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文选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文选/张启成等译注. —北京:中华书局,2019.7
(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ISBN 978-7-101-13933-4
Ⅰ.文… Ⅱ.张… Ⅲ.¹中国文学-古典文学-作品综合集²《文选》-注释³《文选》-译文 Ⅳ.I212.01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25257号
【原文】
书 名 文 选(全六册)
译 注 者 张启成 徐 达 等
丛 书 名 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责任编辑 刘胜利 周 旻 宋凤娣 刘树林 张彩梅 王守青
舒 琴 胡香玉 熊瑞敏
出版发行 中华书局
(北京市丰台区太平桥西里38号 100073)
http://www.zhbc.com.cn E-mail:zhbc@zhbc.com.cn 印 刷 北京市白帆印务有限公司
版 次 2019年7月北京第1版
2019年7月北京第1次印刷
规 格 开本/880×1230毫米 1/32
印张 字数3100千字
印 数 1-8000册
国际书号 ISBN 978-7-101-13933-4
定 价 316.00元
【原文】
出版说明
《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总集,由南朝梁武帝萧衍之子昭明太子萧统(501-531)主持编纂而成,故也称《昭明文选》。汉魏以来,文集日繁,学者阅读不易,于是集录精华的文学选本应运而生,西晋挚虞编纂的《文章流别集》是最早的一种,可惜其书早佚。《文选》沿袭《文章流别集》分体编纂的传统,收录了上起周代,下至南朝梁代的各类作品七百多篇,按体裁分为赋、诗等三十八类(一说三十九类),其中赋、诗又按题材分为若干小类,各类之中大略以作者年代先后为序。从作品时代来说,除屈原、宋玉、李斯等人的作品外,《文选》选录的主要是汉、魏、晋及南朝宋、齐、梁各代的作品;从思想内容来说,《文选》中既有关于政治教化的作品,也有大量日常生活中的写景抒情之作;从艺术形式来说,《文选》中多有骈偶之作,选文注重文采,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萧统《文选序》)为主要艺术标准。可以说,《文选》集中了汉魏六朝文学的主要成果,具有很大的代表性,其中不少作品都是靠《文选》收录才得以流传至今。
《文选》编成之后,由于内容丰富,选录精审,成为后人学习汉魏六朝文学的主要读物,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代大诗人李白曾“前后三拟《文选》”(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杜甫也在《宗武生日》一诗中要求儿子“精熟《文选》理”(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宋人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记载了“《文选》烂,秀才半”的俗语,清人张之洞在《书目答问》所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中列清代“文选学家”十五人,并说“国朝汉学、小学、骈文家皆深选学”,由此数例,即可见《文选》影响之深远。
历代注释研究《文选》的著作很多,形成了一门专门的文选学。其中两种最为重要的注本是完成于唐高宗时期的李善注《文选》和完成于唐玄宗时期的吕延济等五臣注《文选》,后来将这两种注本合编,则称为《六臣注文选》。不过,对于今天的普通读者来说,直接阅读《文选》古注本仍有一定困难,因此中华书局特别推出《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文选》,以便更多的读者能够阅读这部重要的总集。
本书是在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之《文选全译》的基础上,按本套丛书体例要求全面修订而成的。原文以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之胡克家重刊宋尤袤本李善注《文选》为底本,同时参校《六臣注文选》等版本及作家别集和总集,尽量吸收前贤时彦的校勘成果。一般不出校勘记,必要时在注释中说明校改依据及异文。全书中避讳字、异体字及明显的刊刻误字则径改。
作者第一次出现时做详细介绍,后文重复出现时则注明参见某卷作者介绍。各篇题下设置题解,解释篇题含义,介绍写作背景,概述文章大意,间亦辑录有关评论。像《古诗十九首》这种一题多篇者,则将各篇的题解置于首句的注释中。
本书采取分段注译的方式,据文意对原文做了分段,注释和翻译置于各段之后,以免注释和翻译离原文太远,不便阅读。对原文中难读难懂的字词做了注音释义,对原文涉及的语源典故、典章制度等也做了注释。注释中对李善注及五臣注多有吸收,李善注以底本为准,五臣注以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之《六臣注文选》为准。翻译方面以直译为主,诗赋的翻译为保持韵文的特点,也努力译为韵文。
为方便读者阅读和检索,我们重新编制了目录,并编制了著者、篇名两个索引,置于书末。
本书由贵州大学张启成、徐达教授主编,参与撰稿的作者分别为(按姓氏笔画排列):
王晓卫 曲 沐 宋秀丽 张亚新 张启成 陈宗琳 房开江
骆礼刚 顾绍炯 徐 达 徐之明 梅桐生 熊永谦 熊竹沅
限于学识水平,我们的工作中难免有错误,敬请读者方家不吝赐教!
中华书局编辑部
2019年6月
前言
梁代萧统编纂的《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影响最深广的一部总集。《文选》所选作品,上起周代,下迄南朝梁代,约八百年,时间跨度颇长;共选作品七百余篇,有辞赋、诗歌、各体文章等,体裁样式众多。其中除屈原、宋玉、李斯等少数作家外,绝大多数是汉、魏、晋以及南朝宋、齐、梁各代的作家作品。自东汉到南北朝,骈体文学盛行,《文选》所选作品,大多数属于骈体。《文选》编成以后,由于其内容丰富,选录精审,长期以来受到人们的重视,流行广泛,成为人们学习汉魏六朝文学、学习骈文的主要读物。注释、研究《文选》的人也不少,产生了若干有分量的注释本。人们把关于《文选》的研究称为“选学”。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关于一个作家、一部书的研究,被称为“某某学”,这在过去是不多见的。
一 编者和体例
《文选》是由萧统和他门下的文士共同编纂的。
萧统(501—531),字德施,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梁武帝萧衍长子。被立为皇太子,不及继帝位而卒,谥曰“昭明”,后世称为“昭明太子”。《梁书》(卷八)、《南史》(卷五十三)均立有萧统传。据史书记载,萧统为太子时,生活较为俭朴,较能关心人民疾苦。普通年间,梁军北伐,京城米价昂贵时,自己损衣减膳。“每霖雨积雪,遣腹心左右,周行闾巷,视贫困家,有流离道路,密加振赐”(《梁书》本传)。大通二年(530)春,他上疏谏止征发吴郡、吴兴、义兴三郡民丁开凿河道的工役。他帮助武帝断狱,也相当宽厚。萧统早年通习儒家经典,在《七契》末段,他借文中人物的话,主张君人应该尊用儒学之士,躬行节俭,“行仁义之明明”,可见他接受了儒家仁政爱民的思想。
