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烘蚤赋
洪咨夔
麦送爽寒¹ ,梅迎溽阴² ,羸肌老干³ ,败絮故衾。睡蛇甫蟠⁴ ,跳蚤倏临⁵ ,无蜂虿材⁶ ,有豺虎心。孕宅之隩⁷ ,宅第之岑⁸ 。质眇于粟⁹ ,嘴饿也镡¹⁰ 。其来施施¹¹ ,其进骎骎¹² 。假托茵凭¹³ ,陵躐袵襟¹⁴ 。躁跃如舞,潜行似喑¹⁵ 。左发右应,前却后侵。螫其股锥¹⁶ , 其毡针¹⁷ 。据蒺刺刺,负芒森森。龟息正清¹⁸ ,挠不可禁。蝶梦方栩¹⁹ ,搅不可任。爬搔空疲,摸索曷寻²⁰ 。抚床以兴²¹ ,子规夜吟。赤脚张灯,苍头炽煁²² 。絮衾压篝²³ ,烈于釜鬵²⁴ 。初而蠕动,如商望参²⁵ ;少焉纷纶²⁶ ,如发聚簪。或壮或穉²⁷ ,或 或黔²⁸ ;或尾或丁²⁹ ,或腹而壬³⁰ 。龙跳虎掷,疑闻呜咽。星流电激,惊逃沸浔³¹ 。力穷势屈,骈搏旅擒³² 。祈父爪牙³³ ,凯平绿林³⁴ 。蠢尔蕞尔³⁵ ,虱为赏音³⁶ 。虱养大体,尚知斟酌³⁷ 。尔繁有徒,喋血憯深³⁸ 。予其火攻,难腥斧砧。老妻在旁,一笑振衿。谓彼族赤³⁹ ,可为世箴⁴⁰ 。逢笋气张,见瓜影沉⁴¹ ,至极必衰,理无古今(俗谚谓蚤笋箨来瓜皮去)。
注 释
¹“麦送”句:指初夏麦熟时,寒气渐消,气候清凉爽快。
²“梅迎”句:指南方四五月间,梅子黄熟时,水润土溽,蒸郁成雨的气候。溽:闷热潮湿。
³羸肌老干:瘦弱衰老的身躯。
⁴睡蛇:形容干瘦老人弓腰弯腿,睡姿如蛇。
⁵倏(shū):疾速。
⁶蜂虿(chài):蜂与蝎,毒虫的泛称。
⁷隩:深奥处。
⁸岑:尖锐处。
⁹眇(miǎo):通“渺”,微小。
¹⁰镡(xín):似剑而稍小的一种兵器。
¹¹施施:慢慢而行的样子。
¹²骎骎:疾速而进的样子。
¹³茵凭:褥垫。
¹⁴陵躐(liè):欺侮践踏。
¹⁵喑(yīn):哑。
¹⁶螫(shì):恼怒。股锥:(毒虫的)尾针。
¹⁷ (shāng):直疾之貌。
¹⁸龟息:道家语,谓呼吸调息如龟,可以不饮不食而长生。
¹⁹蝶梦:见《庄子·齐物论》。
²⁰曷(hé):何。
²¹兴:起身。
²²苍头:奴仆。炽煁(chén):点燃炉灶。
²³篝:熏笼,笼架。
²⁴釜鬵(fǔ xīn):泛指釜甑等炊具。
²⁵如商望参:比喻彼此不见面。
²⁶纷纶:众多,忙乱。
²⁷穉:同“稚”。
²⁸ (xūn):浅红色。黔:黑色。
²⁹丁:象形字,形容跳蚤尾巴弯翘如丁字。
³⁰壬:象形字,形容跳蚤腹大如妊。
³¹沸浔:沸腾。
³²骈搏:相搏,合抱。旅擒:全部捉获。
³³祈父爪牙:指掌兵之人。祈父,官名。
³⁴凯平:战胜,平定。绿林:强盗。
³⁵蠢尔:虫蠕动的样子。蕞(zuì)尔:小的样子。
³⁶赏音:知音。
³⁷斟酌:处事知考虑,有分寸。
³⁸憯(cǎn)深:深之甚也。“憯”,通“惨”。
³⁹族赤:整个家族被诛灭干净。
⁴⁰箴:规谏,告诫。
⁴¹“逢笋”两句:即作者自注“俗谚谓蚤笋箨来瓜皮去”之意。
鉴 赏
洪咨夔(?—1236),字舜愈,于潜(今浙江临安)人。嘉泰二年(1202)进士及第,历官如皋主簿、成都通判等。任监察御史时劾罢枢密使薛极,朝纲大振,咨夔亦以立朝骨骾见称。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加端明殿大学士。卒谥忠文。有《平斋文集》三十二卷传世。收赋四篇,各具风采,尤以《烘蚤赋》最为有味。
《烘蚤赋》为借物讽世之作,全文几乎一气呵成,浑然一体,写得生动酣畅而又意味深长。
