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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风动
拉林县公安局会同县防疫站进行的查验无证犬的活动,已经进行半个多月了,马铃巷狗肉馆的生意空前好了起来。人们为了逃避给狗上户口,要么将其卖掉,要么把它们送到附近村屯的亲戚家暂避风头,要么干脆勒了吃肉。大家说,人还有做盲流的呢,凭什么要给狗户口?当然,如果不花钱的话,别说是狗了,就是给鸡鸭鹅上户口,人们也没怨言的。
只有卓霞清楚,拉林的狗的这场灾难,源自哪里。
那天傍晚刘良阖离开卓霞家,出门后被青头给咬了腿后,怕惹麻烦,暂时放过了它,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大路上,叫了辆出租车,到了医院,打了针狂犬疫苗,包扎了伤口,这才放心回家。他进屋后,发现齐向荣又坐在厅里磨上刀了。她穿一条桑蚕丝的吊带花睡衣,汗涔涔的。她那浑圆的胳膊和脖子上的赘肉,让刘良阖想起卓霞的好身段,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良阖说:“我急着回来帮你赶鬼,结果路上被狗咬了。”他撩起裤管,说,“你看看,咬得多深啊。”
齐向荣停止了磨刀,坐直了,冷冷地扫了一眼刘良阖的伤腿,然后收回目光,用指甲在刀的锋刃上划了一下,说了句:“还不够快。”又刷刷磨起来。刘良阖叹了口气,进卧室脱衣服。他发现床对面的墙上又多了一张鬼魅图,这新鬼的头发长得及膝,柳丝一般绿,眼睛血红血红的,跟灯泡一样大。它大张着嘴,龇着一颗尖利的牙,牙齿上拴着根黄丝带,下面吊着一颗滴血的心,看得刘良阖寒毛直立,不知道这样的噩梦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不由得连声叹息。齐向荣将刀磨到子夜时分,这才神仙一样飘然而起,轻轻说了句“时辰到了”,提着刀冲进卧室,对着那红眼绿发的恶鬼,一通杀。所谓“杀”,不过是用刀尖轻戳鬼眼,画面却是完好无损的。
齐向荣在绘画上受过一些训练,她的父亲曾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擅长工笔画。一些人家布置新房时,喜欢请他画一幅吉祥图,百鸟朝凤呀,鸳鸯戏水呀,或是喜鹊登枝。当然,有的时候他也避开花鸟,画画人物,如表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爱情故事的凤求凰,八仙过海等。画这样的画,主人都会赏钱,所以齐老师退休后,过得相当滋润,每日里画画喝茶,含饴弄孙,人见人羡。不过他乐在画上,也死在画上。有一年,计生委副主任左雁南的儿子结婚,请齐老师去画画。他画了著名的“榴开百子”图,一群顽皮可爱的小孩子,戴着金项圈,挂着长命锁,喜气洋洋地,合力扛着个切开的大石榴。谁料婚礼上,这画却遭到了计生委主任张敏霞的讥讽。张敏霞五十八了,马上要退休,如果不出意外,四十八岁的左雁南会接她的班。张敏霞指着画对来宾说:“雁南啊,不是我批评你,你在计生委工作,明明知道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儿,为什么还弄这么多娃娃出来?”张敏霞凑到画前,一五一十地数起了画中的孩子,惊叫道:“地上走着十个,石榴上还坐着两个,天呀,你盼望你儿子将来生十二个孩子吗?”左雁南辩解着:“这是画,又不是真的!”张敏霞说:“画是传情达意的东西,你不这样要求,人家能给你这样画吗?”原本和谐的婚礼,被这幅画弄得现出杂音,左雁南很不高兴,典礼结束后,她就找齐老师发火去了,说你明明知道我在计生委工作,还画这样一幅画,这不是当众给我难堪吗?齐老师无奈地叹息一声,悲凉地说了一句“到底是小地方的人啊”,从此后不再出门,也不再碰画笔,不到一年,郁郁而终。齐向荣是家中独女,她的四个哥哥知道父亲死在画上,很气愤,便把与画有关的遗物,统统烧了。从此后,齐家人再不挂画了。
