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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旗帜升起来了。
那是什么?她指着江边的芦苇问他。
无边无际的芦苇在风中飒飒作响。
那是芦苇。他回答说。
妹妹又指了指江面上一只行驶中的帆船。船上装满了棉花,在浪尖上颠簸。
那是什么?
船。
船上是什么?
棉花。
那是什么?
灯塔。
那是什么?
过江电缆。
……
她完全知道那是芦苇,船,棉花,灯塔。她是在重复那个陈旧的游戏。子衿与妹妹坐在高高的堤岸上,看着滔滔东流的江水,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滞重的汽笛声在影影绰绰的村庄上空回荡。
那儿是多么的安静啊!
就像台风的风眼。他和妹妹可以在那儿坐上一整天,一直到太阳的光线从战栗的水面收敛、隐没,暮色中透出夜晚的凉意,江面上闪现出依稀可辨的幽暗灯火。
当你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无论你觉得前程似锦,还是心灰意冷,美好的岁月早已长留身后。你只知道往前走,却看不到栖息的堤岸。
他来到了河边。秋后的阳光懒散地依附在水面上。河中的浮藻发出枯萎的气息。在锯木厂的边上,一个中年人正在那儿钓鱼。他从体操房那群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少女们中间,从那耀眼、明亮的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她。我通过一只水杯看到了你的笑脸。随着水纹的震荡,她的笑容破碎了……
在夏天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长裙,怀里抱着一本书,从文史楼前的草坪上斜穿而过。丁香和薄荷的气息,可能的将是不可能。她从不朝自己看上一眼,即便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她也是低着头。戴望舒。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他的诗颠来倒去,很难说不是一种文字游戏。
曾山朝他走了过来。他们常常在校园里不期而遇,两个人都没精打采,彼此都感到厌烦和紧张。实际上也只有在两个相知很深的朋友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无数的陌生人对你并不构成障碍。你只需要一层冷漠的铠甲。因此,歌德更喜欢与陌生的女人打交道,一旦熟悉的程度跨越了某道屏障,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
子衿向曾山提起了师母的事。在导师贾兰坡教授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匆匆赶往学校的大礼堂,参加教工合唱团的排演。后来就下起了大雨。生物系的一名女技师在暗中抓到了她的把柄,因为据说师母在排演的过程中曾出去过一次。这位寡妇将师母的不忠解释为肮脏与不堪入目,可是在那一刻,她恨不得立即取而代之。
他的师弟在听说此事后十分吃惊,但他的神情饱含着警觉与提防。也许是那位六祖禅师从中挑拨,曾山对自己的任何描述都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怀疑之色。得想个办法重新获得他的信任。给他一点甜头尝尝。诱饵。
有一件事,还得请你原谅。他诚恳地对师弟说。
曾山说,你不必如此严肃。
我撒了一个谎。我并没有去过杭州。
曾山的脸上再度呈现出深深的疑惑与担忧。也许还有一丝赞许:你小子终于说真话了。他说,那你干吗要编造这个谎言呢?它究竟有多大必要?还煞有介事地给我打电话……子衿向他作了一番解释,可师弟还是一脸不高兴。对此,子衿也感到无可奈何。实际上,他去过杭州……
车过嘉兴的时候,她说她要去上厕所。子衿趴在车窗上,将头探出了窗外。他看见在灯火灰暗的站台上,一名妇女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双手举着一袋湿淋淋的菱角,看上去像是在作祈祷。但火车并未停下来。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被一块巨大的化妆品广告牌遮没了。他想象着她的身体:双手高举,站在浴室的自来水笼头下,乳房上提,水珠四溅……他感到百无聊赖。子衿翻看着她随身携带的一只皮包。他没有找到用来消遣的杂志,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盒拆封的丹碧丝。他的心头一阵震颤,就像欲望急剧衰退中的短暂晕眩。她并没有怀孕。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她调皮地冲着子衿笑了笑,感到极为得意。去杭州玩玩,本来就没什么不好。操你妈。子衿也笑了起来。她并不知道,在重要的学术会议举行期间,在子衿等待着她来例假的那段漫长的日子里,她短裤上的血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
他们来到西湖边的一家私人旅店。他给曾山打了个长途。他喝了很多啤酒来庆祝提前来到的自由,他把她带进简陋的房间,将她按在床上,从裙子里扯下她的长袜……你会把床单弄脏的。她惊恐地叫着不不,但这未尝不是一种鼓励。黑色的血。腐沤的生命。不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用手指蘸了一点血迹,背过身去,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子衿啊,子衿,有谁说得出,你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就像一条狗。连袜子都要闻一闻。妹妹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豁牙。他和妹妹在一个脚盆里洗脚,他用脚趾挠弄着她的脚趾,妹妹又傻笑起来。
曾山还向他提到了照片的事。裙衩分开,泄漏了春天的机密。他说他本来不想提起这件事。子衿与他站在河畔的拱桥边,很久没有说话。曾山的躯体看上去犹若一棵枯死的树。他说他没有想到,但他的意思很可能是在说,他对此事早有预料……一张照片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子衿安慰着他,假如她真的与赞助商有那么一腿,也在情理之中。你不能指望在地狱中凭空造出上帝的天国……陈词滥调。
很快,他们聊起了别的话题。
明天一早,我的妹妹要来上海看我。子衿对曾山说。
你说过几次了。曾山古怪地笑了一下。
车站上乱哄哄的。天还没有亮。拱围在广场四周的高大建筑物有一半浸沐在黑暗之中。银行和邮局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坐满了滞留车站的旅客,他们说着话,呵欠连天,看着洒水车哼着《欢乐颂》从钟楼边驶过。
空气中有一股烧焦的橡胶轮胎的气味,一股混杂着汗臭的香水气息。
我可受不了那股味道,师母说。治丧委员会的主席怔怔地看着她:可是,我们已经给殡仪馆打过电话了。谁打电话谁去,反正我不去殡仪馆。她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越过楼下的那簇茂密的樟树林,他看见学校幼儿园的一位女教师正与孩子们做游戏。丢呀丢呀丢手绢。丢呀丢呀丢手绢……
她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听孩子们唱歌。隐隐约约传来的钢琴声与追悼会的气氛十分相宜。她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连衣裙,在午后的阳光下,裙子上棕色和杏黄色的拼花图案显得格外醒目。她的一只手搭在窗架上,谛听着窗外的什么动静。从她落落寡合的样子来看,她极有可能就是贾兰坡教授去世前刚刚调入系资料室的那个纺织女工。
曾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朝外面张望。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什么人?师弟对他说。子衿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的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着窗前的那个女人。她的臀部非常饱满。他在想象着她不穿衣服时是怎样一副样子。
你没瞧见她浑身上下那股风骚劲儿吗?
