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仪单骑见虏赋

秦　观

回纥入寇，汾阳出征¹ 。何单骑以见虏？盖临戎而示情。匹马雄趋，方传呼而免胄；诸羌骇瞩，俄下拜以投兵。方其唐祚中微² ，胡尘内侮，承范阳猖獗之乱³ ，值永泰因循之主⁴ 。金缯不足以塞其贪嗜⁵ ，铠仗不足以止其攘取⁶ 。云屯三辅⁷ ，但分诸将之兵；乌合万群，难破重围之虏。子仪乃外弛严备，中输至诚。气干霄而直上，身按辔以徐行。于是露刃者胆丧，控弦者骨惊。谓令公尚临于金革⁸ ，想可汗未厌于寰瀛⁹ 。顿释前憾，来寻旧盟。彼何人斯，忽去幢幡之盛；果吾父也¹⁰ ，敢论戈甲之精？岂非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遭彼虏之悍劲，属我师之困乏¹¹ 。校之力则理必败露，示以诚则意当亲狎。所以彻卫四环，去兵两夹¹² ，虽锋无镆邪之锐¹³ ，而势有泰山之压。据鞍以出，若乘擒虎之 ¹⁴ ；失仗而惊，如弃华元之甲¹⁵ 。金石至坚也，以诚可动；天地至大也，以诚可闻。矧而熊罴之属¹⁶ ，困乎蛇豕之群。至是时也，将乘骄而必败，兵不戢则将焚¹⁷ 。惟有明信，乃成茂勋。吐蕃由是而引归，师歼灵夏¹⁸ ；仆固于焉而暴卒¹⁹ ，祸息并汾²⁰ 。非不知猛虎无助也，受侮于狐狸；神龙失水也，见侵于蝼蚁。曷为锋镝之交下，遽遗纪纲而不以²¹ ？盖念至威无恃于张皇²² ，大智不资于恢诡²³ 。远同光武²⁴ ，轻行铜马之营²⁵ ；近类曹成²⁶ ，独造国良之垒。向若怨结不解，祸连未央，养威严于将军之幕，角技巧于勇士之场，攻且攻兮天变色，战复战兮星动芒。如此则虽骁雄而必毙；顾创病以何长？苻秦夸南伐之师²⁷ ，坐投淝水；新室恃北来之众²⁸ ，立溃昆阳²⁹ 。固知精击刺者，非为将之良；敢杀伐者，非用兵之至。况德善之身积，宜福祥之天畀³⁰ 。故中书二十四考焉³¹ ，由此而致。

注　释

¹汾阳：郭子仪，曾封汾阳郡王。

²祚：皇位，国统。

³范阳：唐方镇名，即幽州（治所在今北京）。

⁴永泰：唐代宗李豫年号（765—766）。

⁵缯（zēng）：古代丝织品的总称。

⁶攘取：夺取。

⁷三辅：今陕西中部地区。

⁸令公：郭子仪。金革：兵革；战争。

⁹可汗：天可汗，指唐代宗。寰瀛：海内。

¹⁰吾父：指郭子仪。

¹¹属：适值。

¹²两夹：左右相随的兵卫。

¹³镆邪：宝剑名。

¹⁴ （cōng）：菊花青马。

¹⁵华元：春秋时宋国大夫。

¹⁶矧（shěn）：况。

¹⁷戢（jí）：收敛。

¹⁸灵夏：指灵武（今属宁夏）和夏州（今陕西靖边）。

¹⁹仆固：仆固怀恩，铁勒部人。

²⁰并汾：并州（于今山西汾水中游地区）和汾州（今山西汾阳等地），为仆固怀恩叛唐活动区域。

²¹遽：急，骤然。纪纲：法制，伦常。以：用。

²²恃：依靠，凭借。张皇：夸张炫耀。

²³资：取资，凭借。恢诡：恢诞诡谲。

²⁴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

²⁵铜马：当时的一支农民起义军。

²⁶曹成：不详。

²⁷苻秦：即十六国时期前秦皇帝苻坚。

²⁸新室：王莽国号为“新”。

²⁹昆阳：古县名，在今河南叶县。

³⁰畀（bì）：给予。

³¹中书：中书令。

鉴　赏

秦观在一首赠弟诗中写道：“我宗本江南，为将门列戟。中叶徙淮海，不仕但潜德。”（《送少章弟赴仁和主簿》）对秦家原为将门后裔感到自豪，对家世后来的衰微又深表惋惜。青少年时代，他豪气纵横，好学兵法，大概想继承将门的家风。继承将门家风的真实目的，是想在征讨辽和西夏的战争中建功立业，恢复汉唐故地。这样，他对于历史上战功卓著的一些英雄将领，自是十分崇敬仰慕，特别像郭子仪这样以抵御异族入侵而称名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其形象会更加高大。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秦观24岁，在湖州（今属浙江）做知州孙党的幕僚。孙党也是一位“立朝风采照公卿”（秦观《孙莘老挽词》）的人，对秦观多有教诲。“挟经屡造芝兰室，挥塵常聆金玉音。”（秦观《奉和莘老》）这使秦观的“强志盛气”愈加勃发而不可遏止。在孙党的指导下，他写了《郭子仪单骑见虏赋》。赋中记述了郭子仪单骑却虏的事迹，高度赞扬了他的胆略和诚信，寄托了自己欲力致功誉慷慨报国的思想感情。

