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赋

蚕赋并序

陆龟蒙

荀卿子有《蚕赋》¹ ，杨泉亦为之² ，皆言蚕有功于世，不斥其祸于民也。余激而赋之，极言其不可，能无意乎！诗人“硕鼠”之刺³ ，于是乎在。

古民之衣，或羽或皮⁴ ；无得无丧，其游熙熙⁵ 。艺麻缉 ⁶ ，官初喜窥⁷ ；十夺四五，民心乃离⁸ 。逮蚕之生⁹ ，茧厚丝美；机杼经纬，龙鸾葩卉¹⁰ 。官涎益馋¹¹ ，尽取后已。呜呼！既豢而烹¹² ，蚕实病此¹³ ；伐桑灭蚕，民不冻死。

注　释

¹荀卿子（约前313—前238）：战国的思想家、教育家荀况，字卿。

²杨泉：魏晋之际哲学家，字德渊。

³硕鼠：《诗经·魏风》中有《硕鼠》篇。

⁴羽、皮：鸟羽毛和野兽皮。

⁵熙熙：和乐之貌。

⁶艺麻缉 ：种麻而后析麻成缕以便织布。

⁷窥：暗中察看。

⁸离：离散。

⁹逮：到，及。

¹⁰龙鸾葩卉：龙凤花草的图案。

¹¹涎：口水。

¹²豢：养。烹：煮，谓煮水缫丝。

¹³病：害，不满。

鉴　赏

陆龟蒙（？—881？），字鲁望，吴郡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曾举进士，不第。初曾漫游江浙一带，后隐居松江甫里，自号江湖散人、天随子、甫里先生。工诗文，与皮日休齐名且友善，人称“皮陆”。皮、陆之作，对唐末社会的黑暗和统治者的腐朽均有所揭露和讽刺，其小品文，多愤世嫉俗之词。这在晚唐骈俪盛行，文风衰落的时代里，表现得尤显突出，确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采和锋芒”（鲁迅《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但陆甘心隐退，不若皮用世心切，因而皮关心世务之作较多，陆表现隐居及其情致之作颇富，其赋亦然。皮之文风，矜才使气，陆则多寄意平淡之中。赋体之别尤甚，皮宗古文家之文赋，陆则乐为骈体。著有《笠泽丛书》四卷、补遗一卷，其《甫里先生集》十九卷中，有赋16篇，辞及赋体文七篇，凡23篇。在晚唐作家中，可谓存赋较多者。

陆龟蒙的赋作，以咏物寄意的讽刺小赋为最精彩，《蚕赋》即其主要代表。赋蚕之作，当非陆始，而斥蚕之害，则肇自龟蒙。赋序明言，荀卿、杨泉之赋，皆颂蚕功，“不斥其祸于民”。而诗人陆龟蒙何以如此激愤，“极言其不可”？其意何在？

一般而论，蚕吐丝，有利于人类，功莫大焉。“春蚕到死丝方尽”（李商隐《无题》），称颂蚕的一生多奉献。蚕何止献丝，蛹可食，矢入药，蛹油可供工业之用。即使病死的僵蚕，也是医治中风、失音等病症的良药。但诗人陆龟蒙是“特殊而言”，不称蚕的功劳和奉献精神，斥责其“祸于民”，似有耸人听闻之嫌。可若细研其赋，其说亦不无道理。

诗人立足于现实，仰观乎历史，遂发现人类的进化，生产的发展，反而给人民带来灾害，这大概就是劳动的“异化”吧。远古先民，不知劳作，生活简朴，衣鸟羽，披兽皮，护身御寒。他们过着集体生活，群居杂处，或采集野果草根充饥，或跋涉渔猎共同享用，其他则无所得，亦无所失。他们四处漫游，无忧无虑，不知官吏为何物，和谐安乐，何其自由！随着社会的前进，生产也逐步发展，人民学会了绩麻织布。而官家臣吏，胸怀贪心，开始喜欢暗中探视，摸清底细。倚仗权势，大肆剥夺，十得四五，供其挥霍。于是人民怀恨，心思离散。及至树桑养蚕，人民日夜操劳，辛苦备尝，终于取得丰收，茧子厚重，丝线柔美；而后织成锦缎，刺绣出各种生动的龙凤花草图样，人民的智慧得以发挥，精湛的技艺得以体现。可是面对如此美好的绸缎，那些贪官污吏则垂涎三尺，愈加眼红，营私枉法，必欲全部攫为己有才能停止，方可罢手。由此可知，诗人通过生产发展三阶段的鲜明对比，真切地说明了劳动人民的悲惨命运，深刻地揭露了贪官污吏残暴凶狠的丑恶嘴脸。历史事实表明，生产愈是发展，人民受到的剥削就愈加残酷，贪官污吏的欲壑就愈加难平。赋文叙事虽较清淡，寓意却颇深远，无甚华丽词藻，却不乏形象语言。

末尾四句，是诗人在叙写“蚕祸于民”的基础上所发的感慨，是诗人激愤感情的升华。既豢养它，缫丝时又烹煮它，蚕实在不满这种做法和待遇，而且丝绸都被贪得无厌的官吏尽数掠去，人民劳苦所获竟不得享用，岂如砍去桑树，把蚕毁掉！蚕桑俱毁，人民不会冻死，也免得枉受贪官污吏们的糟践残害。

通观全文，好像诗人在宣扬老庄的复归自然思想，主张世人退回到原始状态。然而静心思之，则实为诗人极端激愤之辞，正如《书·汤誓》中所云：“时日曷丧，予及女皆亡！”不如此极言，则不足以达意；不如此极言，则不足以尽情。名是蚕祸，实为人殃。因为对于文艺作品，应“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诗人之所以能写出如此哀怨而又激愤之辞，其主要原因大抵在于他隐居农村，“有田数百亩”，但“田苦下，雨潦则与江通，故常苦饥”（《新唐书·陆龟蒙传》），他也经常参加田间劳作，对农民情况多所了解，故能写出如此沉痛的控诉之辞。

此赋名为《蚕赋》，却并非像荀子写蚕本身的生活习性、特点和奉献，亦非如杨泉赞美“蚕之为物，功巨大而弘优”（《蚕赋》），而实是写人民在不同时期的遭遇。“呜呼”以下，则为诗人感情激愤的总爆发，亦是对社会黑暗和官吏腐败的无情斥责，辛辣嘲弄。

（张宗舜）

陆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