师母哭了起来,瘦削的肩胛在黑暗中轻轻地战栗。你把这个女人弄到系资料室来,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没准你们早就……导师一声不吭地吸着烟,脸上有一绺不易察觉的笑容。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在流言和唾沫中淹死……师母说着,起身朝卧室走去。导师注视着她的背影,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暗中开始的事只能在暗中结束。子衿和曾山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导师为何这样说。
子衿朝她走过去。
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资料员反问他。
会的。不过,你这次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还有四十分钟,妹妹乘坐的那趟火车就要进站了。他的怀里揣着一封她在两周前的来信。她要结婚了,但她在信中没有提到她将要嫁的那个人。多半是个乡镇企业家。子衿对此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几年不见,他真不知道她变什么样儿了,不过,她的字迹倒是一点没变……
他是一个字迹鉴定专家。每天收到的大量来信使他练就了过人的本领,他能够从信封的字迹上判断写信者的性别,如果结合信的内容和语调一起分析,他就能据此猜测她的容貌和性情,甚至,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威廉·福克纳通常只拆阅装有银行汇票的信封。他有一只特制的大灯泡。子衿只给女读者写回信。金钱和女人是一对孪生姐妹。
亲爱的岑凯兰大姐。您的来信对我作了过高的评价,这不免使我担心,相形之下的本人是否配得上您的尊敬。您在来信中提到,打算在不久之后来上海与我见面,并将给我一次小小的惊奇……我虽然还不知道它的具体内容,但我在此刻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温暖。我除了期待您的来访之外,还能干什么呢?……列夫·托尔斯泰曾说,爱是人类唯一合理的行为。它是上帝为人类圈定的最后一块神圣的保留地。非常同意你对加缪的分析:我们倘若不能活得更好,只能寻求活得太多……多么希望您能立刻来到我的身边,就像一只小鸟一样,轻轻地掠过……
一次艳遇就这样开始了。资料员揶揄道。
在翠苑餐厅的包房里,他们相向而坐。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一支轻柔的钢琴曲。侍者替他们拿来了酒和冰块。
不能说是一次艳遇。子衿说,恰恰相反,它是一场恶作剧。因为我在十六铺码头看到的岑凯兰是个男性公民。
资料员放声大笑。她的笑声惊动了一群沉睡的金鱼。它们在墙角的一只鱼缸里欢快地游了起来,浮上水面,又沉了下去。她在大笑的时候,两个乳房都在耸动着。导师贾兰坡教授当初是否也受到了这两只椰子的诱惑?
可曾山坚持说,他更为欣赏女人的脸。也许还有下巴。他会因为妻子的下巴过于尖厉而与她离婚。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他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令人尊敬地生活在过去。
每次碰到一个喜欢的女人,他总要将岑凯兰的故事讲给她听。女人们对于奇遇总是怀着一种贪得无厌的好奇心。
在七月的骄阳之下,子衿在江边码头上守候了三个多小时,才看到了江面上远远开来的一艘客轮。
有条大轮船朝我们开过来了。他对妹妹说道。
我什么也看不见。妹妹揉着眼睛,从堤岸上站起来,朝远处张望。她喜欢大轮船。
江面上浓雾缭绕。的确,连一只鸟的影子也看不见。
你看到岸边的浪头了吗?子衿对妹妹说,今天没有刮风,可浪头还在一点点地加大,升高,这说明,一只轮船正朝这边开来。它一定是个大家伙。
是茂生号吗?
也许是展新号。
从武汉开来的展新号货轮一下子从浓雾中钻出来,将他们都吓了一跳。妹妹又傻呵呵地笑了起来。她带着钦佩的眼神瞅着他。她只知道毫无保留地崇拜他。
您就是子衿先生吗?
岑凯兰朝他走了过来,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汗酸味。他至少一米八五,看上去四十来岁。虽然头发都掉光了,可胡子却留得很长。子衿站在炎炎的烈日中,身上的血液一下子都凝结住了。他向岑凯兰伸出手去。岑凯兰大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太过分了。
我在临行前收到了您的来信。岑凯兰气喘吁吁地说。您误会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咱俩这次历史性的会见。子衿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呆呆地盯着岑凯兰身边的一个妇女。她举着一面小圆镜,用手纸蘸着唾沫化妆。为什么她不是岑凯兰?
您在信中说,要给我一次小小的惊奇……子衿说。他已打定主意,准备将心中残留的一点悬念也一并挥霍掉。
岑凯兰笑而不答。那神情仿佛是在对他说:你现在不是已经感到惊奇了吗?
在面对这样尴尬而痛苦的时刻,我们也许只能向梦境求援。我希望它是一场梦,可糟糕的是,它就是现实。真让人受不了。他对资料员这样说。
反过来说,当我们为一件事高兴得流泪的时候,便立即有了会突然醒来的预感。我向上帝祈祷,并用力夹紧双腿,不顾一切地向他喊道:不要让我醒来,不要让我醒过来……可最终你还是醒了过来,看到了乱七八糟的房间,一切都是那样的无趣、乏味。资料员的话多了起来。可她干吗要说夹紧双腿……子衿感到自己身上的机器肿胀起来。
在七月的午后,子衿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慧能院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你最近是否碰到了什么麻烦?自从他与慧能院长见面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始终在琢磨着自己,一路来到河边的咖啡馆里。六祖禅师一口咬定从他脸上看到了不可告人的隐秘。曾山也惊恐地打量着他。在那一刻,他的眼神似乎向子衿发出征询:你杀死了贾兰坡教授?他的手里捏弄着一只镍币。
随后,他笑了起来,对岑凯兰说,你先等一等,我去叫一辆出租车来。
后来呢?资料员问他。她的一只膝盖在桌下碰了一下他的腿,不过很快就挪开了。
后来,我就跳上了一辆红色夏利,溜之大吉。
子衿摇下窗户的玻璃。汽车蹿上了高架公路。他看见岑凯兰静静地站在码头上,胸有成竹地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点着了火。
资料员笑得弯下了腰。
他们又要了一瓶酒。
师母说,老贾的肝不好,还是少喝点。可是导师满不在乎地瞪了她一眼。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准他愿意这样。导师让一位侍者将卡拉OK话筒拿来,他要与师母合唱一段《坐宫》。系主任只知道鼓掌。
不行,不行。师母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只是跟着老贾在家里哼过几遍。她也有了几分酒意,精心装扮过的两颊泛起一抹酡红。她一害羞,就像一个小姑娘似的,既腼腆,又兴奋。
兰坡,你喝多了。
导师没有搭理她。他踉跄着从桌边站了起来,从侍者手中接过话筒。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就在墙角的一株枇杷树盆前栽倒了。他开始呕吐起来。
翠苑餐厅里鸦雀无声。参加这次生日晚宴的常务副校长与僵立一旁的系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贾今天是喝多了。师母不安地说。
子衿和曾山将导师扶到了椅子上。常务副校长手里端着一杯橙汁来到了导师贾兰坡的跟前,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祝贺他的六十寿辰。贾兰坡醉眼惺忪地看着他,好像一下子认不出他来似的。
你,你他娘的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兰坡,你喝醉了。
常务副校长讪讪地笑着,忧伤地看着师母,随后,他摇了摇头。
兰坡,你喝多了。
她一边像个母亲似的抚弄着丈夫的头发,一边向副校长赔着笑脸。
常务副校长很有涵养。他转过身去对哲学系系主任说了一句什么,系主任便胡乱地点了一通头。
他硬着头皮走到贾兰坡身前,不着边际地对贾兰坡四十年来的学术成就与重大建树结结实实地恭维了一番。他刚刚被提拔为系主任,又不是贾兰坡的嫡传弟子,他不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学术?狗屁学术。导师说。这年头还有学术可言吗?天方夜谭。他们不是连哲学系都要取消吗?
