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赋

杨　慎

有物于此：孕于丹 ¹ ，氏于白鸟² 。育于朱陵³ ，殷于丰草⁴ 。翾翾以作状⁵ ， 以成象⁶ 。昭昭以相避⁷ ，冥冥以相向⁸ 。阁阁椓椓⁹ ，据以为营。郁郁彬彬¹⁰ ，窃以为名¹¹ 。霡霂眩雨¹² ，丰隆混声¹³ 。贞女弃骼¹⁴ ，壮士挫精。公子不知，筮诸灵蓍¹⁵ 。灵蓍曰：计之喙¹⁶ ，噆肤之利¹⁷ 。利在三宵，群嬉群嚣。醉血不 ¹⁸ ，疾毙于掌戟¹⁹ 。蓍颂喻寡²⁰ ，征诸玉瓦²¹ 。玉瓦曰：仙鼠聚粮²² ，萑苇之乡²³ 。伏鳖攸戕²⁴ ，利距森张²⁵ 。何彼皇皇²⁶ ，不见肃霜²⁷ ？瓦辞难读，汛渚射覆²⁸ 。射覆大夫曰：烟火其屯²⁹ ，灯烛其喜。焦螟以为巢³⁰ ，蠛蠓以为使³¹ 。芸瓜而来³² ，零栗而逝³³ 。秋风夕起，斯害也已。公子喻矣，是曰蚊理。

注　释

¹ （tián）：《尔雅·释鸟》： ，蟁（蚊）母。郭璞注：“似乌 而大，黄白杂文，鸣如鸽声。今江东呼为蚊母，又名吐蚊鸟。”

²氏：此指族类。白鸟：蚊虫。

³陵：坟墓。

⁴殷：繁盛。

⁵翾（xuān）翾：小飞之貌。

⁶ （hōng） ：蚊虫齐飞的声音。

⁷昭昭：明亮。

⁸冥冥：黑暗。

⁹阁阁椓椓：文中似有“旮旯”意。

¹⁰郁郁彬彬：多文采之貌。

¹¹名：名字。以上两句说，蚊子因自身有很多花纹，就私下起了个“蚊”（“纹”的谐音）的名字。

¹²霡霂（mài mù）：小雨。

¹³丰隆：传说中的雷公，此指雷声。

¹⁴贞女：旧指从一而终的女子。这句是说，贞女也不能避开蚊子的噆肤吸血，浑身无处不为其所制，故而也谈不上是贞女了。

¹⁵筮（shì）：用蓍草占卦。蓍（shī）：草名，古人用之占卦，因用为占卦的代称。

¹⁶喙（huì）：嘴。

¹⁷噆（zǎn）：叮咬。

¹⁸醉：沉迷，耽乐。 （yì）：酿酒，这里有消化吸收的意思。

¹⁹掌戟：手掌。

²⁰颂：卜兆的占词。

²¹玉瓦：玉即玉兆，瓦即瓦兆，都是古代的占卜方法。

²²仙鼠：蝙蝠。昼伏夜出，以蚊虫为食。

²³萑（huán）苇：两种芦类植物。

²⁴攸：语助，无义。戕（qiāng）：残害。

²⁵距：鸡爪。此指鳖的脚。森张：肆意伸张。

²⁶皇皇：匆忙急速之貌。

²⁷肃霜：严霜，指深秋季节。

²⁸讯：问。射覆：将物件藏在覆器之下，让人猜测，是古代近于占卜的一种游戏。这里即用作占卜。

²⁹屯（zhūn）：困难，此为受难。

³⁰焦螟：古代传说中一种极小的虫。

³¹蠛蠓（miè měng）：小虫名。

³²芸瓜：指初夏季节。芸：通“耘”，锄草。

³³零栗：指晚秋季节。零：落。栗：栗子，其树初夏开花，秋季果熟。

鉴　赏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中状元，授翰林编修。世宗嘉靖初，充经筵讲官，三年，以“议大礼”忤世宗，被廷杖，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县），老死于戍所。他是明代著名的学者、文学家。对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书画，无所不通，对天文、地理、生物、医学亦有较深的造诣。其文学成就主要在散曲。《明史》本传说：“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他平生著作有四百余种，后人辑其重要者编为《升庵集》，另有散曲集《陶情乐府》。

