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赋

何景明

步出东门，四顾何有？敝冢培累¹ ，连畛接亩² 。有一男子，饥卧冢首³ 。傍有妇人⁴ ，悲挽其手。两人相语，似是夫妇。夫言告妇：“今日何处。于此告别，各自分去。前有大家，可为尔主。径往投之，亦自得所。我不自存，实难活汝。”妇言谓夫：“出言何绝！念我与君，少小结发。何言中路，弃捐决别⁵ 。毕身奉君⁶ ，不得有越。”夫闻妇言：“此言诚难。三日无食，肠如朽菅。仰首鼓喙⁷ ，思得一餐。大命旦夕，何为迁延？即死从义，弗如两完⁸ 。”妇谓夫言：“尔胡弗详？死葬同沟，生处两乡。饱为污人，饿为义殇。纵令生别，不如死将⁹ 。”夫愠视妻¹⁰ ：“言乃执古。死生亦大，尔何良苦。死为王侯，不如生为奴虏。朱棺而葬，不如生处蓬户¹¹ 。生尚有期，死即长腐。潜寐黄泉，美谥何补¹² ？”夫妇辩说，踟蹰良久¹³ 。妇起执夫，悲啼掩口。夫揖辞妇，抆泪西走。十声呼之，不一回首。

注　释

¹敝冢：残破的坟墓。培累（lěi）：堆积。

²畛（zhěn）：田地里的小路。

³冢首：坟头。

⁴徬：通“旁”。

⁵弃捐：抛弃。决别：离别。决，通“诀”。

⁶毕身奉君：终生侍候您。君，指丈夫。

⁷鼓喙（huì）：动嘴。喙，嘴。

⁸两完：彼此都活下来。

⁹死将：死。“将”，助词，无义。

¹⁰愠（yùn）：怒。

¹¹蓬户：编蓬为户，谓穷人的住屋。

¹²美谥（shì）：好听的称呼。

¹³踟蹰（chí chú）：来回走动。

鉴　赏

何景明（1483—1521），明代文学家。字仲默，号大复山人，河南信阳人。明孝宗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官至陕西提学副使。为人耿介，不满于当时的黑暗政治，曾因反对宦官刘瑾而被免官。工诗文，为弘治“十才子”之一。与李梦阳同为复古派“前七子”的领袖，极力推崇秦汉散文、汉魏古诗以及盛唐近体诗，“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明史·何景明传》）。有《大复集》38卷行世。

《东门赋》是一篇即景式的小赋。它叙述了一则发生在明代社会里的因饥饿而致使夫妻离异的悲惨、真实的故事。在此赋之前，我们读到过王粲的《七哀诗》，其中描写了一幕由于战乱而使母亲遗弃亲骨肉的触目惊心的惨剧。我们也读过杜甫的《新婚别》，其中精心塑造了一位深明大义的少妇形象，同时也控诉了战争将人世一对对新人拆散的罪行。它们所给予读者心灵的震撼都是十分巨大的。但在辞赋一体中，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展现亲人离散这一类人间悲剧的作品，却似凤毛麟角。何景明的这篇《东门赋》正好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

全赋整体结构极其平顺，绝无大起大落、回环曲折之处。其情节的展开完全按时间顺序进行。人物的活动也由开篇作者的“步出东门，四顾何有”？自然转到“饥卧冢首”之男子与“悲挽其手”之女子的言行上来。所写无非耳闻目睹之事。这里的环境是特定的：“敝冢培累，连畛接亩。”它给全赋的情节发展笼罩上一层灰暗的色调。城门以外，多长眠之地，本是正常的事。但数量之多到了“连畛接亩”的程度，却又不能不令人吃惊。社会黑暗，民不聊生，于此不难想见。在此背景上，作者接着便将人物推出，通过人物的对话塑造了一对既“饥”又“悲”的行将分手的夫妇。如果说对话以前部分是合写二人的话，那么对话部分则是具体地分写“夫”与“妇”了。而到了赋之最后部分，作者重又合写双方，使得作品前后呼应，有头有尾，结构顺畅。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则是波澜起伏的，与平顺的结构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不仅可以从人物的对白中感到，而且也可以从人物的动作、表情等方面看出。作品开始时，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尚未走向高潮，只是写到：“有一男子，饥卧冢首。傍有妇人，悲挽其手。”而至赋末，则是“妇起执夫，悲啼掩口。夫揖辞妇，抆泪西走。十声呼之，不一回首。”人物的情感波涛已如长江大河，不可抑止。

此赋主要以对话来表现人物的性格，这是一望便知的。就人物而言，作品中并没有肖像描写，动作描写也寥寥无几。但通过对白，读者心中仍然会浮现出夫妇二人的形象。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这位“妇人”。她十分真率，并且忠贞坚强，矢志不移，尽管其言行建筑在封建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之上。饥饿本是人生一大痛苦事，但面对此，女主人公坦诚相告，即使饿死也不为非仁非义、寡廉鲜耻之事，所谓“饱为污人，饿为义觞。纵令生别，不如死将”，这是发自内心的铮铮铁语，读者的心不禁为之震动。故当这位妻子最终仍为其丈夫舍弃时，读者也就自然而然地同情起她来了。相比较而言，其丈夫则是另一类型的人物。他爱惜生命，讲求实际。“即死从义，弗如两完”，“潜寐黄泉，美谥何补”，他怀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敢于突破封建伦常的束缚；“生尚有期，死即长腐”，他蠖屈于一时，对未来却仍然抱有希望。这是一个生活中的强者，封建伦常既不能将他征服，妻子的柔情软语也无法把他挽住，终于“十声呼之，不一回首”，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自己选定的道路。

此赋以四言句式为主（个别地方杂以六言），实际上这是一首以“赋”为名的四言叙事诗。全篇多次换韵，而开头与末尾不仅情景相关，又押同一韵，更显得首尾圆合，富于情韵。此外，与人物的性格和身份相符合，此赋在语言上也力求朴素自然，许多地方浅显如口语。同其他以堆砌典故为能事，用词生涩古奥的辞赋相比较，也显得自具特色。

（陈志明　陈根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