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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已在深宫之中。
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被贬为华州刺史的内幕鲜为人知,那个年轻的军官因为他的官爵和乳名都与武字沾边遭受了灭顶之灾,太宗把他想象为《秘记》中预言的女王武氏,这让许多熟详内情的人感到奇怪。那些人在几十年后仍然提到李君羡是一个枉死的冤魂,神明的太宗皇帝也常有百密一疏的错误。
媚娘在内文学馆的书案前听说了李君羡被冠以谋反罪处死的消息。这个消息使她错愕,她与李君羡素未谋面,她不知道区区华州刺史何以谋反,是才人徐惠告诉她李君羡就是宫里坊间所传说的篡朝者。媚娘记得她当时对徐才人莞尔一笑,粗卑小吏何足挂齿,不过是谁的替罪羊罢了。
李君羡是谁的替罪羊?其实才人武照对此只是一知半解。才人武照年方二九,在掖庭空地的秋千架上,在内文学馆的诵读声中,她的眼神飘忽迷离。而在两仪殿或甘露殿的丹墀金銮前,才人武照侍候天子的姿态典雅熟稔,一丝不苟,太宗日见疲惫的目光偶尔掠过她的手她的身体,太宗知道她是武姓之女,但是围绕身边的红粉鬓影常常是太宗所忽略的人群,他从未想到被诛杀的李君羡只是这个深宫怨女的替罪羊。
柔弱的熟读诗书的才人徐惠曾与媚娘毗邻而居,但是两年以后徐才人就迁往嫔妃们的另宫别院了,天子之宠使徐才人得以越级升至婕妤之位。也使掖庭宫剩余的八名才人感到妒嫉和失落。
徐惠搬迁的那天媚娘在永巷里与她执手话别,但是转身之间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媚娘于是以绢掩面匆匆地从徐惠身边跑回自己的屋子。徐惠惊异于武才人那天的种种失态,她看见武才人踉踉跄跄地在永巷奔跑,听见她关门的巨响和门后爆发的裂帛般的哭泣。
几天后婕妤徐惠与才人武照在两仪殿下再次相遇,徐惠发现媚娘已经复归平静,媚娘双颊上的红晕和朱唇边骄矜的微笑使她看上去判若两人。
在那里过得好吗?媚娘问。
也没什么好坏之分,只是多了几个秋千架,多了几个小太监侍候。徐惠说。
除此之外你祈望什么吗?媚娘又问。
徐惠说,我已经是幸蒙天子大恩,还敢祈望什么呢?
你还有祈望,以后你会祈望贵妃之位和皇后之冕。媚娘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婕妤徐惠,她的娓娓而谈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漠而生硬,媚娘说,或许你会走运,但是我担心你的薄命之运无法承纳天子的宠爱。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六年以后香消玉殒,坠入黄泉。
婕妤徐惠面对媚娘的语言之箭不便发作,她从媚娘的微笑中读到了超越嫉妒的内容,那种内容使徐惠惶惑不安,苍白的脸色更其苍白,婕妤徐惠从此不再与才人武照交往。当然这只是发生在宫人之间的一段小插曲罢了。
太宗征战高句丽失败而归,这似乎是他健康的体魄急剧衰落的诱因。太宗患了赤痢之疾,病情时好时坏,御医们建议天子移驾至终南山上的翠微宫,他们认为山上清新的空气和阳光对天子的劳疾会有所裨益。
媚娘也随着侍奉天子的浩荡人马从皇城移往翠微宫,她记得那天黯淡绝望的心情,驶往终南山的车辇在她看来充满了丧葬的气息,太宗皇帝无疑是好景不长了,一旦天子驾崩,她作为受过宠幸的宫女将被逐出宫外,在尼庵草庐里守护天子之灵,寒灯青烟之下了却余生?媚娘想到渺茫的前景不寒而栗。初夏的骄阳照耀着终南山的树木和谷地,杂色野花沿着山路铺向远处,媚娘枯坐在车辇之上,无心观赏宫外风景,当群山深处响起一阵接驾钟声时,她回眸远眺山下太极宫的红墙翠檐,远眺她居住多年的掖庭别院,也许她再也回不到那个地方去了。
那时候太子承乾与魏王泰激烈的东宫大战已经以两败俱伤的结果收场,太宗立晋王治为太子。这是贞观年间妇孺皆知的宫廷大事,应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民谚,而大唐宗室著名的悲剧人物李治就是以太子之位登上了一座黑暗的历史舞台。
媚娘初见太子治是在马球场边,那时候太子治是文弱的少年晋王。由善骑的宫女和宦官组成的马球比赛一直是王公贵族们所酷爱的消遣娱乐。在白衣白裤的宫女球手中武才人引人注目,人们不知道她精湛的骑术和娴熟的球艺习自何处。马蹄声、击球声和观赏者的喝彩声使武才人年轻美丽的脸上流光溢彩,少年晋王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媚娘。媚娘记得她策马追球时晋王治收走了那只木球,晋王治的笑容快乐而纯洁,接住我的球,晋王治大声喊着把木球甩过来,媚娘下意识地伸出手,恰恰把木球紧紧地握在手中。