刘良阖想,是不是岳父的冤魂附在了妻子身上,她才鬼使神差地拿起画笔?不过岳父画的都是鲤鱼跳龙门、岁寒三友、麻姑献寿一类让人愉悦的画,而妻子描绘的,则是恐怖的地狱情景。
刘良阖遭到狗咬的那个晚上,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他本以为齐向荣跟鬼战斗完,会像以往一样安静地睡去,谁知她上床后又主动求爱,说是想他了。刘良阖推脱腿痛,置之不理,哪想到她竟然赤身裸体地跳下床,打开灯和窗子,坐在窗台上,荡秋千似的,悠荡着双腿,向他示威。刘良阖吓得牙齿打颤,叫着“活祖宗”,连忙把她抱回床上,关上窗子和灯,无奈地爱抚她。他松开她时,满身是汗,齐向荣惯例地跑向洗手间。刘良阖听着妻子“哦哦”的呕吐声,看着渐渐泛白的天色,觉得生活是如此荒唐。
查验无证犬的活动,就从河坝下的平房开始的,青头成为第一条被带走的盲流犬。两天后,那对老夫妻带着钱去给青头补办狗证,要把它领回家时,被告知青头已经被打死了。说是县防疫站的人收容青头后发现,它是条疯狗,这样的狗如果留着,后患无穷。卖炒货的男人不相信,要青头的尸首,防疫站的人说带病菌的狗已经被深埋了。他们得到的,不过是一纸盖着红色印章的关于青头是疯狗的医学证明。这对老夫妻回到家,掏钥匙的时候,想着门开后,青头再也不会热情奔放地迎过来,便蹲在大门口,哭了起来。卓霞从霞布回来,见他们哭得那么伤心,以为他们的哪个子女遭遇不测了,便关切地上前询问。一问,才知是青头出事了。她立刻想到了刘良阖,因为他在短信中告诉她,他被青头咬了,伤口发炎,最近一周不能出来了。卓霞回到家,立刻给他发了条短信:青头是因为你死的吗?十分钟后,刘良阖回复:它该死!这三个字,像三枚重型炮弹,让卓霞看了胆寒。
一天深夜,卓霞正睡得香,刘良阖摸黑进来了。这幢房子只剩下一条狗了,就是西头的二黄。这家伙大约从青头和堂堂的死中,领悟到与主家无关的事儿,最好不要饶舌,所以邻居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哼都不哼一声。没有了狗的镇守,再加上他手中有卓霞家的钥匙,刘良阖来去自由多了。一个人在犯困的时候,哪有心思缠绵,卓霞被扰醒后,有点恼火,她埋怨刘良阖,怎么跟鬼似的,要深更半夜来?刘良阖拉开窗帘,让月光做灯盏,边脱衣服边说,他的腿伤刚好,再说平常老婆怕鬼不敢一个人在家,他哪有机会出来?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夜班,他不能浪费了。说着,撩起蚊帐,爬上床来。卓霞刚刚领受到一个含有夜露气息的吻,刘良阖甩在沙发上的衣服,忽然发出一阵屁声。原来,他把鸟鸣的铃音,换成了屁声,卓霞忍不住笑了起来。刘良阉听到屁声,十万火急地跳下床,他接听电话前对卓霞说:“千万别出声,可能是一起值班的小王打来的,我出来时,跟他说有点胸闷,透透气,他可能担心了。”
刘良阖接起电话,才说三句话,卓霞就明白,这电话是齐向荣打来的。因为他说:“我马上就回去,你不要怕。”
“家中又闹鬼了吧?”卓霞冷冷地问。
刘良阖一边把刚脱下的衣服又往回穿,一边叹着气说:“她说卧室里进来三个小鬼,一个提着绳索,一个拿着毒药,还有一个捧着火盆,要她的命!”
