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连锁集团
塔镇盛产桂花,一些在桂花树下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掌握了与桂花交谈的诀窍,比如我本人。这事别人都不相信,不相信也罢,我现在不谈什么桂花,说的是一台装满桂花的手扶拖拉机的事,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将这台手扶拖拉机弄到池塘里去了。
手扶拖拉机的车斗里装满了金色的桂花,它绕着松树塘转了好几个圈,一看就是晕头转向了。拖拉机手汗流浃背,对着秋天的太阳抓耳挠腮的,迷路的人总是这副愚蠢的样子。他迷路了。拖拉机手欠着身子看池塘,这有什么用?池塘从来不说话。我就站在路边,等着他来问路,可是他把我当成了一棵树,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哑巴。后来他看到我了,拖拉机突突地向我冲过来,那人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问我,小孩,香料厂往哪儿走?但是他问得太迟了。我决定要让他付出代价。我指着香料厂相反的方向,退回去,从池塘那边的小路绕出去,一会儿就到了!那是好多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就在松树塘边,我看着运桂花的拖拉机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前进,心怦怦跳着,我预感到谎言总会产生什么后果。果然,就在松树塘边,我看见拖拉机手突然惊叫了一声,那辆拖拉机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它先是跳起来,发出一种尖利的嘶鸣,然后便笨重地歪倒在池塘里了。我看见拖拉机手从池塘里仓皇地爬到岸上,这不算什么,更加令人难忘的场面是那些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桂花,那些金黄色的桂花漂浮在水面上,全部复活了,它们以惊人的秩序和速度组成了花环的形状,山峰的形状,还有螺旋的形状,看上去美丽而大方。我听见那些桂花游泳划水的声音,而且它们在向我欢呼:干得好!干得好!
我当时是在放学的路上。我记得拖拉机手跪在池塘边,他的头发、衣领以及膝盖都在滴水。他咒骂着,用手在额角上抹了一下,然后他注意到我仍然守在树下,我看见他向我张开右手手掌,就像一个悲哀的魔术师,他亮出了一只血红色的手掌。必须承认我是被那只手吓着了,所以我拔腿便跑。我慌慌张张地绕过松树塘向镇上跑去,我没有来得及向后面望上一眼。如果我发现我的堂兄曹建立正在向拖拉机手走近,我就会多一个心眼,对于拖拉机事件我将准备好一套说辞,来摆脱我的干系。可我的后背上就是没长眼睛,我没看见曹建立,谁能想到这个疏忽导致了我和曹建立多少年的不平等关系!后来在我们镇上,人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不诚实的说谎成癖的孩子,我把一辆手扶拖拉机骗到松树塘里去了。而一提起曹建立这个名字我便百感交集,曹建立是个多么好的孩子,他把受伤的拖拉机手带到了镇上的卫生院,然后他怒气冲冲地赶到我家门口,当众揭露了我在松树塘边的恶行。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曹建立使用的那些并不恰当的措辞,他说我是骗子,说我是条害人虫,说我给塔镇的人脸上抹黑,这也就罢了,他还说我祸国殃民,这就让我觉得他是乱扣大帽子了。所以我当时就气急败坏,冲上去咬下了他的一片耳朵——当然,曹建立缺了四分之一的耳朵日后成为我一生的罪证,让我感到无法摆脱的羞耻。
开宗明义,我感到羞耻。许多年以来我一直感到羞耻,我一张嘴就说谎,我管不了自己的嘴巴。塔镇的乡亲们评论我说,那孩子聪明,就是没把聪明用到正道上去。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谎?你欺骗了人家,自己得到了什么好处?你有好处吗?自松树塘事件发生以后多少人这么谴责过我,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总是哑口无言,是呀,我得到了什么好处,有什么狗屁好处给我呢?就像拖拉机里的新鲜桂花覆倒在池塘里,只有池塘里的鱼儿得到了实惠,我又不能把那些湿桂花吃到肚子里去,我不是很愚蠢吗?我每次说谎以后,都能意识到自己这种绝望可笑的处境,所以我面对那些责问者时抓耳挠腮,眼神躲躲闪闪,心里则暗自期望某个奇迹的发生,让这些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人舌头闪了吧,别让他们喷着唾沫星子来骂我,救救我,让这些人变成个哑巴吧。我的堂兄曹建立,他羞辱我的口气比毛主席的口气还大。毛主席还提倡治病救人呢,他却说我如果改了说谎的毛病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现在我还时常想起在塔镇的一个屈辱的日子,想起曹建立和另外一些同学围着我,他们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子上,说,你为什么要造谣,为什么说姚老师生了一个怪胎?人家的小宝宝那么可爱,那么健康,怎么就是怪胎了?你说,你说呀,姚老师对你那么好,那么耐心,你凭什么造她的谣言?我记得那次我差点哭了出来,并不是出于忏悔之情,是一种无法申辩的痛苦让我热泪满面。我看见产后发胖的姚老师站在走廊上,身披一件桃红色的毛衣,她的白皙而丰润的脸上也满是泪痕,这个伤心过度的数学教师一定在后悔她对我曾经付出的爱,她预言我以后在数学领域会成为像陈景润一样的大人物,她还在课堂上劝告别的同学,不要抓住我的一些缺点不放,看人要看主流和大方向。可是什么是我的主流,什么又是我的大方向呢?她一定在后悔女人盲目的仁慈和乐观了。我记得那天塔镇弥漫着桂花的清香,他们就在桂花的香味中按部就班地审问我。审问没有结果,我始终保持沉默,但终于泪流满面。他们有点疑惑,一方面我的泪水代表了某种悔过之意,另一方面我的眼神却坚如磐石。以后还造谣不造谣了?曹建立看着我,又看看走廊上的姚老师,他说,还不快去向姚老师道歉?我没有动。曹建立就推我,他说,去呀,这次对你宽大处理,以后你再造老师的谣,哼——我还是挺坐在椅子上,我就是不愿意听从曹建立的摆布,而且我的眼泪很快就干了。曹建立这种拉拉扯扯的举动不仅没有制服我,反而引起我新的冲动。我突然推开曹建立,我没有造谣!我用接近挑衅的语调向他们怒吼起来,没有就是没有,你们说我造谣有什么证据?然后我就逃走了。我跑过走廊的时候,注意到姚老师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抓住我,但我像一匹红鬃烈马一样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她没有抓住我,身上披着的毛衣却落在了地上。那是一个特殊的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我不仅说谎,而且对谎言矢口否认。塔镇的桂花因此散发出无比悲哀的香气,纷纷从树枝上摇落在地。那年秋天塔镇桂花严重歉收,我怀疑桂花也像塔镇人一样,对我充满了偏见,就连桂花也要把歉收的责任记在我的账上。
他们一直要求我重新做人,同时一丝不苟地把我的恶行记录在案。看看我从小学到中学再到供销社的档案吧,学习成绩优良,工作表现也积极,问题都出在思想品德方面。该同学(同志)——他们无一例外地指出我的致命缺点:不诚实,撒谎成癖。我记得有一个老师故作深刻,他说我愚弄了别人也愚弄了自己。我还记得当我二十岁那年离开塔镇的时候,曹建立受组织委托来为我送行。在我欢天喜地跳上开往大城市的长途汽车时,曹建立的脑袋伸进车窗,对我说,到了大城市,以前的毛病得好好改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没有别的污点,就是说谎呀。我仍然否认,我说,你他妈才说谎,我从来不说谎。曹建立这时候就把脑袋小心地转了半个圈,将他残缺的左耳朵对着我的视线,他非常狡诈地向我挤着眼睛,看看我的耳朵,他说,以后说谎的时候就想想我的耳朵,想想我为了挽救你,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为塔镇贩运和出售桂花。
改革开放在塔镇那种地方更多的是刷在供销社墙上的标语口号,这么神圣壮观的浪潮在我现在居住的大城市中才具备滚烫的温度。我在天城为塔镇贩运和出售桂花已经好多年了,不管我在塔镇的父老乡亲是否承认,我现在就代表着塔镇的桂花,甚至代表着塔镇。每年深秋季节,我在天城的环城公路上,迎接来自家乡的一年一度的桂花,几个笨头笨脑的不辨方位的塔镇司机在我的引导下,将塔镇著名的桂花一车一车地运进大城市。浓烈的桂花香再次提醒我,我的命运就是桂花,桂花就是我的命运。而我从司机们注视我的眼神中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仍然是他们关注的人物。六骗子,让我们看看你的能耐吧,六骗子,把你的聪明用在正道上吧,六骗子,用桂花的荣耀来洗清你的耻辱吧。
一个大城市需要多少桂花?这儿的化工厂、牙膏厂、食品加工厂、糖果厂、冷饮厂一年需要多少桂花?这本是桂花树自己的事务,可是桂花树没脑子,光顾生产不管销售,麻烦事都推到了我的身上。我二十岁那年开始在天城地区奔波,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桂花的塑料袋,嘴里摇晃着三寸不烂之舌——多少人的鼻子检测了塔镇桂花的香气,我问,香不香?人人都说,香,确实是香。我说,不是一般的香,是天下第一香,现在让你们免费闻,以后就轮不到你们闻了,以后特供中南海,级别低一点的中央领导都不一定能闻到!刚到天城的时候,我和桂花对这个城市都是个悬念。邻居家是一对母子,小男孩在空地上骑三轮车,年轻的母亲倚靠在墙上,一边打毛线,一边看管着小男孩。第一次小男孩问她母亲,那人是干什么的?他母亲说,是租张大爷房子的房客,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第二次小男孩问他母亲,那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很香!年轻的母亲吸紧鼻子嗅了嗅,装得见多识广的样子:桂花,那人是个卖桂花的。后来那男孩看见我就大叫一声,卖桂花的,你为什么要卖桂花呀?对一个孩子,我没什么可吹的,我就对他说,我们塔镇穷,什么都没有,就有桂花,别人都卖这卖那的,我们只能卖桂花。孩子对我难得的坦诚却不领情,你骗人,他瞪大了城里孩子常见的警惕的眼睛,说,桂花又不能玩又不能吃,没人要买你的桂花!我说,怎么没人买,我们塔镇的桂花,天下第一香呀。我就掏出一把桂花放到孩子鼻子下让他闻,没想到孩子让桂花香冲了一个大跟头,从小三轮车上摔到了地上——有人讥笑我了,说我利用一切机会为塔镇桂花做广告,我发誓这是真事。那孩子的母亲后来看见我就紧张,说,卖桂花的,你离孩子远点!
卖桂花的。这行当使我在天城的街道上显得形迹可疑,这怪不得塑料袋里的桂花,也怪不得塔镇的领导,我这一生本来也很可疑。那年头好多外地人在天城走街串巷,温州人推销他们的皮鞋,泰兴人推销他们的麻将,皖南人沿街叫卖黄山茶叶,我卖的就是塔镇的桂花,天下第一香。可是人家对天下第一香不感兴趣,泰兴人用两副麻将牌从温州小贩手上换来了一双皮鞋,我的鞋子走烂了,提着一大袋桂花找到温州人那里,那家伙竟然对我说,不换,我要桂花有什么用?桂花换皮鞋,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不去扫一堆树叶来跟我换皮鞋?你们听听这些利欲熏心的小人是怎么看待塔镇桂花的,要说屈辱,我受到的最大屈辱就是这个桂花换皮鞋的屈辱。当时我就发誓,哪怕我光着脚也不找温州鞋贩了,谁的东西更珍贵,谁说也不算,以后让商品经济来评判,以后哪怕你这温州鞋贩拿着美元来抢购塔镇桂花,休想拿走我一撮桂花末子!
打江山的日子一言难尽。创业的艰难让劳动模范去说,我懒得去说它。那些塔镇的乡亲们最想知道的还是大骗子如何将聪明用在正道上了。我在天城的生活其实也是以说谎为主,但是由于角色的变迁,你推销桂花,即使你把桂花说成是梅花或者桃花也没有人再计较,买卖就是那么简单,结果反正是两种,成交,或者不成交。你诚实没用,你说谎——也没用。刚到天城的时期我经常面对着满屋子的桂花发慌。我问这些被晒干了的香喷喷的桂花,说,怎么能把你们都卖掉?一屋子桂花齐声回答,说谎,说谎,把我们都卖光!不骗你,我确实听见了桂花的声音,我感觉到桂花对我的成见比我堂哥曹建立还要深。它们自以为了解我,逼迫我把它们都卖光,说到底是让我将功赎罪。我听懂了桂花喧闹背后的潜台词,你不是谎言专家吗,现在用你的谎言去为塔镇创造财富吧!