萧统喜欢文学,重视有文学才能的人士。史称他“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于时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梁书》本传)。在萧统门下的知名文学之士,有王锡、张缵、陆倕、张率、谢举、王规、王筠、刘孝绰、到洽、张缅、殷芸、徐勉等人。《文心雕龙》作者刘勰,亦曾为东宫通事舍人,受到萧统的礼遇。
当时一般贵族和上层阶级人士,很爱好女伎声乐的享受(主要是听乐府清商曲中的“吴声歌曲”和“西曲歌”),萧统却不爱。《梁书》本传记载,他“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出宫二十余年,不畜声乐。少时敕赐太乐女妓一部,略非所好”。这种比较高雅的生活情趣,在他的《与何胤书》《答晋安王书》《七契》等文中都有所流露。这种情趣使他在文学上爱好典雅的文章而不喜欢浮艳的作品。
萧统著述颇多,除今存《昭明太子文集》(已非原本,有残缺)和《文选》三十卷外,尚编有《正序》十卷、《古今诗苑英华》二十卷,今均不传。《文选》的编纂,多得力于萧统门下的文人学士。日本僧人空海《文镜秘府论·南·集论》引唐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后序》有曰:“梁昭明太子萧统与刘孝绰等撰集《文选》。”刘孝绰是萧统很器重、亲信的文人,当是参与编纂《文选》的一位主要人物(参考曹道衡、沈玉成《有关文选编纂中几个问题的拟测》一文,收入《昭明文选研究论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6月出版)。《文选》不录存者之文,书中录有陆倕文二篇,陆倕卒于普通七年(526),故一般研究者认为,《文选》的纂成,当在普通七年到萧统死前的四年左右的时间内。
《文选》所选周至梁代的作品,共分三十八类,它们是: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策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分类颇为繁多,大致可以归纳为辞赋、诗歌、各体骈散文(绝大多数是骈文)三大部分。辞赋部分包括赋、骚、七、辞等类,其他除诗外,都属各体骈散文。各体骈散文所以类别很多,是由于它们用途各不相同。魏晋南北朝时代,文学发展,文体日趋繁富,故在总集、诗文评中的分类也往往繁密。《文心雕龙》上半部论述各种文体,在篇目中提到的文体即有三十三类,大多数和《文选》相同。《文选》所选赋、诗两类作品特别多,又按题材分设项目,如赋分为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纪行等十五项,诗分为补亡、述德、劝励、献诗、公宴、祖饯等二十三项,作者共一百三十人(无名氏不计)。从数量讲,计辞赋九十余篇,诗歌四百余篇,骈散文二百余篇,共七百余篇。诗歌中一题数篇的较多,如果一题以一篇计,则为五百余篇。同一类或同一项中的作品,则按作者的时代先后排列。
汉魏以后,文学日趋发展,作家作品繁富,出现了大量个别作家的别集。为了读者学习的方便,编选各家精粹的作品成选本(古时称为总集),已成为迫切的需要,于是总集应运而兴。西晋时有挚虞编集各体文章,成《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被后世认为是总集的滥觞,惜已亡佚。其后编总集者颇多,有汇编各体文章的,也有专收一体的(如赋或诗)。这类总集据《隋书·经籍志》记载,数量颇多,今存者只有萧统《文选》和徐陵的《玉台新咏》。《文选》以其内容之丰富,选录之精审,经历了时间的磨炼而流传至今,不是偶然的。萧统本人知识广博,具有良好的文学修养;他门下有一批优秀文人帮助选择纂辑;东宫藏书丰富,有大量可资取材的对象:这些是《文选》取得成功的主要条件。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已经亡佚,但据配合《文章流别集》的《文章流别论》残存的片段,可知其书也是分体编选的。我国古代的各体文章,各自有其体制、风格、特征和写作方面的基本规格要求。《文心雕龙》书中自《明诗》至《书记》二十篇,就是分别论述各体文章的特征、源流和写作要求的,受到《文章流别论》的影响。按体裁编选作品,把同一体裁的作品集中在一起,对于读者进行比较欣赏,学习规仿,都是很方便和有裨益的。《文选》在后代广泛流行,成为人们学习写作辞赋、诗歌、骈文的重要范本,分体编选也是一个原因。《文选》以后,一些编选各体文章的重要总集,大抵也是分体编选,如《文苑英华》《唐文粹》以至《古文辞类纂》,都是如此。
南朝人所谓文,广义的泛指诗、赋和各体文章,狭义的仅指有韵之文。《文选》所谓文,取的是广义。南朝目录书把集部或称为“文翰”(王俭《七志》),或称为“文集”(阮孝绪《七录》),可见广义之文,大抵是指集部书中收录的诗、赋和各体文章。
《文选》是一部总集。按照当时的总集体例,是编录各家别集(个人文集)中的单篇文章。这就是《文选》选录作品的范围。《隋书·经籍志》解释总集的特点说:
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
它指出汉末以来,文学日趋发展,作家作品众多,别集繁富,读者难以通读。挚虞从各家别集中采择英华,分体编纂,合成《文章流别集》。此后仿效《文章流别集》的总集遂纷纷出现,为学习写作文章的人们当作范本。《文选》就是两晋到南北朝时期总集中最为优秀并被保存流传至今的一部。
把图书分为经、史、子、集四大部类的分类法,在南朝已经形成。一般说来,经、史、子三部的图书都是专门性的著作,自成体系,与集部书的由单篇合成者不同。经、史、子部当然也分篇章,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毕竟与集部中文章各自独立、不相联系者不同。《文选》继承《文章流别集》的体例,选录别集中的作品,即萧统《文选序》所谓篇章、篇翰、篇什,不选经、史、子三部之文,对此,《文选序》分别作了一些说明。
《文选序》解释不选经部之文的理由道:“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意思是经书经过圣人周公、孔子的编订,地位崇高,不可随便剪截选取。从实际情况看,经书固然大部分都是学术著作,缺少文学性,但其中也不乏文采斐然的作品。《诗经》是古代的诗歌集子,不用说是文学作品。南朝文人大抵认为《诗经》、楚辞是诗、赋的两大源头。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指出后代许多诗赋,“莫不同祖风、骚”。刘勰《文心雕龙》的《辨骚》《定势》篇,锺嵘《诗品》均有类似看法。《易传》中的《文言》《系辞》,颇多骈偶语句,《文心雕龙·丽辞》加以赞美,认为是俪偶文之祖。再如《左传》一书中,也不乏《文选序》所赞美的贤人、谋夫的美辞辩说,像《烛之武退秦师》《王孙满对楚子》《吕相绝秦》等节都是其例。因为格于体例,上述《诗经》《易传》《左传》的富于文采的篇章,《文选》都没有收。萧统对经书是很尊重的。《文选》选诗,一开始就选了晋代束皙《补亡诗》六首,相传《诗经》中《南陔》《白华》等六诗,有其义而亡其辞,束皙为此作了六首《补亡诗》。各体文章的“序”一类中,《文选》还选了相传为卜商所作的《毛诗序》、孔安国所作的《尚书序》,和杜预的《春秋左氏传序》。三篇序文文辞都较质朴,不尚藻采,《文选》都加收录,可能是为了弥补不录经书文章的缺憾吧。