曾山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他的面色十分难看。他也许还在想着下午碰到的那个小姐。在办公楼小礼堂外的过道里,他遇见了两个抬着花篮的女生。其中一个的鞋掉了下来。
你有恋足癖。子衿说,就像拜伦一样。曾山笑了笑。不可思议。你知道过去的中国女人为何要裹小脚吗?据说,卡夫卡曾经猜测说,东方女人缠足,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肥大的臀部。
纯粹是无稽之谈。
我的奶奶就是一个小脚女人。资料员对子衿说。趁着浓浓的酒意,她说起了她的家世。他们从翠苑餐厅出来,并排往前走。校园的树林里吹来了一股凉风。
今天晚上,她恐怕无论如何是逃不掉啦。
子衿带着她朝自己的寓所走去。他不时侧过身来看一眼她那红扑扑的脸,眼睛,脖子。
他看见了老秦。
我们酝酿了一个大计划。老秦说,你听了以后会大吃一惊的。
他和老婆在校园里散步,站在一簇西府海棠的树影里。那个女人笑眯眯地端详着子衿,考虑到她斜眼视线的误差,她实际上是在打量子衿身边的资料员。
精神危机。道德沦丧。堕落就像传染病,它无孔不入。噩梦般的……
老秦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的计划及其酝酿的背景。看上去,就像另外一个人在借他的嘴巴说话,或者说,他只是一个木偶,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动着他上腭的神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牵线木偶。贾兰坡先生说,荒谬是构成它的基本物质。你只知道演戏。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倒地死去,也许连戏装都来不及脱下。
你们所谓的计划,也许只是为了操纵理事会的选举吧?子衿对老秦说。
老秦打了个饱嗝。他的嘴里有一股鸡屎的味道。都是给鸡汤沤的。
哪里有堕落,哪里就有拯救。鸟兽都知道在哪里筑窝,人类却不知漂泊何方。荷尔德林。雅斯贝尔斯。黑暗,窒息,绝望,虚无。我们生活在一个浅薄的世纪……
您不如安安心心地研究你的庄子,子衿对老秦说,干吗非得到你不熟悉的人文哲学领域来凑热闹呢?
凑热闹?老秦摇了摇头。朝菌不知晦朔,小人不足以论道。你身上那种嬉皮士兮兮的毛病真是要不得,要不得。
你实在没有必要操那份闲心。到了一九九九年,地球不就他娘的毁灭了吗?子衿朝他摆摆手,带着资料员走开了。
子衿与他那死去的导师简直是一副腔调。老秦对他的斜眼老婆说。
一走进房门,子衿就将她拦腰抱住了。他对资料员修长而健美的身材夸奖了一番:你就像是一个跳高运动员。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太高了?
不,一点也不。
资料员只剩下了一条短裤。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欣赏着他床头的风景照片。她就像一只褪了毛的长脚鹳。他的身体亢奋起来,像铁一般坚硬,你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资料员挠着胳肢窝对他说,它让人想入非非。一个女人一旦走进这个房间,就会觉得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可曾山不喜欢这个房间的色调:它会使人陷入迷乱。他轻轻地抚着她的乳房。它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象的?
一周之前,在系资料室的书架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的工作服里边大有名堂。资料员笑了起来。她的身上透出一股醇厚而甘甜的梨花的气息,蓝色的工作服不足以遮掩它。她在说话的时候也带着某种天真的语调,但她的眼睛却是沉滞的,过于成熟的,黯淡的……她是一个奇妙的混合体。
大凡漂亮的女人通常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类似乎可以称作优美。她们大多有着白皙致密的皮肤,丰腴而柔和的体型线条,饱满的乳房;而另一类女人则体型纤长,乳房小巧而坚挺,脸庞瘦削,渗透出一种男人刚劲和锋利的线条,这类女人堪称俊美。在曹雪芹的美学辞典里,这两类女人各有其完美的代表:秦可卿与王熙凤,迎春与探春,尤氏姐妹,不一而足。而妙玉则是所有女人的完美综合。你就是这么读《红楼梦》的吗?师弟惊讶地望着他,难怪鲁迅先生会说……
看着资料员赤裸的身体,子衿对导师的尊敬又增长了几分。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在她耳畔轻声问道。资料员朝他嫣然一笑。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例假?
它没来。
上个月呢?
也没有来。
这么说,她已经两个月没有例假了。他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一张早孕测试纸。纸上有两个黑色的圆点。就像蝌蚪一样。
还不如说它像精虫。她笑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子衿打了个寒战。
他在其中的一只圆点上注入清水,在另一只滴入她的尿液。瓶子里有一股膻腥味。他用一枚火柴棍搅动着它们,使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看看有没有微小的晶状颗粒析出。成败在此一举。你就像是一个在做实验的化学家,她说。
他将资料员掀翻在床上,将她的短裤一把揪了下来。甚至,在她熟睡的时候,他也会悄悄按亮床头的一只台灯,揭开被褥,察看她的短裤上有没有血迹。她突然睁开眼睛,对着他发出冷笑。你不用这样着急,她说,我们明天去办一张结婚证书,一切就都解决了。她随手将那张试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我怀孕了,我自己有感觉。你依然不信任我。
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是第四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妇婴保健医院的长廊里空空荡荡,每隔两秒钟,手术室里就传来一阵尖叫。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你是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已经是第四次了。他说。她朝纸篓里那团乱糟糟的试纸望了一眼,转身去剔着指甲。灾难躲在暗处,惩罚自有它的日程表。
子衿头晕目眩地挨着桌边坐下。偏偏是在这么一个时候、偏偏在……他的愤怒大部分都指向了自己。
什么时候?