我是在远离了塔镇以后,才对自己的品行进行反思的。在天城,人们干什么都唯利是图,他们才不关注一个桂花推销员的品行呢,冷落一个人的谎言有时比忽略一个人的美德更加令人扫兴,我体会过这种心情。我的房东租房给我的时候,问我是不是单身,我看出他的意思是不喜欢单身汉,就说我结婚了。他说结婚了好,结过婚的比较安定。没几天,我在房东的煤气炉上煮面条的时候,房东过来与我搭讪,说,你妻子什么时候过来?过来就好了,能好好吃饭了。我脱口而出,我单身,就这么吃饭。我当然立刻回想起那个小小的谎言,我以为他会指出我说谎的事实,但是这个衣冠楚楚的退休工会干部只是抹了一下衣袖,慈祥地微笑着问我,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呀?有没有对象,要不要我在这里给你介绍一个?我也不客气,说要,要啊。结果你猜怎么样,他立刻就往厨房外面走,说他要去收衣服,介绍对象的事情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这里是大城市,与塔镇风气不同,我难以判断这城乡差别对我是福音还是不测。就拿我的房东老张来说,他的宽容与刻板同样让我措手不及。举个例子,他说他有高血压,我就即兴地编了一套谎话,让他拿一些桂花就着红糖水喝下去。结果他拿了个篮子进了我的仓库,足足装了有四五斤桂花走,他根本就不考虑我的偏方是否有科学道理。后来我发现他老伴每天用这些桂花做桂花圆子当早餐,这不去说它,几天后他来要房租,我那会儿非常拮据,关着门装睡觉。那老头,他就站在外面敲了半小时的门!是我面子上先下不去了,我对他嚷嚷道,不是告诉你迟两天缴吗,你怎么能这样敲门?这下老头恼火了,他说,我不这样敲你还在装死,没见过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话不算话,定好了今天缴房租,怎么可以言而无信!我几乎是出于惯性,对着门外说,等到后天我就有钱了,我多给你五十怎么样?老头在外面先是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是更加愤怒的敲门声,你还在骗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个骗子!乡巴佬跑到大码头来骗人,哼,你小心我去派出所,小心让公安把你铐走!
我从塔镇那样的封闭而保守的小地方来,到了大城市是准备接受别人再教育的,可我从来没遇见过老张这样的机会主义分子。你看他是怎么对待我的谎言的,事不关己他就高高挂起,可是为了一百块钱房租,听听他是怎么威胁我的!我当时就明白这些大地方人是怎么回事了,我当时就明白了,天城的这个房东,比塔镇的堂兄曹建立可恶了一百倍。
塔镇的领导决定在天城设立桂花办事处,是我到天城创业第三年的事。发展是个硬道理。科技要发展,教育要发展,第三产业要发展,桂花业当然也要发展。卖豆腐的都在天城街头挂牌了,塔镇的桂花为什么不能挂牌呢?挂牌之前我已经得知自己的职务是办事处副主任,领导正在研究,派谁来当这个正主任。我没有什么牢骚,我有自知之明。领导暗示我,让我当办事处副主任已经顶了很大的压力了,我相信他们有压力,我相信这两年我对桂花的贡献并不能改变我在塔镇人心目中的形象。他们会说,卖桂花是卖桂花,狗改不了吃屎,那家伙反正不是个好东西。
我没有想到他们派曹建立来。有一天,我正忙着粉刷办事处的简易房,看见窗外有个人的脑袋一晃一晃的。我眼尖,一下就看见了那只残缺了四分之一的耳朵,我差点就从梯子上摔下来。只有我自己了解曹建立的出现对我的打击是多么沉重,我听见曹建立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我不敢答应,只是孤立无援地看着墙角里堆放的桂花。那些桂花现在对我很有感情,它们直着嗓子叫起来,不要,不要,不要!我说,不要也得要呀,他来了。然后我看见曹建立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我听见我的桂花一齐冲着他嚷嚷起来,走开,走开,走开!我过去把桂花码放整齐,安抚了它们的反抗情绪。我说,他是主任,我是副主任,你们要尊重他。桂花又齐声反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有点不耐烦了,向它们踹了一脚,说,没有什么为什么,他诚实,我爱说谎!他是正的,我是副的!
曹建立后来告诉别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说我经常一个人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的就是我对桂花的倾诉。我的牢骚我的心事,还有我对社会的看法,我都对桂花说,反正它们不来批评我,也不来教育我,更不会向领导打小报告。反正我和曹建立弄不到一起去,你们自己想想吧,水和油怎么合作,鲜花和狗屎怎么合作?遇到这么官僚主义的行政任命,让我怎能不苦闷?我和曹建立,你让我们怎么合作!
说来奇怪,曹建立来到天城后的几天一直下雨。天上灰云笼罩,人和房子都麻木地浸泡在雨水中,汽车和自行车慌慌张张地从桂花办事处的窗前通过,这使曹建立感到城市生活沉闷无聊的一面。他就跟我说话。他说,如果下雨,你就一直坐在屋子里,不出去玩玩吗?我说,我不出去,我找一个女孩子,不,有时候找两个女孩子来,陪我说话,还陪我上——我知道曹建立会听不下去,他果然打断我的话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说到玩就是女孩呢?他用一种嫌弃的目光瞪着我,紧接着他笑起来,指着我鼻子说,又瞎编了,一个女孩不够,还两个女孩呢,嘁,狗改不了吃屎,你就是没真话可说。我说,我跟你说真话,你又不相信,有一次我找了三个女孩来,一个替我剪指甲,一个替我洗头,最漂亮的那个,陪我上——我就知道他会再次打断我,他挥手推搡了我一把,说,赶紧给我闭嘴,你他妈的说谎没个够,跟你这种人,就是没法交流!我看看外面的雨,再看看曹建立愠怒而消沉的脸色,感到一丝内疚。对曹建立,最友善的办法就是不跟他说话。可你看到了,桂花办事处就我和曹建立两个人,不跟他说话能行得通吗?想到未来与曹建立相处的日子,我忧心如焚。我闻到桂花在阴雨天里散发出异常尖锐的香气,它们在大塑料袋里向我招手示意,好像有什么锦囊妙计对我说。我就走过去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有一小撮桂花急匆匆地从塑料袋里泻出来,对我耳语道,教他说谎,教他说谎,教他说谎呀!我被我的这些桂花朋友吓了一跳,不由得回头向我堂兄曹建立看了一眼。我看见曹建立皱着眉头站在窗边,他侧着脑袋在看什么人,是一个打着雨伞走过的年轻美貌的姑娘,姑娘的身影酷似他的妻子潘丽霞吗?那个瞬间曹建立的表情也许是一生中最脆弱最浮躁的。我不得不承认桂花比我更敏锐,它们乘虚而入的建议与其说是个阴谋,不如说是一种战术。我信任桂花,于是我走到曹建立身旁,非常自然地迫使他说出生平第一个谎话,我说,是不是想家了?曹建立迟疑了一秒钟,斩钉截铁地说,不想,想家干什么?这样的谎话不够彻底,我瞥见他的化纤裤子处不正常的褶皱,于是我问他,也不想小潘?也不想女人?曹建立瞪了我一眼,抓了抓裤子,说,少跟我来这套,想她干什么?他的眼睛中掠过一丝惘然之色,这大概是一个诚实的人说谎时必然的流露。然后我期待的事情就发生了,作为一个性欲亢进的青年男子,曹建立突然说,我从来就不想女人!我看着曹建立涨得通红的脸,某种恻隐之心让我感到自己的阴谋过于残酷了,但我怎么能将别人的谎言塞回他的嘴里?说谎就是说谎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听见办事处里到处堆放的桂花在鼓掌欢呼,曹建立,说谎啦,曹建立,说谎啦!
对我堂兄曹建立的改造是个大工程,毫不夸张地说,这比管理一个占地一百亩的桂花林还有难度,但我至今否认这是一件邪恶的事情。我教他承受谎言,教他附和谎言,甚至让他亲口说谎,并不是为了我的一己之利,是为了我们塔镇,为了桂花办事处的工作更加顺利地进行。
在国营大企业百花食品厂的办公室里,我和曹建立面对的是一个老奸巨猾的供销干部老黄小姐。事先我告诉过曹建立,老黄小姐是我们的谈判对手,这个四十岁的小姐最爱听的奉承就是年轻和美丽,还有就是她的脸型酷似著名演员潘虹。但是一进办公室我就发现曹建立弄错了方向,他对老黄小姐不感兴趣,对那个无足轻重的负责打字的小黄小姐却表现了过多的殷勤。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强行把他的身体扳向老黄小姐这一边,他就勉勉强强地对人家咧嘴一笑,说,你长得很像刘晓庆呀!结果弄得老黄小姐一脸不高兴,说,谁像她呀?我知道在曹建立的心目中两位女明星是一回事,可人家老黄小姐不这么看。她后来就一直别别扭扭的,说,你们塔镇人,除了种桂花卖桂花,什么都不知道嘛。这不去说它,我在天城这几年,什么难听话都听过,不跟她女流之辈一般见识,我恼火的是曹建立在一旁的表现。我对老黄小姐说,今年塔镇桂花减产了——曹建立就插嘴说,谁说减产了?今年桂花收成比前年还好!他根本就不琢磨我的用意就来纠正我,就像他从前习惯的那样,他认为大丰收代表着塔镇的荣誉。我说,今年桂花的价格可能要提高一些——曹建立又说,提价上面还没批,你们老客户,我们互惠互利嘛。我看见老黄小姐忍不住捂着嘴笑,小黄小姐也在后面咯咯笑出声来。我怒视着曹建立,让他认识到自己的言行是多么愚蠢,可曹建立毫无惧色,他的倔强一定是来自多年来与我共处时建立起来的优势。我看见他用更愤怒的眼神盯着我,而且他还恶狠狠地启动嘴唇,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我还是听见了他固执的批评:骗子,骗子,不准骗人。我积聚多年的仇恨在一瞬间迸发出来了,我扔掉了手里的一袋桂花样品,扑上去,狠狠地打了曹建立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打傻眼了。老黄小姐和小黄小姐都是花容失色,站起来拉我的手,说,怎么打起来了,你们是搭档,怎么打起来了?曹建立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只是在脸颊上象征性地摸一下,那只手急促地捏住他的耳朵,先是左耳,然后移向右耳,最后他的手停留在左耳朵上不动了。他失神地望着我,忽然发出一种尖利的冷笑,然后我看见他向我抖动他的左耳朵,就是那只被我咬过的耳朵。这是撒手锏,他知道我对那只耳朵的恐惧。我不敢看那只耳朵,我低下头看洒在地上的那些桂花样品。我听见桂花样品在埋怨我,丢脸,丢脸,丢脸!桂花从来是公正的,这次它们指责的是我,我也不再狡辩。我把曹建立丢在那里,一个人就跑了。
无论如何这是别人嘴里的一个笑柄,从百花食品厂归来后的一个星期,我与曹建立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事对我很容易做到,我可以和满屋子的桂花说话。桂花是仁慈的,富有献身精神的,它们不堪忍受办事处里冰冷的敌对的气氛,按捺不住地劝告我,不要内讧,不要内讧。我说,不是我要内讧,是他不合作。我看见那么多桂花都掉头对曹建立说,要合作,不要内讧!曹建立却听不见,他在打长途电话,向塔镇的领导汇报桂花办事处的工作,他说工作很难开展,说我和他经营观点有分歧。我听见他用一种非常痛苦的语调问,办事处的工作应该听谁的?长途电话在这里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我能猜到塔镇的领导会说什么。这里的桂花先焦急地嚷嚷起来,共同协商!共同协商!领导果然也是让我们共同协商。曹建立的表情看上去又焦虑又惘然,他放下电话的时候咕哝道,共同协商?共同协商是听谁的?等于没说嘛。