提起蚊子，人们便会想到它那噆肤吸血的丑行、传播疾病的恶德，和它所造成的“妨农工于南亩，废女工于杼机”的危害。厌恶憎恨之情往往形之于色，见于言表，甚而付诸行动，以掌指扪之，以烟火薰之。古代文学作品中，就有以蚊子作为表现对象的。有的对其作直接描写，以见“肆惨毒于有生，乃餐肤以疗饥”的罪恶行径，如傅选的《蚊赋》；有的根据其吸血的特性而托物寄意，来讽刺结党营私的政敌，如刘禹锡的诗《聚蚊谣》，有的则有感于它们“恣饕餮于一时”，转眼即应手为齑，而生发出“造物忌过取”、“利害其相将”的感慨，如钱薇的《蚊赋》。从各个侧面口诛笔伐，真使蚊子难以逃遁。

杨慎的《蚊赋》，命意又有不同。作者把重点放在蚊子的嗜血成性和如何对付它们的戕害上，借以鞭挞黑暗官场上那些吸血的害人虫。

《蚊赋》很短，仅二百字，分五层来写。

第一层，全面刻画蚊子的形象。其族类：由丹 所生，属于白鸟家族，其长育环境：在墓地上成长，借茂草丛繁盛；其生活习性：小飞不远，飞而有声，怕光明，喜黑暗；其营地：犄角旮旯，昏幽之处；其名字的由来：因自身花纹漂亮，就私下以“蚊”为名；其气焰声势：成群飞舞，状如淫雨，轰然作响，声若雷霆；其袭击对象和影响：不论男子女性，概而袭之，直使壮士精神恍惚，贞女殆失节操。这就使人们对蚊子的形象有了一个整体的认识，自会把它们打入丑类之列。

第二层，专写蚊子噆肤吸血以之取利的特性。它们取利的计谋靠喙来实现，取利的手段在噆肤，取利的最佳时间是夜晚，取利的组织形式是结党，取利之后的结局是喝血太多，难以飞动，而被人们用手掌击毙。观其手段，可谓残忍，观其罪行，可谓血债累累，擢发难数；观其下场，亦是罪有应得。这样写，就使读者对蚊子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即由声音骚扰的表象，进入到对噆肤吸血本性的内在的把握。赋中看起来是作客观的表述，实际上亦注入了作者的主观感情，显得较有感染力。

第三层，交待蚊子的生活季节，为后面写蚊子的自然灭亡作准备。作者用即此写彼之法，选了仙鼠、伏鳖两种动物，写它们以蚊为食，以此表现蚊子的生活时令。仙鼠为聚粮翻飞于萑苇丛中，捕捉蚊子；伏鳖为觅食舞爪于河塘之内，吞噬孑孓。不论是空中水中，不论是成蚊幼子，都难以逃脱仙鼠和伏鳖的追杀。况且仙鼠伏鳖又是那样的紧张繁忙，大有除害务尽的气概。“何彼皇皇，不见肃霜？”原来深秋一到，蚊子就要死亡，故仙鼠伏鳖想在“肃霜”之前多多捕捉以积粮。需要注意，这里并没有直接点明蚊子的死亡问题，而只是间接地描写了它的生活季节，不过从字里行间，人们已经窥伺到蚊子的寿命是不会长久的。