学术会议就要开幕了。我还得准备一个发言稿。
让它见鬼去吧。她咬牙切齿地说。
它很重要。
有那么重要吗?又不是在斯德哥尔摩发表领奖演说!
我要疯了,疯了,疯了……他大声叫道,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暂时消失几天。他对曾山说。
你要去哪儿?
杭州。
你应当试着过一种稍有节制的生活。曾山说。怀孕本身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糟糕的是,你得一次一次重复忍受它所带来的精神折磨……每一次都会让你想起上一次。这就是惩罚的原则。
他的桌上搁着一只被拆开的闹钟。曾山喜欢摆弄它,拆开又装上。拆散的闹钟零件令人想到自己乱七八糟的神经系统。曾山用一张报纸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将闹钟盖上。这样可以了吧。
你将闹钟藏哪儿啦?父亲严厉地看着他。
我记不清了。
妹妹很快就在一口麦缸里翻到了它。
你干吗要把闹钟藏到麦缸里?
我睡不着。他对妹妹说,它嘀嗒、嘀嗒地响着,一刻不停。
妹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睡觉时,他看见妹妹一声不响地将闹钟埋到麦缸里,第二天一早,她又翻出它来,用抹布擦去上面的麦粒,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妈妈画像下方的小桌上。等到她冰凉的小身体重新钻入被窝,子衿就用脚趾挠她,向她表示感激。她又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好妹妹。每天坐在江岸的风中,遥望天空流云的妹妹就是一个好妹妹。世上所有能够发出光亮的东西拼在一起,与她的眼睛的纯净与透亮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迄今为止,我们对于时间还没有多少认识。贾兰坡教授说,为此人类才发明了笨拙可笑的闹钟。每当我站在校园里,看着花枝招展的年轻人从旁边经过,就恨不得时间能够倒转三十年。导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就是那位在约旦河边讲道的耶稣基督,他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暗示了天堂的存在,并准确地指明了方向。他看到了那处幽暗的黑色毛丛……它是天堂吗?
它是天堂,又是地狱。
资料员再次开始了深重的喘息。他的耳畔刮过一阵呼呼的风声。在查拉图斯特拉曾经预示过的精神的三种变形之中,子衿只是一个走索艺人,一个游戏中的孩子。他的肉体高涨的快乐完全依赖于钢索的高度和斑斑铁锈。不过,这种游戏也蕴含着某种潜在的危险,因为他不得不一次次调整钢索的高度,而全部的目的只在于,他有朝一日会从钢索上掉下来,摔得稀烂。此刻,他就站在这样一条钢索上,处于一种悬空状态,倾斜的身体正朝着遥远的地面坠落。
资料员紧紧地抱着他,用指甲抠他的后背。他不断地攻击她,加快了速度。欲望的轮子越滚越快,他渐渐地品尝到了堕落前的晕眩和震颤。一切都不可阻挡。
他掉了下来。可她丰腴的躯体还是像杯中溢出的酒那样晃荡着。目光迷离,双唇微启,两手在空中挥动,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徒劳无益地作出挽留的姿势。这时,子衿早已点上了一根香烟。
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不同?
我,或者另一个人。
那要看是什么人。
比如说,贾兰坡……
你好。
资料员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导师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躲在暗处,窥视、谛听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当他想到自己未竟的事业后继有人,说不定会露出欣慰的微笑。
他依然眷恋着她的肉体。他想象着这个女人坐在他的腰间,放荡地对他说:现在,我将你完全吞没了……他想象着资料员生活中的其他男人,她对他们说着同样的话,重复着同样的难以启齿的美妙细节。他被蜂蜇了一下。此刻正燃烧着他的并非是嫉妒的火苗,而是无边无际虚空的烈焰。它对子衿说:现在,我将你完全吞没了……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虚空的存在,看到她从废墟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穿着蓝色的裙子从文史楼前的草坪上经过。她从来不与他说话,从不看上他一眼,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
资料员从他手里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递还给他。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屁股上那道褐色的烙痕,它像一只失去了水分的蝴蝶标本。资料员问他,这处疤痕是怎样留下的?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女人这样问过他。而他每次的回答都与上一次迥然不同。
他告诉资料员,那是在他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他去女生宿舍给她们发饭菜票,不留神就坐在了通红的电炉上。我是班上的生活委员。
你怎么坐到电炉上去的?
戴着口罩的女护士好奇地向他问道。她站在窗前,借着雪光,用一枚小砂轮划开注射药瓶的瓶颈。由于戴着口罩,她的声音嘤嘤嗡嗡的。随后他听见“啪”的一声。她将掰下的瓶头扔在一只搪瓷托盘中。
护士给他打完针,将口罩摘下来。他看见她鼻梁两侧有几粒不易为人察觉的雀斑。她看上去三十来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女护士笑着对他说,你是怎么会坐到电炉上去的?
子衿说,连续三个月的失眠差一点将他击垮了。在一个下雪的晚上,他在校园里游荡了半夜之后,爬上了电教大楼的顶层,准备从那儿跳下去。后来他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妹妹。她对他的崇拜是一笔沉重的负担。他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下午他去女生寝室发饭菜票,她们客气地给他让座,他就毫不犹豫地坐在了一只电炉上。
女护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她问他信不信基督教。子衿说不信。她说她也不信,可她的丈夫是一个基督徒。随后,女护士又问他现在的感觉如何,能不能下床走动,他说能。女护士的眼神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立刻对他说:
那好吧,你跟我来……
他们经过观察室外的那条坐满病人的长廊,来到了门外。他起初并不知道她要将自己带向哪里。院中的冬青树上覆盖着一层积雪,天空阴沉着。那时正好是下班的时间,医生和护士们推着自行车在医院门口挤成了一团。他跟着女护士朝前走。不久之后,她将他带到了一间堆放药品的仓库里。
我要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女护士对子衿说。
她让他坐在一只装有盘尼西林的小木箱上,然后伸手拉开了他裤子的拉链。你没想到吧?女护士笑着问他。没想到。女护士说,在十分钟之前,我也没想到。她是怎么会突然产生出这样的念头的?