曹建立的嘴上先是起了一个水泡,紧接着冒出葡萄似的一串。用我们塔镇的话来说,这是让火气烧出来的。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焦虑,但我就不上火就不焦虑了吗?这是非常时刻,如果我与曹建立多年来的较量是一场战争的话,现在就是淮海战役了,是诺曼底登陆的时刻了,不是他跨过我的长江,就是我登上他的诺曼底。有一天,他上街带回一瓶白酒和好多卤菜,说要和我协商工作,我知道协商对于他就是缴械投降,酒菜都是白旗。胜利的曙光使我胃口大开,我听见他说,你做买卖在行,桂花市场主要由你开创的,现在还是你做主,我协助你。我说,怎么个协助法?我说东你就说西?他尴尬地笑着说,我不说话,让你说,我就做个哑巴。我说,光做哑巴还不行,你得在一边附和,帮着说。他叹了口气,说,我懂,就是你在扯谎的时候我要帮你圆谎。我在判断他的表白具有多少诚意,他说着说着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了,以后我学乖,你就是对客户说你是毛主席的小儿子,我也不管了,我就在一边说,你就是毛岸青的弟弟。他说,以后我什么也不说,就负责给你帮腔,你说塔镇的桂花能做原子弹,我就说,已经发射成功了!我听他话越说越不顺耳,就急眼了。我反问他怎么就知道桂花不能制造原子弹,谁也没试过,怎么能证明那是扯谎?曹建立让我一下问傻了,结结巴巴地说,桂花原子弹,那你去造呀?我借着酒劲拍案而起,塔镇为什么落后,根子就在你们这些人身上!商业社会,公关技巧是门艺术,你懂不懂?如果说个谎,能把二等桂花卖特等价,你说不说谎?曹建立便嘿嘿地笑,说到办事处的业务时,他的责任心就掩盖了道德观,我知道他的弱点。我当然要利用这个弱点,我说,如果说个谎,我们办事处能多赚五万元,五万元能给塔镇办多少事?啊?让你多赚五万元,你说不说谎?曹建立诚实的禀性使他躲开了我煽动性的眼神,他嘟囔道,五万元不多,如果多交十万元,那我们办事处的贡献就大了。我抢过他的话说,十万元也不难,就看桂花是怎么推销的。曹建立眨巴着眼睛,委屈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协助你,你说怎么推销我们就怎么推销。我说光有态度还不行,得有行动。他紧张地瞪着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从今往后,收起你那一套,为了塔镇的桂花,为了这个桂花办事处,你要学习说谎,我一个人说不行,我们两个人一起说!我看见曹建立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直视我的目光像个受惊吓的孩子,我甚至发现了他眼睛里的一星泪光。他说,你在为难我,你是故意为难我。他侧过脑袋,我提防他又向我展示他的左耳,就转过脸望着窗外。我说,谁天生爱说谎?我是说谎说惯了,你现在也得说,跟我一起说,不说不行,不说就散伙!我看得出曹建立是怎么一点点地崩溃的,他的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一杯酒拿起又放下,最后他扬起脖子灌下一杯酒,说,好,我答应你,说谎!我看他眼睛里的泪光越来越亮,心中有些不忍,但我想斩草要除根,于是我说,记住,不是为我说谎,是为了塔镇!他慢慢点头说,对,为了塔镇,我们要齐心协力。我说,齐心协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关键是统一认识。他听我说得机巧,脑袋又向我凑近了。我正好看见他的左耳,这使我的气焰收敛了好多,我就看着办事处堆放的那些桂花,换了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比如就说扯谎这事,我说,现在我们一定要统一认识,桂花能卖掉,能卖好价钱,什么话都是真话,桂花卖不掉,什么话都是谎话!我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就意识到我是真的胜利了。曹建立悲哀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团炽热的火花,然后他就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叫一声,说得好,这下总算把我说明白了!我们,他妈的,为了塔镇,为了桂花,说谎,说谎,他妈的,就要说谎!
那是多么神奇的夜晚呀,连桂花都在为我和曹建立的结盟欢呼叫好,它们让我们干杯,我们干了好多杯。感谢桂花办事处,感谢塔镇的领导,感谢桂花,感谢桂花市场,他们让我和曹建立团结起来了,一个划时代的夜晚!我的眼睛后来湿润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眼泪为什么而流,我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流泪。这个夜晚,我依稀看见了多年前在松树塘迷路的拖拉机,看见我和曹建立一起打捞着池塘里漂浮的桂花。醉意蒙眬中,我听见周围响起一片鼓掌声,有个庄重而热情的声音在我们耳边不停地回荡着:精诚合作,共创未来!未来!来!
桂花办事处处理与桂花有关的业务,这个城市市场上出售的许多食品与我们有关。桂花圆子、桂花年糕、桂花糖、桂花饼、桂花藕粉都吃到人们肚子里去了。如此消亡的塔镇桂花算是幸运的,最不走运的是那些被提炼成香料混在香皂、牙膏和花露水中的桂花,它们只是被制造成一种香气,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轻描淡写地一闪而过。我与桂花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我能听见被一袋一袋出售的桂花的抱怨,它们在抱怨塔镇发展桂花业的盲目和失控,他们大批地开垦桂花园,却等不及漫长的花期,他们现在学会了使用各种农药化肥让一棵幼小的桂花树提前开花。于是我看见了那些早熟的奇形怪状的桂花,它们看上去像金色的塑料碎片,或者像纸屑,手指一捻就碎了,竟然没有韧性。塔镇桂花的香气闻起来也非常勉强,我说,你们怎么啦?桂花就一齐向我控诉,去问他们,去问他们!我怜惜桂花,抓起一把桂花问,你们怎么湿漉漉的?怎么晒不干呢?那些桂花就说,我们天天感冒,打喷嚏!我说,怎么会感冒打喷嚏呢?桂花就嚷嚷起来,让农药熏的,让农药熏的!我放下那些病歪歪的桂花,又抓起一把细碎的等外品桂花,说,你们怎么忸忸怩怩不肯长大呢?等外品不值钱呀。那些桂花就冤屈地叫喊起来,不是我们没长大,野蛮操作,是野蛮操作呀!我还在桂花末里找到了许多桂花叶子,我问那些桂花叶子怎么混进来的。桂花叶子更加冤枉,它们为自己申辩说,是机器把我们扫进来的,我们愿意留在树上,是机器摘花乱摘一气呀。
我能与桂花交谈,所以我最早意识到塔镇桂花出了问题。我尽量抚慰受到粗暴待遇的桂花,并且直言相告,它们必须忍辱负重,为塔镇的经济腾飞献出一切。桂花们心里有气,齐声责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其实也不能解答这个疑问,被逼急了就出口伤人了,谁让你们是桂花,是桂花就是这个命!我看那些桂花犟头犟脑不服气的样子,忍不住一语道破天机,别以为你们是天下第一香就骄傲了翘尾巴了,那也是被我们炒作炒出来的,塔镇桂花怎么啦,能卖的都得卖,不能卖的想方设法也要卖!
我向曹建立反映了桂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反映塔镇新兴的桂花业从业人员的问题。但曹建立那会儿被繁荣的桂花市场冲昏了头脑,他对我说,顾不上这么多小问题了,我们要开拓北京市场,我们要开拓上海市场,还有广州市场,上面还要筹备桂花连锁集团呢!
那是曹建立在桂花办事处最辉煌的时期。现在我想起他穿着杉杉牌西服,夹着鳄鱼皮公务包出入在天城的食品企业和酒楼歌厅的情景仍然百感交集。古人所说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就是我与曹建立的关系。他是桂花大王。桂花大王,起初这是我与他一起出去谈生意时的口径。我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桂花大王。后来他把这个称号印在了自己的名片上,曹建立后来被我改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名片就是一个举例说明。
曹建立疯狂的言行我其实早注意到了。最初他的谎言是根据我的思路和口味编造的。比如他告诉我们的客户,他刚刚从南非归来,与南非的香水制造商共同开发系列桂花香水,说他顺便去拜访了著名民权领袖曼德拉。别人问他,你去拜访他干什么?谈桂花吗?他的回答也沿用了我的风格,说,是呀,是谈桂花,我们想让他为桂花香水做广告。平心而论,这样的谎言是有利于桂花办事处的业务的。但人在说谎这事上的潜能也是不可估量的,曹建立后来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没有意义。我记得有一次和一个来自浙江的香精业务员谈着生意,谈得好好的,他突然告诉对方,明天不能回浙江,明天浙江闹地震。那个年轻的业务员瞪大眼睛说,骗我吧,你怎么知道明天浙江要地震?电台说的?报纸说的?曹建立挥了挥手说,电台没说,报纸也没说,是我曹建立说的,等着吧,明天浙江地震,七点五级地震。我惊讶于曹建立说谎的不计后果,事后我问他为什么要扯这种谎。他一时语塞,承认自己没必要说这种谎话,但他又强调自己的身不由己,说,我忍不住呀,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想骗他!
我造就了一个比我更疯狂的骗子,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为曹建立是一辆红色拖拉机,我是那个拖拉机手,我以为我能驾驭他,但后来我就失望了,他竟然骗到我的头上来了。他告诉我,我一直喜欢的一个香港武打明星娶了一个泰国人妖做老婆,我不相信,他就要跟我赌一千元钱。你不相信他他就下一千元赌注,这是曹建立最常用的伎俩。别人往往被他吓倒,我可不会上他的当,后来证明那武打明星娶的是一个息影的女明星,人家根本不是人妖,白纸黑字的消息登在报纸上。我拿着报纸去找他,他却把打赌的事赖了个干干净净。一千块钱是小事,拿不到我也不计较了,我不能原谅的是关于他妻兄的谎话。他告诉我他妻兄在广东混得很好,负责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能弄到这家公司的原始股股票。我那会儿也是让社会上的股票热冲昏了头脑,又觉得曹建立骗谁也不能骗我,我交给他五万元,差不多是我所有的积蓄了——说这事也是丢我自己的脸,塔镇的乡亲们会说,六骗子让曹建立骗了,那太阳真是会从西边出来了!我没脸说这事,就是想说曹建立当时接钱的手,想起那只手我就追悔莫及,曹建立抓钱的手一直在颤抖,我还说,你抖什么?投资就要花血本!他问了我一句,吃饭的钱你还有吧?我当时觉察到曹建立有点异样,但我和塔镇乡亲犯了同样的毛病,学会了用发展的眼光看待社会,却没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曹建立。他是曹建立,我是六骗子,打死我我也不信,曹建立,我的堂兄曹建立,骗到东,骗到西,最后骗到了我的头上!
一切都是有预兆的。起初我注意到塔镇桂花对曹建立的仁慈的挽救,曹建立出门去找那个欧阳小姐时,塔镇的桂花一起行动起来,它们搬动自己轻盈的身体,挡住办事处的出口,它们对曹建立喊,堕落,堕落,堕落。曹建立听不懂桂花的劝阻,而且还不领情,他总是飞起一脚把桂花袋子踢向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骂讨厌的桂花也跟他对着干,怎么总是来挡他的道?曹建立一走,我就听见桂花掉过头来齐声谴责我,教唆犯,无耻,教唆犯,无耻!我知道自己错了,却不能为自己辩护,我面红耳赤地把桂花分门别类地重新放好。桂花又冲我叫起来,救救他,救救他!我被桂花们嚷得心烦意乱,我去救他,谁来救我?我这么大叫了一声,办事处里的所有桂花都安静下来了,或许它们最清楚,我也是需要救赎的。桂花安静下来,我突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被我骗进松树塘的那台手扶拖拉机,想起拖拉机坠水时溅起的那一大片水花,还有那些新鲜的金色的桂花是如何覆倒在水面上的。我想电视主持人常说的开场白,什么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不是卖弄嘴皮子,说得很有道理呀。那天下午,我仿佛回到了松树塘边,我看见曹建立驾驶着那台手扶拖拉机迷失在池塘边的泥泞路上,可是你们也都看到了,他没有来问我,去香精厂怎么走?即使他来问我,我也不能给他指路了,这绝不是推托,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去香精厂的路怎么走?