《文选序》接着说明不选子书的理由是:“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说《老子》《庄子》等子书以发表主张为宗旨,不注重文采,但不能因此说萧统认为子书一概缺乏文采。实际上《文选》也选了个别子书中的篇章。贾谊《过秦论》,原为贾谊《新书》中的一篇,曹丕《典论·论文》是其所著《典论》中的一篇,二者都属子书。《过秦论》辞藻富丽,排偶句多,开了八代论说文重文采的先河,成为后代文人学习的范本。陆机《辩亡论》、干宝《晋纪总论》都是学《过秦论》的。左思《咏史诗》有“著论准《过秦》”之句。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中自诩其所著《后汉书》的序、论,“笔势纵放”,“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看来晋代、南朝文人已把《过秦论》当做模范的单篇论文学习规仿,它影响深远,《文选》自不能不选。
《文选序》接着又指出,典籍中还载有不少贤人、忠臣的献纳谏诤之辞,谋夫、辩士的策划辩论之说,如田巴、鲁仲连、郦食其、张良、陈平等的言论,“语流千载”,往往富有文采。它们多数见于史部(如《战国策》《史记》《汉书》),也有见于经部的(如上举《左传》的《烛之武退秦师》等),也有见于子部的(如《汉书·艺文志》记有苏秦《苏子》、张仪《张子》)。这些言辞虽有文采,但毕竟不是单篇之文,所以没有采录。今考《文选》的“上书”类,所选李斯《上书秦始皇》、邹阳《上书吴王》、司马相如《上书谏猎》、枚乘《上书谏吴王》等篇,其性质亦属贤人、谋夫等的辩说,因它们不仅见于史乘,而且还以单篇文章流传,故遂被《文选》收录。
《文选序》还指出,记事、系年的史书,重在“褒贬是非,纪别异同”,和重视文采的篇翰不同,所以不选。但史书中的一部分赞、论、序、述,富有辞采、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特别破例收入。这就是收在《文选》“史论”“史述赞”两类中的《汉书》《晋纪》《后汉书》《宋书》中的十多篇文章。南朝文人对这类史文十分重视,如《宋书》由沈约领衔,出于众手,但《谢灵运传论》则由沈约本人精心撰写。考《隋书·经籍志》史部正史类,有范晔《后汉书赞论》四卷,把赞、论从《后汉书》全书中摘录出来单独成书,目的当是便于读者的学习揣摩。《隋志》又载有范晔《汉书赞》十八卷,今已佚。范晔对其《后汉书》的序论十分自负,已见上文。
上面分析说明《文选》选录文章的范围是集部中的单篇文章,萧统也承认经、史、子部书中有具有文采的部分,或因出自圣人之手不能选,或因不是单篇文章,不予选录。破例收录的只有子部的个别篇章,史部的少数议论文字;它们大抵富有文采,为当时文人所普遍重视,有的已被摘出单行,所以作为特例加以选录。后代总集有多选经、史、子部的章节的,如清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那是后来总集的内容体例有所发展变化了。
二 选录标准
本节谈《文选》的选录标准。关于这个问题,除掉看《文选序》和《文选》选文情况外,还宜注意萧统其他文章中的有关言论。
萧统受儒家思想影响颇深,因此在作品的思想内容方面,他颇重视政治教化内容及其功能作用。《文选序》论诗三百篇有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又曰:“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由此可见他接受了先秦、汉代儒者从政教立场对诗三百篇的解释。论屈原,赞美他“含忠履洁”,“深思远虑”,能向楚王进逆耳之言。论汉赋,赞美扬雄《长杨赋》《羽猎赋》含有“戒畋游”的规讽寓意。可见《文选序》对文学的政治教化功能特别是讽谕内容相当重视。萧统在《答晋安王书》中说:“况观六籍,杂玩文史,见孝友忠贞之迹,睹治乱骄奢之事,足以自慰,足以自言。人师益友,森然在目。嘉言诚至,无俟旁求。”说明他在阅读文史时最关心的是孝友忠贞的封建伦常道德和国家的治乱兴亡,这种思想和上述《文选序》的内容是相通的。
从《文选》选文看,《文选》选赋,前面列京都、郊祀、耕藉、畋猎诸项题材,都与帝皇活动及其环境有关,这些作品歌颂了皇朝的声威和最高统治者的功业、气派,篇末往往规劝帝王注意节约,修明政治,其内容有歌颂也有讽谕。班固《两都赋序》称汉赋“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抑亦《雅》《颂》之亚也”。此种特色在上列诸项赋中最为突出。看来萧统是同意班固对汉赋的评价的。于楚骚,《文选》选了屈原《离骚》《九章·涉江》《卜居》《渔父》、宋玉《招魂》等系念君国的篇章。诗歌部分前面补亡、述德、劝励、献诗诸项题材,所选束皙《补亡诗》、谢灵运《述祖德诗》、韦孟《讽谏诗》、曹植《责躬诗》《应诏诗》、潘岳《关中诗》等篇,其内容都与忠君孝亲有关。在各体骈散文中,前面的诏、册、令、教、策文等类,都是统治者发布意旨的公文。在接着的表、上书两类中,也有一些篇章,如诸葛亮《出师表》、刘琨《劝进表》、李斯《上书秦始皇》等和国家大事密切相关。再看论说文。史论、史述赞两类选文,大抵与国家大事、高级臣僚相关。论中的《过秦论》《四子讲德论》《王命论》《六代论》《辩亡论》《五等诸侯论》等,均与政治教化、皇朝命运攸关。由此可见,《文选》选文,注意政治教化内容的篇章,不但数量相当多,而且在排列方面往往放在显要的位置上。
另一方面,萧统也重视日常生活中写景抒情之作。他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说到自己从小爱好文学,碰到四时气候变化,感物兴怀,常有吟咏,“或夏条可结,倦於邑而属词;冬云千里,睹纷霏而兴咏”。又遇亲人朋友分离聚会,也常命笔写作,“手为心使”,“墨以亲露”,“并命连篇”。说明他对于这类抒写日常情景、用以陶冶性灵的作品也颇为喜爱,并在这方面多有创作。此类作品,体裁大致为诗、小赋、书信,魏晋以来逐渐发展,南朝更盛,成为文人们吟咏情性的主要方式。《毛诗序》说“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要求把抒情和政治结合起来;南朝文人谈及吟咏情性,则常指抒写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感受和情趣,大抵和政治教化无关。这是当时文学趋向独立、自觉的一个重要标志。
这类作品,《文选》的确选得颇多,如赋类中的游览、物色、哀伤、音乐等项,诗类中的招隐、游览、赠答、行旅、杂诗等项,以及各体文的笺、书、诔、哀、吊文、祭文等类中,都有不少。此类作品,《文心雕龙》《诗品》也往往给予好评。如《文心雕龙》赞美曹丕、曹植、王粲、徐幹等人的诗歌云:“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明诗》)又分别赞美汉司马迁、杨恽、扬雄、孔融,魏阮瑀、应璩,晋嵇康、赵至等人的书札,如曰:“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书记》)《诗品》所评论的一些著名诗人,大多数篇章属于此类。原来,用诗赋来抒写个人的日常情怀,已是魏晋以后文学创作的普遍风气。
由上可见,在思想内容的选录标准方面,萧统既承袭传统的儒家标准,重视政治教化内容及其功能;又吸取魏晋以来文学发展的新的现象和成果,重视选录抒写个人日常情怀的作品,其选录面还是相当宽广的。
在艺术上,萧统主张文质兼顾,要求文质彬彬。他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说:“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刘孝绰《昭明太子文集序》称赞萧统的文章“典而不野,远而不放,丽而不淫,约而不俭”,可见这确是萧统在创作上所追求的。文质彬彬,本是孔子提出来的(见《论语·雍也》),后代论文者常常予以承袭发挥。南朝文论中文和质在大多数场合指作品的语言风貌,文指藻饰,质指质朴(重质的作品一般也重内容)。太文则伤于淫丽,太质则伤于朴野。文质彬彬,则不偏于淫丽或朴野。《文心雕龙》论文风,主张“斟酌乎质文之间”(《通变》),主张风骨(与质相通)与采相结(见《风骨》),《诗品》也主张“干之以风力(即风骨),润之以丹采”,并赞美曹植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都体现了主张文质彬彬的意思。
