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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座城市有一条江,等于拥有了一册大自然馈赠的日历。对于哈尔滨这样的都城来说,这日历就是一部四季宝典。每日清晨翻动它的,是风霜雨雪,以及依托这条江生息的人们。
哈尔滨每年近半年的冬天,所以这册日历,底色多半是白的。
但这白的程度也是不同的。松花江刚封江时,没有雪的铺垫,薄冰透射着河床,它是青白;冬深之时,一场又一场的雪,像是给松花江献上了层层叠叠的哈达,使它泛出凝脂般的银白色光泽。
而清明一过,融冰开始,这册日历就到了最难看的时候,斑驳陈旧,残破不堪。但不要紧,和风与暖阳并驾齐驱,会加速松花江解冻的进程。
河流开江和女人生孩子有点像,有时顺产,有时逆生。顺产指的是“文开江”,冰面会出现不规则的裂缝,看上去像浓云密布天空中的闪电,有点呼风唤雨的意思,浓墨似的水缓缓渗出,开江的序幕就拉开了。当水面逐渐开阔起来的时候,大面积的冰面,会在某一天匐然解体,获得解放的江水,簇拥着冰凌,不疾不徐地涌向下游。而逆生指的是“武开江”,也就是倒开江,中下游江段斯文地开江呢,上游却激情似火的昼夜融冰,先行开江,冰排自上而下呼啸着穿越河床。有时冰块堵塞,出现冰坝,易成水患。
所以黑龙江的防汛,始于开江。倒开江极为壮观,奇形怪状的冰块赶庙会似的,奔涌向前。它们有的像热恋中的情人,在激流中紧紧相拥;有的则如决斗的情敌,相互撞击,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子弹在飞。开江过后,松花江这册日历就焕然一新了,江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碧树、繁花、朝霞、夕照、行人的形影,成为流动的画屏。任船儿穿梭、游人畅游,也任水鸟起舞。
刘建国在松花江畔长大成人,他太熟悉这条江了。小时候他和哥哥刘光复,常在冬天去江上抽冰嘎、打雪爬犁,夏天时则喜欢挽起裤脚,和妹妹刘骄华在浅水中用笊篱捞鱼虾。刘光复水性极好,十几岁时就能横渡松花江。那时北岸还是茂密的树林,他上岸后常发现野鸟蛋。在粮油副食凭票供应的年代,禽蛋极为诱人,但刘建国的父亲刘鼎初,始终告诫儿女们,不许碰野鸟蛋,否则它们会复仇。刘光复不信邪,有一次他游到北岸,在树丛中找到一窝蛋,看到近处刚好有未烬的渔火,赶紧划拉了干树枝,将渔火调旺,烧了那窝蛋,痛快地吃了一顿。吃完他躺在江畔草地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后来他是被疼醒的,蒙胧中睁开眼睛,只觉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鸟,它们扇动翅膀,拍打他的脸。而他的后脖颈,已被鸟儿尖锐的喙给啄伤,渗出鲜血。刘光复爬起驱赶群鸟,并求助不远处一个种地的,用马车把他载回江南。刘光复被送进医院缝合包扎伤口,半个月才痊愈,此事使他后脖颈落下伤疤,也给自己落下了“乌鸦颈”的绰号。后脖颈的爪形疤痕,像扣着一枚深紫的印章。
刘鼎初不仅是俄语翻译专家,对动植物学也有所涉猎,他从刘光复的描述中,说儿子吃掉的那窝蛋,应该不是乌鸦蛋,因为乌鸦通常把巢筑在树上。哈尔滨郊外的很多树,吊着的一个个乌黑的手雷似的东西,就是乌鸦巢。刘鼎初说儿子当时是被疼醒的,痛苦和恐惧,让年少的他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而实际飞舞的不可能是乌鸦。至于那是什么鸟儿,刘鼎初最终也没给出答案。这个曾在重庆做过地下党,后来又到延安,东北光复后携妻子来哈尔滨办学的翻译家,在动乱岁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神思恍惚,被强行送入精神病院,仅仅一周,让几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在厕所旁的一棵大杨树下,给活活打死。那正是杨花飞舞的时节,刘鼎初的尸体,挂着白花花的杨花,像老天撒下的纸钱。所以直到如今,刘光复刘建国和刘骄华,从不在杨树下纳凉,好像每棵杨树下,都游荡着父亲哀泣的魂灵。