桂花大王曹建立堕落为一个诈骗犯的故事曾经上了天城的各家报纸。这事恰好发生在塔镇的桂花连锁集团挂牌开张的前夕。天城是个大码头,人们要关心的国际国内大事多如牛毛,他们遗漏曹建立的故事非常自然,但是在塔镇,连小学校里的孩子也在谈论曹建立的故事,说他让天城的一个歌厅小姐毁了前途,毁了一生。塔镇淳朴的民风使人们一遍遍地回忆曹建立孩提时代以及青少年时代的优秀事迹,他们无法承受曹建立的噩梦般的结局。老人们说,天城去不得,去不得呀!曹建立以前在镇上的同事为他扼腕叹息之余,也互相调侃,说,小姐碰不得呀!而塔镇的领导看问题深入一些,他们对我这样的外地办事人员援引曹建立的事例说,骗了两百万!骗个十万八万的我们还能挽救他,可他骗了两百万,你们这些同志都要吸取教训,金钱贪不得呀!那段时间我心神不宁。我害怕这些塔镇人问我一个最抽象也最简单的问题,曹建立,那么老实那么本分的一个人,怎么几年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大骗子?好在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桂花连锁集团的开业大典上去了。
还是桂花帮忙,曹建立收审了,没我什么事。我忙着张罗连锁集团的筹备工作,是筹备组的干事,这次连副职都不是。我有思想准备,连锁了嘛,连锁集团从办事处的副科级一下上升到正处,处级干部名单当然也没我什么事。开业大典很热闹,来了一个负责乡镇工业的副省长,虽然只是剪个彩,但是剪彩的照片被拍下来,可以永久陈列,来了一个人大副主任,一个政协副主席,是省级的,还来了两个副市长,当然是市级。来宾都讲了话,鼓励了塔镇的外向型经济,也赞扬了塔镇人的开拓精神,所有的讲话都录音了,以后要否定不是那么容易。我手捧一只花篮,花篮里装满了塔镇的丹桂花。领导让我捧桂花是极富意味的,他们说,你来捧桂花,这不是普通的桂花,这是塔镇的事业呀。我又不是笨蛋,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的安慰。他们没有提拔我当桂花连锁集团的经理,甚至副经理也没有考虑我,只安排我当市场部主任,他们以为我情绪不高与官位有关。我承认我是在闹情绪,但我乐意接受捧桂花花篮的光荣。我就捧着一篮桂花站在大太阳底下,看着排成一行的来宾,手忙脚乱的新闻记者,还有一些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市民。我没有想到在这种场合下篮子里的桂花会对我如此绝情,它们不依不饶地谴责我、抨击我。有的抓住曹建立的事不放,骂我是教唆犯、刽子手,有的桂花在这么喜气的场合居然喊出了救救曹建立的口号。我抖了抖花篮,警告篮子里的桂花不要胡来,破坏了好不容易组织好的庆典。可是没想到那些桂花越加愤怒了,它们开始用更猛烈的炮火对着我,骂我是小爬虫,骂我心理变态,骂我是马屁精、变色龙,骂我是市侩、官迷、利己主义者,骂就骂了,最近我反正让桂花骂惯了,它们还要从篮子里跳出来,你能想象到这些塔镇桂花的火爆脾气吗?在这个以桂花为主题的庆典上,它们竟然要跳起来抗议!你想想我怎么能让它们跳出篮子,我就尽力用两只手按住篮子里的桂花,不让它们跳,不让它们抗议。然后我就觉得手上被咬了,我被桂花咬了。我这么说你不会相信,但我的两只手掌确实被桂花咬得够呛。在这种情况下,我才慌忙把花篮交给旁边的礼仪小姐。塔镇的领导后来批判我闹情绪闹得不是时候,这种批判与事实不符,我拒绝接受,也不会解释,我知道那些人从来没有见识过会咬人的桂花。
大约是桂花连锁集团成立后的第二个星期,有个女人带着孩子来到了我们租用的招待所,橘红色西装和白色旅游鞋泄漏了女人的乡镇背景。接待小姐不理睬她,那个女人在一阵东张西望之后,突然变得非常焦灼。她大声地呼叫着我的乳名,狗剩,狗剩,你在哪里?我知道是塔镇来人了,走出去一看,就看见了潘丽霞,还有他们的儿子。潘丽霞是谁?曹建立的妻子,我的堂嫂。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不知怎么的,看见她我就觉得像是有一块砖头劈脸向我飞来了。
如果丑陋的女人嫉妒另外一些女人的美貌,不要诅咒女人,去诅咒她丈夫吧,诅咒她丈夫贪污腐化,诈骗受贿,诅咒她丈夫锒铛入狱。如果那个女人深爱她的丈夫,她的美貌就会自动消失,她会变得憔悴不堪,尽管脸上平添几分人间沧桑,可这东西对于一个女人的风韵来说是无所裨益的。我在天城看见的堂嫂潘丽霞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叫了她一声嫂子,我以前在塔镇一直叫她嫂子,她不怎么爱搭理我,但这次不同了,她像一块砖头向我飞来,不是为了报复,是为了握我的手。她像一个妇联干部一样和我握手,但红肿的眼睛却在向我求援。我并不吃惊,她不向我求援向谁求援呢?可是我多年来习惯了她对我的冷眼,她对我如此信任让我很不习惯。我听见她让小男孩叫我六叔,这是你六叔,快叫人呀,你爸爸,六叔,还有你,你们是曹家一条根上的。孩子叫了,声音憋在嗓子眼里。潘丽霞就用手拧儿子的耳朵,她说,叫大声一点,是你六叔,六叔你都不认识啦?他是你爸爸的同事。我看不过去,我就讨厌别人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所以我对潘丽霞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别拿孩子撒气。让我这一说,潘丽霞眼睛立刻就红了。我看见她转过脸,吸了一下鼻子,对我说,他六叔,我不该叫你狗剩吧,刚才一着急我把你的大名给忘了。我知道她从来没记住过我的大名,但我不忍心去点破她,我就笑了笑,我说,你们原来都管我叫六骗子,现在还是叫我六骗子好了,我不在乎这些。潘丽霞摇着手,说,那不能,那是以前的事了。我说,现在我还是骗人,叫我六骗子,还算客气。潘丽霞眨巴着眼睛,也许在判断我是否出于真诚,她从我脸上看不出我的内心,干脆就垂下了眼帘,看着招待所的花岗岩地面。她用鞋子去蹭地面,蹭了几下,我听见她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你不骗了,现在曹建立是大骗子了。
我带着潘丽霞母子去从前的桂花办事处,不远的路,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从塔镇来到大城市,忙坏了男孩的眼睛。母亲就拉拽着他的手,她说,这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塔镇也有。潘丽霞说塔镇也有人行天桥,这明显不符合实际,但我知道像潘丽霞目前的状况,让她称赞天城是不现实的。我听见男孩冒失的顶撞,他说,天城比塔镇好,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说要把家搬到天城来的。我知道这孩子是用刀子戳他母亲的心了。潘丽霞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她就哭了,她打了儿子一个巴掌,打在屁股上,打一下,儿子不哭,又狠狠地来一巴掌,男孩就哭了。然后潘丽霞对我说,他六叔,你别见怪,走快点,别让他再东看西看的,没什么可看的。
确实没什么可看的,让这八岁的男孩凭吊他父亲的滑铁卢吗?我赞成潘丽霞的主张,所以我后来拉着孩子的手在街道上疾走。但孩子像他父亲小时候一样诚实,他对我说,春节我爸爸答应带我来的,后来他又反悔,本来他答应带我去动物园的。我看见这孩子就想起了曹建立的童年,相仿的玻璃片一样透明的眼睛,相仿的对外界事物的热情。事隔多年,这目光仍然让我感到特殊的压力,我流汗了。我说,我带你去动物园。男孩脱口而出,骗我吧,我爸爸妈妈说你嘴里没一句实话,尽是谎话。我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潘丽霞,她装耳背,没听见。他们在孩子面前糟践我,这让我很意外,教育下一代也不是这么个教育法。我心里很恼火,可又不想流露,我就对孩子说,有时候我也不说谎,你们小孩子,我从来不骗你们。
法院曾经在我和曹建立共同租用的工房门口贴了封条,现在曹建立的诈骗案结案了,封条就被人揭下来了。屋子里灰尘蒙蒙,我去收拾我的东西。潘丽霞自然要去收拾曹建立留下的东西,她一进去就关上了门。我听见里面静悄悄的,半天没有声音,我敲门,孩子敲门,她都不答应,我有点担心她受不了刺激,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我一脚将门踹开了。我看见潘丽霞半跪半坐在曹建立的床脚边,她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泪流满面。
我好不容易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是一只银灰色的女人发夹。潘丽霞把它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好像是在研究它的款式和材料。她是个具有正常智商的女人,她猜到这是什么欧阳小姐留下的东西。我听见她在用塔镇方言骂人,狐狸精,狐狸精。骂得一点不错,我见过那个欧阳小姐,确实有点像狐狸,狡猾而妖艳。可是很快潘丽霞的表现就不正常了,她说,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我不由得追问了一声,你不相信什么?潘丽霞抹了把眼泪,说,我不相信曹建立会做出这种事,这里有鬼,曹建立是被冤枉的。我说,嫂子,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他的案子是铁证如山,诈骗两百万呀。潘丽霞说,诈骗,诈骗,什么诈骗,我就是不信这个,这里有鬼呀。我看她的表情和眼神就知道她的下文了,果然她就说了,曹建立人品怎么样,塔镇的领导都知道,塔镇老少乡亲都知道,他从小到大骗过谁了?啊?让他说个谎比登天还难,他骗谁?他是诈骗犯?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成了诈骗犯,也轮不到他曹建立!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这罪名。他六叔,你和曹建立从小一起长大,你就相信他是诈骗犯吗?我看潘丽霞冲动的激愤的样子,知道她心里想说什么。你这个六骗子怎么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轮到你当一百次诈骗犯,也轮不到他一次呀,这是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他却进了大牢。潘丽霞风尘仆仆的脸上现在出现了两抹病态的绯红色,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我,这是要让我表态。我打不了马虎眼,干脆就说,是我不好,我把他带坏了,他走上这条路,我也有责任。潘丽霞对我承担责任的说法是愿意接受的,我从她默许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但仅此而已是不够的,她还等着我表态。我就更坦白地忏悔了,他以前从不说谎,是我教他说谎的,我有责任,你就狠狠骂我吧。潘丽霞听我这么说着,反而又架不住了,她说,他六叔,你也别这么大包大揽的,他又不是三岁孩子,难道你教他杀人他还去杀人不成?我要查原因,不是针对你的,我就是觉得这里有鬼,恐怕你堂哥是遭人暗算了!我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那块砖头又向我胸口飞来了,我觉得很紧张。那你说是让谁暗算了?是让那个坐台小姐暗算了?是让告他的厂家暗算了?一种空前的紧张感让我发出了突兀的笑声,我说,嫂子呀,你不会怀疑他是让我暗算了吧?潘丽霞眼睛一亮,但同时她不停地向我摆手,说,他六叔,你千万别说这种话,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还是兄弟,我就是怀疑天皇老子也怀疑不到你头上。潘丽霞站起来,她开始将屋子里的衣服、袜子、脸盆、衣架一股脑地往一只蛇皮袋里塞。收拾杂物的动作似乎帮助她恢复了冷静,我听见她的嗓子突然一下就嘶哑了。她说,天大的笑话,我送他来天城,自己在塔镇撑一个家,我以为吃苦有回报,指望他升官发财至少沾一样,没想到落了个这下场,她看了看在一边推旅行箱玩的孩子,早知道这样,去年春节我就让孩子跟他来天城了,我不为别的,就怕影响他工作呀。然后潘丽霞终于放下了她坚强的架子,她开始号啕大哭。先是站着哭,拍着曹建立的一件旧衬衣哭,后来站不动了,她就蹲下来,蹲下来慢慢地哭。我听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我倾诉曹建立在塔镇的种种事迹,包括他小时候跳下松树塘,救出一个溺水的傻子,包括他把邻居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训得无地自容的事。这些事我都知道,我不用她说,可是她还是在说,一边哭一边说。她说,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他六叔,我们在天城两眼一抹黑,你要帮他,你一定要帮帮他。我的心让这女人哭乱了,我说,我会帮他,不用你关照我也会帮他,我在里面认识几个人,他们答应我照顾他,别的不说,抽个烟喝点酒,一点问题也没有。潘丽霞说,不是让他抽烟,不是让他喝酒,是给他翻案,把他弄出来。我看见我堂嫂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你在里面认识人,就走走路子,把他弄出来呀。我觉得一块砖头现在准确地砸在我的锁骨处了,现在轮到我彻底崩溃了,我的善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我说,好,我把他弄出来。潘丽霞的脸上掠过一道狂喜的红光,她说,他六叔,我给你跪下。我说我当时崩溃了,一点也不夸张,我就让她那么跪着。潘丽霞又叫儿子,说,你六叔答应救你爸爸,赶紧过来,给你六叔跪下。我看见孩子很不情愿地被他母亲强行压下了身子,孩子也给我跪下了,我就让孩子也跪着。我说,好,我把你爸爸弄出来。我在里面认识些人,我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这是我一生很罕见的体验,是别人逼着我撒谎,我就撒了谎。我在想潘丽霞那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听不出来我是在撒谎?她绝望,难道我就不绝望吗?我也绝望了,所以我无力把母子俩从地上拉起来。我就让他们跪着,是窗台上的一些被遗忘的桂花样品跳了起来,它们从窗台上跳到母子俩面前,起来,起来,不能下跪!可母子俩听不见桂花深情的劝解,桂花样品就涌过来,声色俱厉地推搡着我,骗子,骗子,无耻的骗子!