南朝文人非常重视文采,它主要表现在作品语言的辞藻、骈偶、音韵、用典诸方面,也就是语言的形态色泽和声律音节之美。辞藻、骈偶、用典为形态色泽之美,诉诸视觉;音韵为声律音节之美,诉诸听觉。它们都是骈体文学的语言要素。《文选》选文也很重视文采。以诗歌为例,南朝文人往往最推重曹植、陆机、谢灵运三位诗人,因为其作品辞藻富美,骈偶句多,音调较和谐,用典也不少。《诗品序》认为曹植、陆机、谢灵运三人是建安、太康、元嘉三个时代最杰出的诗人。《文选》选三人的诗也最多,计曹植二十五首,陆机五十二首,谢灵运四十首,在其他诸家之上(只有江淹选三十一首是例外)。反过来看,曹操诗风古直,《诗品》列在下品,《文选》选其诗仅二首。应璩《百一诗》颇为著名,但质朴少文,《文选》仅选一首。晋代玄言诗缺乏文采,淡乎寡味,故不入选。陶潜诗在当时一般文人看来,也嫌质直,《诗品》列在中品。萧统对陶诗颇为欣赏,所作《陶渊明集序》对陶诗评价甚高。《文选》选陶诗八首,算是不少了,但比起上面曹、陆、谢诸人来,数量还是瞠乎其后。这里明显表现出南朝文人以骈体文学语言美作标尺来衡量作品艺术性的严重局限。
上文提到,《文选》不选史部之书,但破例选录了若干史书中的赞论篇章。其理由是:“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认为史书中的一部分赞、论、序、述,具有辞采、文华,能沉思翰藻,故把它们选入《文选》。辞采、文华、翰藻,意思差不多,均指骈体文学语言的文采,即辞藻、对偶、音韵、用典等要素。事指史实事例,义指评论观点。史书中的赞、论、序、述篇章,往往约举史事,发表评论。“事出”二句互文见义,意为这类篇章不论叙事评议,都通过作者深沉的思考(构思),用美丽的骈文语言表现出来(参考拙作《文选选录作品的范围和标准》一文,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6期;日本清水凯夫《昭明太子文选序考》一文,译文收入其所著《六朝文学论文集》,重庆出版社1989年10月出版)。这段话也鲜明地反映了萧统选文的艺术标准。“事出”二句,虽然说的是选取史书中赞、论、序、述的根据和艺术标准,但对《文选》全书选篇标准,具有普遍意义。我们不妨说,不论叙事、议论、抒情、写景、状物等内容,都要通过深沉的思考,用美丽的语言表现出来,这就是《文选》选文的主要艺术标准。按照我们今天的看法,史书中的一些人物传记,人物形象鲜明,事件情节曲折,富有文学价值;但在南朝文人看来,这类传记篇章,乃是记事之笔,缺乏沉思翰藻即骈文文采之美,因而不具有多大文学价值,不能与某些赞、论、序、述相比。这里又一次表现了他们艺术标准的局限。
萧统很重视文采,还表现在他对近现代即齐梁文学的重视上。刘勰、锺嵘两人对近代文学颇有不满之辞。《文心雕龙》对宋齐文学较少具体评论,说刘宋文风“讹而新”(《通变》),对山水文学有褒有贬(见《物色》《明诗》)。《诗品》反对永明声病说,把谢朓、沈约均列入中品。萧统对近现代文学比较重视,谢灵运、颜延之、谢朓、沈约、江淹等人的作品均选得较多。南朝作品在文采、技巧方面更趋华美、细致,刘勰、锺嵘不赞成新变太甚,故多批评,萧统则认为踵事增华,变本加厉,是文学发展的必然现象(见《文选序》),所以于近现代选篇颇多。
萧统一方面重视文采,另一方面又反对华艳。他主张文风应“丽而不浮,典而不野”,要求典雅而不浮艳。当时,为宫体诗先导的追求轻绮的诗风已经初露端倪,沈约、谢朓均有咏美人、咏物的诗,《文选》一篇也未入选。浮艳与俚俗二者往往伴随在一起。六朝乐府清商曲辞中的“吴声歌曲”“西曲歌”,多咏男女之情,浮艳俚俗兼而有之,《文选》均未选录。南朝七言诗有颇大发展,鲍照的《拟行路难》等作尤为杰出。从正统观点看来,七言诗显得俚俗,傅玄《拟四愁诗序》曾说七言诗“体小而俗”。《文选》选七言诗甚少,仅取张衡《四愁诗》、曹丕《燕歌行》,不选以后的七言诗;鲍照诗仅取五言不取七言。刘宋诗人汤惠休,在当时颇为著名。江淹《杂体诗》曾有拟惠休的诗,可见其地位。其诗受“吴声歌曲”影响,诗风比较浮艳俚俗,《诗品》评为“淫靡”,《文选》也未加选录。反之,颜延之、任昉的作品(任昉尤长骈文),典雅庄重,又富文采,《文选》选篇颇多。由此可见,《文选》固然重视近现代文学,但也有鉴别取舍,所取者为雅丽之作,所舍者为浮艳俚俗之篇,泾渭还是很分明的。如果拿《玉台新咏》来比较,《文选》崇尚典雅的标准就显得更加清楚。《玉台新咏》收录了大量宫体诗及其先导之作,风格大多数属浮艳。其卷九专收七言歌行一类;卷十专收五言古体绝句,包括“吴声歌曲”“西曲歌”和不少文人受“吴声”“西曲”影响的小诗。这些作品都比较浮艳俚俗,《文选》均未入选。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玉台新咏》选萧纲诗甚多,还选了萧衍、萧纶、萧绎、萧纪诗各若干首,萧统诗一首不选,这也是发人深思的。今人骆鸿凯有曰:
昭明芟次七代,荟萃群言,择其文之尤典雅者勒为一书,用以切劘时趋,标指先正。迹其所录,高文典册十之七,清辞秀句十之五,纤靡之音,百不得一。以故班、张、潘、陆、颜、谢之文,班班在列,而齐、梁有名文士若吴均、抑恽之流,概从刊落。崇雅黜靡,昭然可见。(《文选学》第二章《义例》)
这一评价基本上是中肯的。
三 选文价值
《文选》所选作品,以汉、魏、晋、宋、齐、梁各朝作品为主,它集中了这一段时期文人文学的主要成果,具有很大的代表性。
从辞赋看,汉晋著名的大赋,从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以至左思的《三都赋》,都入选了。这些大赋的文学价值,人们可以有不同的评价,但它们代表了辞赋创作(特别是汉赋)的一个重要方面,则是无庸置疑的。《文选》还选了许多抒情状物的小赋,从贾谊《鸟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中经建安、太康等时期,直至南朝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恨赋》《别赋》等,名篇佳作,络绎不绝。还值得一提的是,宋玉的一些赋作,如《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等,《楚辞章句》均未收录,也赖《文选》得以保存和流传。从诗歌看,这时期主要是五言诗发展时期。从汉代无名氏《古诗》开始,《文选》对各阶段名家的五言诗,都选了不少,其中包括了曹植、王粲、刘桢、阮籍、陆机、潘岳、左思、张协、郭璞、陶潜、谢灵运、颜延之、鲍照、江淹、谢朓、沈约等人,从中可以比较完整地看出此时期文人五言诗的发展历程和主要成果。有的作家,尽管所选篇章很少,但也选了他们的代表作品,如刘琨、谢混、殷仲文等。《文选》还选了若干四言诗和少量七言诗,大抵也是比较优秀之作。再看各体文章,虽兼有骈散文,但以语言华美的骈文为主。选文大抵是抒情文、论说文,均选录了历代富有代表性的作品。如果拿《文心雕龙》《诗品》两书的评论来和《文选》的选篇相比较,可以看到《文心雕龙》所评述的诗赋和各体文章中富有代表性的名篇佳作,《文选》大部分都入选了。《诗品》评价高和较高的诗人,《文选》选录其篇什也较多。通过这种比较,也可以看出《文选》所选作品具有很大的代表性。范文澜在其《中国通史简编》中评述《文选》时曾说:“《文选》取文,上起周代,下迄梁朝,七八百年间,各种重要文体和它们的变化,大致具备,固然好的文章未必全得入选,但入选的文章却都经过严格的衡量。可以说,萧统以前,文章的英华,基本上总结在《文选》一书里。”这一估价是相当有理的。
