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笑谈部
陶庵曰:尼父莞尔弦歌,而弦歌有何可笑?佛祖拈花一笑,而拈花有何可笑?陆士龙服缞临涧,笑几溺水,而服缞临涧有何可笑?然而触目会心,忽然颐解,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故笑,如做梦,有想有因,不可强也。冯子犹集古今笑,而以天地间忠孝廉节极正经之事,俱付之一笑,则亦今日之孔文举、祢正平矣。余所记者则大异是。记一可笑之言,无不喷饭;记一可笑之事,无不掀髯。纵使包待制冷面寒铁,偶见一则,亦不得不为之河清一度也。集笑谈十五。
武宗在宣府迎春,借诸剧戏饰,大车数十辆,令僧与妓女数十人共载。妓女各执皮球,车驰,妓女交击僧头,或相触而堕。上大笑以为乐。
浙中一缙绅学仙,引导许久,妄自意身轻可以飞举。乃于园中迭案数层,登而试之。两臂才张,遽而堕损,医治弥月方愈。语人曰:“但愿吾做得半日神仙,便死也甘心。”
武宗朝,以国姓朱,禁天下畜猪,杀猪者罪无赦。凡民间小豭皆弃之,沟渠市河为满。
高邮学正夏有文,弘治末献书阙下,曰“万世保丰永亨管见”。上嘉之,更“管见”两字曰“策”。夏遂书官衔云“献万世保丰永亨管见,天子改为策字,高邮州学正夏有文”。
徐侍御如珪谪出,后迁廷评,不欲忘旧衔,投台中刺曰“台末”,于他刺曰“台驳”。又有太常少卿白若琏,性谦下,投诸贵人刺曰“渺渺小学生”。好事者作谣曰:“台末台驳,渺渺小学,同是一珪,徐如白若。”闻者绝倒。
归太仆谪官吴兴,每理事,吏胥杂役环挤案傍,几不容坐。归以朱笔饱蘸捉向诸人曰:“若辈若不速退,我便洒将来也。”合堂大笑。
吴康斋召至京师,以两手大指、食指作圈曰:“令太极常在眼前。”长安街上小子常以萝卜投其中戏侮之,公亦不顾。
袁太冲同二缙绅在宾馆坐久,一公曰:“司马相如日拥文君,好不作乐。”一公曰:“宫刑时却自苦也。”袁闭目摇首曰:“温公吃一吓。”
越中有李少白者,书画皆俗笔,而自负能诗,乃作字说曰:“先人号继白,而某号少白,某所少者乃李太白之白,非先人继白之白也。盖先人不能诗,某则何所少哉!”
李少白作《倒橕船》诗云:“越地无车马,乘船便当街。浑身着木屐,未死进棺材。蜕壳钻篷出,撺梭下堰来。夜深相遇处,你陇我侬开。”
王侍御家资数十万,每夜必与妾婢数沁茶青豆,客至几次,共享豆几十粒,仗几十粒,必交盘入册。侍御出见客,腰间琅琅有声,则其厩库、厨楅各门匙钥也。
北地盛作跳神,召戏则戏,召酒则酒,召食则食。有跳神者见主人堂后有琵琶两具,误认以为火腿,呼曰:“急煮后堂火腿来!”主人跪拜曰:“尊神,实是琵琶,不是火腿。”跳神大声曰:“你凡人叫做琵琶,咱天上叫做火腿!”
苏州吴上舍不读书而好为势交,一日闻友人读《归去来辞》,至“临清流而赋诗”,遽问曰:“是何处临清刘副使?幸携带往贺之。”友人曰:“此《归去来辞》。”乃曰:“我道是见任上京,若是归去者,不往也罢。”
先伯九山为延平令,胞弟紫渊至署,见案牍中有武举某者告状,即大怒,促九山立拘其人,痛责三十,发重监羁候。九山俟其气稍平,问之曰:“是人于何处得罪吾弟?”紫渊笑曰:“渠何曾得罪于我,绍兴武举张全叔与我有口过,今痛责此人,使其知武举也是我张紫渊打得的。”
贺美之与伊德载同饮一富民家,富民谄奉德载,而不识“伊”字,屡呼“尹大人”,酣酢重沓,略不顾贺。贺斟大觥呼之曰:“尔其与我饮一杯,不要傍若无人!”
