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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王正月辨
《春秋》书“春王正月”,左氏曰:“此周正也。周建子而改月,盖以十一月为正月也。”胡氏曰:“此孔子作经始笔,孔子欲行夏时,故夏时冠周月也。”王文成曰:“孔子从周,岂敢私改周正?盖周之建子,非独改月,时亦改也。”信左氏之说,则当冬王正月。何者?《周书》并无改冬为春之令,及秦代周,又无改正前朝以冬易春之令,则书王正月自不当书春。信胡氏之说,则当书春一月。何者?古帝王以孟春颁政,故称政月。后以秦始皇名政,故改政为正。若不以是月颁政,则止当称一月,不当称正月。如《周书·武成》,有“惟一月壬辰”,其例也。夫子欲易夏时,则书春正月,不当书王。王则周王耶?抑夏王耶?信文成之说,当书春王三月。何者?周建子,既改十一月为正月,则次年一月亦当改称三月;则书春王,不应书正月。
说既不一,余尝考之诸史,只有周武王十三年改建子月为岁首,一如商建丑、秦建亥之例。然商周二代,止书建某月岁首,之外并无他辞。惟秦记齐人邹衍论著始终五德之建,始皇采用其说,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从所不胜为水德。始改年,朝贺皆用十月朔,衣服旌旗皆尚黑。由是观之,则建子、建丑、建亥,皆以是月为颁政朝贺之始,而孟春正月仍是建寅,五帝三王未之或变也。
乃今之凿凿据为周之改月而复改时者,则以朱晦庵“七八月之间旱”,与“岁十一月徒杠成,岁十二月舆梁成”之注,谓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周十一月,夏九月;周十二月,夏十月也。且据夏令“十月成梁”之语,谓“确不可易”。而余又据晦庵《告朔章·注》:“古者常以季冬颁来岁之朔于诸侯。”只此一语,可据为不改夏正之本。其曰季冬,则明是前岁之十二月矣,曰来岁十二月之朔,则明是正月为岁首,以十二月为岁终矣;其曰古者天子,则明是历代帝王皆以寅月为正月矣。
商周朝会,颁政授时,用十一月、十二月。亦犹今之朝廷,以十月朔颁历,即建亥之遗意;十一月冬至贺年,即建子之遗意也。且闻外国有以中元重九为年者,而时令节序,竟何曾改换乎?如确确谓周之春王正月为仲冬十一月,则孟仲季三时,亦当改换。世岂有十一月为孟春,而立春反在季春之月,而孟夏之月始为春分?二月为孟夏,而立夏反在季夏之月,而孟秋之月始为夏至?五月为孟秋,而立秋反在季秋之月,而孟冬之月始为秋分?八月为孟冬,而立冬反在季冬之月,而孟春之月始为冬至?节气乖暌,时序紊乱,时不成其为时,历不成其为历,王亦不成其为王矣。以此推之,则《论语》云“暮春者”,当是夏之正月。此时而欲“浴乎沂,风乎舞雩”,万万不能。冬衣未能卸却,而乃言“春服既成”耶?且考之周幽王九年戊辰,夏六月陨霜。家南轩断之曰:“当。盛夏生长之时而陨霜,是阴盛阳衰之变也。褒姒之灭周,见于此矣。”既曰盛夏生长之时,则此六月是夏正建寅之六月,断非周正建子之六月矣。据此一节,非周室不改月亦不改时之明证乎?
然而不特此也。《夏小正》者,夏后氏之书,孔子得之杞者也。夏建寅,故其书始于寅。周建子,虽改岁于十一月,而授民时、巡狩、燕享皆与夏时同,故其书始于春。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夏书也。殷建丑,如《伊训》,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大甲中》,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举元祀、三祀而只云十二月,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商书》也。《豳风·七月》之诗,周公作以训成王。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蚕月条桑”,“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九月肃霜,十月涤场”,其于月令岁时,事事皆协。而前言“一之日觱发”,十一月也;“二之日栗烈”,十二月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明以十二月为卒岁也。而人犹疑于十月之下,便云:“嗟我妇子,曰为改岁”,正以十一月为岁首,乃以建子之月为改岁也。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豳风》也。又《周官》者,朱子常信其为周公运用天理烂熟之书,而其中仲春逆暑,仲秋逆寒,“季春出火”,“季秋纳火”,“仲夏斩阴木”,“仲冬斩阳木”,此周月也,又何以与夏同也?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周礼》也。
然有难之者曰:“《礼记·杂记》有曰:‘孟献子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于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于祖。七月而禘,孟献子为之也。’以改月论之,则正月日至,是为冬至;七月日至,是为夏至。”冬至郊天,于礼合矣;夏至祭地,未闻禘祖。今云“有事于祖”,又云“孟献子为之”,则“七月禘祖”,与“夏父弗綦”“燔柴于爨”,皆讥其非礼也,何足以证周之改时与月?且考之《明堂位》,亦《礼记》也,其曰“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是六月谓之季夏,则七月日至,非仲夏之日至,不待辨而自明矣。
又有难者曰:“周既不改夏正,何以孔子论为邦,而首曰行夏之时?”夫夏时,孔子谓其授时出政,无过于建寅为妥。如后世衣冠,有晋巾唐巾之类。时莫妙于夏时,犹言巾莫妙于晋巾也。如谓周不用夏时,而孔子思以设政,则服周之冕,岂周之后代皆不服周冕,而孔子亦思改正之耶?况周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一代之王,自有一代之乐。韶舞虽妙,岂可袭而用之?孔子说为邦作乐,必尽善尽美,与韶舞一样方妙耳。以此推之,则“行夏之时”,语意自明,不必矫强穿凿,乃以常人之心忖度圣人也。使周天王不用夏正,而孔子突然用之,则生今反古,自蹈逆乱,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我孔子为之乎?盖胡氏以附会孔子欲行夏时起见,而王文成又以发明孔子决不用夏时起见,故未免旁引曲据,以自申其说。几将周家八百年之干支,春秋二百四十年之笔削,颠倒错乱,紊若乱丝,是皆贤者拘泥圣言之过,岂定论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