《文选》对汉魏以迄齐梁文学,的确有一部分有价值的篇章未能入选。比较突出的例子是,汉乐府中有不少优秀的民间诗歌,其中如《陌上桑》《孤儿行》《焦仲卿妻》等,形象鲜明,语言生动,但《文选》均未入选。在萧统看来,这类诗篇俚俗不雅,缺乏骈体文学的语言之美。“吴声”“西曲”歌词,在他看来就更是等而下之了。不少文人如陈琳、徐幹、傅玄等若干受民歌影响显著的优秀篇章,因此也未获入选。此外,由于《文选》编集于梁代,南北朝末期尚有少数重要作家作品,如庾信的诗、赋、骈文,徐陵的骈文,还来不及收录。尽管如此,《文选》仍然是选录汉魏六朝时期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一部总集,是我们今天阅读、研究该时期文学的一部要籍。
《文选》所选作品,大多数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具有价值和特色,标志着该时期文学创作新的发展和创造。
《文选》中所选部分作品,涉及并批评了当时较重大的政治、社会现象,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诗歌如王粲《七哀诗》歌咏了汉末的大动乱和人民的苦难,阮籍《咏怀诗》讥刺了魏晋之际上层社会的虚伪腐败,左思《咏史诗》抨击了贵族门阀制度的不合理。这些诗篇还都表现了有才能之士在不良环境中的失意和悲哀。骈散文如潘岳《马汧督诔》对抗敌将领的歌颂,干宝《晋纪总论》对于西晋时代政治、社会腐败现象的评述,范晔《后汉书·宦者传论》对危害东汉政治的宦官的批判等,都是其例。但这类内容在《文选》选篇中毕竟只占少数。《文选》中还有相当数量的作品,涉及当时的政治现实,如一部分大赋,各体文章中的诏、册、令、教、文、表、弹事、檄、颂、符命等各类选篇,虽然在不同程度上具有文采,但内容大抵直接为封建统治者歌功颂德或传达政治意图,今天看来较少积极的思想意义。
《文选》中的大多数作品,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抒情、写景、状物之作,表现了广泛的生活情景。例如辞赋部分的纪行、游览、物色、鸟兽、志、哀伤、音乐、情等项中的篇章,其中绝大多数属于此种篇章。它们抒情委婉深挚,写景状物细致巧妙,在艺术表现上达到很高的境界,与五言诗均属该时期文学创作的重要业绩。诗歌部分更为大家所熟悉。其中如祖饯、赠答两项篇章,着重表现亲戚朋友间的深挚情谊;游览、行旅两项篇章,着重描绘山水风景和旅途感受;咏史、咏怀两项篇章,着重表现对现实生活的感慨和对历史人物的评述;杂诗一项,则是抒情写景兼重。这几项诗歌,构成了汉魏六朝文人五言诗的主要部分。各体骈散文部分也有不少抒情写景的佳作。特别值得重视的是“书”类。通过书信这一样式,作者痛快地倾吐了自己的情怀,加上动人的文采,使文章具有浓厚的抒情诗味道。这类作品,较早的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杨恽《报孙会宗书》。至曹魏而盛,曹丕、曹植、应璩、嵇康等都有佳篇,其发展与文人五言诗的发展可说同一步调。以后佳作历代不绝,丘迟《与陈伯之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南朝此类佳作,《文选》未选或不及选者尚有不少,可参看许梿《六朝文絜》。)此外,在表、笺、诔、祭文等类中,也有少数抒情佳作。
总的说来,上述以抒情、写景、状物为重点的作品,在辞赋、诗歌中数量均达一半以上,在骈散文中也有相当数量。它们是文学性很强、富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可以说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的主流。我们知道,在魏晋南北朝时代,儒家传统思想较汉代大为衰落,对文学的约束力也明显削弱。当时许多文人不再强调文学要为封建政治和教化服务,而重视表现个人日常生活中的见闻、感受和情意,因而涌现出大量抒情、写景、状物的作品。它们显示了文学不再像过去时代那样常常依附于政治和儒学,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标志着文学创造进入自觉的时代。对于形成中国文学发展史上这一重要现象的许多作品,自应给予充分的注意和估价。
自东汉以来,骈体文学逐步发展,中经魏、晋、宋、齐、梁、陈、隋,后世称为“八代文学”,即骈体文学盛行的时代。在这段时期内,除各体文章外,辞赋、诗歌也重视骈偶。辞赋由古赋发展为骈赋;诗歌也大量运用骈句,曹植、陆机、谢灵运诸人之诗所以评价特高,骈偶成分多是一个重要因素。骈体文学除要求文句的对偶外,还重视辞藻华美、音韵和谐,有一部分文人还很重视用典精密。一般说来,骈体文学的艺术美,从其覆盖面之广来说,首先表现在骈偶、辞藻、音韵、用典等语言因素方面,也就是《文选序》所说的“翰藻”。它对于各种体裁、样式的诗、赋、文章都是适用的。对于以抒情写景或状物为主的作品,则还要看感情表现的深挚和外界风景、事物描写的具体生动等,其覆盖面就比较小。至于人物形象的描写,在当时大抵不受文人的重视,所以像《史记》《汉书》及汉乐府民歌中的不少优秀叙事篇章,就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
对于骈体文学,过去有很不相同的评价。骈文家认为骈文讲究对偶、音韵等文采,才具有文学美,朴实的古文不具有文学美。古文家则讥讽骈文矫揉造作,好像俳优唱戏,违反自然。这都是一偏之论。由于中国语言单音节的特征,作品中很早就出现了对偶句,至八代而极盛;对字音的轻重抑扬(四声区别),也很早受到注意,至齐梁就形成永明声律论。文学创作是语言的艺术,恰当地运用骈偶,能够加强作品的对称美;注意音韵和谐、辞藻富丽,能够加强语言的声、色之美。用典是一种重要修辞手段,它可说大抵是一种特殊的比喻方式,适当运用,也能增强作品的表现能力。因此,对于大量运用这些语言因素,我们应当进行具体的分析和估价,不应当笼统地加以否定或盲目抬高。中国古代文学,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丰富多彩的。骈体诗文和辞赋,是构成丰富多彩现象的一个重要方面,应当对它们作出客观的实事求是的分析和估价。历代骈体诗文和辞赋,的确存在着许多庸俗的、片面追求形式美的作品,但也包含着一定数量的优秀或比较优秀的作品。《文选》所选的骈体诗文,就有许多是优秀或比较优秀的;有的即使不那么好,但在当时创作界具有代表性,对后代发生影响,也应作为值得注意的文学史现象来加以探讨。
南朝两大文学批评著作《文心雕龙》和《诗品》,均产生于齐梁之际,和《文选》基本上属于同一时代。三书所评论或采录的文学作品,均以汉魏下迄南朝为重点。刘勰、锺嵘和萧统的文学观点也比较接近。他们都主张文质并重,既重视骈体文学的语言文采;又重视文风的典雅,反对浮靡。由于批评标准的接近,他们所赞美、肯定的作家作品,颇多相同或相通之处。把《文心雕龙》《诗品》两书和《文选》参照起来阅读,可以收相得益彰之效。
《文选》对后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于它收录了汉魏以迄南朝文人文学的大量富有代表性的作品,因此一直成为后人学习这段时期作家作品特别是骈体文学的范本。唐宋古文运动兴起后,骈文在文坛失去了过去的统治地位;但人们在日常应用文章中仍然大量使用骈体,以显示才学和文采,加上科举考试要考律赋、试帖诗、八股文一类,注重对偶、排比,所以骈文在社会上仍然保持相当势力,《文选》也长期为文人所重视和研读。清代骈文复兴,更出现了不少著名的骈文家和《文选》学家。“五四”时期,有的提倡新文学的人,提出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口号,意思是当时旧文学的代表,一是宗奉桐城派的古文派,一是学习《文选》的骈文派。从此也可以看出《文选》的深远影响。“五四”时期提出的打倒旧文学的任务已经成为历史,今天,我们需要运用批判继承的原则来对待《文选》。