武才人握住了晋王治甩过来的木球,一代孽缘的玄机最初就蛰伏在那只黑色的木球里。后来当他们在翠微宫再次相遇时,话题仍然围绕着马球,太子治指着武才人说,我认识你,你的马球之技不让须眉,那天你竟然接住了我的空球,武才人则双颊飞红,跪地而答,不是奴婢球艺高强,是太子殿下的球不敢脱手。
御医们云集于翠微宫,空气中飘溢着古怪难闻的煎药气味,而在天子寝宫的扶风殿里,波斯进贡的安息香片遮盖着天子身上散发的腥臭。死神已经逼近了病榻上那个一代英豪,而阶前帘后的许多宫女想到天子驾崩后她们弃履般的命运,无不黯然神伤。
太子治终日守护在太宗的病榻旁,他的忠孝之心是宫女们眼中的事实。宫女们忧郁的目光都集结在这位未来的天子身上,看着他给病中的太宗喂药、揩汗,甚至用嘴吸除太宗喉咙间滑动的痰液,其实许多宫女在那段非常时刻想博得太子治的青睐,期望从他身上捞到一棵救命稻草,但是太子治在父亲病榻前悲伤无度,对扶风殿里的美女视若无睹。没有人知道武才人已经先行一步,没有人能想象太子治的柔肠闲情已经在厕所里被武才人挥霍一空,那就像昙花的花期稍纵即逝却是夺人心魄的。
宫廷情缘不过是一把锁和一把钥匙而已,太子治假如是锁,武才人就是那把钥匙了。
就像昔日的汉武帝与卫后一样,太子治和武才人在溢满麝香轻烟的厕所里初试云雨。年轻而温情的太子治无法抵御武才人的红唇玉手,炽热的情欲在炽热的性爱方式中如火如荼,它使太子治忘却了病榻上的父亲和天伦纲常,他惊叹武才人如此轻易快捷地使他得到那种灵魂出窍的快乐。武才人跪在太子治的膝前,武才人为太子洗手准备的丝帛金盆放在地上,盆里竟然没有一滴水。
太子治从此对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弥留于翠微宫的太宗召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到榻边遗诏托孤,在宫外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鸦群突然安静了,后来鸦群飞走了,但含风殿里响起了御医们惊恐的叫声,皇上驾崩。
媚娘端着一壶茶水,那个报丧的叫声像惊雷闪电打在她手上,铜壶砰然落地。在翠微宫里媚娘是第一个嚎啕痛哭的宫女,然后宫女的哭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完全覆盖了来自太宗灵床边的男人们的哭声。没有人制止宫女们借题发挥的哀嚎之声,含风殿上下一片忙乱,宫女们恰好可以纵情宣泄所有的悲伤和怨气,为了每一种黑暗的残花余生,为了每一桩未竟未了的心愿,为了对死者的爱或者恨。
泪眼蒙昽中媚娘不忘将目光投向太子治,太子治悲伤过度几近昏厥,御医们在他的额前敷了一种淡绿色的药汁,媚娘看见几个宦官半架半扶着太子治往侧殿走,太子治苍白而虚弱,他的目光扫过媚娘只是空洞的一瞥,这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与太子治眉目传情,但她忽然意识到厕所里的情事也许将成为一夕春梦,即将登基的新天子也许很快会把她遗忘。
太宗驾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气忽阴忽晴,骠骑兵的壮观马队在太子治的率领下离开终南山,护送天子灵柩回长安。媚娘和一群宫女站在凉亭里目送那支人马渐渐远去,黑漆鎏金的灵柩已经变成一个黑点,而太子治单薄的身影也湮没在一片黄烟之中,满脸凄色的媚娘,她无缘与新天子再说一句话再添一分情了。
山下还有十余辆简陋的光板马车,那些马车将把翠微宫里的宫女分别送往皇城掖庭或者长安的尼庵。重返掖庭宫的是那些从未受幸的宫女,而那些曾经被宦官抱上天子龙床的宫女在凉亭里哭成一团,她们已经知道马车将把她们送往感业寺了此残生。
采女刘氏就是在走向马车时突然发狂的,媚娘看见她突然扔下手里的包裹,朝谷地里狂奔而去,宫吏们立刻策马赶去。宫吏们在树林间追采女刘氏的场面令所有宫女们伫足凝望,媚娘看见宫吏们的四方马阵轻易地围住了那个疯狂的宫女,刘氏绝望的叫声听来撕心裂胆,我不去尼庵,让我回家。宫吏们的绳圈同样轻易地套住了刘氏的脖颈,刘氏的手扯拉着脖颈上的绳圈,她的喊叫仍然尖厉而凄凉,皇帝只宠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无法想象纤瘦的采女刘氏是怎样扯断脖子上的绳圈的,她只是看见刘氏在宫吏们的鞭笞声中爬行,从宫吏们的马腹下爬了出去,然后她看见刘氏像一只惊鹿朝石碑那里俯冲过去,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见刘氏的血犹如红色水花在石碑上溅落,映红了终南山阴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