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场】
(牌子。四龙套,刀斧手引陆炳上。)
陆炳:
(西皮慢流水)暗骂声汤勤贼子太狂妄,尔乃是忘恩负义中山狼。莫怀古赏识你文朗,提拔升官坐大堂。你不报恩人九重望,反咬一口投奔严嵩倒不如强梁。我这里迈步辕门上,等候贼子本姓汤。
(吹打。门子引汤勤上。)
陆炳:
(白)来!将前日斩的人头摆在堂口,连莫怀古的人头也摆在其内。
(刀斧手同摆木桶,将假莫怀古人头放在桶内。)
陆炳:
(白)带雪艳。
(雪艳上。)
陆炳:
(白)雪艳。
雪艳:
(白)有。
陆炳:
(白)老夫道人头是真,汤老爷道人头是假。老夫前日斩了几个人头,不曾示众,将人头摆在堂口,你丈夫的人头也摆在其内。你上前相认,认真便真,认假便假。哪个是你丈夫莫怀古的人头——
(陆炳暗指。)
陆炳:
(白)你要认来!
雪艳:
(白)遵命。
(二黄散板)汤勤贼他把那良心尽丧,将恩抱怨似虎狼。含悲泪下公堂来观望,见几个人头列两旁。那边厢好似夫模样,
(白)哎呀!
(二黄散板)他、他、他血淋淋的人头面皮黄。
(反二黄散板)这厢不是那厢望,
(哭)喂呀!
(反二黄散板)怀抱人头跪公堂。
陆炳:
(白)可是你丈夫的人头?
雪艳:
(白)正是。
陆炳:
(白)下去。
雪艳:
(白)是。
(哭)喂呀!
(雪艳下。)
陆炳:
(白)人头撤去。
(刀斧手同撤木桶。)
陆炳:
(白)汤老爷,汤老爷,喂!汤老爷!
汤勤:
(白)啊,老大人。
陆炳:
(白)我看这个人头一定是真的。
汤勤:
(白)怎见得是真的?
陆炳:
(白)你看,雪艳不顾肮脏,抱住她丈夫的人头这般痛哭,岂不是真的了?
汤勤:
(白)哼!我把雪艳好有一比。
陆炳:
(白)比作何来?
汤勤:
(反二黄碰板)猫哭耗子自虚诓,
陆炳:
(反二黄原板联弹)汤老爷为何把此话讲。
汤勤:
(反二黄原板联弹)她那里假慈悲,假正经,串供搭救戚继光,八抬轿,也好日后作商量,
陆炳:
(反二黄联弹顶板)你看这四顾珠泪两行。
(陆炳回顾左右。四龙套,刀斧手同拭泪。)
龙套:
(反二黄原板联弹)哭一声烈女把夫丧,
龙套:
(反二黄原板联弹)哭一声忠臣不久长。
龙套:
(反二黄原板联弹)哭一声青天心难向,
龙套:
(反二黄原板联弹)哭一声他人立朝堂。
陆炳:
(白)汤老爷!
(反二黄原板联弹)你来看衙役们悲声大放,
汤勤:
(反二黄散板)假泪水不过是驱虎吞狼。
(白)我把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好有一比。
陆炳:
(白)又比作何来?
汤勤:
(白)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
陆炳:
(白)哦,他们是替古人担忧?汤老爷,你怎么不替古人担担忧啊?
汤勤:
(白)大人说哪里话来,我与那莫大老爷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罪犯皇家,自作自受,我替他担的什么忧?
陆炳:
(白)你口口声声道这个人头是假,难道莫怀古的人头还有什么质证不成?
汤勤:
(白)自然有质证。
陆炳:
(白)哦,倒要领教。
汤勤:
(白)莫大老爷头上有两样贵处:前有梅花颚,后有三台骨,那才是真的呢!
陆炳:
(白)想这梅花颚生在面上,可以常常得见,三台骨长在脑后,你是怎样知道的?
汤勤:
(白)哎呀,若提起此事,说来也就长了。
陆炳:
(白)长话短叙。
汤勤:
(白)当初小官不得第的时节,在钱塘卖字画为生,莫大老爷出门拜客而归,路过我那画棚,他见我那字是真草隶篆,画是水墨丹青,他乃读书之人,有怜才之意,故而将我收留,到他家下以为幕宾。后来他进京补官,又将我带进京来。我们一路之上,同宿旅店,同盆洗脸,同架穿衣,同桌用饭,所以么,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陆炳:
(白)哦,原来如此。我来问你,那莫大老爷待你如何?
汤勤:
(白)待小官恩重如山。
陆炳:
(白)恩重如山?
汤勤:
(白)厚而不薄,一点也不假。
陆炳:
(白)哦,汤老爷,可知道人死则变么?
汤勤:
(白)依我看来,想那三台骨,生就的骨头,一辈子也不能改变的。
陆炳:
(白)哼,叫老夫好恨!
汤勤:
(白)老大人敢莫恨着小官不成?
陆炳:
(白)我焉能恨着汤老爷;我恨的是那去世的莫怀古,他大大地失了眼力!
汤勤:
(白)啊,怎见得我那莫大老爷失了眼力?