《文选》历代注本很多。唐高宗时李善所完成的《文选注》是现存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注本。李善注吸收了前此《文选》注释的研究成果,着重注明词语来源和典故出处,引书近一千七百种,内容赡博,考核审慎。《文选》原为三十卷,李善注由于分量很大,析为六十卷。稍后唐玄宗时代,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又作新注,世称《五臣注文选》。五臣注内容简陋且多谬误,不及李善注远甚;但在疏通文义方面,也有可补李善注不足之处,宋代有人把李善注、五臣注合刻为一书,称《六臣注文选》。清代,写作骈文和研究《文选》的人都不少。清代学者重视钻研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用以治《文选》,收获不小,比较重要的著作有朱珔《文选集释》、梁章钜《文选旁证》、胡绍煐《文选笺证》等。现代学者高步瀛有《文选李注义疏》,内容最为详博,可惜全书只完成了小部分。《文选》所选辞赋和骈体诗文,使用的词汇异常丰富,有许多生僻字,运用典故又多,对今天读者来说,显得难度尤大。为了适应今日广大读者的需要,择要吸收旧注作新注,同时加上白话翻译,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
王运熙
1992年8月
序
昭明太子
【题解】
昭明太子萧统,梁武帝萧衍长子,齐中兴元年(501)九月生于襄阳(今属湖北)。天监元年(502)十一月立为皇太子。萧统生而聪叡,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梁书·昭明太子传》载其“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萧统生性宽和容众,喜愠不形于色。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中大通三年(531)三月寝疾,四月乙巳薨,年三十一。谥曰昭明。所著《文集》二十卷,又撰古今典诰文言为《正序》十卷,五言诗之善者为《文章英华》二十卷,皆亡佚。独存《文选》三十卷。
《文选》,因昭明太子编纂,故又称《昭明文选》,据明朝杨慎《升庵外集》卷五十二称:梁昭明太子萧统,聚文士刘孝威、庾肩吾、徐防、江伯操、孔敬通、惠子悦、徐陵、王囿、孔烁、鲍至十人,谓之高斋十学士,集《文选》。收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等三十八种文体,上起先秦,下迄齐梁,汇成一编,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学总集,凡三十卷,自序称选文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标准,故不选经、史、子之文。唐显庆中李善作注,剖而为六十卷;开元六年(718)吕延祚复集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共为之注,称“五臣注”。南宋以后,两本合刻,称六臣注文选。李善注本有清胡克家重刻宋淳熙尤袤本,甚为流行。
本篇序文着重阐明两点:一论述文学性质,认为事物由简单而繁复,文章由质朴趋藻饰是其必然规律。二辨析文章体制,文章制作日繁,文体的辨析也越趋精细。这是符合六朝人的文学观点的。
【原文】
式观元始¹,眇觌玄风²,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³,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⁴,始画八卦,造书契⁵,以代结绳之政⁶,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⁷,以察时变;观乎人文⁸,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⁹!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¹⁰,大辂宁有椎轮之质¹¹?增冰为积水所成¹²,积水曾微增冰之凛¹³,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¹⁴,变其本而加厉¹⁵;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
【注释】
¹式:语气词,无实义。元始:太初,开始。
²眇觌(dí):远观。觌,见,相见。玄风:远古时候之风气。玄,幽远。
³“冬穴”二句:《礼记·礼运》曰:“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茹,食。
⁴王(wàng):称王天下。
⁵书契:文字。《经典释文》曰:“书者,文字;契者,刻木而书其侧。故曰书契也。”
⁶结绳之政:《周易·系辞》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⁷天文:指日月星辰。
⁸人文:指诗书礼乐。
⁹时义:意义。
¹⁰椎轮:即椎车。原始之车,用锥形圆木为轮,无车辐,故曰椎轮。
¹¹大辂:古时天子祭天时所乘之车。宁有:岂有。质:朴。
¹²增冰为积水所成:《荀子·劝学》:“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增,即层。
¹³微:无。
¹⁴踵其事而增华:谓由椎轮到大辂,大辂华饰而椎轮素朴。踵,继轨。
¹⁵变其本而加厉:谓水结成冰,改变形状,然而更冷于水。
【译文】
追忆太初时候,遥看远古风气,冬天穴居洞窟,夏季巢处树枝,饮食则连毛带血、活剥生吞,当此之时,世风质朴,民性淳厚,文章之事尚未诞生。到了伏羲氏称王天下,开始画八卦,造文字,代替以往的结绳记事,由此文章之事也就渐渐产生了。《周易》说:“观察天文,可以了解时序的变化;观察人文,可以以教化来统一天下。”可见文章的意义是非常远大的啊!原始的车子是现今皇家高级车乘的发端,皇家车乘难道还保持着原始车子的粗糙质朴?冰凌是由积水而生成,积水就没有冰凌那样凛冽寒冷,为什么?就是因为事物发展越来越趋于漂亮,事物发展现代比古代进步;一般事物已然如此,文章之事也当然符合这个规律;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就不易一一说清楚了。
【原文】
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¹。荀、宋表之于前²,贾、马继之于末³。自兹以降,源流寔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⁴,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⁵。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
【注释】
¹“至于今之作者”几句:意谓古者赋为诗之一体,今则赋单独为体。刘良注:“言今之述作者,诗赋殊体,不同古诗。随志立名者也。”班固云:“赋者,古诗之流也。”
²荀、宋:荀卿、宋玉。表:标明。
³贾、马:贾谊、司马相如。按,《文选》于赋外另立骚体,故不言屈原。
⁴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张衡《西京赋》托于凭虚公子,司马相如《上林赋》托于亡是公。《西京赋》首句云“有凭虚公子者……”《上林赋》首句云“亡是公听然而笑……”二人均为作者虚拟之人名,实无此二人。邑,都邑,城市。居,住。
⁵戒畋(tián)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扬雄作《长杨赋》《羽猎赋》以戒畋猎。畋,猎。
【译文】
