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的故事
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亲娴。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而娴正好相反,偶尔地芝和母亲一起出门,有人会误以为她们是姐妹俩。这使芝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太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另外,芝也不喜欢母亲的鲜艳别致的衣裙,她认为这与她的年龄不相称。
一九五八年芝从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她学的是一种枯燥冷僻的专业:水泥制造。她的同学中多为男性,他们终日围着芝转,但芝总是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沉静冷淡的仪态,不为所动。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看上了邹杰。芝和所有的男性都说话,唯独不跟邹杰说话。邹杰一直为此苦恼。直到两年的学校生活结束,临近毕业分配的时候,芝在食堂里问邹杰,你想去哪儿工作?邹杰说了一家水泥厂的名字,芝说,那我也去那里吧。芝又对邹杰说,你去那边窗口排队买菜,我在这儿买饭,我们一起吃吧。邹杰欣喜若狂。从这天起芝和邹杰的关系就明朗化了。
芝把她和邹杰的事瞒着母亲,但娴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芝和邹杰看电影或者溜冰回家,娴就用一种异样犀利的目光审视芝,芝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你交男朋友了?
没有。芝摇了摇头。
别想骗我,我是过来人。这种事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
你说有就有吧。芝觉得她的脸红了。
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同学。芝淡淡地说。
我是问你他家里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芝说,他家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你连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
我知道他是党员,他是我们学生中唯一一个党员。
就因为他是党员你就跟他好了?党员值多少钱一斤?
他思想觉悟高,他是篮球队长,他还会吹笛子。芝说。
这算什么本事?跟他赶紧断掉,世界上男人多的是,要慢慢地筛选,千万别随随便便去和男人好。
不。芝说。
你不懂男人好坏,以后我会给你找个称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个党员断掉。
不。芝咬着嘴,她的声音放高了。
娴当时正在剥花生仁。当芝说出第二声“不”时,娴突然大发雷霆,她把筐里的花生壳抓起来朝芝的脸上扔。芝仍然说,不。娴就把那只筐一起砸到芝的身上,她喊道,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贱货。芝躲闪到一边,她扶着门站了一会,忍着眼里的泪水。后来她说,滚就滚,我本来就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家吗?
芝走出家门,暗暗发誓以后不再回家。但是她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在学校宿舍的床位已经撤掉了,铺盖也拿回了家。她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女友可以借宿。芝想她只有找邹杰了。邹杰是她唯一依赖的人了。
邹杰的家很远,而且芝从来没去过,她只是凭着他抄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邹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一条很深很破败的弄堂里敲邹家的门,敲得很怯懦。芝希望开门的是邹杰而不是他家里的人,否则她会很邀尬的。当邹杰开门的时候,芝的眼泪一下奔涌而出,扑向邹杰的怀抱。
邹杰拉着芝的手让她进去,芝坚决不肯。芝在这种状况下仍然保持了她的矜持。她就站在弄堂里和邹杰说话,说着说着抽泣起来。邹杰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你离开那样的家庭也是好事,干脆住到我家来吧。芝又摇头,她说那怎么行,不明不白的让人说闲话。邹杰想了想说,那你住到我姐姐家去吧,那样就没人说闲话了,我们还可以经常在一起。芝说,可以是可以,只怕时间不能住长,在别人家总归是拘束的。邹杰说,干脆我们结婚吧,下个月我们就结婚。这时芝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她没有再说话。
一九五八年芝所在的学校也开展了大炼钢铁的运动,操场上升起了一只简易高炉。芝偷偷地跑回家中寻找破铁锅和其他废铜烂铁。她是趁娴午睡时回家的,她不想被娴看见自己回家,但她在翻找那只破铁锅时惊醒了娴。娴穿着背心和睡裤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娴说,你拿破铁锅去卖钱吗?能卖几个钱?芝头也不回地说,你一天到晚光知道钱,破铁锅能炼钢铁,你不懂。娴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摸了摸芝的辫子,说,我是让你气死了,这两天饭也吃不下。明天回家吧,带上你那位党员同志,我做点好菜给你们吃。芝这时朝母亲看了一眼,她说,怎么又变了?你不是让我们断吗?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娴说,随便你了,反正是你想跟他结婚,又不是我结婚,你要找谁就找谁吧,谁让我养了你这个宝贝女儿呢?