我不知道桂花想让我怎么做,我倒是想听听它们的建议。难道它们要让我对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口回绝吗?桂花不懂人情世故,我想就是一个天使处于我的境遇,他也得说这个谎。桂花问我,那你准备怎么救他出来?对不起,我无可奉告。我对外界拘泥于现实的言行厌烦透了。我不知道怎么营救曹建立。但我有权这么说,特殊情况当然是特殊处理,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白人通情达理,如果说我一生的谎话都是出于欺骗别人的恶意,这次却一定是善意的。请大家都替我想想,我有别的选择吗?
我急于告诉大家我亲眼目睹的一个奇迹,现在是时候了。是关于桂花起义的事情。有一天,我带着一个客户来到集团堆放桂花的临时仓库,恰好遭遇了桂花起义。你无论如何想象不到,那么顺从那么具有献身精神的桂花,会利用我们管理上的漏洞,利用包装的缺陷,采取如此过激的行动,它们竟然起义了!我到现场时起义已经成为了现实,所有库存的桂花,包括一等品,二等品,还有几箱散装的等外品,它们统统跳出了精美的包装袋和大箩筐,它们像金黄色的潮汐在仓库的地面上翻卷着,奔跑着,有的站到了磅秤上,有的跳到了窗台上。仓库里的桂花香浓烈得仿佛毒药,客户差点被熏得背过气去。他不知道仓库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咳嗽着向我指出,你们怎么管理的?包装袋全破啦。
我从小与桂花一齐长大,我知道不是什么包装袋的问题,是桂花起义了。这事情不仅一般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吃惊不浅。我知道桂花对桂花连锁集团有抵触情绪,它们对桂花业盲目的扩张有自己的看法,它们对乱采乱摘现象怨声载道,但我以为忍耐是桂花的天性,我没有想到它们会选择这样的时机策动起义。桂花连锁集团是个新生事物,连省里领导都支持,桂花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仓库保管员不知跑到哪里去下棋了,他是个棋迷。他在这里也不能阻止桂花的起义,我东张西望不是想让他来救驾。我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却是抑扬顿挫的哨声,据我的观察,起义的桂花就是听从这哨声集结成眼前的队形的。旁边的客户瞪大眼睛说,你们的桂花怎么满地乱跑?我知道它们不是满地乱跑,它们很有秩序,它们在排队。我看见一等品桂花从金色包装袋里涌出来,汇聚到一个方向,二等品桂花从黄色包装袋里出来,流向相反的地方,秩序稍差的是那些从木箱里出来的等外品桂花,它们有的还刚刚从午睡中被惊醒,睡眼惺忪的,慌里慌张地冲过我的脚面,很明显它们不能理解神秘的哨声,它们不知道往哪儿站,有的干脆就站到了我的皮鞋上,站在我的客户的鞋子上。这一定是桂花史上可歌可泣的时刻,我知道是谁把我派遣到起义现场来的,当然不是桂花,是我的使命。我站在桂花起义的现场,非常清醒地认识到我肩上的责任,所以我一点也不慌张。我一直冷静地搜寻着那只神秘的哨子,哨声是那么熟悉,它让我想起童年时期在塔镇桂花林里的往事。孩子一吹哨子,最成熟的桂花就自行掉落在孩子们的篮子里了。我怀疑策动桂花起义的是这只哨子。我走到了仓库东北角的货堆边,抖出一袋桂花,又抖出一袋,然后我就看见一只哨子掉在地上了,是塔镇孩子挂在脖子里的那种铝哨。看它锈迹斑斑的样子,一定在桂花林里藏了好多年了。我捡起哨子的一瞬间就认出它来了,我对身边的客户说,这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哨子。他很惊讶,说,怎么见得?我指给他看哨子肚下的一块红漆,这是我做的记号。我告诉他,我小时候老是用它吹桂花,哨子丢了,我也不知道丢在哪里,没想到它跑到这里来了!
对于我的客户来说,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天方夜谭。你为什么编这种故事来哄我?什么叫吹桂花?桂花这么满地乱跑,你们怎么不想办法?客户在旁边喋喋不休地问问题,妨碍了我与桂花的交谈,我只能让他先离开仓库。我说,让我来处理这些桂花,我有办法让它们物归原主。客户一走,我就下意识地把哨子放到了嘴边,哨子没有发出声音,这让我想起我的哨子本来就缺了簧片。于是我将童年时做过无数遍的事情重温了一次,我将一撮桂花放进了哨孔里,就这么简单,我把这个神秘的哨子又吹响了。
如果你们当时恰好在仓库里,恰好又有慧眼辨别桂花的灵性,那有多妙,你们可以看见我是如何将三百公斤的桂花召集到一起训话的。当然是训话,我对桂花的这次起义充满了愤怒。按照我的哨令,一等品汇集到了最前排,二等品居中,等外品我就让它们站在最后面,坦率地说,我一贯是不爱与等外品多费口舌的。我问桂花,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一等品桂花站了出来,它们不畏权势,大声说,离开天城,我们回塔镇!二等品也附和,说,回塔镇,我们要离开天城!我知道它们对天城的不满缘于此地百姓对桂花的冷落,也缘于连锁集团为它们定价偏低,当然一定还有其他各种因素。我现在不能与桂花探讨它们应有的地位,我问它们,回塔镇干什么?这问题是有圈套的。一等品桂花没有立即回答,是那些没脑子的等外品桂花在嚷嚷,回到树上去,回到树上去!我就是不能容忍这种愚蠢的想法,我说,摘下来的桂花能回到树上去?你们倒是聪明。我问你们,我也不愿意活在世上,天天卖桂花,卖得不好,人也埋怨,花也埋怨,那我能不能回到我娘肚子里去?等外品桂花让我抢白一通,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二等品桂花却犟嘴,说的是些拾人牙慧的话,说什么我们要自强,我们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是桂花,可你们把我们当菜花卖,我们不受这份气!我知道说来说去说要说到桂花的市场行情,许多涉及到经济领域的事情,我自己都一知半解,现在可好了,我必须为它们认清桂花业的形势而冒充经济学家。我说,你们是桂花,说到自强,说到命运,一切都要跟市场挂钩,你们知道桂花业现在面临危机吗?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国营桂花,就躺在荣誉簿上吃老本,知道现在的私营薄荷业多厉害吗,知道现在的合资玫瑰业多厉害吗,它们才是市场的宠儿。你们还瞧不起人家油菜花,油菜花业现在兴旺得很,枸杞业也比你们吃香,为什么?就是市场需求,人家要吃它!你们桂花现在该有一些危机感了,不要以为自己价值千金,闹不好你们就是个不良资产,也不要以为我们连锁集团靠你们发了多少财,集团账面上资不抵债啦,怎么办?让啤酒花股份来兼并我们,让油菜花集团来收购我们。闹不好跨国公司也来占便宜,把你们买去,做成复合肥料,种洋鬼子的黄瓜,种西红柿,你们愿意吗?有一撮一等品这时跟我顶嘴,说,既然市场对桂花没有需求,为什么把我们从树上摘下来?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我找到了观点。我说,这问题提得好,可是你们明白什么叫竞争吗?把你们从塔镇的桂花林里摘下来,把你们百里迢迢地运过来,就是让你们来竞争。塔镇桂花,天下最香,看世上的什么花香得过我们塔镇桂花!桂花的队伍突然沉寂下来,我知道我与桂花的交谈起了作用,要趁热打铁,我就对一些桂花日益平淡的香气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我说,现在有些桂花牢骚满腹,该散十分香,它只散六分,这样下去怎么行,这种精神面貌怎么去到市场上与别的花竞争?我没想到这番鼓动引起了等外品桂花的情绪波动,几丛等外品突然大声说,这不怪我们,是花农滥施化肥呀,我们来出售已经很努力啦。有的等外品多少是虚荣心作怪,它们说,不怪我们,我们也不愿做等外品,谁让你们不好好包装我们呢?有的二等品质量还不如我们。我注意到等外品的表现引起了二等品队伍普遍的不满,二等品纷纷指责等外品素质差,自身不努力,还要吃大锅饭。我还注意到仓库里突然散发出空前的桂花香味,这是三种品级的桂花一齐努力的结果。起义的桂花发生了内讧,我半喜半忧,喜的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桂花暴动被我瓦解了,忧虑的却是桂花们突然热烈起来的争论,都是关于自身前途的争论,毫不顾及桂花连锁集团的利益。听听,一等品桂花中有些花突然提出要走出国门,建议塔镇桂花去参加日内瓦的博览会,去参加布鲁塞尔的博览会,再不济也要尽量参加里约热内卢的国际花卉展览会,让全世界的人们都闻一闻塔镇的桂花香。有的一等品桂花受到启发,一方面谦虚地认识到自己花型和香气都有值得改善发展的地方,另一方面它们提出的要求却让我不知所措,它们说要去一些花卉业的先进国家留学,去伦敦,去米兰或者阿姆斯特丹,至少也要去日本的京都与外国花卉交流一下。一等品桂花的这个建议引起了更多的争议。首先是二等品桂花态度暧昧,它们说,一等品当然能去留学,它们懂外语,它们大多能说荷兰郁金香语,能说日本樱花语,有的懂三国外语,还能说墨西哥的仙人掌语呢,我们怎么办?我们在树上生活得太紧张,文化水平有限,我们出去干什么?等外品桂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依我们看,好高骛远也没用,我们不如去北京,北京是首都,塔镇桂花在首都出了名,全国的市场不都打开了?二等品桂花最喜欢和等外品唱反调,它们说,现在是商品经济,政策文件帮不了你的忙,如果要出去,不如到珠江三角洲去,干脆就去第一线,迎接市场的挑战!一等品桂花是有哲学头脑的,就是它们后来陷入了沉思,对于前途的忧虑使一等品面色凝重。一簇最优良的一等桂花突然跳到了我的肩上,我们向何处去?那簇桂花最后代表它们桂花族群,发出与人类相仿的天问,我们向何处去?我们桂花向何处去?
这是桂花起义的结局,我听见起义的桂花最后齐声叫喊,我们向何处去?你让我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这真是天晓得,我怎么知道你们桂花向何处去?我不过是个卖桂花的人,按照我的理解桂花的归宿不是混在香精里慢慢被挥发,就是通过甜食的引见最后进入人的排泄系统,可你们也领教过桂花的自尊心了,让我怎么说它们才好?我没有办法,我不过是个卖桂花的人,只能劝它们好好呆在仓库里。有的桂花不懂察言观色,还催着我出主意呢。我就顺手把它抓起来塞进哨孔里,我吹响了哨子,伴随着哨声的节奏,我的命令可以说是声色俱厉:
哪儿也别去,回到你们的包装袋里,三点钟有客户来提货!
