百米,就是你要找的按摩店了,不过那人不是瞎子,他能看见,只是闭着眼。
四,我不喜欢你今天做的面,你情绪不好,面都拧在一起了。
五,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要混为一谈,不过也许有一天我的问题会变成你的问题,你要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
六,人们都羡慕飞鸟,我不羡慕飞鸟,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它打下来。我羡慕河流,你永远截不断河流,你可以建水坝,但是河流并没有被截断,只是在等待。
七,你打错了。
八,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这是我们的职业造成的,但是我希望我们个人之间没有误会,如果我不小心引起了你的注意,那是因为你的敏感,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你太敏感了。
九,请问这家面店哪里去了?
十,随地小便是很危险的事情,我看见你有两个孩子才告诉你这些。你看看远处,那个东西叫作太阳,它照耀着你,每天充满热情,你不应该这样对待生活,你应该在家里建一个温馨的洗手间,有尿的时候就去享受尿尿的乐趣,并且你应该把这个习惯传给你的孩子。
十一,你们研究了我,这很好,你们用显微镜看我,可是你们的心是死的,用显微镜又有什么用呢?
十二,请打中我的人出来。你好,我叫迪克,你叫什么名字?
吕东把这些句子都研究一遍,用铅笔画上重音,读了三遍。迪克的台词很怪,大多是说一句给别人,然后就不再有下句,或者是回答一句给别人,也不再说了。所谓来言去语,基本没有,可以说迪克是不聊天的。结尾处迪克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却是一个无名小卒,还没有从掩体后面走出来报上姓名,迪克就死了。一个用心射杀随地小便的人的杀手当然要死,可是这种死法让吕东很难受,读到最后悲从中来,你好,我叫迪克,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念了两遍,找准了节奏,他面带微笑,并不因为生命正在失去而悲伤,他笃定要了解一下对方,你叫什么名字?吕东站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脸,你叫什么名字?他使自己的嘴角轻微翘起,眼眉放平,力求安详。到时就这样演,他忽然感到他可以演好这个人,至少这一句台词,他的诠释是合理的,如果现在有人喊action,他相信自己可以令所有人满意。
这时手机来了微信,章语回复:
我刚才在游泳,你的问题我不容易解答,你知道我的,如果我想清楚了,就不会拍电影,所以请你谅解,其实,这些问题是不是非常紧要,我也不清楚,如果你觉得紧要,那是对你紧要,需你来负责。不过我给你一点提示,不要恨你的目标,要理智地思考他的存在和不存在,如果他不存在,会对世界更好,你的目标就是这种人,你不是士兵,士兵总有国家的立场,你是一个独自整顿世界的人,一个不接受道德约束的雷锋,一个轻微的智识分子。祝好。
吕东回复了抱拳加OK的表情,他相信自己明白了。
当晚刘一朵买回了玩具枪,有瞄准镜,没有三脚架,瞄准镜是装饰,透过瞄准镜只能看到灰暗的塑料蒙子,子弹是橘黄色的圆形塑料弹,即使面对面射击,也无法伤人,换句话说,这把枪就像一个乒乓球发球机一样无害,但是至少有扳机。在家里待了一会,夫妇二人带着吕幡出去吃披萨,吕幡极爱吃西餐,自己能吃半张九寸的披萨和一块菲力牛排,但是不胖,好像天生就有把西餐转化成水和二氧化碳的能力。晚上回来,吕东给女儿讲了霸王龙的故事,霸王龙食肉,但是有一天掉到深谷,只能吃果子,一只狐狸爱上了他,每天给他捡果子,使他得以幸存。等他有一天回到属于自己的丛林,又开始吃其他的动物,但是每当遇到狐狸他都犹豫一下,然后掏出一枚硬币决定是否吃下。通常,硬币会遂他的心意。
之后几天,吕东白天自己排戏,晚上接管孩子,让刘一朵能够处理白天没有处理完的工作。他每天六点起床,给妻子孩子做饭,晚上孩子睡后,自己下楼在园区跑步,减除身上和脸上的赘肉。因为迪克每天只抽半包烟,所以他每天也抽半包烟,不多不少,正好十支。他的内心里有时候会勃起对情人的肉欲,但是转瞬就被眼前的工作压制下来,使他近五年来第一次有了自己还算清洁的感觉。一周之后,迪克的台词他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场景里的动作他也有自己的设计,在剧本之外,他给迪克设计一个小动作,就是每次射击之前,都用右手食指掏一下耳朵,然后再用这根手指扣动扳机。他一天的三顿饭里,有两顿饭是面条,有时叫外卖,有时自己做,一周之后他发现那个丁字路口开了一家小小的山西面馆,卫生状况一般,但是面的味道不错,他就每天中午去那吃一碗刀削面。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他第一次梦见了迪克,他知道那是迪克,在远处的一扇窗户后面,姿势标准,面带笑容,他在路边小便,迪克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然后把他打死了。
美好的噩梦。
在第二十三天的下午,像每天上教堂一样,吕东照例趴在阳台上,他看见那个穿蓝色夹克的男人又来到了小区门口,他用玩具枪指着他的头,一个买菜的保姆用门卡带开了小区的门,男人跟着走了进来。这次他背着一个红色的双肩背包,进来之后走到池塘边的长椅上坐下,四处望了望,然后专心看起水中的锦鲤。这天阳光大好,水面闪着亮光,男人坐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从背包里拿出一顶棒球帽戴上。他的脸一下掉到阴影里,吕东用枪指着他头顶的帽心。男人双手交叉,就这么一直呆坐着,有几个居民带着孩子在池塘边玩水,孩子指着水中说着什么,一个孩子把脚放进水里,他的妈妈拽了他一把。有孩子把面包屑投入池塘,鲤鱼围而争食,如同花瓣围绕花蕊。吕东有点渴了,但是他没有动,他心里说,你不动我就不动。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保姆推着一个婴儿车来到池塘边,婴儿车上是一对双胞胎,各睡在一只车篮。吕东在园区里没有见过这个保姆和这台婴儿车,估计是刚刚搬来或者孩子刚刚出生。保姆没有和其他人说话,把车停在水边,自己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过了一会一个男孩的水枪掉入了池塘,风一吹漂到水中心去了,几位家长都束手无策,保姆站起来走过去,好像在给他们出主意。这时戴帽子的男人快步走到婴儿车旁边,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车篮里,然后径直顺着小区的门走出去了。
