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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宛委墓志铭
余生平不喜作谀墓文,间有作者,必期酷肖其人,故多不惬人意,屡思改过,愧未能也。余老友周宛委先生去世,其公郎嘉绩谓余与先生为文学知己,微余莫志其墓。余辞曰:“宛委先生时在余目前,第恐落笔又以唐突间得罪也。”嘉绩曰:“藉先生虎头之笔,得为先人写照,幸甚。”
先生姓周,讳懋明,濂溪先生之后。郡司寇涵宇公,则先生父也。甫离襁褓,即以先生为司寇仲兄后。少即颖敏异群儿。十八为日铸董公馆甥。董公为越中名宿,弟子数百人,一时英俊,皆在其门。先生自负过高,目诸同门,少所许可。及试有司,以奇文见斥,遂罢弃举业。下帷稽古,涉猎群书,以此浪荡不羁,家业日落。先生益蹇傲佯狂,见人矫骇愕窒,如野鹿山鸡,不可与接。家居无事,辄浩叹长吁,其一肚皮怨天尤人磊砢不平之气,时时陡发,不禁其性火上腾,妒河中决。凡有著作,诗则昌谷之《恼公》,文则韩非之《孤愤》,赋则屈原之《离骚》,如笑如嗔,如嘲如詈,如断岩之猿咽,如绝壑之泉悲。后作《史断》一书,眼前之人,不足以供其唾骂,乃进而评骘千古。虽谋如孙武,智如诸葛,忠如文山,义如豫让,廉如伯夷,功业如光弼、子仪,先生洗垢吹毛,寻其瘢痣,热唱冷嘲,乞一生活地不可得。昔有柳先生行九者,与徐文长先生评论古人,常恨孔明不善兵,历指可破魏擒操处皆失著,至欲裂眦。及去,文长先生送之,扉半阖,睨而曰:“不道短柳九,办杀曹瞒。”闻者绝倒。先生之《史断》,其抉隐擿伏,大率类此。
先生幼弟允恒,余女倩也。余尝造其庐,先生见余至,必仓忙扶杖而来,袖其所著书,出以示余。余捧读之,皆残篇断简,恶楮毛书,窜改涂抹,烟煤败黑,微有字形,余不能句。先生寻行觅字,为余诵之。读至刻画深沉,翻驳痛快,则握拳透爪,啮齿穿龈,嚄唶咨嗟,唾洟满面。听其奇论,真动地惊天。自午至酉,连读数帙,虽舌敝耳聋,不以为疲也。庚戌夏季,病剧且革,呼其长子嘉绩至前,手授数卷,曰:“此吾遗文也,近世无知之者,留之后日,以待桓谭。”言毕遂瞑。
其友张岱曰:先生著述盈笥,其所持论,皆出人意表。余独畏其舌锋犀利。饮其毒者,无不黧面折角。盖其笑则辅嗣,骂则灌夫,挝鼓如祢衡,击唾则曹操。如此异人,如此异才,求之天下,真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也。余尝谓先生位不偿德,命不酬才。王弇州著文人九命,先生乃占其四:一贫困,二嫌忌,三偃蹇,四恶疾。特以先生寿登七十,视履考,于夭折、玷缺、刑辱、流窜、无终,皆所获免。而先生一事胜人,独曰有后。先生丈夫子三,皆负轶才,自能名世。老泉偃蹇,轼、辙补之,则先生一生愤懑抑郁之气,亦可藉此以稍杀矣。
余以此语下慰九泉,遂拂石铭之。铭曰:
轩冕也而视如奴隶,英雄也而轻若儿稚,将相也而贱如狗彘,人则嗫嚅,尔惟诟詈。余之佩服先生,犹越王之式怒蛙也,惟取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