越中一先辈喜看戏,闻锣鼓声,心急步不能移,辄仆地。子孙以小椅舁之,则呼曰:“努力,努力!早到一刻,便是孝子慈孙。”
先叔三峨喜评论试牍,言之侃侃,即数百名外,其间高下,谓一名不可移易。故人言“张三峨看考卷极准,极确,却要在发案之后。”
先叔紫渊煮狗熟,邀刘迅侯共食之。迅侯以事出,作一简复之曰:“弟政忙,不及过兄,如有意,幸分我一杯羹。”
王修仲与其族人讼,族人不能胜,夜持刀杀之,修仲走避,获免。次日谓其友曰:“某昨几为族人所杀,幸弟防避得紧,彼始善刀而藏之矣!”
汪司马伯玉喜用文语。一日,其媳与夫竞宠,操刀割其势,其子大喊,叫声达于外。座客惊问,伯玉曰:“儿妇下儿子腐刑。”
有吴生者,老而趋势。偶赴席,见布衣后至,意轻之,止与半揖。已而见主人恭甚,私询之,乃张伯起也,要致殷勤,欲与再揖。张笑曰:“适已领过半揖,但乞补还,弗复为劳。”
庐陵陈文贪鄙,至死,门下人有善滑稽者谓人曰:“昨夜二夜叉来取公,一夜叉搀之,公不肯去。其一日:‘彼将望升太师柱国,如何舍得去?’搀之者日:‘即为阎罗王,何虑也!’公喜日:‘如何便为阎罗王?’夜叉叹日:‘公有淮盐十余万,非阎罗王而何?’”闻者绝倒。
先伯九山临清被难,嗣子墨妙往奔丧,闻乱,不果往。倪司马元璐发兵勤王,至淮而返。时人对之曰:“张孝子奔丧,莫(墨)妙不去;倪司马勤王,原路(元璐)归来。”
杨椒山廷杖,有人送蚺蛇胆,曰:“服此可无楚。”椒山却之曰:“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传为美谈。会稽陶印祖,有馈以海狗肾者,亦效其语曰:“印祖自有肾,何必海狗哉!”
越中让檐街王禹屏家善饮,子侄皆豪量。凡款客,一入门即加锁钥,竟日不开,恐客逃席。至丙夜,客皆醉倒。令稚子举火照之,客则展侧者,必呼曰:“客尚能动,快拿酒来!”
卷十五 笑谈部(2)
正德间有医官徐髯翁者,受武宗知遇,曾以御手凭其左肩,遂制一龙爪于肩上。与人揖,左手擎起,只下右手。
会稽陶氏有老人好酒,而其子妇鄙吝。一夕月佳,老人起坐庭除,酒思渴甚,呼其子看月,不应,频呼之,其子曰:“月有恁好看?”老人曰:“汝即不看,可与我壶洒,我自看之。”其子曰:“夜深何从得酒?”老人大怒,出门外大呼曰:“陶某殴父,邻舍救应!”比邻皆起评问,知其故,乃罚其子酒一大壶,供老人看月,而令其子妇安寝如故。
绍兴司理李应期,山东人,坐堂上理事。吏胥以饼饵啖之,俗名玉露霜,甜而可厌。司理撮食之甚美,口中念念曰:“李推官莫忘祖宗积德,出尔子孙发了黄甲,却恁般受用!”
李推官向越中子衿盛称:“绍兴人材之盛,天下莫比。我山左寥寥,有得几人!”子衿曰:“老师贵处有孔夫子。”司李曰:“便只有这一个,也不曾发得黄甲!”
