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赋

米　芾

武帝既祠太一，受厘颁胙¹ ，意得气泰，神怡志豫，阅符合瑞² ，至于向暮³ ，于是升通天之台，揽泬寥之路⁴ ，睹三星联影，晻然当户⁵ ，顾侍臣曰：“是何星也？”侍臣枚皋进曰⁶ ：“参星也。”帝曰：“是何主？”对曰：“是主民。”帝曰：“可闻其晻欤？”皋曰：“臣之浅学，俳侪优队⁷ ，捷语翩言，奉欢承话，称道盛德，受况甚大⁸ 。此大对也⁹ ，臣不敢。”帝曰：“先生无辞。”皋乃跽而进曰¹⁰ ：“自周衰道丧，百里一王¹¹ ，嗜欲加僭¹² ，民财用伤¹³ 。贪如硕鼠，堕号鹈梁。匪鸢匪鲔，或潜或翔。至于暴秦，袭冕而狼¹⁴ 。赵郊坑肉，魏野封疮。粤岭山断，辽海城长¹⁵ 。骊丘虚地¹⁶ ，阿房绣墙¹⁷ 。则是星也，晻晻而无光。”

帝曰：“亦尝有明乎？”曰：“有。古有治君，曰尧曰禹，敬时命官，以民为主，民之乐生，鼓腹歌舞。次逮成汤，视民如伤，一夫不获，如己纳隍¹⁸ 。周之文、武，泛于成、康，道德化洽，礼义并行，刑措不用，至于百龄。则是星也，亦常炜烨而晶莹。”

帝曰：“宜乎自此不复有光矣。”曰：“有。昔秦箓不究¹⁹ ，上天悔亡。乃命高祖，匹夫奋张。一洗世乱，惠绥四方。化其奸宄，约从三章²⁰ 。乃我文、景²¹ ，恭俭惇朴。隐恤赈周，德泽甚渥。太仓积红腐之粟，司农朽不较之索。则是星亦尝烨烨而灼灼。今陛下承累圣之休光，翕五福于仰戴²² 。坐明堂神明之会²³ ，据建章珍陆之海²⁴ 。臣万国，朝四裔。名王系于祁连²⁵ ，宛马来于天外²⁶ 。致赤雁 麃之异物²⁷ ，获宝鼎芝房之珍怪²⁸ 。名在百王之上游，德并五帝之左界。而乃晻晻而无光。臣皋所以堙郁而未快²⁹ ，逡巡而不对也³⁰ 。古训有言曰：‘民犹水也，可以载舟，可以覆舟。’言未及休，命盖陈钩³¹ 。寝不得寐，三起问筹。翌日坐明光殿，封富民侯。”

