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流民辞

吴　宽

嗟尔流民，何去其土而不顾也？莫不有室家，亦莫不有坟墓也。民曰有之，岂不知居此而安兮，适彼而无所附。奈遭岁之不易兮，迫死期于旦暮。幸吴楚之小康兮¹ ，将呿口而待哺² 。聊假息于涸辙兮³ ，冀升水之活鲋⁴ 。慨千百以为群兮，相携持而南下。朝揽采乎凫茨兮⁵ ，夕窜伏乎宿莽⁶ 。彷徨于河济之壖兮⁷ ，又乏舟楫之可渡。对洪波而长号兮，殆饿死而交仆。

嗟尔流民兮，一至此哉？尔其何辜兮，遘此天灾。纳之沟中兮，孰手而推？召此旱暵兮⁸ ，其有自来：将征敛之无艺兮⁹ ，夺私家之蓄积？将贡献之争尚兮¹⁰ ，拟正供而诛责？岂 牝之畜养兮¹¹ ，为军兴之未息？抑瓴甋之抟埴兮¹² ，缘土功而重役？维有司之奔走兮¹³ ，曾赤子之不皇恤¹⁴ ，肆棰楚之强虣兮¹⁵ ，兼败官而贪墨¹⁶ 。有一于此兮，灾实召之！

嗟尔流民兮，愚尚有知。明圣如天兮，居高听卑。举弊事而悉改兮，行慎择乎有司。辟言路而无塞兮，来鳏寡之有辞¹⁷ 。今且蠲租兮已责¹⁸ ，劝分兮赈饥。宁汲黯之矫制兮¹⁹ ？谴富弼而拯危²⁰ 。尔尚少须臾死兮，被汉诏之恩私²¹ 。

注　释

¹吴楚：泛指今长江以南的江浙湖皖等地区。

²呿（qū）：张口。

³涸（hé）：水干，枯竭。

⁴冀：希望。鲋：小鱼。古代有“涸鲋”的寓言。后比喻处境困难，急待援助。

⁵揽（1ǎn）：采摘。凫（fú）：凫茈，即荸（bí）荠（qì），水生植物。茨：茨藻，水生植物。

⁶宿莽：冬季生长不枯的草。

⁷河济：黄河和古济水。壖（ruán）：河边地。

⁸暵（hàn）：干旱。

⁹无艺：无限度。

¹⁰尚：超过。

¹¹ （lái）：马高七尺以上的称作 。牝（pìn）：雌性动物。

¹²瓴（líng）甋（dì）：砖。抟（tuán）埴（zhí）：用粘土做成陶器的坯子。

¹³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因称官吏为“有司”。

¹⁴　皇：通“遑”，闲暇。

¹⁵虣（bào）：通“暴”，暴虐。

¹⁶贪墨：贪图财利。

¹⁷鰥（guān）寡：老而无妻叫鰥，无夫叫寡。

¹⁸蠲（juān）：通“捐”，除去、减免。

¹⁹汲黯：西汉濮阳人。汉武帝曾委派他为使者，往河内视察居民住宅被烧毁的情况。他发现那里有数万遭灾的饥民，父子相食，于是假托皇命名义打开当地的官仓，发放了救济粮。

²⁰富弼：北宋洛阳人。他在任京东路（今山东一带）安抚使时，河朔（今山东北部及河北一带）发生了严重水灾，饥民流散乞食，便利用自己辖区的粮钱做救济，使50多万流民得以生存。

²¹汉：汉朝，这里借指明朝廷。

鉴　赏

吴宽（1435—1504），字原博，号匏庵，明长洲（今江苏苏州）人。青少年时即以能诗文出名。宪宗成化八年进士第一，授修撰之职。孝宗即位，迁为左庶子，参与《宪宗实录》的撰写，又进职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弘治八年，升任吏部右侍郎，此后屡有改迁。至弘治十六年，进升为礼部尚书，并有入阁为相的声望。吴宽为人持重，行事高洁，“于书无不读，诗文有典则，兼工书法。”（《明史·吴宽传》）李东阳评其诗“酿郁深厚，自成一家。”（《麓堂诗话》）朱承爵亦云：”诗格尚浑厚，琢句沉著，用事果切，无漫然嘲风弄月之语。”（《存余堂诗话》）而王世贞却评其文“如茅舍竹篱，粗堪坐起，别无伟丽之观。”（《艺苑卮言》）均不免见仁见智，略显偏颇。《四库提要》认为：“（吴）宽学有根柢，为当时馆阁巨手……诗文亦和平恬雅，有鸣鸾佩玉之风。”则似公允近实。总之，吴宽的作品虽具有一定的个性特色，但大体上仍未摆脱“台阁体”风气的影响，内容多是酬唱士大夫道德理想及其日常生活，艺术风格和平淡雅。