李司李与人谈,辄懮国运,人有言:“近日黄河水涸,漕船挤塞奈何?”司李曰:“如此看起来,天下倒有亡的机括。”
李司李有门人馈金鱼十余尾,皆重价,司李收进,尽煮食之。次日见其人曰:“昨日见惠金鱼,好颜色,食之只是少味。”
李司李寿日,有馈寿桃,上以粉饵作八仙。司李见八仙,先令蒸食。次日谢馈者曰:“承馈八仙,穿红的狠好吃,穿黄的还好吃,那穿绿的极难吃。”盖绿者以铜绿和之,故难吃也。衙役闻之匿笑。
李司李见人馈黄甲蟹,异之。携至署中,揭奁盖,蟹擎螯乱出。司李踞桌上大呼曰:“有沙虎,有沙虎!”署中人俱走避。随役急进,缚蟹出,一署始安。
胡卫道三子:长名宽,次名定,季名宕。卫道妻亡,俾友人作墓志。友人直书曰:“夫人生三子宽定宕。”见者失笑。
迂仙醉,向人家撒溺。阍者呼之曰:“何物狂徒,当门撒溺!”迂睨视曰:“是汝门不合向吾鸟耳!”其人不觉失笑曰:“吾门旧矣,岂今日造而向汝鸟?”迂指其鸟曰:“老子此鸟,也不是今日造的!”
迂仙雨中借人衣着之,失足跌损一臂,衣亦少污。从者为之摩痛甚力,迂止之曰:“汝第浣衣,勿揉我臂。”从者曰:“臂且损,遑惜衣?”迂曰:“臂是我自家的,便跌坏,无人来问我讨还。”
迂仙与人斗殴,咬伤其鼻,讼之官。迂曰:“他自咬其鼻,赖我耳!”官曰:“鼻高口低,岂能自咬?”迂曰:“他踏凳子上咬的。”
迂仙与卫隐君弈,卫着白子,迂大败,积子如山,枰中一望浩白。迂懊恨曰:“老子命蹇,偏拈着黑棋。”
村学究孙一经夏日纳凉,顷之云翳,孙曰:“必有大风。”友人诘之,曰:“夏云多奇风。”
村翁自夸其子聪明,已习《春秋》。或云:“读过《左传》否?”答曰:“《左传》未读,读过‘右传’矣。”或曰:“何谓右传?”村翁曰:“昨听见小儿读‘右传第一章’。”
吴蠢子年三十,倚父为生,父年五十矣。遇星家推父寿当八十,子当六十二。蠢子曰:“我父寿止八十,我到六十,以后那两年靠谁养活?”
杭州参军独孤守忠领粮船赴都,夜半集船上人,至则无别语,但曰:“逆风断不可张帆!”
姑苏周用斋性骀,以白金五十两,令其家人出八色银杂办,应得六十两。家人匿二十两,持四十两进,用斋骇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用斋沈吟半晌,点头曰:“是,是,五八得四十。”
周用斋释褐后到部听选,过堂吏呼曰:“说大乡贯。”用斋误为“大乡官”,乃对曰:“敝乡有状元申瑶泉。”吏部知其騃,麾之使出。谓同人曰:“尚有王荆老未曾言,适堂上色颇不善,想为此耳。”
迂仙向混堂洗澡,日午汤秽,迂仙取以漱口。同浴人曰:“秽人,此乃可漱口耶?”迂仙一手掩其口,一手摇令勿言,漱毕,走向混堂外,将水吐出。
昆山陈梧亭,言其邑某秀才有疑疾,而性复迂缓。夜在家,常伏暗处,俟其妻过,遽前抱之。妻惊呼,则大喜曰:“吾家出一贞妇矣!”
