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鳅赋

杨万里

辛巳之秋¹ ，牙斯寇边² ：既饮马于大江³ ，欲断流而投鞭⁴ 。自江以北⁵ ，号百万以震扰；自江以南，无一人而寂然。牙斯抵掌而笑曰⁶ ：“吾固知南风之不竞⁷ ，今其幕有乌而信然⁸ 。”指天而言：“吾其利涉大川乎⁹ ？”方将杖三尺以麾犬羊¹⁰ ，下一行以令腥膻¹¹ ；掠木绵估客之艓¹² ，登长年三老之船¹³ ；并进半济，其气已无江壖矣¹⁴ 。南望牛渚之矶¹⁵ ，屹峙七宝之山¹⁶ ；一帜特立，于彼山颠。牙斯大喜曰：“此降幡也¹⁷ 。”贼众呼万岁而贺曰：“我得天乎¹⁸ ！”言未既¹⁹ ，蒙冲两艘²⁰ ，夹山之东西，突出于中流矣！其始也，自行自流，乍纵乍收；下载大屋，上横城楼²¹ ；缟于雪山²² ，轻于云球²³ ；翕忽往来²⁴ ，顷刻万周；有双垒之舞波²⁵ ，无一人之操舟。贼众指而笑曰：“此南人之喜幻，不木不竹，其诳我以楮先生之俦乎²⁶ ？不然，神为之楫，鬼与之游乎？”笑未既，海鳅万艘²⁷ ，相断突出而争雄矣！其迅如风，其飞如龙。俄有流星²⁸ ，如万石钟； 自苍穹²⁹ ，坠于波中；复跃而起，直上半空；震为迅雷之隐 ³⁰ ，散为重雾之冥濛³¹ ；人物咫尺而不相辨，贼众大骇而莫知其所从。于是海鳅交驰，搅西蹂东；江水皆沸，天色改容：冲飙为之扬沙³² ，秋日为之退红³³ 。贼之舟楫，皆躏藉于海鳅之腹底³⁴ ；吾之戈 矢石³⁵ ，乱发如雨而横纵；马不必射，人不必攻；隐显出没，争入于阳侯之珠宫³⁶ 。牙斯匹马而宵遁³⁷ ，未几自毙于瓜步之棘丛。予尝行部而过其地³⁸ ，闻之渔叟与樵童³⁹ ；欲求牙斯败衄之处⁴⁰ ，杳不见其遗踪⁴¹ 。但见倚天之绝壁，下临月外之千峰；草露为霜，荻花脱茸⁴² ；纷棹讴之悲壮⁴³ ，杂之以新鬼旧鬼之哀恫⁴⁴ 。因观蒙冲、海鳅于山趾之河汭⁴⁵ ，再拜劳苦其战功⁴⁶ ；惜其未封以下濑之壮侯⁴⁷ ，册以伏波之武公。抑闻之曰⁴⁸ ：在德不在险⁴⁹ ，善始必善终⁵⁰ 。吾国其勿恃此险，而以仁政为甲兵；以人材为河山，以民心为垣墉也乎⁵¹ ！

右采石战舰⁵² ：曰蒙冲，大而雄；曰海鳅，小而驶⁵³ ，其上为城堞屋壁，皆垩之⁵⁴ 。绍兴辛巳，逆亮至江北，掠民船，指麾其众欲济。我舟伏于七宝山后，令曰：“旗举则出江！”先使一骑偃旗于山之颠⁵⁵ ，伺其半济⁵⁶ ，忽山上卓立一旗，舟师自山下河中两旁突出大江，人在舟中，踏车以行船⁵⁷ ：但见船行如飞，而不见有人。虏以为纸船也。舟中忽发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而实之以石灰硫黄；炮自空而下，落水中，硫黄得水而火作，自水跳出，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人物不相见。吾舟驰之，压贼舟，人马皆溺。遂大败之云。