第二天芝带了邹杰回家。桌上摆了四只小菜,量虽少但非常精美。邹杰夹了一筷子红肠往嘴里塞,被芝打了一下,芝轻声说,到我家不能胡来,我母亲很重规矩,邹杰说,怎么香肠还有红颜色的?我从来没吃过。这时候娴走出了房间,一眼就可以看出娴精心打扮过了,她穿着蓝底黄花的丝质旗袍,腰部以上绷得很紧。
娴的嘴唇也浅浅地涂了口红。
娴打量着部杰,她的直露而奇怪的目光使邹杰很不自在,芝也一样。她忍不住对娴说,你别这样看人家,他又不是小偷。娴莞尔一笑,她说,看看有什么要紧?我看小邹长得不错,很像高占非。
高占非是什么人?邹杰有点局促地问。
你连高占非都不知道?娴想了想说,也难怪,他演电影出名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原来是演电影的。我不喜欢演电影的,他们都好吃懒做,他们都是资产阶级寄生虫。邹杰严肃地说。
芝捅了捅邹杰。邹杰说漏嘴了。芝以为母亲会变脸,没想到娴没有生气,娴点着头说,对了,他们都是寄生虫,你说得一点不错。不过,能过上寄生虫日子也要靠本事,这点你就不懂了。
娴后来婉转地问到邹杰的家庭状况,邹杰自豪地说,我们家三代工人,我是第一个有文化的人。娴听后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后来她说,工人家庭也好,现在是新社会了,工人吃香,有钱有势的人反而不吃香了。
当芝把结婚的事告诉娴时,娴先是惊愕,过后她就哭起来,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芝茫然地看着母亲扭曲痛苦的脸,不知所措。娴对此的反应超出了芝的预计,芝猜不透她的心。娴进了厕所间,她插上门在里面一边哭泣一边摔打着东西。娴说,滚吧,就当我养了条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别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芝觉得很滑稽,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跟你要东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说完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撞上房门。
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邹家。芝没有嫁妆,带到邹家的只有一只磨损了的皮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还有那些关于水泥制造的专业书籍。芝不想声张她的婚事,但邹家坚持要办两桌酒席。邹杰的母亲对她说,虽然你家没什么人,但我们的亲戚多,礼钱都收了,总归要热闹一下的。
在婚礼上芝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满腹心事。来客都问邹杰,新娘为什么不高兴?邹杰说,她天生这样,她从来不笑。来客说,哪有这种道理?我们要听新娘唱歌。邹杰对芝说,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动说我不会唱歌。来客不依不饶,要新娘跳舞。芝又说,我不会跳舞,婚礼的气氛立刻沉闷起来,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觉无趣。邹杰只好拿了笛子来,给大家胡乱吹了几支曲子。
邹家的房子很拥挤。邹杰的妹妹和父母合并到一起,才给邹杰和芝腾出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小,没有窗户,灯从早到晚是开着的,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昏黄地照着简陋的几件家具,照着芝的新婚生活。
最初几天,芝经常坐在床上垂泪不止。邹杰怎么哄也没用。他有点生气地说,我家是无产阶级,就这个条件,你应该有思想准备的。
不。芝擦着泪说,我不是为这个,我是害怕。
怕什么?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说不清。芝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两双拖鞋,她说,也许我们太草率了,我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后,以后我们不好了该怎么办呢?