注　释

¹受厘颁胙：将祭祀的肉分赐给臣下。

²阅符合瑞：占卜时卦象吉祥。

³向暮：傍晚。

⁴泬寥：空旷清朗。

⁵晻然：灰暗，不明亮。

⁶枚皋：西汉辞赋家。

⁷俳侪优队：和俳优同类。

⁸受况：受的恩赐。

⁹大对：很重大的问题。

¹⁰跽：长跪。

¹¹百里一王：指天下割据，小国众多。

¹²加僭：僭号称王。

¹³用伤：被伤害。

¹⁴冕：帽子。

¹⁵辽海城长：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修筑长城一事。

¹⁶骊丘虚地：秦始皇尝在骊山修筑大型墓穴。

¹⁷阿房绣墙：指秦始皇建阿房宫一事。

¹⁸隍：无水的城池。

¹⁹秦箓不究：天神策命。究，穷。句谓秦运不久长。

²⁰约从三章：指刘邦入秦后约法三章一事。

²¹文景：汉文帝、汉景帝。

²²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²³明堂：皇帝宣明政教的地方。

²⁴建章珍陆：皆宫殿名。

²⁵系：缚，臣服之意。

²⁶宛马：大宛产的汗血马，品种优良。

²⁷赤雁 麃：皆珍禽异兽。

²⁸宝鼐芝房：皆珍奇宝物。

²⁹堙郁：抑郁。

³⁰逡巡：踏步不前。

³¹陈钩：钩陈，星名。

鉴　赏

米芾（1051—1107），字元章，号鹿门居士，又称海岳外史、襄阳漫士，人称米南宫。原籍山西太原，后移居湖北襄阳。因母亲在宫廷服务而进入仕途，历任雍丘知县、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诸职。为人怪癖狂放。与人书信，写至“芾再拜”时，即置笔整服，两拜而后已，故人呼为“米颠”。米芾善书法，为北宋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一，其笔意沉着飞翥，颇有王羲之法度。精画图，山水人物，自成一家，摹前人作品，至以假乱真。米芾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窠臼，王安石曾摘米芾诗句写在自己的扇子上。米芾的赋作在思想上能捕提敏感而深刻的社会问题，体制精悍而豪气贯达，时见机杼自出之妙。有《宝晋英光集》传世。

参，读shēn，为天上的星宿。《参赋》借夜空的星座来寄托人世的情思，表达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特殊的思维方式，值得玩味。

中国赋作常见的构思特点是托物言志，有如诗歌中的咏物诗，常见的谋篇布局是就物展开铺陈描写，在客观的形状、性质、功能的展示过程中，寄寓作者的情志。米芾的《参赋》则一反常态，虽托星言志，而关于参星本身却绝少描绘，仅就参星的寓意尽情发挥，展开历史的联想与评说，匠心独运。

漫长的封建社会，其社会结构是人身依附，皇帝则是人身依附的制高点；其社会特点是个人独裁，皇帝正是出政令的始发点，举凡军国大事、生杀予夺直至刑赏诸事皆决断于皇帝一人。限制皇帝权力的恶性发展，成了政治权力圈中有识之士的注意热点，神道设教，天人相应的学说，是这种努力的标志。秦皇汉武，率皆宗尚神仙，虽不无荒唐之处，但毕竟包含着合理的因素，本文的主旨，认定参星明暗和人间政治动乱相关，正是基于这个历史背景，不应简单地斥之为迷信和荒唐。

赋的开头，通过汉武帝祀神祇、观天象，以秦为喻，说参星暗淡无光。汉代初年，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总结秦失败教训的风潮，从陆贾到司马迁，无不如此。这个思潮，自然也影响着辞赋家枚皋。本赋以汉武帝祠祀天帝太一始，将汉武帝的位置放在天帝之下，给这位雄才大略的人物一点精神压力，为下文的谏诤和劝诫制造了气氛。但是，刘彻毕竟是雄才大略的人物，所以，他在从容不迫地祭祀天神太一后，“受厘颁胙”。厘和胙，都是祭神供品——肉，受和颁是两个动作，在受肉和赐肉之间，显示着他“意得气泰，神怡志豫”的帝王风度。这是欲抑先扬，给文思的发展造成变化有致的波澜。但这又不是本文的重点，于是，赶紧用“阅符合瑞”的祭祀动作带过，由“向暮”而引出“三星”。三星就是参星。而对空旷的夜色，拈出三星联影的正题。

枚皋是西汉著名文学家枚乘之子，好诙谐，善辞赋，才思敏捷，敢于批评讽谏。他和汉武帝的对话，以参星“主民”为基点，以参星明暗为因由，以历史盛衰为材料，进行特殊的劝谏。这一部分有两大特点：一是从结构说，于枚皋自身，采取和汉武帝相反的描述。欲扬先抑。这不仅符合两人的政治身份，而且在艺术上互相映衬，变化多姿。二是在内容上以周代末年的乱和秦统一的治并列，在“乱”和“治”两种社会形态下来分析人民的灾难，说明“主民”之参星呈现晻晻不明的理由，发出历史的信息，暗示现实的警告。

有暗则有明，第二部分以古之尧禹和周之文武为例，说参星之明。在结构上造成明暗变化的轨迹，在文思上推进一步，导出“以民为主”的正面题旨。这种“民本”思想和我们今天讲的“人本位观念”是本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是以君君臣臣人身依附的人格不平等为基础的封建观念，后者是以人格平等为依据的民主思想。但在封建社会中，仁君比暴君好，仁政比暴政强，中国知识分子长期向往的是仁君仁政，枚皋如此，米芾亦如此。

第三部分，以刘彻的心理变化和汉代帝王的政绩为依据，切入汉武帝的现实，引入北宋的社会，启人深思。

（汤贵仁　陈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