景帝隆福寺成,都民往观。忽一西番回回持斧上殿,杀二僧,伤人三四。执得,下法司鞫问,云:“见寺中新作转轮,藏其下推轮转者皆刻教门形像,悯其推运劳苦,是以仇而杀之。”
冯子犹《甲申纪事》载:一大老投顺闯贼,授湖广道御史。常语人曰:“我原要死节,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所娶秦淮妓女也。
钱位坤降闯贼不用,托周钟引拔,得授助教。钟与语有授官消息,便向人曰:“我明日此时便非凡人了。”京师人为作“不凡人传”。
祝东岱为毗陵府幕,署武进县事,每坐堂鞫一事,必进三五次。以如夫人在内,防范甚严,每出其不意,进署伺之也。
祝东岱理讼牍,必于堂上作审单。岸帻吟哦,运思苦构,字字用夹圈,高声朗诵,出座跳跃,按胥役肩读与听之,问曰:“我老爷才学何如?”
丘阁老琼山自制饼,软腻适口,托中官进。上食之,喜,命司膳监效为之,不中式,俱被责。因请之,丘不告以故,中官曰:“以饮食器用进上取宠,吾内臣供奉之职,非宰相事也。”由是京师盛传为“阁老饼”。
解缙、杨士奇、周是修共约死难,金陵破,是修殉节,而解、杨负约。后日士奇为是修作传,语其子曰:“脱我死,孰传而尊公?”
外祖陶兰风先生倅凤阳,升任行,时舅氏虎溪在户垣,本道吕巨源以计事相托,设席祖行。外祖点戏,念完全戏无过梁灏,遂唱《青袍》第二出雷部考察追击吕纯阳,称吕道,或骂野道,求梁灏指甲内避过此劫。外祖汗出浃背,归语其家人曰:“我此际恨无地洞可穿!”
周用斋往吊王弇州,误诣王荆石。荆石出见,用斋遽称“尊公可怜者”再。荆石曰:“老父幸无恙。”周曰:“公尚未知尊公耗邪?已为朝廷置法矣!”荆石笑曰:“得无吊弇州乎?”周悟非是,急解素服言别。荆石命缴原刺,周曰:“不须见还,即烦公致意可也。”
湖州吴主事家素饶,求李西涯文寿其父,公鄙其人,不许。吴问其友曰:“今朝中爵位极尊者为谁?”曰:“英国公太师左柱国也。”吴即缄币求诗,英国令门客作诗与之,吴夸于人曰:“英国当朝第一人,乃为我作诗,何必李学士也!”
锦衣门达甚得上宠,有桂廷珪为达门客,镌一印章曰“锦衣西席”。后有甘堂为洗马江朝宗婿,亦刻一印章曰“翰林东床”。一时以为确对。
何敬容在选日,客有姓吉者诣之,敬容问曰:“卿与丙吉远近?”答曰:“如明公之于萧何。”
刘髦二子俱登进士,其长妇入京,公送登舟,以手援之。郡守见而笑,公曰:“府公笑我乎?若跌入水,尤可笑也。”次妇入京,公卧疾,呼至床前曰:“老年头风,可买一帕寄回。”明日登程,诸亲毕集,忽呼子妇曰:“毋忘昨夜枕上之嘱。”众骇然,问其故,乃始抚掌。
绍兴岑太守有姬方娠,一人冲道,缚之,乃曰卜者。岑曰:“我夫人有娠,弄璋弄瓦?”其人不解文义,漫应曰:“璋也弄,瓦也弄。”怒而责之。后果双生,一男一女,卜者名遂大着。
卷十五 笑谈部(3)
谢兵马之妻为墙倒压死,杨天锡往吊,谢泣曰:“寒荆适值有孕,今死不成尸,奈何?”杨笑曰:“此所谓虽不成诗,叶韵而已。”
一山人自负其才,企慕太史公,途中闻乞儿化钱,乃戏之曰:“若乞钱得几何?若叫我太史公,赏汝百钱。”乞儿连唤数声,遂罄囊与之,一笑而去。乞儿问人云:“太史公是何物,值钱乃尔?”