刘建国和黄娥在日出时分,相约在松花江岸老江桥。他们是给刘建国从阳明滩大桥带回的那只鹰来捡鱼的。黄娥说夜里跑过冰排,江岸的碎冰磕中,应有被冰排撞死的鱼。
太阳刚冒头,江畔已有晨练的人了。今年松花江的开江,可谓“文武双全”,清明节过后的一周,上下齐开。上游段的冰排倾泻而下时,下游冰面已融化百分之七八十,毫无阻挡能力的处于崩溃边缘的冰体,被上游冰排迎面撞击,碎银迸珠似的解体,汇入同一行列,浩浩荡荡地朝下游而去。黄娥最喜欢听的,就是冰排游走的声音。
黄娥中等个,完全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一副少女态。她身材火辣,宽胯细腰,臀部适中,不习惯戴胸罩的她,夏季穿衬衫时,你能看到她乳房丰满的轮廓。她小方脸,细眉细眼。最为奇妙的是,她的左眼是单眼皮,右眼则是双眼皮。她大约知道右眼多了一道轮廓,常常觑着右眼看人。而她的眼,永远蒙着一层水样的东西,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样。她的鼻子在五官中算是缺憾,虽然小巧,但有点塌,但不要紧,她月牙形的嘴唇和微翘的下巴,这两道完美的面部弧线,将鼻子拦在两道围场里,削弱了它的缺陷。她的黑而直的长发,通常用各色手帕,随意扎成马尾辫,像是献给自己的一束花,松松地垂在脑后。她的皮肤也令人羡慕,肤色微黑,但很紧致,而她不用护肤品,只是在厨房切蔬菜瓜果时,将沾在刀壁上的黄瓜、西红柿、芹菜、苹果、草莓、柠檬、梨子的汁液,随手涂在脸上。她身上那股说不出的清香,由此而来吧。她的气质凌厉与柔美兼具,有股说不出的美。
黄娥和刘建国在一起,总是穿肥腿裤,宽松衣,刻意遮蔽她身体的风光似的。这个早晨她穿的是深蓝色阔腿棉绒秋裤,黑白格的套头毛衣(她上衣的颜色总是黑白色),系一条黑色棉麻丝巾,用蓝手帕束起马尾辫,背一个竹蔑鱼篓,鱼篓里放着一个小钢叉。
不用说,鱼篓和小钢叉,是她逛道外旧物市场淘来的,她对旧器物无比钟情。
松花江边果然还有碎冰,他们仔细寻过,黄娥还特意用小钢叉刨冰,只发现一条拇指大的死鱼。黄娥有些失落,她直起身眺望江桥时,忽然有了重大发现。在老江桥的桥墩下,还拥塞着一些冰块,在晨曦中泛着乳黄的微光。黄娥说桥墩的冰隙间,一定有被撞死的大鱼,只要找条船过去,就有渔获。
当年在老江桥旁建新江桥,主要是因为铁轨旧有的格局,使它无法改道。但当初也有人提出两道桥相邻,不利于泄洪。因为桥下背阴,这段冰面通常解冻较晚,如果倒开江,两道桥的桥墩排布开来,就是冰排的“拦路虎”,在流量激增的年头,易引起冰凌堵塞,江水漫溢。
刘建国是老哈尔滨人,在开江的冰凌中寻鱼,他从未听说过,这念头恐怕只有在水边长大的黄娥,想得出来吧。她说那只鹰不吃买来的鱼,是因那些鱼大都是养殖的,有股子土腥味。刘建国说他査阅了书籍,鹰对鱼并不感兴趣,它们更喜欢捕食鼠类和昆虫。
黄娥撇着嘴说,你怎么信书上的东西?她说她在七码头见过吃鱼的老鹰。黄娥还说她在七码头时,一到开江的时候,她和她男人卢木头,就会背着鱼篓去江畔捡鱼,总是收获满满,能炖一锅鲜美的开江鱼:呢。黄娥提起卢木头,总要叹息一声,她那雾蒙蒙的眼睛,显得更加迷蒙了。
刘建国跟随黄娥,沿江找船,终于在一处小码头,发现了一条陈旧的木船。看来开江后,已有下江捕鱼的了。黄娥说在七码头,你用别人家的船,是不需要打招呼的,用过后给船主人留点吃的或用的东西就是了。
黄娥熟练地解开缆绳,唤刘建国上船,推它入水,轻盈地跃上船来,朝江桥划去。
太阳缓缓升起,金光也就在松花江上,一波一波地涌现。早晨的江风不很大,但黄娥将船划得飞快,自然带来了风,她的刘海和马尾辫,好像她身体生出的云,在风中飘来荡去的。刘建国忍不住说:“是不是觉得自己回到了鹿耳河和拇指河?”