她没有问他是否愿意。也许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她急不可待地解开白大褂的扣子,然后是黑色的皮裤,粉红色的内衣……她朝他走过去,跨在他身上,摸我,快。摸我的乳头。她的声音既急切又严厉。快。
真的不值得,不值得啊我到昨天还蒙在鼓里……她说。
她一边碾压他,一边念念有词。仿佛她正对着暗中的一个什么人在说话。她的话是一道道符咒,一句句谶语:
现在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老婆吧好好看着吧让你去鬼混让你去开公司泡小妞让你……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一种双重亵渎。她的丈夫,她自己。也许还有上帝,因为她的丈夫是一个基督徒。
你的故事太离奇了。资料员说。它一点也不像是真的。
那是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子衿苦笑了一下。
那么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资料员非得让他说出个结果不可。我受不了似是而非的东西。
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脑子出了毛病。疯狂和死亡一样,也许最终都是不可战胜的,就像那块烙斑,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随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一辆火车冒着热气开进了站台。透过车站出口处的那条长长的通道,他看见乘务员放下了车门的踏板。紧接着在车门口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花布棉被,它卡在了铁门上。一片嘈杂的叫骂声。行李车在水泥地面滚过的声音。
他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回过家了。父亲死于最后一次醉酒。妹妹给他发来电报的时候,他正在青岛参加中国作协的一次笔会。下午参观水族馆。海龟。鲨鱼的骨架。玳瑁。珊瑚。在水族馆里,江苏作协的叶兆言老是抱怨头痛。他的身体不好。一个操山东口音的中年人来到子衿的身边,递给他一份电报。是加急,他说。你喜欢海蛇吗?子衿说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随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电报是曾山打来的。在子衿外出期间,就由他负责处理他的各类来函。我都快成了你的私人秘书了。
子衿从青岛给妹妹寄了三百元钱,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当天晚上他就到海军疗养院打台球。依我看,你完全曲解了加缪所谓的冷漠。曾山对他说。你总是用自己的油漆涂满所有的门窗。这是托尔斯泰批评高尔基的话。我不是高尔基,他也算不上一个或半个托尔斯泰。他照样打他的台球。
站在出口处的铁栅栏背后,子衿伸长了脖子朝站台里张望。他真的有些担心,能否从拥挤不堪的人流中将妹妹辨认出来。她成天乐呵呵地傻笑。走起路来又快又急,辫子在脑后两边晃动着。她是自己忠实的追随着,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是一个固执而淘气的跟屁虫。
看样子得想个法子甩掉她。他们钻进了一片开阔的黄麻地,她随后就撵了上来。她穿着一条子衿淘汰下来的咔叽布裤,跑几步就得停下来拎一拎裤腰。那条裤子帮了我们的忙。他们出了黄麻地,又窜进了一处茂密的桑林。绕过一条狭窄的弄堂,妹妹就不见了。
我们总算是把她给扔下啦。他们那伙人笑得东倒西歪,大模大样地踏上了通往公社的大路。他们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见妹妹早已坐在路边的一棵楝树下等着他们了。她封住了村子的唯一出口,她并不傻。她一边流着委屈的眼泪,一边对他们发出嘲讽般的冷笑。她的脸都让树枝给划破了。
你们是去江边看轮船吗?
不,去公社看枪毙。
枪毙谁?
赤脚医生。
枪毙人的时候,是打脑子,还是打心口?
打肚子。
肠子会流出来吗?
当然会。要的就是这效果。
这时,父亲朝他们走过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提着一根擀面杖。子衿一看到父亲,就像青蛙见了火赤练一样。他的腿迈不开。快跑。妹妹朝他喊。父亲越走越近,他的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父亲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妹妹捏紧了两只小拳头,勇敢地冲了上来,一下就抱住了父亲的大腿。
快———妹妹朝他高声叫道,快,揪他的头发……
父亲随手的一巴掌几乎就将她打得飞了起来。
你的妹妹真可爱。心理系的女博士笑了起来。假如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见见她。子衿点点头,我妹妹过几天就要来上海。女博士从烟盒中拿出一枝雪茄,像男人似的将它叼在嘴上。那么,灶铁是怎么回事?
烧火用的铁棒。我们用它来烫墙上的壁虎。
到了夏天,壁虎让蚊香一熏,就都从墙缝里钻了出来。它们是聪明的小动物,知道蚊香将蚊子熏得飞不动了。妹妹数了数,一共有七只。子衿举着那根烧得透红的灶铁,悄悄地将它伸向墙上的壁虎。当它被灶铁按住的时候,身上就滋滋地冒热气,像孩子似的拼命挥动着前爪。然后,它的尾巴掉了下来。它掉在地上还在不断地扭动。
墙上留下了六个烧焦的斑点。
还有一只壁虎跑哪儿去了?
它钻到了镜框里。妹妹说。
镜框里装的并不是镜子,而是妈妈的照片。它挂在墙上。妈妈朝他们笑。子衿用灶铁敲打着镜框。壁虎怎么也不肯出来。红红的铁棒一碰到镜框的挂绳,绳子就断了。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玻璃摔得粉碎。父亲的脸在暗处冲着他们笑。你把灶铁给我。父亲说。他让子衿转过身去,趴在床沿上。妹妹尖叫了一声。一股焦味在屋里弥散开来,混合着六月天的麦香。
我的屁股上留下了一道烙痕。子衿说,它就像一只张翅飞动的蝴蝶。女博士将雪茄在烟缸里掐灭。她的手抖得厉害。真让人难以置信。女博士说。
要不要我把裤子脱下来给你看看?
当然。医生说。她戴上了一只口罩。
子衿褪下裤子,背向她,高高地撅起了屁股。你得的是螺旋痔,已经化脓了。女医生朝它瞥了一眼,就很有把握地说。你坐着看书的时间太长了,应当多活动活动。她摘下口罩,坐回到桌边,飞快地给他开起了药方。止痛片,润肠丸,麝香膏,痔栓,高锰酸钾。他让医生多给他开一点高锰酸钾。
我想用它来洗草莓。他解释说。
医生忽然问他信不信教。子衿说不信。我也不信,她说,不过我的丈夫信。他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基督徒的身份并不妨碍他去搞女人。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真想。她看了看子衿,脸一下就红了。她没有说下去。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随时碰到一个人,她都要这样倾诉一番。我的心碎了……我真想随便碰上一个男人,就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人有时的确会有一种作践自己的冲动。女博士说,在心理学上,它是仅次于死亡冲动和性冲动的第三大变态诱因。
子衿从心理诊所出来,正赶上吃晚饭的时间。学生们端着饭盒朝食堂走去。他看见师弟朝这边逡巡而来。看上去,他是在赶往学校对面的松鹤酒店,参加赞助商的宴会。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请柬反复观看,生怕记错了晚宴时间。
曾山叫住了他,一脸惊恐的表情。
你不是说要到杭州去吗?
……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当妹妹的身影出现在检票口的白铁栏杆边,他就立刻将她认了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他。她还是以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个子明显地长高了。她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她还没有结婚,就盘上了发髻。她将车票咬在嘴里,手里拎着一只笨重的旅行包。
他与妹妹在一起,永远不会找不到话说。他们一见面,妹妹就向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结婚?
子衿曾对曾山说,没有妈妈也许算不得一件坏事。至少,不会有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成天逼着你结婚。现在,他的妹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为什么不结婚?