你这人小资情调太严重。邹杰叹了口气说,团支部没有批准你人团,就是这个原因。
芝当时已经和邹杰一起分到了水泥厂工作。工厂离家很远,他们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回家后疲惫至极。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几口晚饭就上床休息了。芝把她的脏衣服塞到盆里用水泡着,但她总是忘了去洗。芝与邹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从洗衣服上产生的。芝有一天听见小姑在门外摔摔打打地说,耍什么小姐脾气?自己的衣服让别人洗。芝知道这是针对她的。她走出去,看见邹家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邹杰的母亲把芝的衣服从盆里拎出来,她对芝说,你看,浸了两天都臭了,还是我给你洗吧。芝的脸涨得通红,她夺过那堆衣服,又把它们扔回盆里,一言不发地洗起来。那次芝又落泪了,她从中感觉到邹家人对她怀有某种敌意,也许直接原因就是他们的家庭出身问题。
后来又出现了洗碗的问题。芝虽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饭把碗一推就走了,邹杰家人看不惯。邹杰的母亲在饭桌上诉说她做新媳妇时的种种艰辛,芝并没有领会她的暗示,直到邹杰有一次对她说,你也该洗洗碗了,别老让人伺候你。芝这时深深意识到她与邹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说,不洗,我情愿不去吃饭也不洗碗。
芝果然两天没在桌上吃饭,她在街上吃点馄蚀包子权作晚餐。到第三天,邹杰的母亲对芝说,你要是跟着我们吃不惯,就另吃吧,家里还有一只煤炉。芝说,我随便,我吃不吃无所谓的。邹杰的母亲说,邹杰就跟你吃了,邹杰最喜欢吃红烧肉。芝说,我不会做红烧肉,他想吃让他自己做。
芝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对邹家充满了鄙视情绪,她认为这个家庭庸俗琐碎,并不优于她和母亲组成的两人家庭。再其次,芝怎么也不习惯使用马桶,她每次出门倒马桶都从内心感到厌恶透顶。
芝让邹杰打报告向工厂申请房子,遭到了拒绝。邹杰说,我是党员,怎么能带头向组织上伸手要房呢。再说,我们现在有房子住。芝说,这也叫房子?连扇窗子也没有,整天透不过气。反正这儿我住不下去了。邹杰说,这点困难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娇骄二气,吃不了苦,你还不承认。芝说,随你怎么说吧,我不想住这儿了。明天我回娘家去,我情愿受我母亲的气,也不在这儿受你们一家人的气。邹杰的脸挂下来了,他愤怒地盯着芝看了好久,最后带着决绝的意味说,好吧,你走,你嫌弃这儿,我不嫌弃。芝这时候意识到争斗的结果将造成她和邹杰的分离,这并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说,你不跟我走?邹杰背转身说,我不走。我不愿去你家,我讨厌你母亲。芝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她对邹杰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
一九五八年,昔日的汇隆照相馆经改建重修后重营旧业,只是性质有了根本改变,现在它是国营红旗照相馆。红旗照相馆在楼下,楼上单独另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里住着芝和她的母亲娴,一层楼板把公共事业和私人生活严格地分开了。
芝回到娘家,娴的反应非常平淡,她说,我知道你会回家的,你毕竟是我的女儿。又问芝,是不是邹杰欺负你了?芝一声不吭,她显得倦怠憔悴,不愿意说一句话。娴很冷峻地打量着芝,突然说,你从来不把我当母亲看,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芝没听懂母亲的意思,她朝房间里走,说,求求你让我清静一会儿吧。她关门的时候又听见母亲说,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会逃走?
芝也后悔。她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地嫁给邹杰,至少她要对邹杰的一切考察一段时间。终身大事是不允许任何感情冲动的。芝卧在原先睡的铁床上,看见白床单上那一小块发黄的痕迹,从前的未婚少女的气息梦一样地围绕着她。芝感到怅然若失,整个世界都变得黯然神伤了。
在分居的那几天里,芝躲避着邹杰。在水泥厂的简陋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堵木板墙,她能看见邹杰的乱蓬蓬的头发。邹杰的脑袋一会儿从墙上升起来,一会儿沉下去,芝装作没看见。有一天下班后邹杰骑着车跟在她身后,从工厂一直跟到红旗照相馆门口。芝仍然装作没看见,但他在照相馆的玻璃橱窗前站了会儿,又骑上自行车走了。芝一下觉得非常失望,心里像浇了一瓢凉水。
事实上芝等着邹杰去她家,但芝对此没有把握。芝在焦躁和无聊中过了九天。第九天芝怨恨交加,她想她只能再等一天了,如果邹杰明天再不来,她永远也不会和他继续过婚姻生活。芝其实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
第十天下雨。窗外的瓢泼大雨使芝心灰意冷。芝伏在临街的窗前扫视雨中的街道,看见一辆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停在楼下,邹杰穿着雨衣跳下车,轻轻地敲门。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对着楼下喊起来,门没关,门是开着的!