此赋记事清晰，形象鲜明。赋的内容取材于史书中关于郭子仪单骑却虏的记载。作者将这一历史事实加以凝练，写成了文学作品。这样一个大事件，头绪纷繁，情节曲折，要用赋的形式写出来，应该说是有困难的。但作者高屋建瓴，运斤成风，不但写清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全过程，而且特意描写了一些具有表现力的场景和人物对话及其心理活动，使郭子仪的奇特的大智大勇的形象，既高大丰满，又栩栩如生。作者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将故事写得这样首尾完整，眉目清晰，人物形象这样生动活脱，真切鲜明，是很见匠心的。

赋作言情酣畅，气势充沛。对于郭子仪这样一位英雄，自己的仰慕之情该怎样表达呢？赋中主要抓了三点：一是变换句式。这是一篇律赋，按照定制，句式应以四六字句为主。但这样往往不利于感情的表达。作者看到了这一点，便多用长句，使之既符合律赋对仗俳偶的特点，又具有散文的气势。如“非不知猛虎无助也，受侮于狐狸；神龙失水也，见侵于蝼蚁。曷为锋镝之交下，遽遗纪纲而不以？”正如李调元《赋话》所说：“句甚长而气甚流走。”即使像“匹马雄趋，方传呼而免胄；诸羌骇瞩，俄下拜以投兵”这样对偶工整的四六字句，读起来也是一气贯下，绝无板滞之弊。同时，赋中采用了一些疑问句、反诘句、感叹句等，造成一唱三叹、摇曳多姿的声情效果。如开头：“何单骑以见虏？盖临戎而示情。”自作问答，引人入胜。又如“岂非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无疑而反诘，态度愈显鲜明。此外，像“于是”、“于是时”、“所以”、“如此则”、“盖”等等一些具有连接作用的词语在赋中多次出现，在整齐的对偶之中显出变化，亦能见其特色。二是选择恰当的韵脚。限韵是律赋在形式方面的一个显著特点，然一篇之中“韵数多寡，平仄次叙，元无定格”。自唐文宗“大和以后，始以八韵为常”，（洪迈《容斋随笔》试赋用韵条）押韵的次序，韵脚的平仄，也有了规定。按照李调元《赋话》的说法，宋人律赋是严格按照韵字排列次序，顺而用之，“鲜有颠倒错综者”。此用赋限八韵，作者在题下自注以“汾阳征虏压以至诚”为韵。在用韵顺序上，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作者特意作了调整，变成了“征、虏、诚、压、纷、以、阳、至”的排列。这样选韵，是有好处的。首先，韵有洪细，不同的韵辙对表达感情、描写场景，在效果上是不同的。“汾、阳、征、诚、压”属洪声韵，“虏、以、至”属细声韵。赋中写子仪单骑见虏的具体情景，渲染子仪的至威至诚，是重点层次，选用了洪韵（“诚”属庚韵），使场景的描写显得更加开阔，子仪的形象显得更加轩昂。叙及见虏的背景，按内容要求放在第二层，则选用细韵（“虏”属虞韵），而不依原韵字顺序用洪韵（“阳”属阳韵），感情上显得沉重压抑，同郭子仪的“气干霄而直上”形成对比，一抑一扬，加重了单骑见虏的分量。其次，韵有平仄。赋中的八个韵字，有四平四仄，即“汾、阳、征、诚”为平声，“虏、压、以、至”为仄声。韵字平仄的顺序是：平平平仄仄仄仄平。调整后的用韵，则以一平一仄相间出之，打破了依韵字顺序用韵的常格，使得音节高低起伏，谐畅铿锵，增加了赋的音乐美。三是注意炼句。律赋的字数，也有一定限制，一般不超过四百字（据《赋话》）。此赋540余字，突破了限制，但读之并不觉其长，反而显得言情酣畅，气势充沛，这与炼句不无关系。如“金缯不足以塞其贪嗜，铠仗不足以止其攘取”。用“塞”状其贪得无厌，饕餮成性，用“止”状其夺取之多且态度蛮横，都很见功力。再如“彼何人斯，忽去幢幡之盛；果吾父也，敢论戈甲之精？”有场景，有人物，有话语，有心理活动，寥寥数字，包容极丰。又如“虽锋无镆邪之锐，而势有泰山之压。据鞍以出，若乘擒虎之 ；失仗而惊，如弃华元之甲”。用散文笔法，属对工巧，一正一反，对比极为强烈鲜明。此外，句中熔铸的一些历史典故，对子仪的事迹也起到了很好的渲染作用。显然，这是作者对子仪仰慕之情的自然流露。

议论得体，识见高远，亦其特点。赋中对郭子仪的歌颂赞美，主要是通过记其事迹来实现的。但是，作者的一些评价性的议论，又往往使其事迹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故而，叙事和议论，在赋中相得益彰，联璧生辉。议论的方法大体有三：其一，夹叙夹议。如写到重围之虏见到子仪临阵而不敢再较量武力的时候，作者说：“岂非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以自己的认识挑明子仪的意图。当写到子仪据鞍以出，敌虏失仗而惊的时候，作者说：“金石至坚也，以诚可动；天地至大也，以诚可闻。”强调了“诚”的价值。这种夹叙夹议的写法，既有其针对性，显得态度鲜明，又使得作者和所歌颂对象两者的认识得以沟通。其二，总结性的议论。赋中以吐蕃被歼、仆固暴死收束了对子仪事迹的叙写之后，作者即作了大段的总结性议论，表明了自己为将用兵的主张，显示了自己卓荦的识见。其三，借用定评成说发议论。赋的最后“故中书二十四考焉，由此而致”即是。它的好处是，强调了子仪在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将歌颂赞美推向极点。不过，此种写法，似有点头巾气，特别以之作结，则更显平庸。有人评论此赋“精思不及”其《黄楼赋》，或许有这种看法在内。

（姜葆夫　李善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