妹妹一眼就认出了他脖子上围着的那条灰色的腈纶围巾。还是我给你织的那条吧?她说。她将围巾拽在手里捻了捻。子衿笑了笑:今天早上我特意将它从箱子底下翻了出来,就是为了让你高兴……
妹妹爽朗地大笑起来,只不过声音听上去总有些不太对劲。
她紧紧地拽着子衿的一条胳膊,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在人群中消失不见。在这一刻,她又成了过去记忆中的那个跟屁虫。子衿领着她,朝行李房旁边的出租汽车走去。
在出租车上,妹妹突然问他,能否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城里?子衿说,你干吗要到城里来工作?你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妹妹叹了一口气。她说她并不想结婚。这些年中,她几乎什么活都干过。仓库保管员。小学代课教师。乡镇企业的出纳。采石工人。现在她对这一切都厌烦透了。妹妹随后又说,她其实也不想来城里工作,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子衿问她。
我真想……
曾山本来会说他真想死,但他并没有这样说。他是一个对语言极其严肃的人。张末离开了他,回到了南京。死亡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它没能打动他。因为曾山在这么说的时候,还认真地用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然后,他用一把小剪刀仔细地剪了剪鼻毛。张末老是抱怨我的鼻毛长得太长。曾山对他说,她对于洁净有着一种疯狂的要求,在这样一个肮脏而丑陋的世界上,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子衿带着他的师弟到学校后门的一家餐馆喝酒。曾山喝得很有节制,而子衿却酩酊大醉。好像正在遭受离婚这一厄运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曾山。
我本来可以留下她。曾山说。
那你干吗要放她回南京呢?
假如幸福只是一个巧合,或者说出于一种勉强,它就算不得幸福。
你是一个堂吉诃德。你梦想得到的东西只有天国才能看到。幸福经不起摔打,经不住推敲———一只再好不过的玻璃杯摔到地上也会碎掉,假如你不去摔它,它仍然是一只很好的杯子……
曾山静静地望着他。真奇怪,你在喝醉了酒的时候,倒反而能清晰地说出一些很好的思想。
汽车在闹市区走走停停。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它才踅入了一条简易的高架公路。深秋的风呼啸着从窗口吹入,炙热的脸上立刻感到了一阵清凉。
妹妹说,父亲在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与他见上一面。他像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他喝了太多的酒。医生说,如果在他嘴边划亮一根火柴,就省得将他送火葬场了。我那会正在青岛开会,在一个水族馆看海龟。子衿说。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假如妹妹不在车上提起父亲,他就永远不会想起他来,就像这个人从未在世上存在过。他只知道喝酒。然后就是流泪。成天成夜地盯着墙上的那个镜框流泪。墙上有六个烧焦的斑点,远远看上去,仿佛六朵精致的蔷薇花。
妹妹在被窝里踢踢他的脚,他又踢踢妹妹的脚。他们都听到了父亲的哭声。他哭起来就是一个婴儿。那声音像是秋风刮过的芦苇的战栗。妈妈死后,他就成了一个婴儿,一根芦苇。风一吹。它就折断了。他是一撮炉灰,风一吹就扬起来,飘向远处。他是一绺积雪,太阳一晒就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在哭泣的时候,他就是那位在约旦河西岸传道的耶稣基督。他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暗示了天堂的存在,并准确地指明了方向。
他至少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子衿在恍惚中明白了这一点。他在青岛的海军疗养院打着台球,看见父亲的灵魂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一口气跑到海边,站在漆黑如鸦的沙滩上,朝着浩瀚的大海眺望。
任凭他怎样踮起脚尖,他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看不到月亮和星辰,看不到他的故乡。故乡。曾山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你还有一个故乡……多么奢侈。
可你并不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他对曾山说,我只是屁股上多了一个烙印而已。
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子衿去故乡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数太多了。陶渊明,苏东坡,数不清的人从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数太多了。那口井从汉代开始就已经干涸了。它是一个早已破灭的神话。你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张垂死的脸,他就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指望不上。
在这样一个晚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心碎,为何惊恐万状。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虚空,一边幻影。他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把体内几公升黏液排泄掉吗?只是为了将一张纸揉皱再展开它吗?
唯有海上俱乐部的灯火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假如广告牌上的霓虹灯碰巧点缀了阴沉沉的天空,那也算是星星发出了它的光亮。
出租车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外。子衿和妹妹从车上下来,看见一个蓝眼高鼻的外国人在车边冲着他微笑。他是这次学术会议上唯一的外国代表,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不是与唐彼得先生形影不离的中国秘书,而是哲学系新调来的资料员。
看上去,他们正在等候出租车。
资料员朝子衿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可他分明听见她在他耳边淫荡地说,现在,我把你完全吞没了……她肚皮上的皱褶重叠在一起,又白又亮。她的脸和脖子都是汗津津的。她与唐彼得先生先后跨上了出租车,不一会儿,那辆蓝色的桑塔纳带着一股轻烟湮灭在川流不息的车海中。
当你看到一个外国人搂着中国女人的时候,你总会觉得哪儿不自在。慧能院长对他说道,想想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样产生的?
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里暂时还是空空荡荡的。签名处的一位身穿西服的小姐正在翻看着一本时装画册。这是赞助商被捕后的第二天,一度中断的学术会议又恢复举行。子衿和慧能院长都来得很早。他们坐在休息室的一排沙发上,开始了见面后的第二次交谈。
你也许会觉得,那些漂亮的中国女人好像天生就是为洋人们准备的,是不是这样?慧能院长问道。
子衿未置可否。他对这样的问题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自古以来的社会实际上就是一个性的集合体。慧能院长接着说,所有的社会符码都与此有关。弗罗伊德说得没错。欲望的加油站。你每天都在思索,或假装思索,冥想,而所有的意念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同一片区域。这是一个隐秘的区域,是你心中最软弱的地方。阿克琉斯的脚后跟。举例来说,在美国,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由来已久。它是一个由男人们发起的文化阴谋。表面上,他们对黑人的歧视与鄙薄是基于以下理由:黑人的野蛮,凶残,缺少文化教养,富有攻击性。可实际上它只与性有关,源于身体方面的自卑感。慧能院长分析说,他们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事实:黑人男子的生殖器将会进入白人妇女的身体……我只是想说,文化发展历史,从根本上说,就是耻辱的历史……你从中看到的,除了欲望,还是欲望。
妹妹说,你是怎么会想到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子衿,叫上去多么别扭。我怎么都觉得它像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如富生叫上去好听。子衿笑了笑,没有向妹妹作出解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学术会议还有两天就要结束了。一个预定五天的会议居然开了一个多星期,用曾山的话来说,它像通往天堂的道路一样漫长。最后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后天下午,他将在会上作一个发言。可他的发言稿还没有写出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应当首先考虑带妹妹出去看看,她毕竟是第一次来上海。
子衿有意让妹妹看看这所举世闻名的花园学校,就领着她绕道向河边走去。他们经过文科大楼前的一块草坪时,系工会的蒋主席和收发室的老张碰巧从楼里出来。蒋主席朝子衿招了招手,示意他等一等。随后他们俩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这下可算是逮住你了。工会主席气喘吁吁地说,你以为你躲到杭州去就完事了吗?你的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我们的眼睛……
子衿看了看工会主席,又看了看收发室的老张,最后他看了看妹妹。难道他与那个女研究生去杭州打胎的事让系里发觉了?
