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押韵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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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韵》共有二〇六韵,但是我们研究律诗并不需要掌握这二〇六韵。据封演《闻见记》,唐初许敬宗等人已经嫌《切韵》的韵窄⑨,“奏合而用之”。后代通行的平水韵实际上可以适用于唐诗,它成书虽晚,但是它基本上反映了“合而用之”的事实。除了并证于径(后来张天锡、王文郁又并拯于迥)是不合理的以外,只有并欣于文不合于唐诗的情况。顾炎武在《音论》中已经指出唐时欣韵通真而不通文,举杜甫《崔氏东山草堂》、独孤及《送韦明府》和《答李滁州》为例。戴震在《声韵考》中又举李白《寄韦六》、孙逖《登会稽山》、杜甫《赠郑十八贲》,证明隐韵只通准,而不通吻。直到晚唐还是这种情况。我注意到李商隐的《五松驿》:“独下长亭念过秦,五松不见见舆薪。只应既斩斯高后,寻被樵人用斧斤。”“斤”字是欣韵字,但是它跟真韵的“秦”“薪”押韵。平水韵把“斤”归入文韵,就跟唐诗不合了。不过,这是仅有的例外,一般地说,平水韵是可以作为衡量唐诗用韵的标准的。

古体诗可以通韵,近体诗原则上不可以通韵。谢榛的《四溟诗话》云:“九佳韵窄而险,虽五言造句已难,况七言近体?”可见近体即使用窄而险的韵,也是不容许出韵的。元稹《遣悲怀》三首,第一首全用佳韵字,第二首全用灰韵字,分用甚明。李商隐用韵,比起盛唐诗人们来,算是比较自由的了,但是他在近体诗中,对于险韵(如江韵),仍旧让它独用。例如《水斋》押“邦”“江”“窗”“缸”“双”,《因书》押“江” “窗”“缸” “釭”,《巴江柳》押“江”“窗”。

谢榛《四溟诗话》说:“七言绝律,起句借韵,谓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这里谢氏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实,可惜讲得不够全面。先说,起句借韵不但七言诗有,五言诗也有。再说,不但宋人多有之,晚唐已经成为风尚,初唐与盛唐也有少数起句借韵的律绝。试看沈德潜的《唐诗别裁》,其中就有大量的起句借韵的例子:五律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押“中”“浓”“钟”“峰”“松”;许浑《游维山新兴寺》押“村”“曛”“闻”“云”“军”;五绝金昌绪《春怨》押“儿”“啼”“西”;李贺《马诗》押“江”“风”“雄”;七律李颀《送李回》押“农”“雄”“宫”“中”“东”;李商隐《井络》押“中”“峰”“松”“龙”“踪”;李咸用《题王处士山居》押“寒”“年”“船”“烟”“仙”;章碣《春别》押“山”“残”“看”“漫”“寒”;郑谷《少华甘露寺》押“邻”“闻”“云”“分”“群”;韩偓《安贫》押“书”“图”“卢”“须”“竽”;韦庄《柳谷道中作却寄》押“纷”“魂”“村”“门”“孙”;沈彬《入塞》押“痕”“文”“君”“云”“曛”;七绝张籍《秋思》押“风”“重” “封”;白居易《白云泉》押“泉”“闲”“间”;杜秋娘《金缕衣》押“衣”“时”“枝”;武昌妓《续韦蟾句》押“离”“归”“飞”。《四溟诗话》引张说《送萧都督》,诗中押“江”“宗”“逢”“冬”“重”,以为“此律诗用古韵也”。其实也是起句借韵,因为江韵与冬韵正是邻韵,可以相借。起句借韵的情况并不能说明古人用韵很宽;相反地,它正足以说明古人用韵很平,因为只有起句可以借韵,而且只限于借用邻韵。起句为什么可以借韵呢?这因为起句本来可以不用韵。王勃《滕王阁序》说:“一言均赋,四韵俱成。”他的《滕王阁诗》共用了六个韵脚而说是四韵,就是因为没有把起句的韵算在里边。总之,起句借韵不能算是通的。