“鬼怎么单单相中了你们家,去个没完没了?”卓霞说。
“就是啊,我都想着换个房子了!”刘良阖说,“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卓霞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刘良阖离开后,卓霞再无睡意,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从窗口漫进来的月光由浓变淡,看着黎明前短暂的黑暗,最终把这天火似的月光扑灭了。
第二天早晨,卓霞请来锁匠,将家中的两道门锁都换了,将蚊帐也收了起来,搁置在仓房。做完这些,她以为心情就此轻松了,实则不然。她去霞布做活时,神不守舍,老是溜号。有个顾客家中出了丧事,要三十尺白麻布吊孝用,卓霞拿着尺子量布时,没想到多量了一丈,顾客看在眼里,刚要提醒她,只听“嗤啦”一声,她转眼之间已将布扯了下来。若是多得了一丈办喜事的红布,顾客会认为好运连连,笑逐言开的,可因为这白麻布是吊孝用的,顾客便不高兴了,说你多给我一丈白麻布,这不是咒我家连出丧事吗?卓霞赶紧道歉,说我又不是小鬼托生的,哪有索人命的心思,连忙把多余的白麻布,撕了下来。虽说如此,顾客走的时候,还嘟嘟囔囔的。卓霞心烦,顾客前脚走,她后脚就将那丈布,咬牙切齿地一分为二,然后一手搭着一块,把它们当做水袖,哼着京剧《杜十娘》的一段戏,有模有样地舞起了水袖。这一幕,刚好被刘良阖和随他而来的女警察撞见。这女警察卓霞认得,四十来岁,姓于,又矮又胖,满脸雀斑,虽说她貌不出众,却生得一口好牙齿,整齐而雪白,让人觉得从这样的牙齿中进出的话,字字珠玑。她以前做过法警,枪法是一流的,打靶时几乎枪枪中靶心,人称“于十环”。她见卓霞趁着没顾客,咿咿呀呀的,“扑哧”一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票友?”卓霞站定了,收了手,大大方方地将两块白麻布抖搂到缝纫机上,说:“闲着给自己解闷儿!”说完,瞄了一眼刘良阖。他面色青黄,一脸无奈。卓霞心想,他一定叫苦不迭:怎么自己摊上的女人,都魔怔了?
原来,今天上午,公安局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有十多页,是电脑打印的,内容是蔡雪岚从网上发给她心上人的信。信的时间跨度有八九个月,虽然每封信只是三言两语,但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最后一封邮件发出的时间就是她坠楼前的半小时。她在里面写道:“四耳:刚和文波谈完,他同意离婚了,我们一家四口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真高兴啊。小铃铛不爱收拾家,春天了,该是开窗的时候了,我想最后帮文波把玻璃擦一擦,省得小铃铛进门,会嫌窗子乌涂涂的而埋怨他。爱你的雪岚。”毫无疑问,这个寄信人不想公开他的身份,而他又想为刘文波开脱,怕公安部门查到他网络的IP地址,所以才选择把信剪贴了,打印寄出。如果这信件不是伪造的话,证明刘文波所言基本属实。起码在当时,他没有产生杀妻的动机。公安局迫切地想找到这个寄信人。
于十环坐在浅色的长凳上,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黑壳笔记本,打开,又拿出一支碳素笔,问卓霞:“蔡雪岚生前跟你提起过一个叫‘四耳’的男人吗?”
卓霞摇了摇头,说:“这名字不像大名,是小名吧?”
于十环梗了梗脖子,说:“那当然了,要是大名,拉林的人,哪个不在我们掌握之中?”
卓霞看着她自负的神情,有点反感,便说:“要是小名的话,那只能求神仙去了,我从没有听她提起过四耳。”
于十环有些失望,既然笔没什么可记录的,她就把它当做鼓槌,一下下地敲打着空白的本子,说:“那你知不知道,拉林的小孩子中有叫五魁和七巧的?”