天启间绍兴发援辽兵数百,大船装载,鳞次而进。管兵者至钱清,遂传令泊船。或曰:“天色尚蚤,何便停泊?”管兵者曰:“尔不闻牛头山极多强盗?”
吉州士子赴省试,书一牌云“庐陵魁选欧阳伯乐”。或诮之曰:“有士遥来自吉州,姓名挑在担竿头。虽知汝是欧阳后,毕竟从来不识修。”
族叔张五嶷口吃有痴兴,曾三应省试。进场后即牵人说梦曰:“我得一梦,上一最高处,脚下如踏棉絮。忽见一门,门圆如规,我进门觉冷甚。升堂见阶下大树一株,上着花如金粟,下有老人持斧立其下,身傍有一白猫甚可爱。我意欲折花,堂后闪出一女子,其美非常,向我云:‘汝花直在顶上。’命老人掇梯为我折取。我持花出门,不觉惊醒,此梦不知吉凶若何?乞高明为我解之。”
五嶷叔自负青鸟之术,寻一地于化山,自谓得穴,贵不可言,常向人语及此地,即述地钤,曰:“东化及西化,此地真无价。有人扦得着,......”但微笑而不言。有识此钤者曰:“子孙挂銮驾。”五嶷急掩其口曰:“莫泄天机。”
土璞孙景濂为人寻葬地多不妙,而又喜作讼师。自造一斗室,乞二酉叔一匾额,二酉叔赠曰“璞萧”,意渭郭璞萧何合为一人也。复向陶庵乞一对,陶庵书曰:“惯掘高山流水,善兴平地风波。”见者喷饭。
越中有士夫自负堪舆,得一佳穴,谓数代后必出天子。葬毕,每自叉手懊叹曰:“世受国恩,如何使得?”
吴鹿亭为友人寻一葬地,开圹时夸言:“此地出纱帽不可胜计,还要封拜出戽斗四、五个。”开下数尺却是水槽,土工叫:“先生,戽斗四、五个不消,拿一、两个来戽水。”
毗陵刘光斗为绍兴司李,陶庵小仆演魏珰剧,魏珰骂左光斗则直呼其名。陶庵嘱之曰:“司李名光斗,汝但呼左沧屿,勿呼光斗。”小仆惊持过甚,遇骂时,直呼:“刘光斗,你这小畜生!”傍人错愕,司李笑曰:“我得与忠臣同名,尔只管骂不妨。”
天童老和尚开堂说法,多以棒喝加人,手执柱杖,逢人便打。四方进香者以银钱供养,谓见活佛,痛哭悲号,求其超度。陶庵至其寺,调笑老和尚曰:“曾见戏场上狱卒两句上场白,好赠和尚。”老和尚曰:“怎么说?”陶庵曰:“手执无情棍,怀揣滴泪钱。”老和尚大笑。
陶庵至补陀礼潮音洞,石梁倾圮,杳无人迹,问住僧曰:“何冷淡至此?”住僧曰:“不瞒相公说,万历年间龙风大,吹坏桥梁,菩萨移云梵音洞住矣。”陶庵随至梵音洞,见男女多人跪向洞口,叩求菩萨出现。有所见者,辄言其形状。一绍兴女子言亲见菩萨,人问其状貌,女子曰:“菩萨头戴荷叶飘髻,身穿水红衫白绫子,半臂红汗巾束腰。”
董日铸家多藏书,其所评阅多着丹铅。二孙分析,见即顣额曰:“好好书何苦涂坏?”悉出以易饼。其有大部书十套者,各分五套;百本者,各分五十本。或议其非是,答曰:“如是才得均平。”
崇德李虚舟年八十余,凡星相家许其百岁,辄大怒曰:“百岁外要了你的?”术士善逢其意,见其子平,拍案叫曰:“我算命一世,不晓寿星落在此地!”虚舟喜,请问流年,术士细推之,至百八十三岁。云:“是年略有小晦,须防脾疾。”曾孙在傍,不觉失笑。虚舟正色曰:“莫笑。竟有介事,尔辈切记,那年不要把生冷东西与我吃。”
武林张冢宰瀚致政后,弟吏部郎中濂者方掌文选,亲朋有设席者,皆献媚选君,而冷淡冢宰。一友安席,先揖选君,选君曰:“家兄在,那得先我?”其友向冢宰谢过,冢宰笑曰:“舍弟年长一时。”传以为笑。
王季重出吊某氏,孝子痴立不哭。客出,私谓季重曰:“今日孝子恭而无礼,哀而不伤。”季重曰:“还是孝子不匮(跪),永锡(惜)尔类(泪)。”
郡邑吏集漕院,前有二别驾拱嘴踞坐,矜默殊甚。聂井愚问王季重曰:“此二老何为做这模样?”季重曰:“等留茶。”
巢必大与周玄晖闲谈:“驸马有此得貂玉,大珰去此得貂玉。我辈不能驸马,犹可大珰,吾乘醉斩此物矣。”周云:“开刀时须约我。”王季重在座曰:“却不好,两兄在此结刎颈之交矣!”