《哀流民辞》是一篇矫然特出的具有历史意义和认识价值的辞赋之作。据赋序说：“成化十六年九月不雨，至于今年五月，北方高亢，旱干尤甚。野无麦苗，赤地亘数千里，流民就食者相枕道上。”知其作于明宪宗成化年间。另据《明史·宪宗纪》云：成化十六年，“两畿、湖广、河南、山东、云南被灾”。十七年，“久旱风霾”。二十年，“陕西、山西大旱饥，人相食”。《明史·五行志》云：“（成化）十五年，京畿大旱，顺德、凤阳、徐选、济南、河南、湖广皆旱。十八年，两京、湖广、河南、陕西府十五，州二，旱。山西大旱。十九年，复旱。”由这些记载来印证，可见此赋不仅艺术地反映了当时旱灾频仍及其现实生活的苦难，而且具有很高的历史真实性。

全赋分为三段，每段各具中心内容。第一段以问答开始，描写旱灾给人们带来的悲惨境遇。“何去其土而不顾也”？离乡背井，甘心流亡，毫无眷恋之情，何缘何故，“一至此哉”？是没有妻儿家室呢，还是没有祖居故园，非也，这些都有。难道是不知留居故土之安逸，浪去他乡之无靠吗？亦非也，这些全清楚。无可奈何啊！年岁不好，旱魃肆虐，五谷歉收，食无以断，朝不保夕，随时饿毙。迫不得已，流离颠沛而乞食他方，希冀万一而苟延生命。赋文一开始，就展现出这样一幅悲惨的情景，揭示了流民们之所以要离乡背井、遗弃故土的原因，并为下文的展开，做了总的铺垫。接下来以比较生动、形象的笔墨，概括地描述了北方流民向南迁移时的惨状。“幸吴楚之小康兮，将呿口而待哺。聊假息于涸辙兮，冀升水之活鲋。”幸亏南国水乡尚属富庶，遂成为那些如小鸟之嗷嗷待哺、小鱼之急求杯水的饥民们的一线希望。于是成群结队，扶老携幼，蜂拥南下，白天掘食野菜，夜晚露宿草地。由于遭灾面广，受害人多，至使黄河、济水上的摆渡船只难以应付，一时不能渡过的流民，却又不得不以绝望的心情“彷徨”于河岸之上，“对洪波而长号兮，殆饿死而交仆”，相继仆倒，饿殍遍地。这一段乃全赋的主体部分，故极尽渲染之力，其惨绝人寰的情形，实不忍卒读。第二段表述了遭天灾而不可抗御的种种原因，意在婉转讽谕。“尔其何辜兮，遭此天灾。纳之沟中兮，孰手而推？召此旱暵兮，其有自来”。横征暴敛，强取民资，献物贡纳，分外诛求，军蓄给养，耗费无度，土木兴建，徭役繁重，“有司”营禄，不及体恤，赃官污吏，贪得无厌，等等。这里虽仅针对流民现象而提出问题，未作正面揭露，但仍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诚如刘熙载所说：“赋兼比兴，则以言内之实事，写言外之重旨……不然，赋物必此物，其为用也几何！”（《艺概》卷三《赋概》）“有一于此兮，灾实召之。”显见得言外之旨是黎民百姓确实遭受着苛政的压榨，而且不止一种。一之已甚，岂堪多端，再遇天灾，则焉能不倾家荡产，流离失所。那么，流民的出现，与其说是自然灾害造成的，毋宁说是人为的暴政所迫使。于是不知不觉地将天灾看作社会政治问题，政治不清明，施政有弊端，就会召来天灾人祸，自然而然地深化了辞赋的主题。诗人在这里既表示了对流民悲惨遭遇的哀切和同情，又表达了含蓄婉转的讽人之旨，起到批判苛暴政治的作用，充分显示出此赋的认识价值和历史价值。第三段归结于皇恩浩荡，“明圣如天”，“今且蠲租兮已责，劝分兮賑饥……被汉诏之恩私。”并寄希望于地方官员的为政清廉，革除弊端，“举弊事而悉改兮，行慎择乎有司……宁汲黯之矫制兮，遣富弼而拯危。”婉言慰藉，温语宽勉，最终收束到温柔敦厚的“诗教”上来。这与其和平淡雅的风格甚相符合，却不免庸音足曲，表现出浓厚的封建士大夫思想意识。

（赵望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