炸弹?吕东心想,他想从窗户中大喊,随即摇了摇头,万一不是炸弹呢?万一只是一张儿童早教的传单呢?他的羞涩和担忧在内心交战,终于他站起来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坐电梯下楼,来到池塘边,那个保姆和双胞胎已经不见了,男孩的父亲正用一支竿网捞起水中的水枪,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窗口,那把枪还搁在那里,指着这个方向。他转身从小区走出去,围着小区的围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男人,他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做了一个简短的梦。他来到超市买了一包烟,我要一盒爱喜,不是那个绿的,是那个蓝的,不是那个,是下面第三排左数第五个。售货员说了一句什么,吕东觉得他没有听清他的话,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售货员说,先生,我们的爱喜卖完了,先生,你看,卖完了。吕东点了点头,买了一盒口香糖,回到家之后,他在书房坐了一会,从桌上拿起眼药水给眼睛点了点,闭着眼睛休息。应该吃面条了,他心想,可是他感到有点疲倦,他忽然非常想念吕幡,他希望她早点从幼儿园回来,跟他讲讲幼儿园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原来专注等于孤独。他睁开眼回到阳台上,那个保姆和双胞胎的婴儿车又出现在池塘边,他忽然感到有一个计时器在嗒嗒地响,应该清除掉刚才那个男人的,他意识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万一是头发丝一样的袖珍炸弹呢?万一是比头发丝炸弹还要先进的透明炸弹呢?不爆炸之前永远不会被发现,一旦爆炸就足以炸掉一层楼。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人是给世界带来坏处的,他是唯一注意到他的人,可是现在却让他溜走了。
他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发现来了一条微信,是章语的制片主任发来的:章语导演于今日下午三时游泳时溺亡,剧组解散,以导演公司名义所签合同作废,具体情况以稍后发布的讣告为准。我们都在震惊与悲痛之中,且开始着手与游泳馆之诉讼事宜。诸位节哀,保重。
吕东看了眼时间,是傍晚六点,他给刘一朵打去电话,刘一朵没有接,他才想起来今天她和吕幡要去上钢琴课,然后要跟几位家长聚餐。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震颤,好像飞机降落时那种震颤,下落,下落,还没着地。他在心里默念,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要混为一谈,也许有一天我的问题会变成你的问题,你要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还有一个问题,那个时钟还在嗒嗒地走着,在他的脑中一刻不停。他来到阳台,太阳已经落山,楼下的孩子越聚越多,孩子,成人,狗,简易的风筝,脚踏车,喷水的兽头。他看见了那个保姆,坐在双胞胎的婴儿车旁边,跷着二郎腿,吃着手帕里的瓜子。在保姆不远处的长椅上,他又发现了那个戴帽子的男人,背着红色的双肩包,双手交叉,低头不语。他马上走到厨房,拿了一把厨刀,长约两拃,刀刃是锐三角形,用报纸包上夹在腋下,坐电梯下楼。跑到池塘边,男人已经不见了,抬头看,刚刚走出小区的门口,他抬手打掉保姆手里的手帕,说,你车里有东西,快把孩子抱走。说完撒腿去追那个男人,跑出小区,男人不见踪影,他想起上次那个男人是从丁字路口走过来的,就向丁字路口跑去。路上经过那个面店,他停下脚步站了几秒钟,面店已经不见了,原来是面店的地方,现在落着一扇卷帘门,上面画着一台显微镜。
他继续往前跑,逆着地铁里涌出的人流,在丁字路口的马路中间追上了那个男人,他紧跑几步把男人扑倒,用刀尖顶住男人的咽喉,说,你往车里放了什么东西?男人说,什么车?吕东说,婴儿车,还有,那个面店去哪了?男人说,什么面店?吕东说,就是刚才路上那个面店,去哪了?男人说,哦,你说的那个山西面馆,我也在纳闷为什么不见了。吕东用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刀尖在男人喉咙上划动了一下,不要避重就轻,你往婴儿车里放了什么?男人说,一只布娃娃。吕东说,布娃娃肚子里有什么?男人说,布娃娃肚子里当然是布。一辆奥迪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响着刺耳的喇叭。吕东说,你为什么要放布娃娃在里面?男人说,我想念孩子,所以去放布娃娃,我有两个女儿,但是因为我出了不可饶恕的问题,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你可以扎死我,帮我自己省了事儿,就是也给你添了麻烦。吕东忽然感到一股气体从胸中游荡出来,从他的嘴巴,从他的鼻子,从他的耳朵,游荡出来,与此同时他的肉体好像从他的身体上走下,一种轻盈的遥远的精神托住他的双脚,使他不至于倾倒。他扔下刀,和男人并肩坐在车流中间,他抬起头看看高处,也许此时正有人瞄准他,因为他出生以来的所有错误而审判他?那又如何?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看待生活有点严肃,是吧?吕东没有说话,他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在这人群中在这晚霞底下流淌开去,清澈见底,鱼跃之上,水草丰沛,不畏闸门,不怕子弹,就这么一直流入大海。
松鼠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