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望赋

元好问

步裴回而徙倚¹ ，放吾目乎高明² 。极天宇之空旷，阅岁律之峥嵘³ 。于时积雨收霖，景气肃清。秋风萧条，万籁俱鸣⁴ 。菊鲜鲜而散花，雁杳杳而遗声。下木叶于庭皋⁵ ，动砧杵于芜城⁶ 。穷林早寒⁷ ，阴崖昼冥⁸ 。浓淡霏拂，绕白纡青⁹ 。纷丛薄之相依¹⁰ ，浩霜露之已盈¹¹ 。送苍苍之落日，山川郁其不平¹² 。

瞻彼 辕¹³ ，西走汉京。虎踞龙盘¹⁴ ，王伯所凭¹⁵ 。云烟惨其动色，草木起而为兵¹⁶ 。望崧少之霞景¹⁷ ，渺浮邱之独征¹⁸ 。汗漫之不可与期¹⁹ ，竟老我而何成²⁰ ！挹清风于箕颍²¹ ，高巢由之遗名²² 。悟出处之有道²³ ，非一理之能并²⁴ 。繄南山之石田²⁵ ，维景略之所耕²⁶ 。老螭盘盘²⁷ ，空谷沦精²⁸ 。非云雷之一举，将草木之偕零²⁹ 。太行截天³⁰ ，大河东倾³¹ 。邈神州于西北³² ，怳风景于新亭³³ 。念世故之方殷³⁴ ，心寂寞而潜惊³⁵ 。激商声于寥廓³⁶ ，慨涕泗之缘缨³⁷ 。

吁咄哉³⁸ ！事变于已穷³⁹ ，气生乎所激⁴⁰ 。豫州之士，复于慷慨击楫之誓⁴¹ ；西域之侯⁴² ，起于穷悴佣书之笔。谅生世之有为⁴³ ，宁白首而坐食⁴⁴ ！且夫飞鸟而恋故乡，嫠妇而忧公室⁴⁵ 。岂有夷坟墓而剪桑梓，视若越肥而秦瘠⁴⁶ ？天人不可以偏废⁴⁷ ，日月不可以坐失。然则时之所感也，非无候虫之悲⁴⁸ 。至于整六翮而睨层霄⁴⁹ ，亦庶几乎鸷禽之一击⁵⁰ 。

注　释

¹裴回：即徘徊。徙倚：流连不去。

²高明：高敞的处所。

³岁律：岁时、季节。

⁴万籁俱鸣：各种声音都鸣响起来。此指秋声。

⁵木叶：树叶。庭皋：堂前高地。

⁶砧：捶衣用的石头垫子。杵：捶衣用的木棒。芜城：荒芜的城市。

⁷穷林：幽深的树林。

⁸阴崖：背阴的山崖。

⁹绕白纡青：指天空中的云彩就像缠绕着白色的、系着青色的东西一样。纡，系结。

¹⁰丛薄：丛生的草木。

¹¹浩：盛。盈：充积。

¹²郁：繁盛的样子。

¹³ 辕：山名。 辕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为古之险要地。

¹⁴虎踞龙盘：形容地势险要，喻帝王之宅。

¹⁵王伯：多写作王霸。春秋时，周天子是诸侯国的共主，称为王；强有力的诸侯纠合各国，尊王室、御外侮，称为霸。

¹⁶草木起而为兵：即“草木皆兵”。详见《晋书·苻坚传》。

¹⁷崧少：崧指嵩山。崧通“嵩”。少指少室山，为嵩山之西峰，在河南省登封县内。

¹⁸浮邱：即浮邱子，神仙名。传说他与容成子同为古代仙人，曾骑鹤游嵩山。

¹⁹汗漫：漫无边际，时间久远。

²⁰老我：等老了自己。

²¹挹（yì）：捧取。箕颍：箕山、颍水。相传尧时隐士许由住在箕山之下，颍水之滨。

²²巢：巢父，尧时隐士。

²³出处：指出仕和退隐。

²⁴一理：个别标准。

²⁵繄：句首语气词。南山：终南山。石田，不可耕之田。

²⁶景略：王猛，字景略，山东人，曾隐居华阴山，怀佐世之志，后成为苻坚谋主。

²⁷螭：古代传说中龙的一种。盘盘：蜷曲的样子。

²⁸沦精：见识高远之士沉沦。沦，沉没。精，见识高远之人。

²⁹“非云”两句：是说像王猛那样的人，如不被起用出仕，也会同草木一起凋零于空谷荒山之中。云雷一举，指被起用出仕。

³⁰太行：太行山。

³¹大河：黄河。

³²邈：远。神州：中国。

³³怳：茫昧，形象模糊。新亭：古迹名。故址在南京市东南，依山建造，为游览胜地。据《世说新语》载：东晋初，过江诸人常来新亭宴饮，周 中座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众人皆相视流泪。

