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寒赋

刘　因

严气积，玄律穷¹ 。北斗知春，回指于东² 。

惟功成而不去，孰顼冥之可容³ 。乃郁彼孽暴⁴ ，激彼威锋⁵ 。凝愁云而蔽日，怒寒风而搅空，奇阳春之生气，使天地阒然寂然⁶ ，如未判之鸿濛⁷ 。于时，烛龙绝光⁸ ，荧惑失序⁹ ；阳乌断足¹⁰ ，火鸟缩翅¹¹ ；毕方高飞而远翔¹² ，痴牛毛寒而缩猬¹³ 。炎帝为之收威¹⁴ ，祝融为之屏气¹⁵ ；羲和倚日以潜身¹⁶ ，盘古开天而失视¹⁷ ；天吴死于朝阳之谷¹⁸ ，倏忽灭于海南之地¹⁹ 。若乃焦溪涸²⁰ ，热海澄²¹ ，沸潭上²² ，温泉冰²³ ，火井冻²⁴ ，旸谷凝²⁵ 。炎洲地冽²⁶ ，裸壤垂缯²⁷ ，荧台烟灭²⁸ ，瘴水生凌²⁹ 。而我生于此时，奚凛冽之可胜³⁰ ！或有从军永诀，去国长违³¹ 。霜锋宝剑³² ，铁衬单衣³³ ，积雪没胫³⁴ ，悲风激怀；夜渡剑河³⁵ ，晓上轮台³⁶ ，阴山雪漫，翰海冰厚³⁷ 。当此苦寒，十死者九。又若寒门久客³⁸ ，贫闾故居³⁹ ，不爨不烛⁴⁰ ，无衣无襦⁴¹ ，鼻酸气失，堕指裂肤。火如红金，薪如桂枝⁴² 。儿号妻哭，痛尽伤悲；抱膝而苦，竟死何裨⁴³ ！

噫嘻！呜呼！天欤？地欤？神欤⁴⁴ ？彼顼冥之不去，我生死其何辜⁴⁵ ？呜呼！噫嘻！

盖尝闻之⁴⁶ ：无寒不温⁴⁷ ，无贞不元⁴⁸ ，时之革化，由是而门⁴⁹ 。嘘炎吹冷，元气所存⁵⁰ 。贞极不元，寒极不温，乖序错命⁵¹ ，罪半东君⁵² 。于是易川牛马走，地上虮虱臣⁵³ 。载拜东方发狂语⁵⁴ ，唇冻舌涩难具陈。告我东君：胡甚不仁！嗟生类而欲尽，君奚为而不春⁵⁵ ？匪我语汝，其孰汝亲⁵⁶ ？匪君顾我，孰活我人？我藉汝力，汝假我神。挽天地之和气⁵⁷ ，黜顼冥于玄根⁵⁸ 。汲东海之泥以接地轴，炼泰山之石以补天轮⁵⁹ 。以广厦万间庇吾民之冻骨，以布裘千丈吊四海之冰魂。使飕飕赤子鼓舞于春风⁶⁰ ，熙熙然乐其天真⁶¹ 。胡为驰纲维而退避⁶² ？独廉让而谦尊？我徒问汝⁶³ ，汝且不言。于是乎乃归墐其户而葺其楹⁶⁴ ，袭其被而重其衣，不尤乎神，不怨乎天，束手容足，以顺乎时之自然。