试着来论述一番:《毛诗序》说:“诗有六体:一是风,二是赋,三是比,四是兴,五是雅,六是颂。”至于现今写文章的人,不同于从前,赋,从前只是诗的一种表现手法,现在竟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荀子、宋玉标志于前,贾谊、司马相如继迹于后。从此以后,源流纷繁。讲城市都邑的,有张衡的《西京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儆诫狩猎的有扬雄的《长杨赋》和《羽猎赋》。还有专纪一桩事情,咏一件事物的,风云草木之赋的兴起,鱼虫禽兽之赋的出现,由此推而广之,就数不胜数了。
【原文】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¹,壹郁之怀靡愬²;临渊有怀沙之志³,吟泽有憔悴之容⁴。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注释】
¹耿介:忠烈。
²壹郁:压抑,忧郁。
³临渊有怀沙之志:《怀沙》为屈原所作《九章》之一,为他沉湘江前之绝命词。
⁴吟泽有憔悴之容:语本《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译文】
还有楚人屈原,胸怀忠心,行为高洁,君王不能从善如流,臣下所进忠言偏以为逆耳之听,这样一个有深谋远虑的人,被流放到湘南,忠烈之心已受挫伤,抑郁之志赴诉无门,面临深渊赋《怀沙》明志以身殉国;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骚人的作品,就从此开创为一体。
【原文】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¹。《关雎》《麟趾》²,正始之道著³;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⁴;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⁵。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⁶,降将著“河梁”之篇⁷;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⁸,各体互兴,分镳并驱。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⁹,季子有“至矣”之叹¹⁰。舒布为诗¹¹,既言如彼¹²;总成为颂¹³,又亦若此¹⁴。次则箴兴于补阙¹⁵,戒出于弼匡¹⁶,论则析理精微¹⁷,铭则序事清润¹⁸,美终则诔发¹⁹,图像则赞兴²⁰。又:诏诰教令之流²¹,表奏笺记之列²²,书誓符檄之品²³,吊祭悲哀之作²⁴,答客指事之制²⁵,三言八字之文²⁶,篇辞引序²⁷,碑碣志状²⁸,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²⁹,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³⁰,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
【注释】
¹“诗者”几句:《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²《关雎》《麟趾》:《毛诗序》曰:“《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
³正始之道:正其初始之大道。著:彰明。
⁴“桑间”二句:《礼记·乐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郑玄注:“濮水之上,地有桑间者,亡国之音于此之水出也。昔殷纣使师延作靡靡之乐,已而自沉于濮水,后师涓过焉,夜闻而写之,为晋平公鼓之,是之谓也。”桑间濮上遂为靡靡之音之代称。
⁵粲然:明白貌。
⁶退傅有《在邹》之作:退傅,指韦孟。韦孟为楚元王傅,历元王子夷王以及孙王戊。事迹见《汉书·韦贤传》。韦孟因戊荒淫无道,作《讽谏》诗。后遂去位,徙家于邹,作《在邹》之诗。按,《文选》第十九卷收录韦孟《讽谏》诗一首。《文心雕龙·明诗》曰:“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⁷降将著“河梁”之篇:降将,谓降匈奴之李陵。“河梁”之篇,指李陵与苏武诗,其中第三首有“携手上河梁”之句,为五言体。按,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曰:“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昭明不疑苏李诗为后人伪托,故以为是最早之五言诗。
⁸“又少则”二句:《诗经·周南·关雎》孔疏曰:“诗之见句,少不减二,即‘祈父’‘肇禋’之类也。三字者,‘绥万邦’‘娄丰年’之类也。四字者,‘关关雎鸠’‘窈窕淑女’之类也。五字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类也。六字者,‘昔者先王受命,有如召公之臣’之类也。七字者,‘如彼筑室于道谋’‘尚之以琼华乎而’之类也。八字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是也。其外更不见九字十字者。”九言诗,最早之作者为魏高贵乡公曹髦,见《文章缘起》,有目无诗。现存作品有宋谢庄《明堂歌》中《白帝》一首。
⁹吉甫有“穆若”之谈:《诗经·大雅·烝民》为尹吉甫所作,诗中有“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之句。按,尹吉甫为周宣王时重臣,姓兮,名甲,也称兮伯吉父。宣王中兴,曾率师北伐狁。相传作有《诗经·大雅》中《崧高》《烝民》《韩奕》《江汉》等篇,以美宣王。
¹⁰季子有“至矣”之叹:春秋时吴公子季札聘于鲁,观乐,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盛德之所同也。”事见《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¹¹舒布:张设。
¹²如彼:指古诗之颂。
¹³总:括。
¹⁴若此:指今颂赞之颂。颂本六义之一,今于诗外自成一体。亦犹赋本六义之一,今则别诗为赋。
¹⁵次则箴兴于补阙:李周翰注:“箴所以攻疾防患,亦犹针石之针,以疗疾也。”《文心雕龙·铭箴》曰:“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¹⁶戒出于弼匡:李周翰注:“戒,警。弼,辅。匡,正也。”
¹⁷论则析理精微:刘良注:“析,分也。谓论之体也。”陆机《文赋》曰:“论精微而朗畅”。
¹⁸铭则序事清润:刘良注:“铭则述其功美,使可称名也。”陆机《文赋》曰:“铭博约而温润。”
¹⁹美终则诔发:吕延济注:“诔,累也,有功业而终者,累其功而记之。”
²⁰图像则赞兴:吕延济注:“若有德者,后世图画其形,为文以赞美也。”《释名·释典艺》曰:“称人之美曰赞。赞,纂也,纂集其美而叙之也。”
²¹诏诰教令:吕向注:“诏者,照也。照人之暗,使见事宜。诰者,告也,告谕令晓。教者,效也,言上为下效。令,领也。领之使不相干犯。”
²²表奏笺记:吕向注:“表者,思于内以表于外。奏,进也。笺,表饰也。记之言志也。”
²³书誓符檄:张铣注:“书者,如也。序言如意曰书。诸侯约信曰誓。符,孚也。征召防伪,事资中孚。檄者,皦也。喻彼令皦然明白。”《文心雕龙·祝盟》曰:“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
²⁴吊祭悲哀:张铣注:“吊,问也,祭,祀也。悲,盖伤痛之文也。哀者,亦爱念之辞。”
²⁵答客:指假借答复别人问难,用以抒写情怀的一种文体,如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诸篇。指事:即《文选》中的“七”体。如枚乘《七发》之类,指说七件事以启发楚太子。