“你不是说没有这两条河吗?”黄娥撇了一下嘴。
刘建国说:“听你说的次数多了,就当真的了吧。”
黄娥觑着右眼,意味深长地说:“这一世的河多着去了,哪能你都知道呢。”
刘建国打量着她,觉得她比刚来哈尔滨时,神色要明朗一些,那时她满面阴云,除了酒醉之后傻笑,从没笑模样。
那是四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刘建国出工回来,下了碗面条吃掉,换上正装,穿上皮鞋,正准备下楼,去老会堂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刚打开门,就见自家门口蜷坐着一对母子。女的四十上下的模样,穿一条蓝牛仔裤,黑毛衣,斜挎一个帆布包,模样清秀,但面色和唇色极为黯淡。而与她相挨的孩子,六七岁的光景,细脖子大脑袋,黑红的脸上生着几块癣,正有滋有味地啃鸡爪,手和嘴油乎乎的。
这女人就是黄娥,而那男孩是她的儿子杂拌儿。
刘建国住在道里中央大街附近,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那座六层高的红砖老楼没有电梯,他住在二层的一个两居室。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所以多年以来历经了水电煤气、暖气的改造工程,以及电话、有线电视和光纤的入户。每一项改造,都要给这楼“刮肠破肚”,弄得它伤痕累累。外墙盘桓的各种明线,以及用水泥打起的一块块补丁,使本就面貌苍苍的它,更显破旧。
但这破旧感,只有冬天才会感觉到。到了植物生长的时节,老楼外的两棵大柳树,与外墙匍匐的爬山虎一旦返青,茂盛的叶片遮挡了那些横七竖八的明线和外墙上的“疤痕”,它看上去就生机盎然了。刘建国家的每个窗口绿意荡漾,让他有置身森林的感觉。
到了秋天,叶片枯黄,阳光照着它们,很有点挽救的意思,但再好的阳光,也无法阻挡万物凋零。一旦叶子萎缩和脱落,外墙只剩下青筋似的枝蔓,这楼的好光景就过去了。
黄娥见着刘建国,睁大眼睛,拉着孩子缓缓站起来。她太疲.惫了吧,背靠着墙,站得不直溜。她上下打量着他,问:“你真的是刘建国?”刘建国点点头,她就拍了拍孩子的肩,把他推到刘建国面前,说:“你不是四处找孩子吗?我给你送来了。”听那语气,好像她与刘建国早已有约。
刘建国赶紧说:“我要找的不是这么大的孩子,他丢的时候没满周岁,到现在快四十年了,早就是大人了。”
“杂拌儿会长大的黄娥说。
“杂拌儿?”刘建国看着那男孩,说,“他的名儿?”