这并不是说,通韵的情况就绝对没有了。已经有人注意到,李商隐往往以东、冬通用,萧、肴通用。前者如《少年》押“功”“封”“中”“丛”“蓬”(“封”是冬韵字);《无题》押“重”“缝”“通”红”风”(“重”“缝”是冬韵字);后者如《茂陵》押“梢” “郊”“翘”“娇”“萧”(“梢”“郊”是肴韵字)。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在《茂陵》一诗中引《戊签》云“首二句误出韵”,而自加按语云:“按唐人不拘。”其实两种说法都是不正确的。李商隐有意识地押通韵,我们不能说他是误出韵;唐人近体诗一般都不通韵,李商隐自己也是尽可能不通韵,我们不能笼统地说唐人不拘。

严羽《沧浪诗话》说:“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王士祯《五代诗话》(郑方坤补)第八卷引《缃素杂记》说:“郑谷与僧齐己、黄损等,共定近体诗格云:‘凡诗用韵有数格: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葫芦韵者,先二后四; 辘轳韵者,双出双入;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失此则谬矣。’余按《倦游杂录》载唐介为台官,廷疏宰相之失。仁庙怒,谪英州别驾。朝中士大夫以送行者颇众,独李师中待制一篇为人传诵。诗曰:‘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⑩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此正所谓进退韵格也。按《韵略》:‘难’字第二十五,‘山’字第二十七,‘寒’字又在第二十五,而‘还’又在第二十七,一进一退,诚合体格,岂率尔为之哉?近阅《冷斋夜话》,载当时唐李对答,乃以此诗为落韵诗。盖渠不知郑谷所定诗歌有进退之说,而妄云云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说:“平水韵视唐韵虽似宽,而葫芦等诸法俱废,则实狭矣。”按,葫芦韵指排律而言,排律共用六个韵,前两个韵脚用甲韵,后四个用乙韵。辘轳韵与进退韵皆指律诗言,双出双入指的是前两个韵脚用甲韵,后两个用乙韵;一进一退指甲乙两韵交互相押。上述李师中的诗就是寒、删两韵交互相押的例子。但是,这些理念是荒谬的。郑谷等几个人不可能定出一种今体诗格来。试看郑谷自己就没有实现,以致《缃素杂记》的作者只好另找李师中的诗为例。所谓葫芦格、辘轳格、进退格,只是巧立名目,让诗人们押韵时有较多的自由。但是,他又作茧自缚,加上一句“失此则谬矣”。依照这种说法,起句借韵的诗以及像上述李商隐的通韵诗反而是“谬”的,真是荒唐之至!即使郑谷有此主张,也不堪奉为典要。诗人们不宗高岑李杜,而崇拜一个郑鹧鸪,那也未免太陋了。

《五代诗话》引毛奇龄《韵学要指》说:“八庚之清,与九青不分,故清部中偏旁多从青、从令,而今‘屏’‘荧’‘声’诸字,则清、青二部均有之。宋韵以删重之令,删青部‘声’字,而唐诗往往多见,此断宜增入者。今但举唐诗声韵,如李白短律:‘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五月南风起,梅花落敬亭。’杜甫《客旧馆》五律:‘重来梨叶赤,依旧竹林青。风幔何时卷?寒砧昨夜声。’李建勋《留题爱敬寺》五律:‘空为百官首,但爱千峰青。斜阳惜归去,万壑鸟啼声。’喻凫《酬王擅见寄》五律:‘夜月照巫峡,秋风吹洞庭。竟晚苍山咏,乔枝有鹤声。’裴硎《题石室七律》:‘文翁石室有仪刑,庠序千秋播德声。古柏尚留今日翠,高山犹霭旧时青。’类可验。”这实际上也是通韵,而“声”是审母三等字,依语音系统是不可能入青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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