卓霞冷冷地说:“不知道。”
刘良阖见谈话的气氛有点僵,解释道:“蔡雪岚给那人的邮件中,提到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叫五魁,还有一个女孩叫七巧。”
“他们不会是双胞胎吧?”卓霞说,“现在都是一家一个孩子,这个男人不管他是死了老婆的,还是离异的,能带着一双儿女,双胞胎的概率占百分之七八十啊。”
“也没准这男人的头一个孩子是痴呆,政策允许他们生第二胎。还有可能他离异后娶了个大姑娘,也允许他们再生一个。”于十环耸了耸肩膀说,“当然了,有的少数民族,也是可以生二胎的。”
“既然你们这么明白,按你的想法缩小包围圈,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这个带着两个孩子的男人了吗?”卓霞说。
刘良阖清楚,两个男人较上劲了,最终动的是拳头;而两个女人要是较上劲,唇枪舌剑就会没完没了,他可没心思听她们斗嘴。他让于十环将那沓信给卓霞看看,如果她从内容里还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们就准备撤了。于十环很不情愿地将信从公文包中取出,递给卓霞,说:“翻翻吧。”
卓霞在浏览的时候,注意到了这样几封信。
四耳:这是我这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周!我们同床共眠时,我是那么的平静,舒展,知足。就像夏日的一朵云!这些年来,生活把我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大石头,说不出的沉重,是你让我变得轻盈起来了。爱你的岚。
四耳:下次去你那里,我要给七巧换个发式,她梳两条小辫子更好看。还有,五魁的衣服还得再做两身,橘黄的和豆绿的,不能总让他穿蓝色的啊,把他给穿老气了。岚。
四耳:今天路过你楼下,发现路口的马葫芦盖被人偷走了,你经过那里时,千万留神啊。岚。
四耳:昨夜梦见我们一家四口在雪地上走。你拉着五魁,我拉着七巧,又说又笑的。七巧嚷着冻脚时,你猜怎么着?前方竟然出现了一团篝火,红红的,暖洋洋的,这团火一定是神仙送给我们的!岚。
四耳:给学生出了命题作文《我的理想》,作文本交上来一看,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学生想当厨子,说是天天能吃肉;有的学生想当县长。说是要给下岗的爸爸安排个工作。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学生说想当医生,看见不顺眼的人就给他扎针!我一边批改作文一边笑。岚。
四耳:今晚上路过魁星音像店,发现灯黑着,我担心小铃铛关店早,是不是孩子又闹病了?正当我站在路口胡思乱想时,音像店忽然亮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原来是开狗肉馆的马彪!你说小铃铛跟谁都勾搭,文波要是和她过日子,还不得三天两头就戴绿帽子呀?我气不过,走进去,想说她几句,你猜怎么着?她正啃狗大腿呢。见了我还说:雪岚姐姐真有口福,来,给你撕几条好肉,你尝尝,这是卓霞家的堂堂,这狗不知喂了什么好东西,这么香!看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不好扫她的兴,出来了。马彪用一条狗大腿就占了小铃铛的便宜,让我难过。唉!岚。
卓霞看到这儿,继续不下去了。她把信还给于十环,说:“只看得出他们感情很深,不过那个男人是谁,一点都猜不出来。”
于十环和刘良阖走了。于十环走在头里,刘良阖在其后。他踏出霞布的一瞬,留恋地回头张望了她一眼,卓霞并不领受他的好意,撇着嘴。不屑地抹搭了一下眼睛。半小时后,卓霞收到刘良阖的短信:怕你吃醋,我把单位最丑的人调过来办案,你还给我白眼啊?卓霞回道:你跟一个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走,我多没面子呀!