第四层，接写蚊子的寿限，并告诉人们对付蚊子的办法，以争取在其寿终正寝之前提前消灭之。“烟火其屯，灯烛其喜”，初读之下，会以为是照应前面“昭昭以相避，冥冥以相向”两句，写蚊子的生活习性，然细审之后，便觉得这是在教人们如何来对付蚊子。既然它喜燃灯烛之暗夜，畏烟火之薰燎，何不顺其习性，大张灯烛，以引“灯蛾”扑火，广施浓烟，窒息其顽劣生命？“焦螟”“蠛蠓”二句，进一步形容其微小并同样受制于他物，说明蚊子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原可积极进攻，不应“我惟束手而待，望赤日之当空；冷眼而观，付白帝之司令”。（陈继儒《憎蚊赋》）如果一时不能彻底干净地除掉它们，那么就留待“秋风夕起”，让造物主来惩罚它们。“秋风夕起，斯害也已”，这同刘禹锡诗《聚蚊谣》的结语有些相似。刘诗在写完蚊子“喧腾鼓舞喜昏黑”的特性和嘈然作声，弄得“昧者不分聪者惑”，故意扰乱视听的罪恶之后，突发命中鹄的一箭：“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对那些为营私利而成群结党之辈投以轻蔑的一瞥。这里，作者用语尽管不如刘诗富有韵味，然亦能以简洁利落擅长。

赋的最后，“公子喻矣，是曰蚊理”。是全文的结语，可以看作第五层。表面看来，赋中几乎句句体物而未及缘情，然联系此赋的姊妹篇《后蚊赋》和作者迍邅的际遇，便会看到，此赋实为“人蟁”而发，是托物寄意之作。作者在其《后蚊赋》中对“人蟁”骂得极为痛快：“俶诡妍媸，宁有极兮？血国三千，彼货殖兮。曷云不惨，噆有国兮。赤口烧城，烦言啧兮。积毁销骨，疮痏结兮。”作者并非无的放矢，他是亲眼目睹了当时社会官场上的种种丑态的，他的长流云南，使他不可能不憎恨那些“噆有国”的魍魉小人。尽管此赋以轻松的笔调出之，然其中的郁勃不平之气是难以掩抑的。这无疑增强了作品本身的感情力度和思想意义。

此赋在谋篇和表达方面也较有特色。

其一，巧用隐语。刘勰《文心雕龙·谐隐》篇认为，荀子《蚕赋》用的是隐语，并指明这种隐语就是谜语。最后一句相当于谜底，其他各句相当于谜面。《蚊赋》在谋篇上与之略同，也是以“有物于此”发端，接着铺写谜面，最后以“是曰蚊理”结束，揭出谜底。但是作者又自出机杼，设计了一位不谙“蚊理”的公子出场，通过他的一个接一个的占卜，像剥笋似地层层展示谜面，又层层深入谜底，最后让谜底暴露无遗，启发了公子，自然也启发了读者。这又与《蚕赋》不尽相袭，更显出一种曲径通幽之趣。

其二，巧用叠字。作品中叠字用得好，往往使原来平淡的句子情趣横生，使所描写的对象形象鲜明。此赋有九处叠字。如“翾翾以作状， 以成象。”“ ”显示了蚊子小飞不远，盘旋往复，等待时机下口噆肤的情状；“翾翾”显示了蚊子集群乱飞，轰然作响，挥之不去，乱人心神的嘈杂之音。如果改成“飞以作状，响以成象”，就远不如原来两句有情趣，有精神。再如“昭昭”和“冥冥”，不但写出光明与昏暗的样子，而且让人产生一种蚊子一见光亮即逃之夭夭、一遇黑暗即喧腾鼓舞的联想。这些叠字组成句子，有的还构成对偶或排比。“阁阁椓椓，据以为营。郁郁彬彬，窃以为名”，对仗工整，文笔生动。“翾翾以作状， 以成象。昭昭以相避，冥冥以相向”，运用排比，描写蚊子的情态和习性，显得气氛浓郁，形象生动，加深了人们的印象。

整个看来，此赋的文字还是清新可诵的，特别是一些叠字的运用，更增添了赋的艺术效果。

（姜葆夫　李善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