邹杰带了条被子来,被子外面虽然用牛皮纸包了一层,还是被雨淋湿了。芝把被子晾到竹竿上,她说,你带被子来干什么? 邹杰说,我睡自己的被子。我不睡你们家的被子。芝说,这是为什么?邹杰有点不好意思,脚臭,怕弄脏了你家的被子。芝捂着嘴扑嘛笑了,你还挺自觉。
夜里雨仍然下着。芝难以成眠,她看着枕边的邹杰,邹杰已在梦里,他的嘴唇翕动着,下唇上长了一个水泡。芝摸了摸部杰的脸,心中突然有些后怕。如果今天邹杰不来,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邹杰的迁入使照相馆上这家人的生活改变了格局。娴把买米拖煤之类的家务交给了邹杰。这很自然,邹杰轻松地干掉了许多力气活,他不怕累。邹杰身强力壮,有着超人的充沛的精力。娴后来经常当着芝和邹杰的面夸奖邹杰能干。娴又说,我年轻的时侯怎么就碰不到这样的男人?芝有点反感娴说这类话,芝反感娴在所有男人面前的轻佻言行和举止。
有时候芝感觉到他们夫妻与娴同住一处的微妙细节,芝知道她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总是赶不走一个难以言传的幻觉,芝怀疑娴窥视他们的性生活,所以夜里芝每每要求邹杰的动作保持轻捷,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芝怀疑娴躲在门口偷听他们的动静。这种怀疑令芝感到羞愧,她没有办法向邹杰解释。
一天早晨芝被门外的响声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气窗上娴的脸一闪而逝,芝叫出了声。她的幻觉竟然被证实了。邹杰被芝的叫声惊醒,醒来看见芝脸色惨白地坐着发愣。邹杰问,你怎么啦? 芝捂着脸重新睡下来,她说,没什么,我看见了一只老鼠。
第二天芝就将气窗玻璃用报纸蒙上了。第二天芝看见母亲时心里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娴显得若无其事,她说,你们窗玻璃上有只苍蝇,我把它打死了。芝没说什么,她想,但愿真的是一只苍蝇。
芝的敏感多疑的性格导致她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好几天闷闷不乐。邹杰不知其中缘故。他说,你这人怎么情绪无常,前两天不还是挺高兴的吗?芝烦躁地说,你别管我。我们没有自己的家,我是高兴不起来的。邹杰说,是你自己要住过来的,你要不想跟你母亲过我们就回家。芝摇了摇头说,那也不是我的家,不想去。就在这儿住吧,她迟早要死,死了就安心了。
以后的夜里芝做了许多类似的梦。其中有个梦是娴站在邹杰的背后替他整衣领。这也是芝唯一敢回想的梦境。这些梦折磨着芝,芝知道一切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民谚,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老想这种无聊肮脏的事,况且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即使她不相信母亲,她也应该相信邹杰。邹杰与母亲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
后来芝想起那段时间自己古怪的心态,觉得很可笑。她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她内心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它由来已久,芝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经常被母亲反锁在屋子里,她害怕极了 。她很小的时候,有个牙科医生经常到家里来,他一来母亲就让芝到另外的房间睡觉。芝一个人在黑暗里害怕极了,她光着脚跑去母亲那儿敲门,门始终不开。芝只能哭泣着回到黑暗中,她真的害怕极了。后来芝想起这些往事,她又把一切归咎于对母亲的忌恨与恐惧。芝如果有了办法,她是决计要离开母亲的,可惜她没有办法。芝同时又是个孤僻而脆弱的女人。
一九五/^年,芝作为水泥厂的年轻女技术员投身于火热的大跃进运动。芝的纤瘦的穿着蓝布工装的身影在水泥厂工地非常引人注目。她参与了白水泥的试制生产,因之得到了一枚劳动奖章。芝很珍惜这枚奖章,她把奖章放在她的绿丝绒首饰盒里。盒子里还装着一条赤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那是她结婚后娴给她的全部嫁妆。
有一天芝正想出门被母亲娴喊住了。娴刚拔了一颗牙,她从嘴里掏出一个沾血的棉花团,对芝说,你还记得黄叔叔吗?他是个牙科医生,你小时候他经常给你吃巧克力的。
芝说,怎么不记得?他一来你就让我一个人睡。
我前天去口腔医院碰见他了,他还在当医生,就是他给我拔的牙,一点也不疼。
芝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黄医生还是那样风流倜傥,头发一丝也不白,腰板直直的,他妻子去年得败血症死了。