“是小名,”黄娥说,“他大名叫卢卢,你要是嫌难听,就给他改名,大名小名都能改,你现在是他爸了。”
“我怎么成了他爸?”刘建国惊讶极了。
“因为你要找的是男孩,杂拌儿是个男孩,而他现在没爸了,你得给他当爸,男孩得有男人管。”黄娥执拗地说。
刘建国彻底蒙了,说:“真对不起,我不能给这孩子当爸。”
“你缺孩子,杂拌儿缺爸一一”黄娥不耐烦了,说,“你俩合该是一家人,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刘建国为寻找从他手里丢失的朋友的孩子,多年来四处公布自己的住址,所以找上门来说他们掌握了孩子确凿信息,甚至堵在门口领人来认亲的,不在少数。这其中有好心人,也有为了能得到寻人启事中承诺的赏金,而虚报线索的人。当然,恶意戏耍的人,不是没有。但像黄娥这样,硬塞给他一个孩子,刘建国还从未经过。看他们母子的样貌,应是外地人,刘建国想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于是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过去,让他们找个地方住下,孩子他是不收的。
刘建国飞速下楼,为了甩开他们,本想步行的他,出了楼洞立即叫出租车,直奔老会堂音乐厅。
老会堂音乐厅在道里通江街上,由犹太老会堂改造的,有百年历史了,曾是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的主要活动场所。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穹顶遭受过一场大火,修缮时将两颗六芒星保留为一颗,至今仍是哈尔滨城市上空,在白天时也会闪烁的星星。
黄娥来哈尔滨的那年,犹太老会堂变身的音乐厅,刚好对外开放。国外的小型室内乐团、本地乐团以及一些艺术院校的演出,常在此举行。由于每周都有演出,加之票价不贵,很受音乐爱好者的欢迎。
刘建国喜欢这座音乐厅,它挑高八米,上下两层,左右对称排布着十六根乳黄色浅浮雕原木立柱,看上去气派典雅。音乐厅上方,是三盏等距垂悬的枝形水晶吊灯,它们与两侧通道各七盏的小型吊灯,交相辉映。两侧狭窗垂吊的绛红色丝绒幕布,像是高挂的神衣。乐迷喜欢这座音乐厅,还因它不用扩音设备,利用建筑本身的结构特点,让声音自然回旋,给人带来纯美的音色享受。刘建国要是到得早,会驻足于进门处展览的两扇老会堂乳黄色木门前,一看再看。它们历经风雨,有着沧桑之美。刘建国相信,于大卫的母亲谢普莲娜,当年来犹太老会堂诵经时,一定触摸过这两扇门。刘建国丢了于大卫的孩子,直到谢普莲娜过世,她也未见到自己的孙子,所以刘建国看这两扇木门时,总是羞愧满怀。
橡木地板,胡桃木色的祈祷席风格的观众席,舞台中央上方圆窗镶嵌着的白色六芒星,以及黑色三角钢琴,这宗教与艺术符号的美妙结合,是都市夜晚的一杯酒。可刘建国享用它的时候,总脱不掉凄凉的心境,因为他是为寻人而来。像去其他剧场和音乐厅一样,舞台上的演员和观众席间,凡是出现符合他寻找的年龄段的男性,都是他盯着的对象。疑似目标如果是观众,他要等中场休息时趋前打探一番,有时劈头问人家年龄,会遭到白眼;而舞台上的疑似目标,要么是演奏员,要么是唱歌的,他要等到一曲终了,去后台以粉丝身份搭讪,他的开场白总是:“你这么优秀,你父母一定也很优秀”,对方得到表扬,会温和地告诉他父母是做什么的,无论健在还是离去,他们都有生身父母,有确凿无疑的来处,这真令他沮丧。
