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茂陵文

方孝孺

祇明祀而言旋兮¹ ，指槐里以西征² 。停策憩于道旁兮，睹高丘之峥嵘。即故老而讯之兮，惟汉武皇之茂陵。整冠裳而疾趋兮，蹐遗庙以屏营³ 。凄风起于丛棘兮，鼪鼯啸于幽茔⁴ 。

慨雄心之靡托兮，悲曼志之无成⁵ 。惟君皇之御极兮，遘炎灵之方炽⁶ 。陋尧禹为未足遵兮⁷ ，卑祖武而弗肯继⁸ 。内瘠民以自殖兮，外震威乎遐裔⁹ 。骋车辙于八荒兮，候神人于海澨¹⁰ 。建千门与万户兮，殚土木之奢丽。希轩辕之腾化兮，永傲倪乎斯世¹¹ 。何盛业之易隳兮，洪谟郁而难宣¹² 。虽暂弱于戎胡兮，生民疲弊而不痊。奇祸机于巫蛊兮¹³ ，妃胤丁毒而衔冤。谅逞心于屠灭兮，抑天道之致然。辟土疆之宏廓兮，曾玄官之莫固¹⁴ 。赫兵革之繁庶兮，委守卫于草露。城阙之崇敞兮，求断础而无所。后宫之韶冶兮，仅或传其冢墓。像祈连以旌武兮，想壮魄之已腐。

呜呼哀哉！形必有尽兮，孰不有亡。匪君皇之独然兮，尚奚为隐悯而回遑¹⁵ 。惟祈生之已甚兮，或妖诳而过望。谓长年而卒老死兮，斯足垂戒于昏荒。明固有所不达兮，智固有所短。伟才略之英迈兮，哲与愚其相半。赖表圣而黜邪兮，兼善悔而能断。虽人恫而财竭兮¹⁶ ，终克免乎危乱。悼往者之无知兮，尚来者之可谏¹⁷ 。感盛衰之相袭兮，仰昊天而永叹。

注　释

¹祇：正是。明祀：神明之祀。言旋：返还。言：虚词，无实义。

²槐里：古地名，今陕西兴平县东南。

³蹐（jí）：轻步。屏营：惶恐的样子。

⁴鼪鼯（shēng wú）：鼪即鼬，俗称黄鼠狼；鼯是形似蝙蝠的飞鼠，别名夷由。

⁵曼志：弘远的志向。

⁶遘：适逢。炎灵：汉王朝。

⁷陋：鄙薄，不尊重。

⁸卑：藐视。

⁹遐裔：遥远的异族；裔：边远民族。

¹⁰海澨：海滨。

¹¹傲倪：目空一切的傲视。

¹²洪谟：宏伟的谋划。

¹³祸机：潜在的祸患。巫蛊：巫师以邪术加祸于人。

¹⁴玄官：掌管祭天的官。

¹⁵回遑：惘然、彷徨。

¹⁶恫：伤痛、恐惧。

¹⁷谏：挽救，补救。

鉴　赏

茂陵者，西汉武帝之陵墓也；其地在今陕西省兴平县东南茂乡，至今二千余年，遗迹犹存。方孝孺这篇《吊茂陵文》，是以赋体形式，通过对一千五百多年前汉武陵墓的吊唁，发思古之幽情，抒胸中之慷慨。在这一点上，此文与怀古诗乃异曲同工，都是借凭吊古人，品评史迹，以表达对世事人生的见解。

全文分为三个部分。起首一段写赴茂陵即目所见。当见到峥嵘之高丘以后，从故老处得知，这便是汉武皇帝的茂陵，作者怀着尊敬的心情瞻仰遗迹，先是整理衣冠而快速前趋，步履轻捷，内心惶恐，因为前面是历史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帝王的遗庙。然而，作者在这里所感受的是“凄风起于丛棘兮，鼪鼯啸于幽茔”，与开始“睹高丘之峥嵘”形成相反的对照。从远处看，茂陵度越千古，蔚为壮观，依然是高丘峥嵘，置身近处，只见荆棘丛生，鼠类出没，凄风骤起，一派荒凉景象。昔日之显赫与今日之荒凉的对比，定下全文基调，使读者顿时产生悲凉感，为后文的展开做了铺垫。