卓霞发完这条短信,“扑哧”一声笑了。她相信刘良阖收到它后,也会轻轻一笑。先前对刘良闲的怨恨,消了多半,她甚至后悔不该把门锁换了。
卓霞从一摞做好的成衣中,抽出一件半长风衣,它是腈纶牛津布的面料,挺括而柔软,藏青色,带暗纹。一听说蔡雪岚坠楼之事立案了,她就赶制了一条适合小铃铛穿的呢裙,悄悄替换下这件风衣,以备公安局调查用。她和蔡雪岚是好朋友,她要保护她的隐私,哪怕她死了。卓霞还记得,蔡雪岚做这件风衣时,满面幸福的。卓霞一看尺寸不是刘文波的,就问她给谁做?蔡雪岚卖起了关子,“过几天你看它穿在谁身上,就知道是给谁做的了。”卓霞开玩笑说:“那我得改行当交警了,每天站在十字街头,看往来的男人中谁用它挡风。”
从风衣的袖长和肩长来看,这个男人肩宽臂长。身高呢,起码在一米七以上。而从衣服的胸围来看,他不胖不瘦的。这件风衣的特别之处,是立领、单排扣的,不像大多的男款风衣,尽是双排扣、大开领的。蔡雪岚虽然不懂服装设计,但她所要的这个样式,中式风格明显,卓霞猜测穿它的是个沉稳干练、性格比较内向的男人。虽然其后卓霞与刘良阖关系变得暧昧起来,她也没动过说出这个秘密的念头。因为在她心目中,能让蔡雪岚春心荡漾的人,是不可侵犯的。她一直想弄清楚,蔡雪岚究竟爱上了谁,也好让这件风衣有个去处。现在一个叫四耳的男人果真出现了。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名字,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天黄昏,卓霞打开大门,发现通往屋子的水泥甬道上,横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袋口挽了个扣儿。除她之外,没谁再有她家门的钥匙了,这东西是怎么进来的呢?卓霞狐疑地解开袋子,发现里面沉着两块鸡蛋般大的鹅卵石,以及一团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她将报纸揭开,天啊,闪身而出的竟是一串色彩斑斓的木珠项链!很显然,送礼物的人进不来门,便把东西从大门撇进了院子。大概想到项链太轻飘了,飞起来容易腿脚不利索,这才捡了两块鹅卵石放进去为它“护驾”。
这串木珠项链,周长有七八十公分吧,串着五六十粒指甲般大的珠子。木珠涂着各色油彩,每一颗颜色都有不同。它们明暗相间,冷暖交错,银粉的挨着宝石蓝的,宝石蓝的又挨着橘黄的,橘黄的呢,与锌白比肩。越过锌白,是孔雀绿,玫瑰红,茄子紫,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要多丰富有多丰富。就说绿吧,有深绿,浅绿和黄绿;灰呢,有青灰和银灰。红色呢,有淡的海棠红,也有深的石榴红。这项链美得令人眩晕,卓霞提着它进屋的时候,像是踩在云彩上,飘飘然。这会是刘良阖送的吗?
卓霞站在穿衣镜前,戴上项链。那天她恰好穿着一件黑色圆领坎袖衫,一条珍珠白的筒裙。项链一上身,分明是雨后的彩虹出现了,她的脸变得从未有过的鲜润和明媚,卓霞深深吸了口气,她被美给惊着了。
卓霞的手机响起了鼓声,是刘良阖发来的短信:喜欢那项链吗?我拆了一个木珠靠垫,取下珠子,买了两盒油彩,给木珠重新上色,亲手穿成的。虽然每个珠子的颜色都不同,但我对你的心永远是红色的!生日快乐!
卓霞从未对刘良阖说起过自己的生日,而她也把这个日子给忘了。他能知道确切日期,一定是从户籍资料中查到的,毕竟是干公安的啊。他并没有责备她把锁换了,这让卓霞更加愧疚,她飞快地发上这样几句话: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能在今夜见到你吗?我把两道门都打开,你随时来。
半小时后,刘良阖回道:看情况吧,她又画上鬼了,估计很难出去了。
卓霞简单吃了点东西,坐在窗前苦等。天黑了,月亮升了起来。它初升时脸盘很大,红彤彤的,可是走着走着,脸变小了,颜色也变黄了,好像一个盛装的新娘,不经意间熬成了个黄脸婆。卓霞无奈地看着月亮朝中天走去,夜越来越深,她知道他不会来了,失望地将门一一关上。她上了床,收到了刘良阖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别等了,太晚了,她还磨刀呢,等她斩完鬼,估计天也亮了。唉。祝好梦。
卓霞把那串木珠项链取了下来,让它像花猫一样卧在梳妆台上,甜蜜而又怅惘地睡了。她怎能想到,仅仅几个小时后,当她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刘良阖却向着黑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