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本书的写作,完全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同时也是为了了结自己过去的一段历史,给它划上句号。我曾在中共的体制内呆过,年纪轻轻便进入部一级的领导班子,整天泡在卷帙浩繁的档案堆里,为官方修史,撰写领袖人物的年谱、传记。
一九八九年发生的那场爱国民主运动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当时,我和另外两个党务委员(他们都曾担任过胡耀邦的秘书)一道带领中央文献研究室的机关干部上街游行,声援学生,并起草了致中共中央的公开信,要求倾听民众呼声,肯定八九爱国民主运动,并从最高领导人做起,惩治腐败,推进政治改革。在中共屠城后,我成了所在单位清查的重点,遭到整肃。
应该说,单位的领导还是想尽量保我过关的,在清查中替我遮掩一些"过激"的言论,在组织上从轻处理,并继续让我担任官方《毛泽东传》和《周恩来传》文革部份的执笔人,希望我"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继续为党的文献研究事业做出贡献。
然而,哀莫大于心死。中共屠城血写的事实,让我无法再认同这样一个为了一党之私利,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政权。与历次运动中落难挨整的老一辈相比,对我的处理实在已经很宽大了,但我的良心却让我无法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充当官方御用的"学者",做历史为政治服务的工具。
在中共后的清查中,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思过",一边写检讨,一边开始反省自己以往所扮演的角色,思考文革浩劫和中共镇压之间一脉相承的关系。我决意不再违心说谎,或者满足于在夹缝中做文章,而是要把自己所了解的文革浩劫的历史真相告诉国人,以史为鉴,从中汲取真正的教训。写书的念头最初就起于这个时候。
到海外后,我获得了自由写作的条件。经一位学界前辈的推荐,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给我提供了最初研究写作的条件,我的心愿遂得以实现。文革史和周恩来研究是我的本行,但由于文革研究在大陆一直是政治上的禁区,而周恩来又是中共神坛上供奉的偶像,所以当年只能写些奉命文章,深为不能畅言所苦。为此,我选择了《晚年周恩来》作为题目,把多年来潜心研究的心得整理出来,对国人有所交代。
本书的写作目的有两个:其一,重新评价周恩来,剥掉涂抹在周身上的油彩,还其历史本来面目;其二,揭露大陆官方刻意遮掩的文革黑幕以及高层政治的荒谬、黑暗和凶险,直挖中共政治文化的老根一-皇权专制主义。实际上周本人既是这种政治的参与者,也是这种政治的受害者。以期引起海内外学术界乃至大陆民众对文革这段历史的关注,检讨反思这场浩劫的制度根源,推动大陆自文革后换汤不换药的政治体制改革。
然而动手写起来却并非易事。因为周恩来本来就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在不同场台有着不同的面孔,且又处在文革大动荡的年代,头绪繁多,不易把握。而且需要考赞辨析各种对立的材料和观点,有所取拾,力求立论公道,既不讳过,也不苛责,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向民间独立学者的角色转变的问题,需要与以往的思维定势作斗争。
在耗时五载,历经艰难之后,《晚年周恩来》一书终于问世了。总算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和嘱托。
我由衷感谢哈佛大学的傅高义、麦克法夸两位教授对本书写作的支持和指导,王军涛先生和明镜出版社对本书出版的鼎力相助,以及家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对我的鼓励和支持。没有这些帮助,本书的写作和出版是不可想像的。
高文谦
二00三年三月六日附录哭送母亲
妈妈,你这么快就走了,走得这样匆忙,连同儿女们最后道别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在你得了重病以后,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知道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还是多少有些心存侥幸,希望能够出现某种奇迹,因为你一生中曾经历过那么多劫难,但愿这一次也能挺过来。然而,终究病魔无情,你还是撒手西去了。
这期间,文青一直在身边陪伴著你,小妹专门从德国赶回来照看你,文宜、文谦、文实也曾多次打越洋电话问候你,宽慰你。在病魔的折磨下,你依然表现得很坚强。我们问你有什么话要说,你总是表示自己还好,叫我们不要惦记。
到了后来,你已经说不了什么话了,但我们知道你心里还在惦记着我们每个人的情况,像往常一样叮嘱我们为人做事的道理,在和我们心神交流,给我们每一个人写万金家书,作最后的嘱托。妈妈,你心里惦念的事,我们全知道;你平日的嘱咐,儿女们都记在心里了。
妈妈,你充满坎坷和磨难的一生恰好是整个中华民族苦难史的一个缩影。你出身名门之后,家道中落,从小就有忧患意识。在你年轻的时候,为了拯救国家和民族的危亡,你是林则徐家中第一个走出家门,抛弃大都市的生活,投身共产革命,到敌后农村打游击,钻山沟,睡土炕,宣传动员大众起来抗日救国。在抗日的烽火中,你结识了同样是燕京大学出身、抗战爆发后投笔从戎的爸爸。共同的理想和信念使你们结成终身伴侣,那就是打鬼子,救中国,然后再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爸爸和你给我们讲述这段经历时,说当时的日子很苦,平口缺菜少盐,根本吃不饱,想喝一杯盐开水都不可得。但你们却苦中作乐,实在馋得不行了,大家就聚在一起,搞一顿"精神会餐",憧憬未来。那时你们觉得为了让天下的老百姓,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孩子们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并不象你们当初想的那样,建国后政治运动连年不断,越搞越左,凡是敢于讲真话的大都挨了整,演出了一幕幕"爷命吃掉自己的儿女"的悲良。应该说,你和爸爸是党内较早看出问题的人。为人正直敢言的爸爸为此接连挨整,后来更在庐山会议后的反右倾运动中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充军西藏。你当时在中央党校工作,下放河南,也看出了刮共产风、浮夸风那套搞法的祸国殃民之处。你明知如实汇报会犯忌,但秉持林家"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祖训,还是向上级反映了当地饿死人的实情,因而被指为"思想右倾",为此也挨了整。