第二大段是从上文遗迹的荒凉中，引出对汉武帝这位历史人物品评。“慨雄心之靡托兮，悲曼志之无成”，是对雄才大略的汉武皇的总评。何以见得雄心靡托、曼志无成呢？这就是不管这位帝王生前业绩如何显耀，为后人所称颂，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虚，留下的只是一丘凄凉的荒冢。作者具体分析了雄心靡托、曼志无成的原因。这位帝王即位，君临天下，正是汉朝处于上升时期。但他不遵从尧禹的先王之道，亦不继承祖宗之成法。其具体表现是对内使百姓贫穷而增殖财富，对外则声威远震到遥远的疆域；他驱车驰骋于九州四海之外，还期望迎候神人于海滨。广建千门万户的宫室，大兴土木，极尽奢侈华丽之能事。由于他一意孤行，虽然希冀永垂不朽，但他帝王的盛业是那样易于颓萎，宏伟的谋略难以贯彻施行。尽管暂时使外族受挫，却令生灵涂炭，百姓疲病不堪。连后宫也祸机爆发，皇后、妃嫔因巫蛊遭毒害而含冤丧生。作者由此感叹道，这委实是逞心快意而自寻毁灭啊，然而也是天道使其遭致的必然结果。想当年，看现在，作者进一步从对比中深入分析：开边拓疆是那么广袤，又何曾固守不变，兵革是那样强大而众多，守卫之师已如同草露；城阙是那么雄伟而宽敞，至今还不知何处能找到它的颓垣断壁，当年后宫粉黛姣好妖冶，现在只有留下的坟墓……这一切都表明当年的武帝，在今人看来实在是雄心靡托、曼志无成。在第二大段里，作者对汉武帝的为人，是着意指出他不遵礼法。恣意妄为及其不良后果。

第三段是作者在对汉武帝作出历史评价之后的哲理性的思索，是从历史引起的教训。他首先提出一个“形必有尽兮，孰不有亡”的命题，认为一切有形之物，包括帝王及其宏业都不会永世长存。既然一切事物都有发生和消亡的过程，那么，君皇亦无例外，又何必为此而哀悯而怅惘。人的生命终归是有限的，不能过望追求，所谓长生不死只不过妖诳之言，昏聩之人才信以为真，实足以引为鉴戒。汉武帝的所作所为是不足为怪的，因为“明固有所不达兮，智固有所短”，完全十足的明智之哲人是不存在的。即使像汉武帝那样伟大才略的英迈俊杰，也是“哲与愚其相半”。幸赖他还有表圣黜邪、善悔能断的明哲的一方面，虽然搞到民伤财竭的地步，总算避免了世道的混乱。作者最后哀悼往古之人未能明察；深感世运盛衰相袭相承，唯有对天长叹而已。

这篇短赋的最大特点是它不同于某些怀古诗文的虚应故事，而是面对武帝茂陵有感而发。方孝孺是明代饱学之士。据《明史》记载，明成祖将杀方孝孺之时，有人劝成祖说：“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可见其学识为时人所推重，正因为他饱读诗书，学识渊博，才能对历史人物和事件做出有别于前人的评价。他的这篇《吊茂陵文》正是有感于对历史的独到见识而写作的。历来史家多称颂汉武帝雄才大略、武功显赫的一面，方孝孺从儒家民本思想出发，在这位国力强盛的君王身上，着重指出其劳民伤财、骄奢愚昧的一面。由于武帝以摧残民众来满足其开边扩土的欲望，尽管能逞心恣意显耀一时，却不能勋业永存，流芳百世，只有茂陵秋草舞秋风，留下凄凉的影照。方孝孺并没有苛求古人，他从“汉武帝现象”中进行思考，提出人不可能长生不老，人不可能十足明智，人应在有生之年发挥明智的认识，以为来者借鉴补救。方孝孺从历史品评进入哲理思索，将天理人道、生死智愚、往来盛衰融为一体，深入形上之道的哲学境界，他也就从历史的王国走进了诗的王国。

（毛庆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