我记得桂花起义的那天,经我的手卖出了连锁集团历史上成交量最大的桂花,计有一百公斤,这也许是个巧合。但我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包装袋里与桂花告别时,你猜我摸到了什么?我摸到了无数湿漉漉的桂花,都是桂花的泪水。事到如今,我与桂花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桂花的仁慈以及它们对我的宽容也是有限度的,我听见桂花气急败坏地喊起了我以前的绰号,六骗子,六骗子,你是我们的敌人!
我为塔镇推销桂花。
多少年来,我的舌头总是处于疲劳过度的状态,如果我的领导有良心,他们应该让我的舌头好好休息一下,可他们不在乎我的舌头。我在外面介绍塔镇的桂花,从塔镇的历史说到塔镇的土壤、气温、湿度,反正我让人们相信塔镇桂花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香,是有它的必然性的,我最害怕的是在我的漫长的游说过后听到对方说,你到别的地方去试试,我们不需要桂花。我在外面说得多累对自己也算有个交代,开拓市场牺牲点唾沫也不算什么,但连锁集团领导每天要听取我的工作汇报,这让我很烦恼。他们西装革履地坐在办公桌前,对我说,今天怎么样,说说。他们还是要让我说,说个屁!我没办法,我不是那种喜欢渲染困难的人,相比之下我情愿夸大我的工作实绩,所以我就从公文包里拿出我事先准备好的合同,说,我不喜欢说,说有什么用——合同签好了,你们自己看吧。
现在我无意中透露了我在连锁集团里为什么成为销售冠军的内幕,我知道一些聪明人也想过以假合同骗钱的绝招,但我声明我没有从连锁集团骗取过一分钱的销售奖金。如果一定要追究我的动机,我只是骗取了一点荣誉,连锁集团在职工大会上授予我销售冠军的称号,还有一只塑料的仿金奖杯,奖杯我一直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你们有兴趣可以来看,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奖杯,虽然看上去不如为国争光的乒乓球运动员羽毛球运动员的什么斯韦思林杯尤伯杯那么威风,毕竟也是荣誉的象征,所以我平时总是把奖杯擦得金光闪闪的。
我为桂花连锁集团推销桂花,光是让我推销桂花我也不觉得烦恼,反正我很早就确认我的命运与桂花是联系在一起的,桂花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就是桂花的命运,可是总有一些与桂花业无关的事情来打岔,让我分心,尤其是塔镇的一些乡亲。他们听说我在天城锻炼得很好,被好多领导所器重,就以为我可以为他们做些事了。有的乡亲受到现代观念的冲击,认为受教育比种桂花更重要,他们要求我把他们的子女开后门开到天城的大学里去,而且指明要让子女就读经济管理专业、法律专业、计算机专业。有的女孩脑袋不是很灵活,其父母就自作聪明地要让她学习金融专业,以为金融专业就是学习数钱的。有的乡亲卖桂花赚了点钱,居然就要到大城市来发展,问我能不能帮他们在天城弄个网点门市什么的。我的一个姑妈对我的要求最高,她不幸得了癌症,坐长途汽车直接来到天城找我,一到我这儿姑妈就让陪同的子女都回家去。她说,你们都回去,我这老命就交给六骗子了,他都能跟省里领导说上话了,找个好医生还不容易?姑妈一边咳嗽一边回忆起我童年时她对我的恩泽,她说,六骗子呀,你小时候到处招摇撞骗,到处惹事,王二家兄弟几个差点把你扔到松树塘里,是我把你抢下来的呀!来自塔镇的父老乡亲对我知根知底,他们总是很轻易地唤起我的负罪感,使我软弱,使我妥协,我也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他们的种种要求,你让我怎么办?我只能让他们放宽心,告诉他们我在名牌大学里认识几个校长,工商局里也认识几个关键人物,医院认识的人不多,但是那个著名的天城第一刀外科医生沈大夫恰好是认识的——有人一定在谴责我了,说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也敢撒谎!那我反问你,我不撒谎怎么办?不撒谎意味着撒手不管推脱责任六亲不认,难道我就不能给他们一点希望吗?难道我就不能拖延一些时间让大家都来反思一下,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六骗子成了塔镇的英雄?我的问题迟早要向大家交代清楚,可我就是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机会,我忙得要把两条腿都举起来了,我忙得要让肚脐眼替我接电话了,你们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想想,我有别的选择吗?
人们喜欢把冤家路窄这句话挂在嘴上,我想起从前在塔镇我是把堂兄曹建立当成我的冤家的,只要我撒谎他就会从我背后冲出来,无情地揭穿我的谎话。即使我去骗一只蚊子,告诉它它的母亲是一只苍蝇,曹建立也不会容忍。他会去茅房抓一只苍蝇放在蚊子面前,用事实证明蚊子与苍蝇不是同类,蚊子的母亲绝不是苍蝇。人们又喜欢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对这句话抱有天生的好感,我曾经以为那是我和曹建立命运的写照。但是我后来就发现了,我与曹建立首先是冤家路窄的关系,其次才能谈及什么河东河西的变化,我的备受非难的童年时代虽然过去了,曹建立虽然蜕化变质进了监狱了,但是他的妻子前仆后继,潘丽霞这年秋天二赴天城,儿子也不管了,乡办厂会计也不当了。你问她来这个伤心之地干什么?干什么?不干别的,就是来跟我斗争到底。
我不知道潘丽霞跟踪我跟了好几天了。如果不是在天桥上与她擦肩而过,我还蒙在鼓里呢。换了谁都会措手不及的,我又不是间谍,也没犯下什么杀人越货的罪行,谁会去注意身后是否有人在跟踪?经过天桥时我闻到一种来自塔镇的气味,就是那种陈年桂花的暗淡的香味,说明天桥附近有我的塔镇乡亲。我还在想呢,是谁来了,怎么不来找我为他们服务?我在天桥上东张西望着,猛地就看见一个穿橘红色西服、黑色健美裤和白色旅游鞋的女人,她好像是在天桥上守候我的,虽然一条大围巾包住了她的大半个脸,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是潘丽霞,瞪着一双冤家的眼睛,极其诡秘而阴暗地跟着我。我这才吓出了一身汗,我是忙昏头了,这股陈年桂花的香味已经尾随我整整一天了,这个女人已经尾随我整整一天了,我还不知道,我还忙着去食品厂谈生意呢。
谁都知道潘丽霞的出现对我是凶多吉少,我下意识地向天桥下奔逃。我在逃跑的过程中,想起了一年前对潘丽霞的承诺。她的令人恐怖的行为一定与我的承诺有关,这个女人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呀,难道她不知道我的承诺是谎话吗?我看见潘丽霞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女特工,她跳过栏杆追着我跑,干什么?要我实现我对她的承诺吗?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司法系统谁也不认识,即使认识也不能把一个诈骗犯救出来,我们是法治国家,又不是后门国家。如今是世纪末了,人人都比世纪初世纪中聪明了许多,独独这个女人越来越糊涂。这种局面让我很尴尬,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女人赶鸭子似的赶,成何体统。我就向百货商店跑,从大门进去从侧门出来。潘丽霞果然上了我的当,那股陈年的桂花香渐渐就闻不到了。我整理好我的领带,重新以桂花连锁集团员工应有的仪态走在去往食品厂的路上。我不是自我标榜,在路上我也展开自我批评了,在对待曹建立的态度上,我确实不够积极,我答应潘丽霞每个月去探望他一次,结果工作一忙就把这事忘了,曹建立进去那么长时间,我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我工作忙大家能够理解,我不该告诉塔镇老乡,说我每星期去看望曹建立,给他送烟送酒的,更不该在外面扬言,说我已经疏通关系让曹建立减了五年刑期。
那天我有心事,到了食品厂与老黄小姐和小黄小姐谈桂花业务,曹建立夫妇的面孔联合起来一起在我面前晃个不停。曹建立指着我对两位小姐说,别听他的,这人满嘴谎话,小心上当!潘丽霞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我,对两位小姐叫喊着,抓住他,那是一个大骗子呀!我在食品厂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说话也有点混乱,公关艺术大失水准。可老黄小姐的表现比我更反常,那天她一直在修剪她的指甲,偶尔抬头看我一眼,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微笑,说,你这个人,不可信。我敏感地意识到她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了,我说我这个人不可信,我们的桂花是可信的嘛,我卖桂花,你买桂花,买的又不是我这个人。老黄小姐竟然打断我说,你们的桂花也不可信!这一下把我弄傻眼了,我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塔镇桂花不可信,天下第一香不可信?什么东西才可信?老黄小姐撇了撇嘴说,什么东西都不可信!小黄小姐相比之下要善良一些,是她向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她说,我们产品转向了,明年不用你们的桂花了。转向这词我懂,什么新名词我都懂。我就说,转向转向,再怎么转也转不了桂花的向,食品厂不用桂花用什么?小黄小姐说,我们明年不生产点心甜食了,现在人都怕发胖,甜食点心不好销,我们明年就生产速冻饺子速冻馄饨,还有速冻包子,桂花年糕桂花元宵什么的,吃了会发胖的。我当时是让这坏消息气晕了头,我就对着小黄小姐吼了一声,拉不出屎怪茅坑,你们发胖怪到我们桂花头上来?岂有此理!小黄小姐被我吓了一跳,老黄小姐却被我激怒了。她差点就将指甲刀扔到我的脸上,你们塔镇人就是夜郎自大,你们以为塔镇桂花了不起,什么天下第一香?狗屁,谁稀罕桂花香呀,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你们的桂花香,也不去市面上看看,现在流行原汁原味,连喝水都喝纯净水,谁还往食物里乱洒桂花?我正想反驳几句呢,老黄小姐就说出了那句天理难容的话。她说,小曹我告诉你,现在的时尚你们塔镇人永远跟不上,我告诉你,现在香味不值钱,没味的东西比有香味的值钱,你别跟我瞪眼睛,我不是说胡话,哪天时代又发展了,没准臭味也比你们的桂花香受欢迎!
我是让两个城市女人气糊涂了,什么是世界末日?我想这应该是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大城市女人不仅侮辱了塔镇的桂花,还侮辱了世界上所有的花香。你让我怎么还击老黄小姐,我后来就对她提了一个建议,既然你认为臭味也比桂花香好闻,那你天天就吃那个——那个什么,我没说出口,没说也把两位小姐得罪了。两个女人,四条柳眉都倒竖着,她们翻脸不认人,一齐向我扑来,四只手,又抓又拧地把我推出了办公室。我还听见那个老黄小姐在后面厉声威胁我,曹某人,你的底细我清楚,你还跑到我们这里来撒野,趁早滚回你们塔镇去吧!
我没见过这种毫无自知之明的女人,她口口声声了解我的底细,难道我不了解她的底细吗?她的脖子上还戴着我和曹建立当初送给她的金项链呢!那个小黄小姐看上去老实,我们的好处也没少捞,她穿的羊绒毛衣也是我们塔镇人的血汗。说什么底细不底细的,谁还没个底细?我不怕她掌握我的底细,但受到如此待遇却使我晕头转向,想想我们——包括曹建立和这两个女人一起吃过多少海鲜唱过多少卡拉OK,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她们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要不就是像老黄小姐曾经暗示的那样,嫌吃得少拿得少了?她们就不体谅一下我们桂花集团的难处,我们处于起步阶段,拿不出那么多好处嘛。我的心情坏透了,沿途诅咒食品厂的食品明天统统发霉。走过糕点车间时,我看见一袋桂花孤独地站在窗台上,桂花并不知道明年的事,它们还在默默等待,等着伺候车间里那些傲慢的糕点,我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地上前提走了那袋桂花,它们还在袋子里反抗呢,我就火了。我说,人家不稀罕你们,人家说桂花香还不如狗屎香,你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食品厂里仔细地鉴别了这里特有的香甜的空气,我的鼻子很灵,这家老字号的食品厂看来是转向了,空气仍然是香甜宜人,但它是从牛奶、咖啡、可可、草莓甚至进口乳酪上散发的,独独没有了我熟悉的桂花香。这家自私的冷酷的势利的赶时髦的混账食品厂,就这样抛弃了塔镇的桂花,连一声对不起都不肯说!