注　释

¹辛巳：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

²牙斯：西汉末匈奴王乌珠留若鞮单于，名囊知牙斯。此借指金主完颜亮。

³饮马于大江：金人南侵。

⁴断流而投鞭：见《晋书·苻坚载记》。

⁵“自江”四句：用苻坚攻晋之事来比喻金国侵宋的形势。

⁶抵掌：同“抵（zhǐ）掌”，击掌。

⁷南风不竞：语出《左传·襄公十八年》。南风：南方的音乐。不竞：乐声低沉。

⁸其幕有乌：军营空虚。

⁹利涉：顺利渡过。大川：长江。

¹⁰杖：持。三尺：指剑。

¹¹一行：军令。腥膻：指金军。

¹²估客：商人。艓：小船。

¹³长（zhǎng）年三老：船工。

¹⁴壖（ruán）：河边地。

¹⁵牛渚：山名，在安徽。即采石矶。

¹⁶屹峙（yì zhì）：山势直立高耸的样子。七宝之山：采石以北的宝积山。

¹⁷降（xiáng）幡：降旗。

¹⁸得天：脸朝上，面向天，取胜的吉兆。

¹⁹既：尽。

²⁰蒙冲：战船。

²¹上横城楼：楼轮。

²²缟于雪山：船涂白色，形如雪山。

²³云球：灯球。

²⁴翕（xì）忽：倏忽。

²⁵双垒：两大战船。

²⁶诳：欺骗。楮先生：纸。

²⁷海鳅：小而迅捷的战舰。

²⁸流星：霹雳炮。

²⁹ （yǔn）：通“陨”，坠落。

³⁰隐 （hóng）：大声。

³¹冥濛：模糊不清的样子。

³²冲飙（biāo）：暴风。

³³退红：失去光芒。

³⁴躏藉：践踏。

³⁵戈 ：兵器。

³⁶阳侯：波涛之神。

³⁷匹马宵遁：败退时的狼狈相。

³⁸行部：巡视各地部下。

³⁹渔叟樵童：泛指民众。

⁴⁰衄（nǜ）：损伤，挫败。

⁴¹杳：无影无声。

⁴²茸（róng）：指荻花上细软的绒。

⁴³棹讴：棹歌。

⁴⁴恫：痛。

⁴⁵汭（ruì）：水的弯曲处。

⁴⁶劳苦：慰劳。

⁴⁷“惜其”二句：蒙冲，海鳅立有战功，应受封赏。濑：从沙石上流过的急水。

⁴⁸抑：表转折。

⁴⁹在德不在险：语出《史记·吴起传》。

⁵⁰善始必善终：从开头到结局都很好。

⁵¹垣墉：城池。

⁵²从这句起为赋后的序文。

⁵³驶：车马快跑。

⁵⁴垩（è）：用白土涂饰。

⁵⁵骑（jì）：骑兵。

⁵⁶伺：侦候，探察。

⁵⁷踏车以行船：木制轮船，用人力踏动机轮。

鉴　赏

杨万里（1124—1206），字廷秀，号诚斋，江西吉水（今属江西）人。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任太常博士、江东转运副使、宝谟阁直学士等职。后家居15年不出，以忧愤国事卒。

杨诗初学江西派，继学王安石与晚唐绝句。最后抛开所学，师法自然，因物感兴，信手成诗，不事雕琢，创造出空灵透脱、新鲜活泼、浏亮自然的“诚斋体”，对转变当时的诗风有一定的贡献。其赋排荡恣肆，颇有气势，风格与苏轼相近，但不及苏作自然。《浯溪赋》与《海鳅赋》是他的代表作。