秦朱明以制举艺示王季重,季重用笔作圈,朱明从傍点头自诵。季重搁笔求缓,朱明曰:“何故?”季重曰:“兄头圈忒快,我笔跟不上。”
季宾王笑季重腹中空,季重笑宾王腹中杂,宾王曰:“我不怕杂,诸子百家,一经吾腹,都化为妙物。”季重曰:“正极怕兄化,珍馐百味未尝不入君腹也。”
安庆司李于葵,作威福以怒人取贿。王季重令姑孰,徐玄仗向季重曰:“曾被于四尊怪否?”季重曰:“蒙怪讫。”
王季重姑孰试儒童,有一少年持卷求面教,密云:“童生父严,止求姑取。其实不通,胸中实实空疏,平日实实不曾读书。”季重曰:“汝父还与汝亲,我是生人,识面之初,心腹岂可尽抖?”
王季重道高邮,同行友仆市蛋混其目,又忘却行家姓氏,第云:“鸭蛋主人数的。”此友大怒,披其颊曰:“就问王爷,鸭蛋是主人否?”王曰:“是主人,曾记得‘箕子为之奴’。”一笑而罢。
豫章罗生讲学曰:“他人银子不可看作自家的,他人妻子不可当作自家的。”季重起座一躬曰:“是。”
王季重令茂陵,至多宝寺,一行脚僧瞑坐,见官长不起。季重问住持:“此僧何为?”住持曰:“这师父打坐能打到过去、未来。”季重曰:“我打他一个见在。”责之,而僧遁去。
王季重讥暴发人家曰:“某老先生家一时大发,只有二事卒不可为耳:园中树木不得即大,奶奶脚不得即小。”
李西涯子兆先有才名,然好游狎邪。一日,西涯题其座曰:“今日柳巷,明日花街;诵读诗书,秀才秀才。”其子见之,亦题阿翁座曰:“今日猛雨,明日狂风;燮理阴阳,相公相公。”
涿州道上多响马贼劫掠行旅,获得者即于本处枭示,次日,贼又行劫其下,被劫者指贼首曰:“老爷,上面是何物?还干此勾当!”贼曰:“你看我老爷担了这样利害,你还不肯把蒙古与咱!”
老学究王道吾借太清道院读书,道士所种菜及所畜鸡犬,其仆从背窃食之。道士忿恨,告诉道吾,道吾沈吟半晌曰:“你既如此不像意,何不及蚤搬去!”