注　释

¹“严气”二句：冷气积满一定限度，严冬季节也就要结束了。玄律，严冬季节。

²北斗知春，回指于东：北斗星知春将临，斗柄回指东方。

³“惟功”二句：使命已经完成而还不肯离去，谁能容留这位冬神呢？顼冥，冬神。

⁴郁彼孽暴：集结其凶暴。

⁵激彼威锋：激发其威势。

⁶阒（qù）然：寂静。

⁷未判之鸿濛：未开天辟地时的混沌世界。

⁸烛龙绝光：烛龙也没有了光亮。

⁹荧惑失序：火星失去它正常的运转程序。

¹⁰阳乌断足：日中大鸟断足不行。

¹¹火鸟缩翅：衔火之鸟缩卷了翅膀。

¹²毕方：传说中的怪鸟。

¹³缩猬：像刺猬那样蜷缩。

¹⁴炎帝：传说中的司夏之神。

¹⁵祝融：高辛氏。死后为火神。

¹⁶羲和：神话中的御日者。

¹⁷盘古：神话中开天辟地者。

¹⁸天吴死于朝阳之谷：水神天吴死在朝阳之谷。

¹⁹倏忽：《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

²⁰焦溪涸（hé）：焦溪干涸。

²¹热海澄：热海变得澄清了。

²²沸潭止：沸潭里的水停止滚沸。

²³温泉冰：温泉结冰。

²⁴火井冻：喷火之井口结冰。

²⁵旸谷凝：旸谷冻结。旸谷，日出之处。

²⁶炎洲地冽：炎洲之地寒冷。

²⁷裸壤垂缯：平时裸体之地的人穿上了御寒之衣。

²⁸荧台烟灭：荧火之台上烟火熄灭了。

²⁹瘴水生凌：热带产瘴气地方的水结了冰。

³⁰奚凛冽之可胜：怎么能受得了如此之寒冷。

³¹或有从军永诀，去国长违：有的从军永别，离开国家长久分离。

³²霜锋宝剑：宝剑锋刃上生寒霜。

³³铁衬单衣：单衣外面是铁冷的盔甲。

³⁴胫：小腿。

³⁵剑河：河名，即贵州之清水江。

³⁶轮台：地名。在新疆。

³⁷瀚海：地名。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布尔根省。

³⁸寒门久客：贫寒之家久在外为客。

³⁹贫闾故居：穷乡僻巷的旧房。

⁴⁰不爨（cuàn）不烛：没灶没火，无火烧饭。

⁴¹襦：短袄。

⁴²火如红金，薪如桂枝：极言柴火之贵重。

⁴³裨：补益。

⁴⁴天欤？地欤？神欤：怨天吗？怨地吗？怨神吗？

⁴⁵彼顼冥之不去，我生死其何辜：那个冬神不离去，我生我死都要受怎样的罪？

⁴⁶盖尝闻之：曾听说。

⁴⁷无寒不温：没有寒尽而温暖不到的。

⁴⁸无贞不元：没有终极而不复始的。

⁴⁹时之革化，由是而门：时序之变革，由是而得之。

⁵⁰元气：精神，生气。

⁵¹乖序错命：违背程序，错乱常法。

⁵²东君：司春之神，也指日神。

⁵³易川牛马走，地上虮虱臣：河流改变了，靠河水生活的牛马也走开，像虮虱跟从地上的动物一样。

⁵⁴载：于是，开始。

⁵⁵生类而欲尽，君奚为而不春：既生出了万物就要使它尽量繁衍，你为什么不给它们适于生长的春天？

⁵⁶匪我语汝，其孰汝亲：我不说你，谁还跟你亲？

⁵⁷和气：和谐地构成宁宙之气。或即元和之气，产生和构成天地的原始物质。

⁵⁸黜顼冥于玄根：拔除冬神的本体。玄根，根性和本体。

⁵⁹地轴、天轮：古以为地动有轴，天行有轮。

⁶⁰飕飕赤子：受冻的子民百姓。赤子：婴孩。

⁶¹天真：天然赋予的真性情，没有假饰。

⁶²胡为驰纲维而退避：为什么放松了维系天地四时运行规律的大法而退避不管呢？驰，疑为“弛”，松弛。纲维：维系统治及正常秩序的法纪。

⁶³徒：白费。

⁶⁴墐（jìn）：用泥堵塞。葺其楹：修缮撑房顶的柱子。

鉴　赏

刘因（1249—1293），元初学者，文学家。容城（今河北徐水县）人。初名驷，字梦骥。后改名因，字梦吉，号静修。研程朱之书，精经学，诗文亦为时人所重。元世祖至元十九年征召入朝为右赞善大夫，不久以母病辞归。至元二十八年再征为集贤学士，不就。卒谥文靖。刘因虽不是南宋人，又出仕元朝，但对宋朝一直系念不忘，这是一种民族传统文化思想感情的表现。他既重民族气节，认为“非如此则道不尊”，但又肯定君臣大义，认为“此理事之必然”。所以他当了元朝的官，很快又辞掉。至元五年，元伐宋，他作《渡江赋》，力陈宋不可伐。宋亡后，他写了不少咏物诗表现其悼念之情。对宋朝的奸臣、降臣、卖身投靠者，诗中表现出极大的痛恨。这篇赋也正是他这种思想感情的反映。

这是一篇具有政治和社会寓意的赋。作者通过对时令的毁与誉、盼与憎、张扬揭露与思恋和怨恨，表现了他的政治态度和社会理想，其爱憎之分明，倾向之昭著，是一览便知的。

赋的第一大部分（从头至“竟死何裨”），从各方面极力渲染了寒冬之威力、可怕及给人带来的灾难，这就扣紧了题目中的“苦”字。“苦”含有“极端”，“万分”的意思，是表程度的。作者把寒冬人格化、具体化，它的威风、暴行，都操纵在顼冥这个凶神的手中，这就使人的感受深切而具体。这里作者极尽夸张之能事。把个严冬凶神写得威力无边，狰狞可怕。最后叫出“彼顼冥之不去，我生死其何辜”！这是命运的哀叹，也是对恶势力的反抗与怒号。

下部分作者把笔锋一转，以或然的口气展开了哲学的论辩：寒尽而温来，终极而复始，这是事物变化的规律，也是作者自我做出的理性的安慰。然而现实是寒极不温，终极不始，大自然处在一种颠倒错乱状态之中。怨谁呢？怨这些受苦的臣民吗？不，大半还怨你东君无力，致使顼冥猖獗，你何必如此谦让？作者最后说不怨天不尤人，可这里却又怨天尤人，这正表现了作者矛盾复杂的心情：既亲近东君，盼春天之到来，又怨恨其无力与恶势力斗争。这种对自然的复杂心理，正表现了作者对社会变革和宋元两朝的政治态度。

上面在作者介绍中说过，刘因虽不是宋人，但却系念宋朝。他曾劝阻元朝伐宋，在《桃源行》《书事》等诗中，对被俘不屈的宋臣表示敬意，在《白马篇》中称颂刺杀秦桧的施全，在《冯瀛王吟诗台》中讽刺了那些卖身求荣的贰臣，在《辋川图记》中指责王维的失节，在《读史》《观梅有感》《海南鸟》等诗中，表达了故国之思的感情。都表现了他忠于汉族统治王朝的传统思想。尤其《白沟》一诗，既总结了宋代的历史教训，又有怨恨其无能的表示：“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这就与《苦寒赋》所表现出的情绪几乎完全一致。元统治者把大块良田变为牧场，实行残酷的种族统治，赋中顼冥的种种乖戾罪行，不就是现实的写照吗？盼宋朝驱逐异族黑暗势力，而宋朝统治者又无能为力，叫臣民如何适从？此处也不无为其事元的行为辩护之嫌，但从感情上，对宋朝仍表示出强烈的爱恋和热切的企盼。最后表示“墐户”“葺楹”“束手容足以顺乎时之自然”，也正是刘因后来辞官归隐的写照，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无可奈何的心情。

（黄广华　颜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