《海鳅赋》是杨万里的名作，也是赋中唯一描写反侵略斗争的名篇。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率军60万，号称百万，大举入侵，妄图一举灭宋，南宋政权上下震动。十一月完颜亮临江筑台，督师过江，防守采石矶的宋军统帅李显忠尚未到达，军心涣散，形势十分危急。代表朝廷犒军的虞允文，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主动担负起指挥的重任。在全体将士的奋战下，大败金军，取得这次守卫战的光辉胜利。不久完颜亮被部下杀死，宋金间的战事也宣告结束。采石之战是一次有名的战役，也是南宋人引以为骄傲的一次战役，诗文中曾多次提到它。杨万里是一位有名的爱国诗人，对这次战役自然是不会忘记的。作者自称“予尝行部而过其地”，当是他在光宗绍熙间任江东转运副使，权总领江东军马钱粮时所作。因时虽然时过境迁，离采石矶之役已三十年，当年的战事已杳不见踪迹，但作者巡视来到其地，面对倚天的绝壁和滔滔的江水，仍然是胸怀激荡，情不能已，从而写下了这篇名作。赋这种文体，虽然历代均有所作，但作者用它来写反侵略斗争的却极其少见。宋代民族矛盾特别尖锐，宋人的诗文中充满反侵略斗争的内容，而用赋写这方面内容的却绝无仅有。这篇赋不仅以满腔的热情集中歌颂了采石矶之役抗金斗争的胜利，而且表示了对未来国事的关心，因此，它在文学史上与一般文人赋具有不同的思想意义。

赋用记叙的手法，首先写金人的南侵。起笔先交待清楚入侵的时间，接着具体描绘入侵时的情景和当时的严峻形势。作者运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巧妙地插入几句关于客观景物的描写，进一步突现了宋军的强大威力，烘托了战斗的紧张气氛。战役的描写，有声有色，声色俱佳，炫人之目，惊人之魄。在写法上极尽铺叙夸张之能事，有记事，有描写，有烘托，有渲染，层次清晰，画面鲜明，给人以可见可触的感觉。作者虽未曾亲临当年的战阵，但却艺术地再现了这次战役的情景，充分表现了作者的想象力和艺术才能。赋的最后一段写对战地的凭吊，以抒情和议论作结。作者因“行部”来到当年的战地，欲通过渔叟樵童寻求一下完颜亮惨败的旧址，但早已无影无踪。面前只有倚天的绝壁，月下的千峰，枯萎的草木，摇落的荻茸。阵阵悲壮的棹歌，仿佛夹杂着新鬼旧鬼的哀鸣。当年鼓波扬威的蒙冲、海鳅，默默地沉睡在山脚水弯之内。作者面对此情此景，不免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三十年过去了，南北政权亦然对峙，宋朝的国势不但没有振兴，反而日趋衰微，长江天险又怎能保住南宋的长期偏安呢？想到此，作者不禁写道：“抑闻之曰：在德不在险，善始必善终。吾国其勿恃此险，而以仁政为甲兵，以人材为河山，以民心为垣墉也乎！”这一段议论，表现了作者对国事的关心，也表现了作者对南宋改良政治的期望。赋文以此作结，更显得用意深长。

赋后的序文，主要介绍这次战役的情况，说明有关的问题，可以帮助读者掌握和理解赋的内容，也不是可有可无之笔。

这篇赋也是用的散文写法，它在写作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以叙述为主。用赋体叙事很难，叙述战争就更难。这篇赋仅仅用了几百个字就将采石矶这一重大战役的轮廓和激烈场面展现出来，并且把金主完颜亮的骄横狂妄和宋军的神出鬼没写得淋漓尽致。这篇赋在叙事方面之所以特别成功，主要在于作者在叙述过程中善于抓住事物的本质和典型细节加以描绘。这篇赋在写法上的另一特点，就是运用了因物见人的写法。采石矶抗金斗争的胜利，主要是由于宋军将士的英勇和虞允文指挥的得当，战船海鳅的坚利只是一个次要方面。但作者却没有从正面描写虞允文怎样指挥和宋军将士如何英勇，而是集中写了蒙冲、海鳅的神出鬼没、纵横驰骋和金兵的惨败。作者所以这样写，固然与凭吊战场时眼前的实景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写蒙冲、海鳅的神出鬼没，更有利于显示宋军指挥的神妙莫测，写海鳅的纵横交驰，更有利于表现宋军的英勇。事实也正是如此，作者这样处理，不但节省了大量笔墨，而且将整个的战事写得有声有色，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赵呈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