问题是她并没有……子衿嗫嚅道。他差一点就说,她并没有怀孕。
蒋主席见他这么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眯缝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子衿那苍白而不安的脸。
你想躲是躲不掉的。收发室的老张在一旁帮腔说,星期六上午七点,去卫生科参加献血……子衿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已经献过两次血了吗?子衿说。
两次算什么?!蒋主席已经献了二十八次了。假如他不是被查出来得了肝腹水,他这次就要打破全校的献血纪录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蒋主席一边抠着鼻孔,一边凑上前来,神秘地对子衿说: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你导师自杀一案好像又有了新的进展。几个新招的研究生在整理贾先生遗著的时候,发现了他于自杀前一天所写的日记。
这是一个迟到的消息,子衿说,我昨天就已听说……
这年头,不幸的消息传播得比什么都快。蒋主席说。
真不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来。资料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子衿说,导师的自杀也许根本不存在着一个深刻的动机。而调查者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只不过恰好印证了他们的无聊感无处发泄而已。人们在无聊中,想象力就变得像四月的野草,一个劲地疯长。自杀,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子衿说着,又朝资料员腰部的曲线狠狠地瞥了一眼。
那么,刚才的事情又如何解释呢?资料员反问道。慧能院长朝你的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了手,可那个母老虎却装着看不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资料员已经是第三次将师母称作母老虎了。
他们说着话,朝学校后门的翠苑餐厅走去。她的裙子被风吹起来,飘向一边。裙子上棕色的杏黄色的拼花在夕阳下跳跃着。即便是从这条裙子的拼花图案中,子衿也能看到她心中珍藏的一个秘密,看到她矜持的脸。她是一个无法吐露的秘密:一朵丁香在雨中开放,他能嗅到它馥郁的芳香。
好不容易摆脱了工会主席和老张的纠缠,子衿正想带妹妹离开,没想到老张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次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
今天早上有两个陌生人到系里来找过你。老张说。
是女的吗?
老张笑了起来,这次是两个男的。大概是外地来的编辑。
又是编辑。这伙人成天像苍蝇一样地追在你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子衿对妹妹这样说。一看妹妹的脸上呈现出钦佩而仰慕的表情,子衿忽然又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挺好。他有一个傻呵呵的妹妹。她只知道崇拜他。
子衿领着她在校园里走了一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楼前。他看见两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正坐在花坛的边沿上等他。果然有两个编辑在这儿坐着。得想个理由将他们打发掉。
他和妹妹朝他们走了过去。两个陌生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您是子衿先生吗?其中一个温文尔雅地对他说。
子衿点了点头。你们是哪个编辑部的?
编辑部?那个人笑了起来,对另一个人说,他居然问我们是哪个编辑部的……
你倒是凡事尽往好处想。
子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发笑。他不安地看了看妹妹。还没等他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额角就挨了沉重的一拳。
子衿的身体很难看地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压断了一棵刚栽不久的小松树。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他知道刚才的那一拳已经将他的额角打裂了。也许是给戒指刀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的耳畔一阵轰鸣。
他居然还问我们是哪个编辑部的……他们又笑了起来。
子衿刚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耳根处又挨了重重的一脚,他的身体像一只足球似的滚动了几下,一头撞在了一只垃圾筒上。他闻到了一股腐烂的鱼肚肠的腥臭味。一群苍蝇在他眼前嗡嗡地叫着,飞来飞去,就像是被拆散的闹钟零件在沉滞混沌的空气中闪烁不已。
当数不清的蝗虫随着一阵南风飞来,所到之处,连树叶都不会剩下。它们是一群天才的魔术师,从一个村庄飞到另一个村庄,在追逐和游戏中轻易就改变了世界,将沉默与恸哭留在了光秃秃的田野上。
子衿开始了呕吐。妹妹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她只是拼命地跺脚。那两个穿夹克衫的人再次朝他走过来,在他的腰部和脖子上各自踢了一脚。子衿嘴里的呕吐物飞溅到垃圾筒边的铁门上。
你还记得周晓霞这个人吗?子衿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
记得,记得。子衿一迭声地答道,他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扔在了地上。那个人弯腰从地上拣起香烟,从中取出一支叼在嘴上。
知道就好。他说。
周晓霞。子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周晓霞是谁?他怎么也记不起这个人来。他看见导师贾兰坡的尸体从五楼的阳台上吊放下来,兀自在空中打转。他在自行车棚边看到了她。他们聊了几句,他开始给她看手相。一辆运尸车呼叫着开进家属区。子衿问她叫什么,她就冲着他甜甜地一笑,将她的名字写在他的手心里。子衿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不能断定周晓霞是不是这个身穿花格子西裤的女孩。也许是另一个人。
有一年,他去济南出差。在机场的候机楼里碰到了一个梳马尾辫的女人……或者,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在通宵教室里与一个夜大学的学员为卡夫卡的《城堡》发生了争论。一个售货员,为了得到他的签名,在新华书店的门口排了三个小时的长队……
她们一律在枕边朝着他微笑,发出同样的呻吟之声。她们硕大或小巧的乳房在他的视网膜上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不断飞升的气球的画面。它像河中泛出的一朵朵水泡,又像是一棵果实累累的桃树,在风中狂摇乱摆。
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做。那个人蹲在他面前,抽着他的香烟。只不过,我们拿了人家的钱,也不能太不负责任,你说是吧?