小小跳蚤,“质眇于粟”。但作者以小见大,由浅喻深,做出了一篇妙文。赋从跳蚤活动的季节、环境入题。破题处扣应着结束处的“逢笋气张,见瓜影沉”,强调了跳蚤活动的阶段性,为全文主题思想“至极必衰,理无古今”张本。从“睡蛇甫蟠,跳蚤倏临”开始,文章立即切入对跳蚤猖獗活动的描述。先述跳蚤的藏身之处,次写跳蚤的形态、习性,再写跳蚤的行动特征,归于跳蚤对睡者骚扰之可恶可恨。它渴血似镡,侵陵衽襟,它悄悄而来,狠狠而刺,它跳跃灵活,螫人不歇……作者将跳蚤体小性狠、放肆狡黠、猖狂阴险、善躲藏、难捕捉等等特性,描摹刻画,如层层剥笋,依次揭示于读者眼前。自“赤脚张灯,苍头炽煁”始,文章转入对烘蚤的描述。跳蚤如此缺德可恶,睡者决心以牙还牙,有效制止它肆无忌惮的攻击。他索性点灯起床,指挥仆人点燃一盆炉火,将“败絮故衾”烘在篝笼之上,火攻跳蚤。底下一大段文字,铺叙跳蚤被烘以后的种种形态。“蠢尔蕞尔”以下为作者议论。
赋中作者的自我形象颇有深意。他自称“羸肌老干”,不过为一羸弱老者。他求一夕安眠而不可得,刚要入睡就遭受跳蚤袭击。忍耐之中,如据蒺刺,如负芒针,爬搔抓挠,疲惫不堪。容忍再三,终于不堪骚扰之苦,抚床兴起,愤而反击。他燃灶烘蚤,一举族灭,彻底解决问题。一旦决策灭蚤,他一扫衰弱老态,显露出明智、果决本色,英爽矍铄,毫不犹豫,毫不手软,令人肃然起敬。直至“祈父爪牙,凯平绿林”,他大功告成,含笑无语,好整以暇,神清气淡,默许老妻笑贺语箴,一个胸有韬略、举重若轻的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中国士大夫的道德修养,体现着中国的文化特色。他们讲究自身品行端方、克己宽厚,又崇尚道义重气节,性格特征是外圆内方。平时端正温文而临事果决肃杀,节义乃现。赋中睡者那种疾恶如仇、除恶务尽的性格作风,是现实生活中作者自我的反照,也体现了中国封建社会一些正直耿介士大夫的精神风采。芥末跳蚤,在此赋中也不仅仅是一种可恶的害虫,它已成为狠毒、放肆、贪酷不知收敛形象的典型。自然界中有这种害物,人类生活中自有那一类损人利己、卑鄙无耻的小人。作者对之深恶痛绝、誓不两立、族灭而后快的态度,也不单单针对跳蚤而已,矛头所指已对着所有那一类害物(包括人)。赋结尾作者提出“至极必衰,理无古今”“可为世箴”,具有相当的辩证意识。“至极必衰”正是如今常说的“物极必反”之意。此为真理,放之古今而皆准。跳蚤猖獗一时,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结果呢?物极必反,作恶多端自取灭亡,落了个受烘族灭的可耻下场。跳蚤的下场,具有深刻的寓意。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刻一到,一切都报。任何罪恶势力多行不义必自毙。不管他表面上有多么凶暴强大,终究难逃覆灭的命运。作者借跳蚤说法,为世人诫箴,结尾意归冷峻辛辣,其旨之深沉严肃,已非一般游戏文章之所及。
此赋艺术风格亦颇具特色。它全洗汉赋那种腴词云构、夸丽风骇的虚华,文笔洗练,语言拙朴,文风沉着而从容。通观全赋,有铺叙之细腻生动,无铺陈之堆砌夸张,酣畅而不臃肿,细致而不繁琐。全文一气呵成又层进分明,前呼后应,针线严密。赋中形象鲜明生动,无论睡者还是跳蚤,都呼之欲出,如在目前。就是“老妻”形象,简单一笔勾勒,亦神形毕现,令人过目难忘,显示了作者刻画形象的深厚功力。赋的结尾点到即收、戛然而止,含蓄老辣而又精警醒人,余韵不绝,耐人寻味。诗赋自唐以还常以小物讽世,且辞约旨深。例如晚唐陆龟蒙之《后虱赋》,讽喻深刻而全赋不过32字。此类赋到宋人手中就常常仅存体物之文而失规讽之旨。但这篇赋体物既畅,讽谏亦深,称得咏物讽刺小赋中之佳作。
(杨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