那天的音乐会是一场大学声乐系在校生的演出,有个男生唱歌时忘了词,他自己不好意思,哧哧地笑,观众也笑。那场演出的百余座位,坐了不到三分之一,刘建国没有发现目标中人,兴味索然地退场。他刚一出门,就被黄娥堵住。老会堂音乐厅外墙的装饰灯在夜色中流光溢彩,黄娥撇了一下嘴,说一楼的窗户可真有意思啊,就像挂着一个个瓶起子。刘建国明白是窗子镶嵌的那圈灯珠造成的光影效果,赶紧说这不是酒馆,这是音乐厅。黄娥说管它是啥,一个刚当了爹的人,不该蹬杆子,跑到这里享清闲,她再次把杂拌儿推到他面前。那孩子晃晃荡荡的,哈欠连天,困得支持不住了。刘建国无奈,拉起孩子的手,说就近给他们母子找家旅馆住下再说。黄娥说你当了爸,不把孩子领家住,让他住外面像话吗?刘建国不明白自己怎么撞上了这么一个冤家,他甚至怀疑这女人的脑子有问题。
每当遇见难解决的事情,刘建国总会求助妹妹刘骄华,她是哈尔滨一所监狱的狱警,头脑机敏,行事凌厉,那年刚好退休。
她接到哥哥电话后,立刻赶到老会堂音乐厅解围。她对黄娥说,我哥没孩子,天下谁人的孩子不是孩子呢,他当然可给你孩子当爸,不过我哥是吃“爱心护送”这碗饭的,起早贪黑难免的,你们母子不能住他那儿。刘骄华说婆家给她留下的道外区的一处老宅闲着,虽然破旧,但水电和暖气都通,装有卫星电视锅,能收看部分电视节目,就是没管道煤气,得换煤气罐。不过那是平房,换煤气罐方便,不如暂住那里,她不收房租,其他费用黄娥自付,她哥也可定期去看孩子。黄娥叹了口气,说当爸的不管孩子,当姑的管也行,同意先去刘骄华指定的地方安顿下来。他们离开前刘建国问黄娥,你怎么知道我来老会堂音乐厅?黄娥说她掐算出来的。但杂拌儿实在,他说他妈问了刘建国的邻居,那个找孩子的男人穿得那么立整,会去哪儿?邻居说一准是去听音乐会了。
热心的邻居告诉他们,附近的音乐厅买卖街上有一个,粉色的楼,是老音乐厅;通江街上也有一个,是新开的。黄娥领着杂拌儿先去了老音乐厅,那晚那里没有演出,她就到了通江街上,把刘建国逮住了。
黄娥和杂拌儿住在刘骄华提供的住屋,由暂住变成了长住,就像一棵树扎了根,不想挪窝了。刘骄华也没食言,这几年没收一分钱房租,黄娥只是负担水电费用,刘骄华还帮杂拌儿入学,让没城市户口的他,进了一所小学读书。
刚到哈尔滨那两年,黄娥一边打工赚钱养孩子,一边寻夫。
她声称有天早晨醒来,她男人卢木头突然从七码头的家中失踪了。
他留在枕头的印痕还在,枕畔的烟袋锅也在,但人却无影无踪了。
黄娥说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她和丈夫大吵一架。起因是她私自驾着小汽艇,经拇指河去了概树屯,去看在此安家的刘文生。她下午去的,天黑回来的。她告诉卢木头,自己并没跟刘文生睡,就是去看看他,可卢木头比听到她真的跟男人睡了还恼火,摔盘子扔杯子,地上满是碎瓷片和玻璃磧。黄娥说平素她是和卢木头睡一起的,可那晚因为吵架,各睡各屋。就是那天夜里,她梦见有人告诉她,你家卢木头不要你了,你快领着孩子,往南边的大城市去找他吧,结果梦醒之后,她发现卢木头果真不见了。黄娥说如果不出省,七码头南边最大的城市,不就是哈尔滨吗?所以她带着杂拌儿来了。
按照黄娥的说法,黑龙江上游有条美丽的支流,当地人叫它青黛河,七码头就在青黛河畔。公路铁路不发达的年代,一到青黛河通航时节,这条河就喧闹起来了,客船、货船、渔船往来穿梭。
航行在青黛河上的客船,是艘蓝白色的钢木结构的老船,叫“龙跃”号。“龙跃”号最后一任舵手叫刘文生,是个海军退役军人,他有一双鹰眼,能目及常人所不及处。“龙跃”号在青黛河的起点是堅云岭,终航站是熊滩。黄娥说人们嫌熊滩这名字不讨喜,就把它改为七码头,因为从塑云岭到熊滩,一共七个码头。
青黛河在七码头处,像一棵树分了杈,又派生出两个极小的支流,鹿耳河和拇指河,它们连缀着一村一屯——月牙村和機树屯。黄娥说这两个村屯有三四百号人,他们出行通常是在七码头中转的。通向那儿的土路坑坑洼洼,所以微型面包车、农用四轮车、马车牛车、摩托车甚至自行车,都是交通工具。七码头的站前广场,在“龙跃”号靠港的时刻,就像一锅被热火炒得乱蹦的豆子。摩托车突突叫,自行车铃铃响,牛眸啤吟哦,马咳咳嘶鸣,极为喧嚣。这一带的人在呼号的北风中,练就了大嗓门,他们在船站打招呼和招揽生意时,声音嚎亮,好像每个人的唇齿间,都隐藏着一部扩音器。牲畜们自然也沾染了主人的习性,叫起来不甘示弱,豪气冲天。有时船靠岸后,赶上阴雨天,去往月牙村和橫树屯的土路翻浆,车辆难行,中转客人便纷纷拥向码头旁的卢木头小馆。
