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雨赋

郝　经

蟾汩毕而膨脝¹ ，箕哆口而馋吞² 。帝恶贪兮赫怒³ ，气轩轩兮不平⁴ 。乃命箕伯⁵ ，召坎师⁶ ：转阴轴，翻阳机⁷ ，郁抑乎两仪⁸ ，蕴隆乎四维⁹ ，包并乎八荒¹⁰ ，充塞乎九围¹¹ ，括一囊而大举¹² ，疆万里以长吹。阵云移海而起，双霓贯斗而飞¹³ 。肃肃栗栗¹⁴ ，泬寥惨戚¹⁵ 。收两造之和气¹⁶ ，寒凛凛兮来逼。

忽六合之破碎¹⁷ ，迸金光于虚碧¹⁸ 。震来兮虩虩¹⁹ ，迅击兮霹雳。轰万乘之空车，陨千寻之绝壁。劲穿心而裂耳，讶踵入而顶出²⁰ 。间剥啄之声落²¹ ，似沙石而还湿。忽抑绝而闭默，等万籁之喧寂²² 。骤江倾而河沛，瀽天瓢为一滴²³ 。滔滔荡荡，漭漭泱泱²⁴ ，千里一注。瞿塘峡上²⁵ ，急浪惊湍，沕潏飞蟠²⁶ ，从天而下，底柱山间²⁷ 。纷秦坚之百万，避晋玄之五千²⁸ 。怒夫差之水犀，既射潮而矢天²⁹ 。少瑟缩而浙沥³⁰ ，复涎漶以连泫³¹ 。蛟龙奋而不屈，走陆梁以高 ³² 。蚯蚓喑而不鸣³³ ，蛙黾噎而不喧³⁴ 。疑天地之嘉运，欲覆世而一湔³⁵ 。蝄 惊而转石，罔象喜而跳渊³⁶ 。溢溷中之污秽³⁷ ，没庭下之兰荃³⁸ 。疑天地之衰运，复太古之茫然³⁹ 。

稚子踣而不苏⁴⁰ ，畏崩壤而坏垣⁴¹ ；老媪伏而不动，固局束以挛拳⁴² 。彼胸中兮何主，宜外物之变迁。羌独居兮草堂⁴³ ，方偃蹇而高眠⁴⁴ 。为揽衣而徐起⁴⁵ ，正冠襟而待旃⁴⁶ 。主之乎以忠信，彼胡为乎诐偏⁴⁷ ！倏孤电之长扫⁴⁸ ，贾馀勇而忽还⁴⁹ 。星吐焰而耿耿⁵⁰ ，月流波而娟娟⁵¹ 。于是抚床而下，击藜而歌之⁵² 。歌曰：尸居兮龙见，渊默兮雷殷⁵³ 。彼自怒而为幻，我惟常而是允⁵⁴ 。存而守之，一心而定；推而放之，四海而准⁵⁵ 。又何怒之迁而喜之引也⁵⁶ ！

注　释

¹“蟾汩”句：蟾，指月亮，传说月中有蟾蜍，故称。汩（gǔ）：弄乱，沉没。毕，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膨脝（péng hēng）：腹部膨胀变大的样子。《诗经·小雅·渐渐之石》：“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古天文学说，月行经过毕星，就会下大雨。将雨之前，月亮四周会产生晕圈，好像人腹部膨大。

²“箕哆”句：箕，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

³赫怒：盛怒。

⁴气轩轩：怒气很盛的样子。

⁵箕伯：风神。

⁶坎师：水神，雨神。

⁷“转阴”两句：指发动阴阳二气。

⁸“郁抑”句：指阴阳二气在天地之间郁结不畅。两仪：指天地。《周易·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⁹蕴隆：热气蒸闷。四维：东南西北四方。

¹⁰包并：包举、并吞。八荒：八方荒远之地。

¹¹九围：九州。《诗经·商颂·长发》：“帝命式于九围。”疏：“谓九州为九围者，盖以九分天下，各为九处，规围然，故谓之九围也。”

¹²括：《周易·坤卦》：“括囊，无咎无誉。”虞翻注：“括，结也。”

¹³霓（ní）：副虹。雨后天空中与虹同时出现的彩色圆弧。贯斗：直贯斗宿。

¹⁴肃肃栗栗：使人感到紧肃、恐惧的情状。

¹⁵泬寥（xuè liáo）：旷荡空虚的样子。

¹⁶两造：争讼中的原告与被告双方。这里指阴阳二气。

¹⁷六合：天地四方称六合。

¹⁸虚碧：天空。

¹⁹“震来”句：《周易·震卦》：“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为雷。虩（xì）虩：恐惧的样子。

²⁰踵：脚后跟。

²¹间：夹杂。剥啄：象声词，指雨滴声。

²²等：等同，好比。

²³瀽（jiǎn）：泼水。

²⁴漭（mǎng）漭泱（yāng）泱：宽阔无边的样子。

²⁵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

²⁶沕潏（mì yù）：泉水流动的样子。飞蟠：飞龙。

²⁷底柱：同“砥柱”。砥柱山在黄河三门峡中流。这里形容瞿塘峡的瀑布像砥柱山一样挺拔，坚强有力。

²⁸秦坚：前秦苻坚。晋玄：东晋谢玄。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年）苻坚率军九十万，号称百万，南下攻晋，谢玄率兵八万拒敌，大败苻坚于淝水。五千，极言其少而精锐，以比喻雨势的集中而凶猛。

²⁹夫差：春秋末吴国的国君。从下句看，当为五代时吴越国的国王钱镠。宋孙光宪《北梦琐言》载：钱镠修钱塘江海塘，怒潮汹涌，版筑不成。于是造竹箭三千，在迭雪楼命水犀军驾强弩五百以射潮，迫使潮头趋向西陵，才奠基而成塘。水犀，水军。矢天，射天。这两句也是比喻雨势密集凶猛。