芝明白了母亲的潜台词,她不耐烦地说,你想嫁给他就嫁好了,我不管,我要去上班了。
等等,让我把话说明白了。娴又拉住了芝,她说,黄医生现在住宿舍,他要是来的话,你和邹杰就要出去了。
芝恍然大悟,愤怒和仇恨噬咬着她的心。芝咬着牙对娴说,他什么时候进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你别以为我们想赖在这儿。
以后的几天里芝和娴没有说过一句话。芝把这事瞒着邹杰,否则邹杰立刻就要回他的那间黑屋子去了。芝只有在厕所间里暗自啜泣。她痛恨自己生在这个阴冷的家庭里,她想也许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
正当为今后的落脚点犯愁时,事情有了变化。娴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大骂黄医生是个色鬼,又骂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色鬼,没有一个好东西。芝冷冷地说,到底怎么了?娴控制不住她的激愤情绪,尖声说,他跟一个护士勾勾搭搭。芝忍不住剌了一句,那你跟他不也是勾勾搭搭吗?娴把手里的草编提包猛地砸到芝的身上,你幸灾乐祸,你们存心把我气死,气死我你们就有好曰子过了。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也不是好东西。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芝把母亲的提包挂到墙上,回过头看看她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充满厌恶,另一方面,她又庆幸母亲这场恋爱的结局,这样芝就不需要另起炉灶生活了。
芝又以全部精力投人了白水泥的试制生产。后来,跃进牌白 水泥投产了。投产那天市里和部里的领导来剪了彩,最后和技术人员合影留念。后来那张照片登在《解放日报》的头版头条。芝也在照片上,她站在人群的左侧,手捧一束鲜花。芝拍照时不喜欢笑,即使是这样的欢庆场面,芝看上去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芝和邹杰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孕。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们的性生活是正常的。芝对这种事没有太多的激情,但她也不想采用任何避孕手段,她的潜意识里是希望有个小孩的。她发现邹杰很喜欢孩子。在某次平淡的房事后,芝问邹杰,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邹杰说,女孩。你呢?芝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要女孩,我想要个男孩。邹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封建意识,新社会男女平等了,男女都一样。芝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想法一时也说不清楚。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没有。你懂吗?
芝有一天绝望地把邹杰推开,她望着天花板说,算了,也许我们中间谁有问题,我们应该去医院检査一下。邹杰说,不会的,再说我们又不光是为了生孩子。芝哑着嗓子说,我只对孩子感兴趣。邹杰看着芝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很沮丧,他突然意识到芝是应付他的,芝的目的只是为了孩子。如果这样,我不成了一匹种马吗?邹杰想着,他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和污辱,他的旺盛的性欲因之被抑制了,以后的几夜邹杰一上床就自顾呼呼大睡。
一九五九年的一个休息日,邹杰陪着芝去了医院。他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突然听见芝在诊疗室里哭起来。邹杰猜到了什么,他一下感到体内变得空空荡荡,伴随着一种深深的凉意。芝从里面出来时泣不成声,她目光呆滞地看着邹杰,什么叫输卵管阻塞?我为什么这样苦,谁都能生育,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权利? 邹杰扶着芝朝医院外面走,芝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芝继续哭泣着说,如果我有孩子,我会对他好,我不会让他受一点苦,老天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个孩子?