卢木头小馆是卢木头夫妇开的小客栈,它在此时承担两种服务,一是为选择住下等候天晴的客人提供食宿;还有就是由小馆的女主人黄娥,驾着自行改装的小汽艇,连夜送客回家。黄娥说泥泞是最可爱的奸细,它在雨季常会出卖陆路交通工具,她才有生意做。她驾驶小汽艇,是走拇指河还是鹿耳河,这得取决于哪方滞留的客人多。但人数多也不是搭船的唯一标准,有时还取决于哪方客人回家有急事,比如久别归乡的,奔丧的,赶着给老人做寿的,或是送急救药的,哪怕一人,黄娥也乐意出趟船。当然,如果雨下得过大,鹿耳河与拇指河雨雾蒸腾,分不清哪儿是岸哪儿是河,黄娥是不出航的。这个时候站出来为她说话的就是卢木头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矮个壮汉,他会打个响指,为老婆开脱:“哎呀,今儿的雨邪性,河里八成有鬼,俺可不能让娥下河。”
他叫黄娥总是单字“娥”,所以爱开玩笑的旅客就说:“'鹅’去不T,让鸭去呀。”卢木头翻着眼珠,说:“俺只娶了娥,鸭在哪里。”
人们便笑翻了,不想着赶路了,情愿和卢木头夫妇坐在一起,喝喝酒逗逗趣,反正小馆吃住便宜,他们消费得起。
刘建国多次听黄娥讲卢木头小馆的故事,有回他问为啥这个小馆不以她名命名?黄娥垂下头,带着哭腔说:“俺对不起卢木头,小馆就得叫他的名字。再说了,他是户主,户口簿上写得清楚呢。”
黄娥自称和卢木头感情不错,但她谈起自己私生活的不堪,并不避讳。她和卢木头都只有初中文化,十六七岁就在社会上混,结识了各色人等。卢木头做买卖,但他运气差,做什么都赔,直到遇见黄娥,他们同在青黛河沿岸贩鱼,才开始盈利。两个人热络起来,感情升温,打算过一辈子。他们看中了七码头,于是在此安家。黄娥说他们的裂隙,始于小汽艇的运营。在通航时节,晴朗的日子里,即便有图风凉想搭小汽艇回村屯的旅客,他们也不动念,不抢陆路的生意,这是她和卢木头恪守的信条。只有路面有了麻烦,黄娥才出航。
黄娥说她本不是水性杨花的人,可是在风雨中航行,她格外渴望男人的怀抱。所以她出去送客时,卢木头早早就在家为她温好酒,铺好被窝。但黄娥并不总是渴望卢木头的怀抱,有时她在送客途中,会情不自禁地与人偷情。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黄娥回家就很羞愧,不敢碰卢木头备下的热酒热茶。她将从客人那儿赚来的钱(会比平素多),轻轻搁在卢木头的枕头上,然后换下衣服,丢进洗衣盆,吭哧吭哧地洗。卢木头这时会狠抽几袋烟,然后去灶上炒黄豆吃。黄豆半熟,他就嘎卩崩嘎卩崩地嚼,再把黄娥未碰的茶(那已是凉茶了)喝光,抖搂掉枕头上的钱,蒙头大睡。
黄娥说卢木头一夜用响屁,声声谴责她。黄娥次日醒来,先是开窗透气,接着把地上的钱一一捡起,掖到自己裤兜,赶紧去灶房,给卢木头做能消食的萝卜条汤。卢木头喝过汤,再放几声响屁,该忙啥就忙啥去了。
黄娥说卢木头因此对相貌堂堂的男乘客,总是心怀抵触,视他们为危险分子。最让卢木头紧张的,是黄娥只载一个男人出行,卢木头这时就会吓唬客人,说河里有妖怪,会把小汽艇当飞鱼吞掉。
这招不灵,他就躺倒装昏迷,黄娥走过去,一掀他的眼皮,看到他那双充满活力和斗志的眼睛,就“呸”他一口,吆喝客人出发,所以十之八九,他是阻挡不了的。