你们可以想象我走出食品厂时的心情。我为塔镇出售桂花,桂花却受到了日甚一日的冷落,桂花需要安慰,我当然也需要安慰,可是满街的行人谁也不向我看一眼,也不想知道我手里的袋子装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香。我突然意识到这世界厌倦了桂花,厌倦了桂花也就厌倦了出售桂花的人,这使我感到深深的绝望。我走到去年落成的市民广场那里,看见我们桂花连锁集团的横幅广告还挂在一座三十层的写字楼上。一年的风吹雨淋,红色横幅已经色彩斑驳,桂花的桂字少了一个木字旁,使集团的性质产生了歧义,但横幅的意志就像塔镇人的意志一样坚强,它坚守着阵地。我后来就坐在广场的花坛前,久久地凝望着我们集团的横幅。我看见我们的横幅挤在冰箱、牛仔裤、胃药、营养液、自行车、洗发水的广告中间,仍然镇定自若。我想起冰箱和牛仔裤仍然那么热销,不知要热销到哪一年,我想起那么多中老年人为了健康长寿拼命购买各种营养品,我想起那么多的青年人让刘德华的几句话弄得鬼迷心窍,花那么多钱买了洗发水抹在头发上,偏偏就没有人购买我们塔镇的桂花!嫉妒和失落像魔鬼的两只手,轮流拍打着我的心,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时候如果有人来安慰我几句,说些什么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之类的话,我是愿意听的。人在最脆弱的时候需要安慰,哪怕是虚伪的安慰。但安慰我的人没有来,来的是我的冤家,是曹建立的妻子潘丽霞。她像个复仇的幽灵一样追踪着我,一直追到市民广场来啦。
这次我没有再跑,我知道我跑到天边她也会跟在我身后。这女人会计出身,我现在就是她的账簿,账没算完她不会放过我。我看见她坐在我身边,手里抓着一把雨伞。很明显她对我的追踪计划是长远而周密的,甚至包括下雨天。我听见她呼呼地喘气,她的嘴一张,一句什么难听话就要骂出来了。我就先叫了她一声嫂子,我说,你什么时候到天城来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潘丽霞说,骗子,你这个不知羞耻的骗子,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说,建立他在里面怎么样,还不错吧,我这一年忙坏了,几次想去看望他,就是看不成,有次都到了监狱门口了,集团一个拷机拷过来了,没办法,只好去开会。潘丽霞一直怒视着我,她的嘴角左右牵拉着,好像随时准备咬我一口。她说,大骗子,狼心狗肺的骗子,我不跟你说话,我跟你说话不如跟一条狗说话!我知道人身攻击是免不了的,但我有点害怕她用雨伞来捅我,所以我一直瞄着雨伞的动向跟她说话。我说,你生我的气我不怪你,答应的事情没办成,换谁都生气,可是嫂子你不知道天城不比塔镇,办一件事情不容易呀。潘丽霞的雨伞伞尖这时突然在地上猛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骗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骗人呀!潘丽霞突然哭起来了,她说,建立是你堂兄,我还是你堂嫂,你这样骗我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呀,你以为我相信你的谎话,你从小到大没说过一句真话,相信你还不如相信一条狗!潘丽霞这么说话我就恼了,我就说,那谁让你相信我的?你当时怎么不去听听狗是怎么说的,狗也不会管你家曹建立的事!潘丽霞让我这么一说有点愣怔,她背过身子开始抹眼泪,抹了一会眼泪,鼻涕又出来了,大擤鼻涕,啪的一声擤在广场的花岗岩地面上,这种时候她的这种塔镇作风应该是可以谅解的。可我也在气头上,一冲动就嚷起来了,文明一点,你是在天城,不是在塔镇!我这一嚷就把潘丽霞眼睛里的冷光嚷出来了,她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一只手将雨伞攥得咯吱咯吱地响,六骗子,我今天给你透个底,我这回来,是冲着你来的!潘丽霞就那么咬着牙,向我透露她的阴险的计划。她说,我不信邪,曹建立的事情我想了一年了,一年也没想通,越想越糊涂!到底该谁坐牢?啊?说给塔镇老少听去,都说该进去的没进去,不该进去的倒进去了,也不挽救一下,也不让人改过自新。曹建立进了大牢,你倒是塔镇的大红人了,这不是闹鬼是什么?啊?领导糊涂让领导糊涂去,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把鬼抓出来。我知道潘丽霞所称的鬼就是我,她要抓的就是我这个鬼。我故作镇静说,抓鬼还要黄裱纸呢,你上哪儿买去?潘丽霞这时已经容不得我的意见了,她大喝一声,六骗子你听着,我不把你弄进牢里去,我就不是潘丽霞!
我目送潘丽霞的背影消失在广场的人流中,我感到胸闷,不是出于做贼心虚的恐惧,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发现击垮了我。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命运不如桂花的命运,桂花现在被莫名其妙的时尚冲击得很可怜,但它们毕竟是花,迟早会盼来复兴的那一天。而我就不配与桂花相提并论,桂花目前滞销,那是国际市场没有打开,说不定桂花的朋友遍天下,只是人和花相交恨晚,可我呢,我的朋友在哪里?我的敌人遍天下呀!我的敌人像猎人追逐野兔一样追着我,别说我从塔镇跑到了天城,我就是再从天城跑到月亮上去,也有曹建立潘丽霞这样的冤家一把揪住我,骗子骗子,看你骗到什么时候!我为塔镇卖多少桂花都不能改变我的命运,潘丽霞的话一定代表了几亿人的心声,把你弄到牢里去,把你弄到牢里去!我坐在广场上时,依稀听见了那种群众的呼声,所有经过我身边的行人,也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都在附和潘丽霞,把你弄到牢里去,把你弄到牢里去。
我抱着一袋桂花坐在广场上,桂花早已与我离心离德,我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地问它们,如果我被捕,你们怎么办?桂花保持沉默,我知道桂花不堪忍受我的语言了,但我也不堪忍受桂花对我的鄙夷啦,我发狂地摇晃着手中的那袋桂花干,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令人惊恐的怪事——我手里的一袋桂花像广场上的第二口喷泉一样,向着天空喷出了无数金黄色的桂花,这口愤怒的桂花喷泉在人们的头顶上飞溅着,有的落在人们的头发上,有的咬着牙,就像世界上最瘦小的飞机一样,向更高处飞翔。我听见广场上出现的骚动,有个年幼的孩子也许从来没见过桂花,他好奇地抱着脑袋向我这儿冲过来,金虫子,金虫子,哪儿出来那么多金虫子呀?我听见了孩子的声音,可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桂花喷泉呀,我在塔镇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向天空飞溅的桂花,你们可以想象我的惊恐。我对孩子说,那不是虫子,是桂花,是我们塔镇的桂花呀。说完我就哭了,我抱着桂花袋子,可是袋子已经空了,我看着最后一簇桂花拖着一种尖锐的唿哨声飞到了高空中,很快就不见了。
我最早知道塔镇桂花出事了。
桂花连锁集团也出事了,这里确实存在着连锁反应,否则怎么叫个连锁集团呢?这年冬天集团的售后服务处接到了一千多个投诉电话,都是我们幸存的客户打来的。其中有一些是在街上支锅做糖炒栗子的小贩,他们愤怒地指出塔镇桂花已经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香,而是天下最不香的桂花了。他们说你们的桂花一点香味也没有,不仅没有香味,有的桂花还散发出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售后服务处的小姐追问,是什么样的气味。电话那头的客户就毫不客气地说了,你们的桂花有一股公共厕所里的臭味!
集团的领导对市场反馈的信息一向很重视,但是很明显这么离奇的信息让他们很吃惊。他们都到仓库去检查刚刚运来的塔镇桂花,一个个吸紧鼻子闻,每个人的脸上最后都挂着一个惊恐的问号,是不香了,是有一点怪味,这是怎么回事,运输部的负责人呢?你们是怎么运桂花的?你们是不是把桂花放在尿素车上运来的?
运输部的主任快急疯了,他的申辩不能让集团领导信服,更不能让那些压仓的桂花散发出应有的香味来。我看着他的嘴角上积起了一堆唾沫,问题还说不清楚,我就笑了,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是桂花的灵魂逃跑了。那个主任一点也不理解我的话,他跺着脚说,当然不是我的责任,是原产地的问题,是质量问题呀!我听见桂花仓库里一片混乱,有的领导决定连夜去塔镇的桂花林弄清问题的真相。我劝他们别去,我说,去了也没用,桂花林的桂花还是香的,是桂花不让我们摘了,你摘它没办法,桂花的灵魂跑了,当然就不香了。领导们都是坚实的唯物主义论者,他们对我的话不仅听不进去,而且还很反感。总经理严厉地警告我说,你们塔镇来的同志,不要自以为是内行,不要拿迷信的东西来掩盖问题,桂花桂花,怎么会不香?不香的桂花肯定就不是桂花!
没人相信我,这很正常,我偶尔说些真话,别人听着更像谎话。幸好我有哨子,我掏出哨子。领导都吃惊地看着我,说,你干什么?我说,吹哨子集合桂花,问问它们,为什么不香了。总经理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说不是开玩笑,这是桂花哨,桂花听它的话。总经理像注视魔鬼一样注视着我,突然伸手抢过我的哨子,恶狠狠地扔到了窗外,你这位同志就是滑头,遇到困难就想歪门邪道,我们这是新型社会主义企业,不是封建土围子,不准搞这一套!我想去捡哨子,总经理一把揪住我,往哪儿跑,谁也别跑,现在需要团队精神,上层中层拧成一股绳,问题不解决,谁也别回家!常务副总经理解决不了问题就拿我出气,派你去问桂花好不好,你本事大,你会与桂花对话,你还会与桂花谈判呢。这些人就是这么教条主义、官僚主义,他们认为人与花是无法交流的。从塔镇来的第三副总经理明明知道桂花哨是不平常的哨子,可他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腔,集合桂花你跟桂花去谈判?他鄙夷地扫了我一眼,说,你这位同志我是了解的,从小好大喜功,你以为桂花是你的部下吗,你让它香它就香了?也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怎么一点也不尊重科学。
我虽然习惯了领导的批评,但过多的批评还是让我闭上了嘴巴。我怀才不遇地跟着领导在集团的各个机构奔跑。塔镇的质量监督最后打来了电话,说桂花林的桂花全都摘光了,但他肯定这批桂花包装之前是香的。总经理在电话里追问,有没有证据?质量监督犹豫了一会儿,说,有证据,他手里抓着落地的桂花,是香的,这足以证明塔镇桂花仍然是香的,所有的问题还是出在我们集团内部。我说这不就对了,是桂花来到集团以后出的事,桂花的灵魂跑了,桂花不让我们卖呀!我说完就想溜出去捡我的桂花哨,可总经理几乎像对待犯人一样把我推在墙边。领导们忍无可忍,对我大发雷霆,他们几张嘴一齐向我开火,总经理说,小曹你住嘴,一直以为你是个人才,我前几天还表扬你对桂花业做出了大贡献呢,我还准备提拔你当副总呢,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你是这种熊样,不敢迎接挑战,还在那里阴阳怪气地扰乱军心!常务副总经理平时对我就有成见,这次就找到了机会。他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心怀鬼胎,你怀念以前的办事处,你和曹建立两个人一手遮天,我说你你别不承认,你一直想坐我的位子,想夺我的权就冲我来呀,别拿桂花说事,你的灵魂跑了就跑了,别推到桂花身上去!第二副总经理是个女的,平时还经常招呼我去吃她的橘子糖果什么的,这会儿她也气愤了,而且她用妇人的小心眼来揣摩我的心。她说,小曹你太过分了,你们市场部的工作是难,谁都知道,桂花滞销也有个大气候的不利因素,我们领导也是清楚的,没有谁批评你们呀,你怎么能用这种鬼话来推卸责任呢?你这人,说谎也别说这么幼稚的谎话嘛。第三副总经理刚刚从塔镇调来,是我在塔镇中学的同学,我一直怀疑他有一天会当着连锁集团同事的面揭穿我的老底,他忍了好多天,我以为他要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可这会儿他终于跳出来了。他冷笑一声,说,这个人我最清楚,从小到大,一直在编谎话,还以为他痛改前非了呢,没想到当了集团的中层干部,还在编谎话!