³⁰少：稍微。瑟缩：蜷缩而抖动的样子，形容雨势减弱。淅沥：雨声。

³¹涎漶（xián huàn）：水滴下垂的样子。连泫（xuàn）：水珠连续不断下垂。

³²陆梁：跳跃，腾跃。 （xiān），飞举的样子。

³³喑（yīn）：哑。

³⁴蛙黾（měng）：青蛙。

³⁵湔（jiān）：洗涤。

³⁶蝄 （wǎng liǎng）罔象：《国语·鲁语下》：“木石之怪曰夔、蝄 ，水之怪曰龙、罔象。”注：“蝄 ，山精，效人声而迷惑人也。”“罔象食人，一名沐肿。”

³⁷溷（hùn）：通“圂”，厕所。

³⁸荃（quán）：一种香草。

³⁹“复太”句：传说太古时洪水滔天，所以说“茫然”。

⁴⁰踣（bó）：跌倒。苏：醒。

⁴¹垣（yuán）：矮墙。

⁴²局束：行为拘谨的样子。挛拳：因害怕而蜷缩。

⁴³羌：语词。

⁴⁴偃蹇：高傲反俗。高眠：高枕而卧。

⁴⁵揽衣：用手提持着衣服。

⁴⁶正冠襟：把帽子、衣襟整理端正。旃（zhān）：“之焉”的合音。

⁴⁷诐（bì）偏：不正，邪僻。

⁴⁸倏（shū）：迅速，极快。

⁴⁹贾馀勇：贾，买。还有余勇可卖，即勇力过人之意。

⁵⁰吐焰：吐出光焰。耿耿：光明的样子。

⁵¹娟娟：美好的样子。

⁵²击藜：敲着藜杖。

⁵³“尸居”两句：《庄子·在宥》：“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郭注：“出处默语，常无其心，而付之自然。”

⁵⁴惟常而是允：允惟常，允，信，确实。惟常，只是保持常态。惟，通“唯”。

⁵⁵推而放之两句：这句是说，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始终保持常态。

⁵⁶迁：改变。引：引起。

鉴　赏

郝经（1223—1275），字伯常，泽州陵川（今山西陵川县）人。因受忽必烈信任，授官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副使。忽必烈即位后，任翰林学士，受命出使南宋，被贾似道扣留真州达十五六年之久，返归后次年即去世。他比较注重实学，著过《太极演》《玉衡贞观》等。有《陵川集》，集中存赋15篇。他是元好问的老师郝天挺之孙，又曾受教于元好问，故所作诗赋风格也相近。《四库提要》说“其文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挺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15篇赋中，又以《泰山》《冠军楼》《琼花》《秋风》《牡丹菊》《怒雨》等最能体现他为文雅健雄深，造语挺拔而有丰采的特点。

这篇赋本集题下注明写作时间为“己酉五月十三”。己酉为公元1249年。这年作者27岁。

全赋分两大部分，前半部分描绘怒雨，极笔墨之形容，把怒雨写得气势磅礴，惊心动魄。后半部分则写自己在这种险恶环境下独立不惧、视险如夷的勇健持重精神。全篇浑然一体，显示了作者体物表情的深厚功力。

作品一开头，就显出作者想象力的非凡。月亮、箕宿这些天象的变化被比作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的贪官污吏，上帝憎恶他们，怒气冲冲地要兴师问罪，于是天地间才变得杀气腾腾，阴森可怖。这样一比，就比出了惊险，给读者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心理预感，一种悬念，也赋予了这种气象变化更深刻的社会生活内涵。接着作者就用“两仪”“四维”“八荒”“九围”“一囊”“万里”“两造”这样一些表极度空间的词，错综成文，铺张渲染，使这种暴雨将临前的气氛显得更加紧张，扣人心弦。

阴阳二气的郁抑、蕴隆、包并、充塞，长风之吹，阵云之移，毕竟还只是怒雨降临前的酝酿阶段，紧张中还透露出些许和缓。可是雷声一响，情势就不同了：你看，六合为之破碎，绝壁为之崩摧，这声音好似从人的脚底发生，一直往上穿透，钻穿了人们的心，震裂了人们的耳，又似乎从脑门破壳而去。雷声一过，并非接着就是怒雨，还需以细雨稀疏，死一般的沉寂作为前奏。然后才是骤雨瓢泼，铺天盖地，浩浩荡荡，江倾河溢，如铁骑奔驰，锋芒所向，锐不可当。骤雨既过，接着便是洪水滔滔，泥沙俱下，万怪齐出，世道简直为之一变。作者写暴雨之来，极有层次，疏密相间，缓急相生，动静相承，而又前波后浪，直贯而下，笔势越来越陡，却毫无委弱之病，实在难得。

末后以老妪、童稚的惊畏蛰伏，反衬出自己作为青年人的不同气概。写自家之勇，又非暴虎冯河的莽夫之勇，而是沉着、稳重，胸有成竹之勇，所谓“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居心自然、用志深远的大勇。联系上文，读者即可想到，原来风雨之来，疾雷之惊，狂涛之鼓，都不过是为作者一段英雄飒爽、从容坚定之气而设，不过是作者个性、精神气质的反衬罢了。

历代以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为题写赋的不少，发端各自不同，归趣也就异辙。然而一般的写法都是企图通过自然界之变以突出自己或喜、或悲、或忧、或惧，或翻然觉悟，或黯然志改的情感理智之变，所谓情随境迁，理因事得的便是。这篇则极写自然界之变，以突出自己之不喜不悲不忧不惧无所觉悟也无所动心的“不变”，这大概是它离群出类的特色吧。

（李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