当然,当然……子衿说。
这时,另一个人也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对子衿说:
说起来,我们当年在中学里做作家梦的时候,倒也拜读过你的大作。只是看不太懂。你干吗老是写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子衿的肝区、胃脘以及头部剧烈的疼痛使他一时无力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他的嘴角绽放出一丝暧昧的笑容。
那个人对他友好的笑容未予理会。他沉下脸来,讥讽地朝他看了一眼,在他的裆下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们的事这才算办完了。两个人彼此对望了一下,打了个呼哨扬长而去。
子衿两手护在裆中,身体像钟摆一样两边摇晃着。他看见妹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只得将双手从裆下移开。妹妹想将他扶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等那两个穿夹克的陌生人在校园里不见了踪影,宿舍楼的邻居们像老鼠一样纷纷从阴暗的门洞里钻了出来,围着他,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一边用手指指点点。
妹妹大声地跟自己说着什么,加上复杂的手势。她的身影变得十分遥远。子衿朝妹妹喊道:我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围观的邻居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看到了那条灰色的围巾。它陷在一片污泥里。她将它捡起来。那是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妹妹熬了两个通宵为他织成的。上面还镶嵌着一朵白色的小鹿图案。
他们来到了学校医院的急诊室里。子衿已经能够听见医生跟他说话,但纷纷扬扬的闹钟零件一路紧紧地跟随着他。
年轻的女医生放下碗筷,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他受伤的经过,然后又伏在桌上继续吃饭。我们不能给你任何治疗,她说,除非你有公安机关开具的验伤通知。
从哪儿可以弄到验伤通知?妹妹焦急地问她。
公安处。医生回答。她憎怒地打量着妹妹,仿佛她的乡音把她吓了一跳。
公安处在哪儿?妹妹又问。
你找到公安处也没有用。现在是午休时间。
就是说,我们现在一时还弄不到那张验伤通知?
你说得对。医生说。随后她转过身去,表示她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
下午呢?两点钟上班之后……
说不准。今天下午,学校组织机关工作人员去参观南浦大桥。那儿不会有人的。
总会有人留下值班吧?
也许是吧。女医生回答,到时候你可以去试试,不过,这年头什么事都不好说……
可他的耳朵在流血……
这我可管不了。
子衿听着妹妹与值班医生的对话,就像是听她们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额角上和耳朵上的血流到一块,滴在了椅子背上。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是希望能有个地方让他躺下来。随便什么地方。眼睛一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的脑子坏了。它的零件被人拆散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值班医生将碗里的最后一块熏鱼挑到嘴里,站起身来去接电话。她嘟嘟囔囔地与对方交谈了几句,就将话筒递给子衿。
年处长让你听电话……
年处长。年处长是谁?子衿朝医生慢慢走过去。他刚拿过电话,就听见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
刚刚有人向我们报警,说你遭到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的袭击……
我的耳朵被打裂了。
医生待会儿就会给你治疗的,年处长说,不过,他们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你吧?
当然,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
是不是因为那种事?年处长问道。
哪种事?
你少装糊涂。即便你不愿意明说,我也能猜着个八九不离十。年处长说,这类事每天都在发生……
我现在不想谈它。
那我们就说点别的吧。上次我们跟你商量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衿说。
年处长嘿嘿地笑了两声:你小子又在装糊涂了吧?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年处长说,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我们不会整天缠着你……不要再犹豫了……喂,喂喂……
子衿挂断了电话。
值班医生开始替他缝合耳朵上的裂口。她向子衿解释说,她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校方对于违反综合治理条例的处罚是十分严厉的,甚至要超过一般性的医疗事故。这个条例是为了防止人们在受到伤害后不去报案。假如在暗中发生的事也在暗中结束,那么警察系统无疑就成了一件摆设。她说。
妹妹在一旁点了点头,表示她能够理解这一点。
可是子衿还在想刚才的那个电话。他记不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他什么事,甚至他怀疑是否见过这位公安处长。在这个散发着药棉气息的急诊室里,他觉得一切都变了个样。他的意识成了某种虚幻的漂浮物。冗长而滞重的寂静在暗中生长,蔓延。药线在他的耳廓上拉动,发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刮削之声,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数了数,医生一共在他的耳朵上缝了七针。
妹妹抚弄着他的头发。他像个孩子似的紧紧依偎着她。他想一直这样靠着她。现在,我倒成了一个跟屁虫。
女医生缝完耳朵,又在他的前额上贴了块纱布膏药。随后她问他,还需不需要另外的治疗。因为她看见子衿两只手牢牢地护着裆下。
你不要不好意思。她说,这没什么,讳疾忌医,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瞧瞧。
她的声音听上去甜丝丝的,十分悦耳。
子衿顺从地解开裤带。他看见妹妹扭过头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医生蹲下来,轻轻地托起它,用一把镊子从瓶子里夹了一朵棉球。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它。怎么会这样?她问道。
他们在这儿踹了一脚。
医生抬头朝他看了看,诡秘地朝他䀹了䀹眼睛:现在你可不要瞎激动。
傍晚的时候,子衿博士躺在床上睡思昏沉。凉风带着一股雨意从窗口吹进来,令人想到残秋已尽。
正在这所高校举行的一个学术会议已临近尾声。子衿恍惚记得,后天下午,按照大会预定的议程,他将在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作一个中心发言。可是他的发言稿还没有写出来。他还想到了更多的事,就像一道光把原本漆黑一团的房间依次照亮了。曾山在桌边修理他的闹钟。慧能院长与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为宗教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导师贾兰坡先生。老秦和他的斜眼老婆。他嘴里的鸡屎味。还有那些记忆中的女人们……他们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像萤火虫一样地在他眼前飞来飞去。
他和妹妹将抓来的一只萤火虫放在油灯下仔细观瞧:一旦离开了黑暗,它就变得丑陋无比。就像一只褐色的苍蝇。妹妹说。它只能在夜里跳舞,发出蓝荧荧的光亮。它们只不过是黑夜的寄居者。
她坐在床边。身体被一层雾气笼罩着,她的脸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你怎么突然就到上海来了?子衿问她,假如你事先来个电报,我就可以去车站接你。
你又在说胡话了。妹妹说,她将他腋下的一只温度计取出来,凑到窗下看了看。三十九度七。子衿对妹妹说,等到他高烧一退,他就带她去江边看轮船。那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地方。大风从江面上刮过,大片大片的芦苇倒伏下来。高高扬起的浪花溅在他们身上。
有一艘轮船朝我们开过来了。
是汉阳号吗?
不,是茂生号货轮。
那儿多么的安静啊,就像台风的风眼。
妹妹将他脸上的一块湿毛巾取下来,转身进了厨房。现在,黑暗又回来了。她的身影消失了。窗外的树木沙沙作响。他能够听见楼上打麻将的声音,跺脚的声音,兴奋的尖叫。我胡了。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正播放着一个古老的曲子。《春天奏鸣曲》或者《图画展览会》。贾兰坡先生说,在这个时代听《春天奏鸣曲》就显得太奢侈了。
妹妹从厨房里出来,将冷毛巾敷在他的头上。他怔怔地看着她,妹妹也盯着他看。她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
这是什么?
鼻子。
这是什么?
耳朵。
她又指了指自己红红的眼眶:这是什么?
眼泪。
妹妹一边流着流泪,一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还算好,你的脑子还挺正常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