陆炳:
(白)想当年你不得第的时节,在钱塘卖字画为生,那莫大老爷拜客而归,路过你的画棚,见你的字是真草隶篆,画是水墨丹青,故而起了怜才之心,将你带进府去,以为幕宾。又将你带进京来,又将你荐与严府,你这才做了官。我恨只恨他不该将你带进府去,带进府去,不该将你带进京来,纵然将你带进京来,也不该将你荐与严府。你如今做了官,可知道不是渔翁引,焉能见波涛!老夫可笑那莫怀古带来带去,荐来荐去,替他自己荐出一个铁板的干证。依老夫看来,这颗人头既有严府家丁看守,八台总兵亲自监斩,雪艳怀抱人头痛不欲生,人头岂能是假?老夫这样落案,看来料无差错!
(唢呐二黄导板)恨贼子公堂上还敢狂妄,
(回龙)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可怜他,忠臣孝子不须讲,遭不幸赴了黄粱。
(唢呐二黄散板)黄口小儿附势上,安敢在此逞豪强。陆炳办事有公望,哪个大胆敢贪赃?我这里甩袖回头望,汤勤立在辕门旁。
汤勤:
(白)啊就是这样的落案?好好好好,告辞!
陆炳:
(白)贼啊,贼!你要哪里去?
汤勤:
(白)回复严爷
陆炳:
(白)怎样回复?
汤勤:
(白)我就说此案审得不清不明,糊里糊涂地就落了案了。
陆炳:
(白)糊里糊涂地落了案了?
汤勤:
(白)你这不是糊里糊涂的落案么?
陆炳:
(白)我来问你:那严爷他是狼?
汤勤:
(白)不是狼。
陆炳:
(白)是虎?
汤勤:
(白)也不是虎。
陆炳:
(白)吞吃我陆炳不成?
汤勤:
(白)虽非狼虎,却有些虎狼之威!
陆炳:
(白)怎么讲?
汤勤:
(白)有虎狼之威呀!
陆炳:
(三笑)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汤勤:
(白)老大人为何发笑?
陆炳:
(白)我笑你这两句话是尊而又大,颠而又狂。
汤勤:
(白)怎见得呀?我这两句话尊而又大,颠而又狂。
陆炳:
(白)我问道那严府可是狼,你言道不是狼;我又问道他可是虎,你言道他不是虎。既然不是狼虎,又有虎狼之威。他纵然是狼,我有打狼的汉子;纵然是虎,我有捉虎的英雄。老夫职授锦衣卫指挥执掌刑名,管领六曹,铁面森森,管什么王孙贵戚,丹书凛凛,惟奉着雷击霆摧。想我为官以来,一不欺君,二不傲上,三不贪赃,四不卖法。我作的是嘉靖皇上的官,我不是作的严府官,我又不是他严府的家人、小子,使唤的奴才!老夫今日奉天子令诏,审问莫怀古的人头,又道是奉天子即天子,奉诸侯即诸侯。你不过奉了你的严爷之命,前来看审而已。我与严大人一殿为臣,才赐你一个座位,我不过是看其上而敬其下。谁知你反客为主,越俎代庖,你这样不知自爱,反用言语顶撞老夫,举止傲慢,言语猖狂,依仗权势,藐视朝廷,岂不是尊而又大,颠而又狂?啊啊,好一个汤老爷,你在我大堂之上摆来摆去,我又不买你的字画。想你这样无耻之辈,势利小人。左右,撤座!
(唢呐二黄散板)休要在帐中胡乱讲,严嵩到此也不敢凶狂。为官清廉不惧风浪,霜雪焉能见太阳!
汤勤:
(白)哎呀,这老头儿倒有些火性。弄了个没趣!这、这、这……有了,为人总是喜欢奉承,待我奉承他几句。咦,啊,呵哈哈哈……啊,大人,小官不会吃酒,今早吃了几杯水酒,言语冒昧,得罪了老大人,喏,小官这里磕头赔罪了。老大人不要动怒,小官是酒后失言呐。
陆炳:
(白)汤老爷吃了酒了?
汤勤:
(白)哎哎哎。
陆炳:
(白)虽是酒后失言,这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呀!
汤勤:
(白)下次改过。
陆炳:
(白)下次改过了?坐下。
汤勤:
(白)多谢老大人。
陆炳:
(白)汤老爷,我想此事总要落案呐。
汤勤:
(白)有道是:
(念)抄手问贼贼不招,用棒呼犬犬必逃。
(白)此事不用大刑,谅他们不招。
陆炳:
(白)听汤老爷之言,敢莫叫老夫用刑?
汤勤:
(白)大刑不动,恐其不招。
陆炳:
(白)汤老爷,你看这上有?
汤勤:
(白)皇天。
陆炳:
(白)下有?
汤勤:
(白)后土。
陆炳:
(白)你我为官者?
汤勤:
(白)只凭良心二字。
陆炳:
(白)若无有良心呢?
汤勤:
(白)若无良心么……叫天狗吃了他们。
陆炳:
(白)叫天狗吃了他们?
汤勤:
(白)吃了他们。
陆炳:
(白)想这无有良心之事,旁人做得来,我陆炳就做不出来么?你我重回大堂去者。
(四龙套,刀斧手,门子引陆炳,汤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