³⁴世故：世事变故，战乱。殷，众多。

³⁵潜惊：暗暗吃惊。

³⁶商声：古五声中金音，声凄厉，与肃杀秋气相应，故以商声代秋声。

³⁷涕泗缘缨：泪水浸湿了冠带。涕泗：偏义词，眼泪。缘：沿着。缨：系在颔下的冠带。

³⁸吁咄（xū duō）哉：叹词，表深重感叹。

³⁹事变于已穷：事物发展到了极点就要向反面变化。穷：极点。

⁴⁰气：精神气质。

⁴¹击楫之誓：东晋将领祖逖为豫州刺史时，率师北伐，渡至中流，击楫誓曰：“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⁴²“西域”两句：西域之侯指东汉名将班超，因开拓西域有功，被封为西域都护，定远侯。

⁴³谅：料想。生世：人生在世。

⁴⁴白首：白头到老。

⁴⁵嫠妇而忧公室：寡妇为国家担忧。据《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嫠妇不恤其纬，而忧宗室之陨，为将及焉。”意为寡妇不忧织布的纬线少，而忧愁宗室之陨，会祸及自己，表示平民有忘私忧国之心。

⁴⁶越肥而秦瘠：指与自己无关的事。

⁴⁷天人：指天意与人事。古有“天人合一”的唯心观点。

⁴⁸候虫之悲：指蟋蟀一类昆虫，一到秋天就发出悲哀的叫声。

⁴⁹六翮（hé）：健羽。睨：斜视。

⁵⁰庶几：差不多。

鉴　赏

该赋选自《历代赋汇》卷十二。作者元好问（1190—1257年）字裕之，号遗山，太原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县）人。为北魏拓跋氏后裔。“生长云朔，天禀本多豪迈英杰之气。”青年时期的元好问渴望为国家建功立业，并为实现自己的抱负做了准备。但元军的入侵折断了他理想的翅膀。故乡沦落，兄长为蒙古人杀死，自己只好流落异乡河南三乡镇，后又徙居嵩山脚下，并在此过了八年“半隐居”生活。此时，他一方面对元军充满复仇心理，一方面对黑暗现实不满，产生消极的退隐念头。金宣宗兴定五年他中了进士。后历任镇平、内乡、南阳县令，尚书都省掾等职。金亡后不仕，致力于金代史料的搜集。并编纂了金诗总集《中州集》。元好问的诗文在金元之际颇负盛名。他曾致力于古典诗歌理论的研究，主张诗歌要刚健豪放、自然天成。他的诗歌就实践了自己的理论，感情真挚，风格刚健，语言平易畅达，其内容则多伤时感事之作，反映了国破家亡的痛苦和人民的灾难，暴露了金末的黑暗统治和蒙古统治者的残暴罪行。其诗赋文章收在《遗山集》中。

本赋由铺陈秋景、因景兴感、由感及情从而直抒胸怀三段组成，感情层次清楚，表达逐次加强，表现了作者难以抑制的情怀。赋文第一段铺陈秋景、景中寓情。首先，作者以蘸满浓情的笔触，选择秋天特有景物，勾画出一幅境界高远、色彩各异的秋景图。给人一种沉郁而又向上的感情。“步裴回而徙倚，放吾目乎高明”二句就点明作者喜爱秋景、流连忘返，极目远望秋空的情趣。表现出作者非见秋生悲的颓废之辈，并为下文张本。由于作者“放目”“高明”，故六合金色皆收眼中。由目及耳，动静谐一，形成了一幅美好的霜秋画面。“极天宇之空旷，阅岁律之峥嵘”等句道尽了深伙的特点——天高气爽、一望无际。特别是在秋雨刚刚停下，天气转晴之际，而出现的“景气肃清”的特有景象。“肃清”将深秋的气氛形容殆尽，肃杀清冷，一派新寒。由于秋风萧瑟，致使“万籁俱鸣”。在这种情况下，多少封建文人触景伤情、望秋流泪。但作者却绝无此情，在他笔下出现的是奋发景象。菊花不以深秋为意，她“鲜鲜而散花”。“鲜鲜”二字状出她的勃勃生机，“散”字画出她的不畏严寒的怒放丰姿。确实给人一种清新向上之感。还有那飞向天边的大雁，留下它不辞劳苦而远征的叫声。秋临人间，人们又是如何呢？树叶纷纷落于庭院，荒芜的城镇上传出“动砧杵”的声音，人们要整治冬衣御寒了。深秋到来，秋寒又是其突出特点，“穷村早寒”写秋天的早晨是寒冷的，“阴崖昼冥”写白日靠北的山崖是阴暗的。天空中的云彩轻轻拂过，浓淡相间，“绕白纡青”，没有火红鲜艳的色彩，给人以清冷之感。早晨，杂乱丛生的树木已结下厚厚的霜雪。这是“穷村早寒”的注脚，也是深秋的标志。下午到来，太阳落到苍茫不平的山川之中。真是秋意盎然。本段极写秋景，这种肃杀的景象既是大自然的写照，也是金朝黑暗统治特别是元军入侵后残酷现实的写照。肃杀气氛中有勃然向上、傲霜怒放的秋菊，元军蹂躏下的沦陷区同样有着不屈不挠的猛士与入侵者抗争。