钱牧斋在南都为宗伯,清兵至,下薙发令,牧斋坐礼部堂上呼镊工薙头,对众大言曰:“这几根头发死人臭,我正要剃他,天下之人当以吾宗伯为之榜样。”
钱牧斋往天坛朝豫王归,过孔庙,便不下轿,曰:“自今以后,吾与孔夫子没相干矣!”叱驺从径过。
吴下一大老有妾与门客少年相狎,大老必亲往抚摩之。大老入都,其公郎置之于理,少年庾死。大老归,大怒,逐其子,署于门曰:“我非妾不乐,妾非某不乐。杀某是杀妾,杀妾是杀我也。不及黄泉,不许相见。”
裘汉明诨名麻鸟,因拜王柱史封君寿诞,误伤其足,骨折成跛。养病经年,自着《问跛篇》,内有一则曰:“或问铁拐李,既做了神仙,岂无仙丹、仙药,缘何也是个跷脚?予曰:造物要人沈静自爱,怪他跟了众人,日日到人家庆寿屈膝、候门,把人品坏了,故此亦罚他跷脚。”唐豫公评曰:“说出本相来了。”
祖父一日怒庖人煮肉不佳,笞之。庖人泣曰:“老爷要炒炒,吃过了;老爷要熩熩,吃过了。别无煮法,叫小人怎地?”
二酉叔宠一美人,置之别室,婶娘遣一老仆探之。仆归复命,婶娘问曰:“此妇有何好处,而相公宠之?”老仆应曰:“有恁好处?若是小人暗摸,也摸着二娘子。”
商太夫人两广归,亲友往候,接待甚忙。一仆对其家媳曰:“太太归,这一乱也罢了;明日老爷归,这一乱恐大娘子当不起。”
商太夫人见一老仆贫窘,云:“汝随老爷往任所数次,想应好过?”老仆答曰:“太太,你不在我被下眠,怎知我被无边?”
一太太问人索债曰:“你的债该某时还,非我放宽,也迟不到今天。”此人答曰:“太太,只可如此放宽,只是小人腰间没货,硬不起。”
赵孟迁善饮啖,每至辍席,有残盘剥卤,必哺啜一空,号曰“积福”。有祗应苍头忽发浩叹曰:“吾辈下世蛆秧虫豸也没分了。”或问曰:“何也?”答曰:“盘内剩卤刚有些须小福可积,又被赵老爷积去了。”一座为之哄然。
董序
说部书之盛,其在明世乎?当时前后七子互相标榜,靡其风者,人人以秦汉自命。虽在贤达,播染既久,其有出人一头者,不倾其所积不止。一篇既出,众口交谀,积谀不疑,梨枣遂伙。陶氏之《续说郛》,沈氏之《纪录汇编》,曹氏之《明世学山》,其渊薮也。然而千兔之毫,曾无一麟之角,荒忽鄙俚,弥望皆是。而何氏之《语林》,李氏之《明世说》,独见赏于曲园俞氏,谓可与刘义庆《世说》、王谠《唐语林》、孔平仲《续世说》汇为一编,以成小说家之巨观。如曲园言,吾乡陶庵先生是编,亦其选矣。
先生本世家子,年五十遭国变,杜门谢朋好,著书等身。其《石匮藏书》、《越人三不朽图赞》、《西湖梦寻》、《陶庵梦忆》诸作,俱脍人口。是编门目一仿《世说》,而于乡邦黎献,搜罗潜曜,十居三四。虽不及《梦忆》、《梦寻》之隽雅,然以此肩随何李,亦为可观。
嗟夫!昔之君子,所以疲耗心力于言语文字之间者,盖以己之所得,假托于笔研,使受而读之者,各可因其事理之相近,有所考见,而措之于行。若夫阴凝阳战,玄黄未剖,尺雾之隐,危同朝露,其亦善刀而藏可矣。乃复孴拾丛残,孜孜不倦,如先生者,其亦黍离麦秀之寄乎?岂凡为说部家比也!
题曰“快园”,园本御史大夫五云韩公别业,后归韩婿诸氏,明末又归陶庵,盖即锦鳞桥之韩衙池。此又留心桑梓者所不可不知矣。
光绪戊申(1908),会稽后学董金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