刘建国曾问黄娥,为啥卢木头不跟着一起出航呢?黄娥说他们开着小馆,不能两个人都不在,还有就是她贪恋独自驾驶小汽艇返回时,一个人走在拇指河和鹿耳河上,能和岸上垂下的树枝说说话,跟河里的鱼儿说说话,眼灰云中的飞鸟说说话,觉得美好。而跟它们说话,非得是独行时刻,才说得出口。刘建国再问她,既然在外做了丑事,为何还跟丈夫说呢?黄娥睁大眼睛,“哎呀”叫着说,刘建国你可真不厚道呀,你想让我欺骗卢木头?我可不能那么干,我是他老婆呀!再说了,那事咋能是丑事呢。刘建国说,不道德的美事,就是丑事。黄娥不吭气了,她叹息着说,兴许她这是一种病,因为她只在送客途中,在蒙蒙雨雾中,男女单独在一个小汽艇上,她才会忍不住。刘建国慨叹说,看来卢木头最喜欢过冬天了,你不用开小汽艇了。黄娥点点头,说还是男人最懂男人的心哪。
黄娥一再跟刘建国申明,引发她和卢木头那场争吵的刘文生,跟自己真没私情,哪怕她那次专程去概树屯看他,他俩连手都没拉一下。刘文生退伍后结过婚,但因为他后来在航运公司做了舵手,通航季节有半年不怎么着家,他老婆常去夜市喝酒解闷,跟一个开烧烤店的小店主好上了,刘文生便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婚姻解体后再无联络。刘文生以往驾驶“龙跃”号时,会在终航站七码头住一夜,次日早晨载客返航。按理说他应该像其他“龙跃”号员工一样,宿在船上,但他从不,他会自掏腰包,来卢木头小馆住。只要不是阴雨天,黄娥不必开小汽艇,他就会让卢木头炒俩菜,和他们夫妻痛快喝顿酒。
黄娥说近年来通往七码头的公路,一再升级,由沙石路变成水泥路,直到如今的高速路,为了与陆路争客源,“龙跃”号把一等舱变成二等,还把底层驾驶舱后面的大统舱,改造成座席,降低票价,想吸纳短途客流,但终归抵不过高速公路的便捷,载客率越来越低的它,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青黛河没了客船,刘文生回到航运公司打杂。但据他说,不在水上航行,他觉得日子是死的,他提早退休,驾着一艘破旧的木船,带着全部家当,逆水而上,到概树屯安了家。他还像以往一样,常在“龙跃”号靠港时分,来到七码头,在卢木头小馆喝顿酒,住上一宿。七码头的人和卢木头都觉得,刘文生恋着黄娥,才会在离她住地不远处安家,卢木头感到了真正的威胁。而黄娥迫于压力,一直没敢拜访刘文生。但那个初秋的午后,黄娥无所事事,万般空虚,很想去看刘文生。结果她去了根树屯,发现刘文生正准备去月牙村,他说楓树屯有个姑娘嫁到月牙村,该回门了,所以姑娘的家长,让他去接姑娘姑爷。黄娥讨个没趣,傍晚就回来了。但卢木头不相信送上门的黄娥,刘文生会不闻不碰,所以发生争执,导致了卢木头的出走。
黄娥说她要找回卢木头,可是几年下来,她跟找人找了多年的刘建国一样,并没找到要找的。但找人,已然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成为连接他们的纽带。
刘建国和黄娥在太阳露出整个头后,划船抵达了老江桥,桥墩下堆簇着冰块,但黄娥并未寻到预期的鱼。她不甘心,又朝新江桥划去,那儿的桥墩也有冰块在闪光。他们没找到鱼,却在靠近北岸的新江桥的桥墩下,发现了一顶古铜色带帽遮的布帽。它夹在一大一小两个冰凌间,就像一只受伤的鹰。黄娥惊叫一声,划到近前,身子越过船帮,用小钢叉将那顶帽子取到手中。
那帽子湿漉漉的,帽遮无损,但帽兜好像被老鼠嗑过,四处是黄豆粒般的窟窿眼,黄娥哆嗦着,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模样,颤抖着手,将帽子放到鱼篓中。
刘建国不明白黄娥为什么捡这样一顶破帽子,难道她对所有旧物都爱?得了帽子,黄娥不再寻鱼,她将小船掉转方向。他们在晨光中离开江桥,很快抵达南岸。黄娥将船荡到原处,拴好缆绳,从鱼篓取出小钢叉,放到舱底,算是给船主的报酬。她也没和刘建国道别,背着鱼篓,沿松花江岸朝北走,刘建国呆立着,看着黄娥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