赋文的第二段写自己看到祖国大好河山及由此联想到的历史人物，抒发了自己不甘心隐居沉沦的感情，使赋文的主题又向前推进一步。“瞻彼 辕，西走汉京”二句，引起对人事沧桑、朝代兴替的感慨。 辕山“虎踞龙盘”，地势险要，成为要创立王伯之业人的必争之地。每次战后，使人感到山上飘动着惨淡的云烟，使其景色不断变化，山上草木望之亦如兵士。又看少室山的霞景，想起浮邱子在此修炼，一人成仙远行了。但“汗漫之不可期”，自己不会成仙，等老了也没用。由仙人作者又想到了箕山之下、颍水之滨的高士巢父和许由，他们令人敬仰，留下了美名。神仙和隐士处在太平之世，作者对他们表示敬仰。但在当时，国破家亡，自己功名未就，实际内心里没有修仙、隐居的意愿，故赋文说“悟出处之有道，非一理之能并”。此句一转，引出王景略在“南山之石田”隐居一事。他像蜷曲在山谷中的龙一样，如果不是苻坚起用的话，也将同草木一样凋零。但王猛还是出仕了，为社会的安定发展起了作用。作者又想到了截天的太行山，东倾的黄河和神州大地。祖国山河无限壮美，但沦入敌手，无人收复。这就自然而然联想东晋新亭对泣的故事，历史上的清谈之辈只有哭泣而已。“念世故之方殷”——战乱正多，这使自己的寂寞之心暗暗吃惊。终于要离开崧少，收拾旧山河了。最后赋文又回到秋声上，辽阔的天空，秋声激荡。作者由此联想到国土沦丧，国仇家恨涌上心头，慨然而“涕泗之缘缨”了。这种爱国主义的感情，读者已为之掩泣。

赋文最后一段引用历史故事，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怀。“吁咄哉”三字迸发出无限慨叹，也是承上启下之句。“事变于已穷，气生于所激”带有哲理性的两句，表示自己随着形势的发展，要从隐居中出来参与收复国土的战斗了。作者连举出三个历史人物及事迹：一是东晋祖逖江中击水，明志收复中原；二是班超投笔从戎，报效国家，封侯边塞；三是春秋时代某寡妇不为自己所织的布纬少担忧而替国家忧愁的事。实际上是表示了自己要像他们一样先国后己的决心。“谅生世之有为，宁白首而坐食”，作者相信自己的力量，同时又从反面肯定了自己的社会责任：哪里有自己的祖坟被铲平，宅边桑树被砍净还看作与自己无关的呢？从而突出了自己的决心。“天人不可以偏废，日月不可以坐失”两句，则表达了作者强调人事对国家的作用和对收复失地机不可失的急切心情。赋文最后作者以譬喻的手法指明自己对时局的感慨如同昆虫到了秋天发出的悲鸣一样。以至于由此而奋起像鸷鸟一样搏击长空——挽救危亡、杀上战场。

从上可以看出，作者在严峻形势下是一步紧似一步地抒发自己的豪迈情怀的。由于作者善于选择表现秋天同时又最能反映自己感情的景色，善于选取最能表达其思想感情的历史故事，善于选用最能表达自己情绪的词句，故赋文感情真挚、风格刚健，历来为人们称颂。

（梁宗奎　刘　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