那时我们都还小,还不大懂事,但知道家中出了变故,看见你整夜整夜地陪着爸爸写检讨,想方设法宽慰他。爸爸当时心里很痛苦,是你翻杏各种史书,从历史的兴衰交替和各种人物的遭际中帮助爸爸找到精神上的解脱,避免了家破人亡的悲剧。
爸爸被发配边疆后,你独力撑起家事,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当时正是全国大饥荒的年代,物价飞涨。小妹还在襁褓之中,其他的孩子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为爸爸每月的钱被扣发,军队中的待遇也被取消,全家就靠你一个人的工资度日,家道艰难,入不敷出。你什么都舍不得吃,总是先尽着我们。记得当时你连一件新棉袄都没有,总是自己动手改旧的凑合。并想方设法精打细算,开源节流。我们还记得你用花椒盐水煮黄豆来为文实治疗浮肿病,尽可能地保证我们的营养,拉扯我们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日。
妈妈,文革前夕,爸爸虽然被个别甄别平反,恢复了工作,但你却在文革浩劫中在劫难逃。你因为不满文革权贵们的倒行逆施,说了几句真话,便被加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投入监狱,在秦城度过了将近七年的铁窗生涯。
在监禁中,你时常吟诵先祖文忠公被眨新疆时所写的"青史凭谁定是非"的诗句,以此来勉励自己。你坚信自己是无罪的,事情总是物极必反,历史最终是会战胜邪恶的。你曾在守狱中写不过这样的诗句:
臣罪当诛今天皇圣明,八卦炉炼今无止无休!一切过程兮有始有终,唯物辩证法兮解我心忧。
正是秉持这样的信念,你才熬过了这场劫难,亲眼看到了"四人帮"的垮台。不过,你的身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摧残,当时要不是爸爸极力营救你,为你创造条件出来治病,恐怕也就瘐死狱中了。
然而,就在你刚刚获得自由,和家人久别重聚之际,多年来一直与你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爸爸却又被癌症夺去了生命。这对你的打击可想而知。爸爸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担心你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嘱托我们千万照顾好你。
但是,你默默地挺了过来,又象当年一样挑起全家的事情来。当时我们才刚刚走上社会,还没有站住脚跟。你支持并鼓励文宜和文实凭自己的本事考大学,走上了爸爸和你当年投身革命前学医的道路。对文谦从事历史研究这一行,你也感到很欣慰,认为后继有人,遂了你在党校时曾想从事历史研究而不可得的心愿。此外,你对文青学有专长,小妹以优异的成绩在德国考上了大学而由衷的高兴。可以说,我们每个人在专业上听取得的成绩,像文宜的博士论文、文谦的写作,离开你的支持和鼓励是无法完成的。
为了让我们安心地学习和工作,你担起家务,每到礼拜六,你都捉着菜篮子出去采买,给我们改善生活。当时还是改革开放之初,物资还很匮乏,而你又因为坐牢多年,落下了关节炎的病根,但你坚持要去,每次都要挤电车,跑很远的路。你的个子本来就矮,腿脚又不方便,上下车很吃力,但你每次总是提着满满一筐的蔬菜和熟肉回来。我们至今仍然记得你步履瞒姗的身影,非常怀念你亲手给我们炖的羊肉,腌的泡菜,做的豆豉,还有从天祯号买回来的酱肘子。
妈妈,你的晚年是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度过的。你庆幸国家和民族终于告别了狂暴和恐怖的年代,同时也经历了剧烈的社会变动的观念冲突。不少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干部从过去社会的中心沦为边缘,有强烈的失落感。而你却不是这样。这固然是和你恬淡超脱的性情有关,更重要的还是你能够超越个人的利害得失来考虑问题。
在咱们家里,没有一般老干部家中那种当有的"代沟"。你虽早巳退休在家,却一直关注着风云变幻,经常和儿女们纵论天下人事,我们在很多问题的看法上心意相通的。用你自己的话说,这是得力于你在"监狱大学"的磨炼,是你面壁七年的结果。
妈妈,应该说,你是当今共产党中仍然保持着当年革命初衷的那一部分人。你甘于淡泊,自奉甚简而又乐于帮助亲友和周围的人;同时又有历史的眼光,明了世界大势。你既为这些年来祖国的迅速发展而高兴,又为时下党风不正,贪腐、逢迎、浮夸之风盛行,在很多问题上已经失去了民心而忧心忡忡,痛心疾首。
你完全清楚问题的症结所在,知道中国正处于大变革的前夜。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你不愿意看到共产党的江山就这样毁掉,唯一的解救之道就是只有顺应历史潮流,痛下决心,在政治上动大的手术才行。你会永远站在人民的一边,这正是你当年参加革命时的初衷。
妈妈,在你上路之前,儿女们想要和你说的话还有很多很多,百难以言尽的依依不舍之情,就像你当年运我们出远门--参军、上学和出国时的心情一样。好在你又可以和爸爸在一起了,这让我们稍稍感到心安。
妈妈,你的养育之恩,儿女们不会忘记。你平日的言传身教,儿女们会谨记在心。你对待人生坎坷和磨难的达观态度,更是儿女们立身处世的宝贵财富。
妈妈,你和爸爸当年的理想总有一天会实现。当年你被关在秦城监狱,全家在河南农村时,爸爸总是引用陆游那首《示儿》的诗,叮嘱我们"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现在我们也是一样。等国事和家事有了好消息,我们一定会告慰你和爸爸的在天之灵!
妈妈,你放心地走吧!(《晚年周恩来》尾声全文完
尾声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