从医院回来后芝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几天沉闷伤心的日子过去,芝开始镇定下来。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憔悴的脸,她的脸由于过多的哭泣变得浮肿起来。芝抓过一把梳子梳着头发,对邹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邹杰说。
你考虑过离婚吗?芝沙沙地梳着头发,她说,你要是想离婚,我同意。我不愿意担上绝后的恶名。
别胡说了。邹杰很厌烦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事业第一,家庭第二,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现在这样想,时间一长就不同了。芝说,你总不能一辈子跟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没办法。邹杰叹了口气,你老是自己折磨自己。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一切都会变的,只有人的命运不会改变。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头发,她说,我母亲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承担她的悲剧命运,我恨透了她。我是一个私生女,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注定享受不到别人的幸福和权利。谁都能生育,我却不会生育,这是我的错吗?
芝那天说了很多。邹杰不耐烦地听着,他觉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倾向,但他忽视了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倾向。芝对生活感到了某种彻底的绝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一九五九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芝躲到厕所间吞下了半瓶安眠药,然后她安然地回到床上躺在邹杰身边。芝准备就此告别世界。在厕所间的墙上她用圆珠笔写了给邹杰的遗书:邹杰,别忘了付给母亲这月生活费五十元。我是爱你的。
早晨邹杰醒来时发现芝还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动不动。邹杰想等一会再叫醒她。他去上厕所,看见了墙上那行字后猛地醒悟到了什么。邹杰去敲娴的房门,他失声大叫,快起床,芝寻短见了。娴在里面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寻死?要寻死的是我,不会是她。邹杰知道娴不相信,他就把芝从床上抱起来往楼下跑。在清晨的大街上,邹杰抱着芝挡住了一辆送豆制品的三轮车。车主说,这女的怎么啦?邹杰又急又恨地说,她活腻了。车主又说,那这车豆制品怎么办?邹杰愤怒地说,人比豆制品值钱!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鸡百叶上一放,推开车主就骑上车往医院去了。
芝在灌肠后仍然睡了二天二夜。邹杰和娴轮流看护她。芝在第三天的薄暮时分醒来,看见邹杰伏在她的脚边睡着了。她伸出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眼睛看着病室的窗外。窗外的石榴树上有一只小鸟跳上跳下的,芝依稀觉得她的灵魂和小鸟一样在外面流浪着,跳上跳下的。
你先别跟我说什么。芝对邹杰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束康乃馨。如果买来了,我就不会死,如果街上没有康乃馨,证明我没有权利生活下去,我还会走这条路的。
邹杰跑遍了半个城市,买回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推开病室的门,看见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之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
你把花插在药瓶里吧。芝轻声地说。
芝,你到底为什么?邹杰一边插花一边生气地说。
不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你怎么能把生命当作儿戏呢?
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对我的爱一天天淡下去,最后没有爱了,说不定会恨我。我害怕的就是这些,芝侧过脸看着窗外,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一九五九年,邹杰发现妻子芝的行为越来越古怪病态。芝终曰精神涣散,唯一的精力都用在对邹杰的严密控制上。芝不允许邹杰和年轻女性说话,她对邹杰的任何单独活动都表示忧虑和紧张。有一次他发现芝在检视他换下来的内裤,这种卑琐的举动使邹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医生认为芝患了忧郁症。邹杰不理解这种疾病的含义,他问医生,如果我们领养个孩子,她的病会不会好起来?医生对此不置可否,但他认为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到了年底,邹杰去儿童福利院抱领了一个弃婴。他想遵从芝一贯的意愿抱个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弃婴都是女孩,没有男孩。邹杰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他没有办法,最后抱回家的还是一个女婴。
邹杰给女婴取名为箫。他认为箫是一种有苦难言的乐器,就这样邹杰做了父亲,其实是箫的养父。
芝做了箫的母亲。她对箫的性别始终怀有不满的情绪。
娴做了箫的外祖母。娴说,就当养只波斯猫吧。
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们来到楼下的红旗照相馆,请熟识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全家福。摄影师让他们都要笑,邹杰和娴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怀抱婴儿笑得略显茫然。后来这张合家欢就陈列在红旗照相馆的橱窗里,过路的行人都会朝它多看一眼,这是一九五九年冬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