不怪我没出息,那天我迷失了方向。我手足无措。如果我是在欺骗,四个领导批评我我是活该,他们即使要把我逮捕法办我也认了,可是我只是告诉他们关于桂花的秘密,他们就这样无情地对待我,我的委屈的眼泪就这样溢满了眼眶。我的眼泪落在一盒桂花的包装盒上,我听见里面的桂花悄悄翻了个身。它们用后背对着我,那意思是少给我装蒜,桂花不同情你,你流多少眼泪还是我们的敌人。我不需要同情,只是想听听谁的意见,事到如今你们让我怎么办?你们让我干什么?你们让我说什么?我把求援的目光投射在四位领导身上,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我眼睛里的泪光,面面相觑的。很显然他们善于处理我的工作中暴露的问题,却不善于处理我的眼泪。女经理毕竟是女性,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大家压力都很重,只能承受,竞争都这样残酷。男性的心肠要硬得多,一个副总朝天扮了个鬼脸,意思是压力再重也不能像他那样,精神分裂!另一个则干脆把话说出来了,卖桂花卖出个精神病来了,滑稽!我失去了反驳的能力,那一定是我一生蒙羞的高峰,他们羞辱我的时候我还用泪眼看着他们,指望他们告诉我前进的方向。总经理这时意识到他其实不需要我,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在这里没有屁用,只会动摇军心。去呀,去找你的客户,不管桂花香不香,产品积压都是你们市场部的事。总经理说着说着灵机一动,他说,桂花不香,食品行业不能用,那你去找找生物工程方面的客户,不是说桂花里面有个桂花酶吗,桂花酶没准是个尖端科技产品呢。我预感到总经理会想起这根救命稻草的,我也想到了,可我这会儿不敢再说谎了,我再说谎就不是人了,所以我如实相告,生物工程研究所我也去过了,他们说桂花酶没有研究价值,他们也不要我们的桂花。然后我就看见年过半百的总经理像个愤怒的炮仗一样跳起来了,这儿也不要那儿也不要,你就准备这么放弃市场了?你不知道怎么办了?好,我来告诉你,去找辆平板车,装上你的桂花,沿街叫卖去!
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桂花连锁集团得到的最后一道行政命令,去找辆平板车,装上你的桂花,沿街叫卖去!然后我就知道我的末日来临了,桂花的末日也来临了,塔镇的父老乡亲后来都指责我,说我做了辱没塔镇祖宗的事,做了辱没塔镇桂花声誉的事。骂得都对,可你们替我想想吧,当我和塔镇桂花一起被别人当成狗屎时,你让我怎么去讨回狗屎的尊严?
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的一天,我推着辆平板车走在天城的大街小巷中,车上装着这年秋天新鲜的塔镇桂花。我沿途吆喝着,卖桂花卖桂花卖新鲜的塔镇桂花出口转内销的塔镇桂花价廉物美香气扑鼻不香不要钱啦。我的叫卖路线主要是在城南,那是天城最传统最古老的居民区,虽然交通拥挤路面高低不平,但我认定那里有保守的老人、怀旧的中年人和好奇的孩子,应该有塔镇桂花的知音。我用心良苦,在一条即将拆迁的曲里拐弯的巷子口终于碰到了几个知音,是几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老妇人。她们大概刚刚表演完秧歌舞回来,每个人的脸上的浓妆还没有卸去,有的腰间还扎着红色的绸带,有的手里拿着粉色的羽毛扇。看见我的桂花车,一个老妇人先叫起来,是塔镇桂花,号称天下第一香呀,怎么拉到街上来卖了?我的鼻子一酸,如果不是那群老妇人围上来,我差点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就用熟练的吆喝来掩盖我的悲伤,新鲜的塔镇桂花出口转内销的塔镇桂花价廉物美不香不要钱啦。我看见她们的手在桂花堆里搅拌着,好像是在和面。一个老妇人吸紧鼻子闻着,表情有点茫然,香还是很香,可是香味不太像塔镇桂花呀。我说,塔镇桂花的香味也改进发展了,现在什么都在发展,桂花香不也要发展吗?那老妇人让我说得不停地点头,眼看着她们要踊跃购买了,晴天里又响起一声霹雳,一个女人的声音高亢而尖利地阻挡了我的小买卖,别听他的谎话,那是化肥桂花,你们别上他的当!你们一定猜到是谁来了,是潘丽霞来了。潘丽霞不辞辛苦地跟踪我,跟踪到这里来了,由于跑得太急,她的橘红色西装就那么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毛衣,甚至棉毛裤的裤腰。这个可怕的丧门星一样的女人,她就不顾一个女人必要的仪态,冲过来一把夺下我的秤,你还要骗人?我就是不让你骗,就是不让你骗!老妇人们不知道我和潘丽霞的恩恩怨怨,她们来拉扯潘丽霞,问她什么叫化肥桂花。有个老妇人嘟囔说,她知道桂花分丹桂金桂迟桂花什么的,从来没听说还有化肥桂花。潘丽霞就急迫地说开了,就是用化肥催出来的桂花,一点都不香,这种桂花没有用,你们不该买呀。我看出老妇人们对潘丽霞也并非那么信任,她们仍然留恋地抓捏着桂花,放到鼻子下面闻着,说,香的,香的,怎么不香?潘丽霞一时也懵了,但她毕竟是从塔镇来的,我看见她抓起一把桂花放在手上捻着,突然就大叫起来,他洒了桂花香精,是桂花香精,不是桂花自己的香,我告诉你们,他是个大骗子,你们相信我,千万别信他的!我看着那些老妇人疑惑的表情,我正在考虑如何摆脱潘丽霞的纠缠呢,一个过路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旁边插嘴说,是不是香精的香,在水里泡一泡就见分晓了,化学东西,见了水就分解!这下科学理论帮了潘丽霞的忙,她眼睛一亮,拿了鸡毛当令箭,说,对呀,就让桂花见水,同志们你们告诉我,哪儿有水,有了水你们就知道了,他是一个骗子,他是一个骗子,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骗子呀!然后我就听见围观的居民们在说松树塘松树塘什么的,他们说前面就是松树塘,干脆就把这车桂花推到松树塘去吧。
我在天城住了好几年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这儿也有个松树塘?这一切多像一个恶意的安排,松树塘松树塘,我在那儿坠入过深渊,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它为什么大老远地从塔镇跑来,还要做我的坟墓?我不要看见什么松树塘,我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面倾,拼命地拉拽着车子。可是潘丽霞不答应,她咬着牙,一定要把车子推到松树塘去,旁边的好事的人群也在帮她推,似乎谁都清楚,一到松树塘,我的面目以及桂花的面目就水落石出了。这是我一生最惊恐的一天,我一个人的力气拗不过他们七八个人。我看着一车桂花在剧烈的颠簸下穿过狭窄的小巷,沿途引起了更多人的注目。有人高声问,那人怎么啦,桂花怎么啦?我就想,怎么啦,怎么啦,水落石出啦,水落石出啦。我的头脑当时有一半是清醒的,这一半的清醒提示我,松开手,随他们去,让桂花水落石出去吧,你不必同归于尽。但我不是个自私的人,这会儿你们都看见了,我一直紧紧拽着车把,我就是不愿意抛下这一车桂花。我和我的桂花被狂热的人群拉拽了起码五百米路程,然后我就看见了松树塘,是天城的松树塘,是这个城市等待填没的最后一个池塘。池塘边没有一棵树,却堆着许多的垃圾,还有一台推土机摆出要干大工程的架势,煞有介事地站在垃圾旁边。这是天城的松树塘,池塘里的水很浅,油腻发黑的水中漂浮的还是垃圾。这池塘为什么也是松树塘?根本就不配叫松树塘呀,可它也煞有介事地守候在这里,好像它在这里等了好多年,等得很辛苦,现在它要把我捉拿归案了。
这是塔镇桂花在大城市旅行的最后时刻,它们像一群赴难的勇士从车上俯瞰松树塘。它们很平静,就像它们的祖先住在树上时一样。它们仍然善解人意,就像当初自觉地帮助我们桂花办事处创业一样。它们知道现在来到了水边,一切遭遇都会有一个结果了。我看见潘丽霞的手果断地抓住了一把桂花,她说,同志们,我让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桂花,我要用事实来说话,你们受骗了,受骗了!我听见那些桂花在潘丽霞的手中均匀地呼吸着,只是呼吸,没有呼救,更没有什么眼泪,我知道这是结局了。池塘边的人们像观看“正大综艺”一样等待着揭开桂花之谜,桂花到底香不香?桂花泡在水中以后还香不香?我看出有几个人想要抢答。我就是不让这些人来抢答,我大声地叫起来,别理她,这个女人是疯子,她精神受到过刺激,是个疯子!池塘边的人群哗然了,有人相信了我的说法。有个老妇人说,看她那种样子,是有点不对头,桂花香不香,也犯不着这样。潘丽霞猛地站住了,然后她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当然谁都看得出来,那不是要来拥抱我,是为了与我拼命。我听见什么东西在她的橘红色西装口袋里滚动,她扑过来的动作过于凶猛,那东西就从口袋里掉出来了。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吗?不是别的,是我的桂花哨。这女人一直醉心于搜罗我的罪证,竟然把哨子也收起来了!这下我红眼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哨子,绝不能让它落到我的冤家手里。我也扑过去了,我去抢我的哨子,最后就很不体面地和潘丽霞扭在一起了。我听见桂花哨自动地响起来了,哨声那么尖利那么疯狂,而且哨音之嘹亮让我感到万分震惊。说起来你们不会相信的,我听见的最后一次桂花哨是冲锋哨,冲啊冲啊冲啊。我知道桂花会闻哨而动,它们果然就从车上站起来了。我们塔镇的最后一百公斤桂花,它们就在哨声中跳起来了。我不说谎,最后一百公斤桂花从平板车上跳了起来。池塘边的群众都亲眼看见了,他们以为是风吹的。他们还说,哪来的风呢?怎么桂花在向池塘里涌?我知道不是风,是桂花哨让桂花冲向池塘的。我想去阻挡桂花投水的路线,我用胳膊、双腿甚至我的身体阻挡桂花。但桂花只听哨音,它们轻轻松松地跳越我的身体,向天城的松树塘涌去。你假如去过天城的松树塘就会知道那是一个多么肮脏的池塘,可塔镇桂花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冲进去了。旁边的群众终于看出了名堂,他们惊叫起来,这是什么桂花,它们在跳,它们在跑,它们在投水呀!我看见潘丽霞站在那里,手里还牢牢地攥着我的哨子,她脸色煞白地怔在一边,过了一会儿,她明白桂花的意愿了,毕竟是塔镇的女人,最后她跺着脚对我又哭又喊,挡着桂花,挡着桂花,别让它们都下去。可是这会儿觉醒还有什么用,我看着最后一簇落伍的桂花急匆匆地跳过我的手掌,我说,这不是松树塘,你们别下去!桂花不听我的,它们就是要去。我听见潘丽霞也在叫喊,这水多脏呀,你们别下去!桂花当然更不会听她的,最后一簇桂花就那么手挽手地跳向了池塘。我记得好多人都站在池塘边,他们是为了欣赏桂花投水的人间奇迹吗,不是,他们都听见了塔镇桂花告别天城的声音,他们听见一池桂花在向他们告别,就是听不懂桂花在说些什么。所以他们最后都回过头来,用渴求知识的目光看着我,那些桂花,它们在说些什么?
桂花说了些什么?桂花说,桂花不香,桂花不香。我就是这么翻译桂花最后的语言的。后来我一直坐在池塘边,看着池塘里的桂花一沉一浮的。沉下去的桂花在水底下说,桂花不香,桂花不香。浮在水面上的桂花也在顽强地重复,桂花不香,桂花不香。天城的冬天天黑得早,很快月亮爬上了半空。我眼睁睁地看着夜色一点点覆盖了池塘里的桂花,桂花金色的光影越来越暗淡了,后来池塘里就游来了那只大白鹅。我不知道鹅是怎么打听到桂花的消息的,也不知道鹅是从什么方向下水的。我看大白鹅在满池桂花里游弋得那么安详,就知道了,这是它的家。
就是那只大白鹅,它让我泪如雨下。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