²⁶三言八字:吕延济注:“三言,谓汉武《秋风辞》。八字,谓魏文帝乐府诗。”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曰:“济注非是……三言、八言,当如何焯说。”又曰:“姚范《援鹑堂笔记》卷三十七引何氏又云:少则三字,多则九言,本挚氏之论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九言。古诗率以四字为体,而时以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也。后复云:三言八字之文,则元嘉以后,取裁颜氏者也。”
²⁷篇辞引序:吕延济注:“篇,犹偏也。偏述一章之事。辞,犹思也。寄辞以遣思。序,舒也。舒其物理。”
²⁸碑碣志状:吕延济注:“碑,披也。披载其功美也。碣,杰也,亦碑类。志,记其年代。状,摹其德行。”
²⁹陶匏(páo):乐器名。陶,即壎,土制的乐器。匏,即笙。
³⁰黼黻(fǔ fú):古时礼服上的绣文,白与黑相间曰黼,黑与青相间曰黻。此喻文章的藻彩。
【译文】
诗,就是情志之所至,人的感情激荡于胸中而形成为语言。从《关雎》到《麟趾》,以端正初始之大道著称;桑间濮上,则表明是亡国之音;所以风雅之道是分辨得明明白白的。自从西汉中叶,诗歌的发展起了点变化:韦孟有《在邹》之作,李陵著“河梁”之篇;四言诗、五言诗有了明确的区别了。还有,最少的三个字,最多的九个字,各种诗体,纷纷兴起,分道扬镳,各自发展。颂,是褒扬功德勋业、歌颂成功的一种文体;尹吉甫有《烝民》之作,吴公子季札有“至矣哉”的赞叹。舒布胸怀而为诗,既如吉甫所言,总体概括而为颂,又若季札之所云。其次,箴的兴起在于纠正过错,戒的出现是为了匡正时弊,论要求分析道理精确细致,铭必须叙述事情清楚温和,有功者逝世就作诔赞美他,有德者作古就图其像而赞之。还有诏诰教令之类体裁,表奏笺记这些文体,书誓符檄之篇,吊祭悲哀之作,答客七体等作品,三言八言等文字,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体裁纷繁,品种间出。就像乐器中的陶笙,刺绣中的黼黻,虽然各不相同,但同样可以达到赏心悦目的目的。文章的体裁,大致已完备了。
【原文】
余监抚余闲¹,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²。自姬汉以来³,眇焉悠邈⁴,时更七代⁵,数逾千祀⁶。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⁷;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⁸。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⁹!若夫姬公之籍¹⁰,孔父之书¹¹,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¹²,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¹³,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¹⁴,金相玉振¹⁵。所谓坐狙丘,议稷下¹⁶,仲连之却秦军¹⁷,食其之下齐国¹⁸,留侯之发八难¹⁹,曲逆之吐六奇²⁰,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²¹,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²²,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耳。
【注释】
¹余:昭明自谓。监抚:监国,抚军。《春秋左传·闵公二年》中里克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
²晷(guǐ):日影。
³姬汉:周汉。姬,周姓。
⁴眇焉悠邈:形容悠远。
⁵七代:指自周至梁共七代,即周、秦、汉、魏、晋、宋、齐。
⁶逾:过。千祀:千年。
⁷缥(piǎo)囊:淡青色丝帛制成之书囊。
⁸缃帙:包在书卷外之浅黄色封套。
⁹“自非”几句:吕延济注:“芜秽,喻恶也。清英,喻善也。兼,倍也。言文章之多,若不去恶留善,虽欲倍加其功,太半亦不能遍览,安能尽乎?”
¹⁰姬公之籍:泛指儒家经典。姬公,周公姬旦。
¹¹孔父:孔子。鲁哀公为孔子作诔,称孔子为尼父。见《史记·孔子世家》。
¹²重(zhòng):甚。芟(shān)夷:剪除。
¹³“老庄”几句:谓不选子书。
¹⁴冰释泉涌:冰释而化水,泉涌而成流。
¹⁵金相玉振:《诗经·大雅·棫朴》曰:“金玉其相。”毛传曰:“相,质也。”《孟子·万章》曰:“金声而玉振之也。”赵岐注:“振,扬也。”
¹⁶“所谓坐狙丘”二句:李周翰注:“狙丘、稷下皆齐地之丘山也。田巴置馆于稷下,以延游谈之士。”
¹⁷仲连之却秦军:据《战国策·赵策》载,为鲁仲连游说秦将辛垣衍,使其退兵五十里。
¹⁸食其之下齐国:楚汉相争,汉派郦食其往说齐王田广,下齐七十余城。事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¹⁹留侯:张良封留侯。他曾发八难,劝高祖不可封六国后代。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²⁰曲逆:陈平封曲逆侯。陈平佐高祖,曾六出奇计。事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²¹概:梗概,大略。
²²“事出于”二句:上句之“事”,承上文“序述”而言,下句之“义”,承上文“赞论”而言。意谓史传中之“赞论”和“序述”部分,也有沉思与翰藻,故可作为文学作品选录。沉思,指深刻的艺术构思。翰藻,指表现于作品中之美丽辞藻。
【译文】
我在从事军政工作之余,平时颇多闲暇之日。观看历代文章,流览词章林府,经常沉思遐想,时光流逝而不知倦意。自从周汉以来,幽远渺茫,朝代更换了七次,时间跨越了千年。其间词人才子,不计其数;诗赋文章,汗牛充栋。要不是删粗取精,纵然加倍努力,也不能遍览尽阅。至于周公的典籍,孔子的论述,光辉如同日月,深奥一似神灵,是忠君孝亲的典范,人类社会的师表,岂能妄加删削,擅作剪裁呢?老子、庄子的作品,管子、孟子等子书,大抵以立意为其宗旨,不是以能文为其根本,现在编纂《文选》,也就省而不录了。还有贤达之士的赞美文词,忠臣的抗行直谏,谋士的话语,说客的辩论,犹如水流泉涌,金玉其声。所谓坐于狙丘而议于稷下,鲁仲连却退秦军,郦食其往说齐王,张良提出八难而不立六国之后,陈平曾出六计而辅佐汉室兴旺,这些都事美一时而语传千古,见诸文籍,别载子史,像这些,都很繁复博杂,虽然也见诸书籍,然而毕竟不同于文学作品,现在编纂《文选》也不选。至于纪事系年的史书,只是用来褒贬是非,纪述好坏,与文学相比,也就大不相同了。至于赞论之组织文采,序述之排比英华,情事经过深刻的构思,文义体现于华丽的辞藻,像这样的作品,杂取而搜集在一起。远起周朝,迄于当代,共有三十卷,名之曰《文选》。
【原文】
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¹。
【注释】
¹“凡次文”几句:此附言分体类之例,自赋至祭文凡三十七,而文分隶其中。所谓各以汇聚也。赋自京都至情,凡十五类。诗自补亡至杂拟,凡二十三类。所谓又以类分也。而每类之中,文之先后,以时代为次。诗之各类中,先后间有错见者,李善皆订其失。汇,类。
【译文】
文章的编排,各以体裁为归类。诗赋文体既然不同,其中又以类分;每类之中,又以时代先后为次序。
第一册
这是第一篇卷第一·赋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