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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寒蝇赋
骆文盛
吁嗟乎寒蝇¹ ,尔胡为乎有生² ?翳气序之流易³ ,欻凉飙之袭盈⁴ 。念尔类之尚繁⁵ ,顾非时而营营⁶ 。岂弱质之能久⁷ ,谅寒威之莫胜⁸ 。尔乃僵矣其形⁹ ,凄矣其声;既跄于飞¹⁰ ,复蹶于行¹¹ 。方缩缩以憔悴¹² ,遂奄奄而伶俜¹³ 。点污莫施其技¹⁴ ,功钻曷见其能¹⁵ ?或沿几而莫起¹⁶ ,或触棂而辄仆¹⁷ 。障不施以曷入¹⁸ ?尘未挥而先堕¹⁹ 。进退蜷跼²⁰ ,将焉攸措²¹ ?
吁嗟乎寒蝇,睠言尔寒²² ,能无尔怜?感念畴昔²³ ,忽复长叹。方夫太昊司辰²⁴ ,祝融挥鞭²⁵ ,赤日在地,炎威赫然。尔于斯时,气适志便。跷足洋洋,鼓翼翩翩;翕兮类征²⁶ ,豗矣群喧²⁷ ;逐污湛秽²⁸ ,醉 饱膻²⁹ ;弗召以合,袪之莫殚³⁰ ;恣意一时³¹ ,贻患百端³² 。
吁嗟乎寒蝇,讵知物从化迁³³ ,时不可常!惟暑尔乘³⁴ ,寒宜尔藏。庶知止而不殆³⁵ ,或自逭于丧亡³⁶ 。尔乃淹留濡滞³⁷ ,自掇其殃³⁸ 。独不见夫蝠游以夜³⁹ ,枭鸣于晦⁴⁰ ,妖狐乘昏⁴¹ ,尸虫伺寐⁴² :盖有所肆⁴³ ,尚有所避也。岂趋就之懵懵⁴⁴ ,能自逃于颠踬哉⁴⁵ !
吁嗟乎寒蝇,始予尔怜⁴⁵ ,亦终尔患⁴⁶ 。念死灰之复然⁴⁷ ,将殒枝之再蔓⁴⁸ 。矧羸豕之蹢躅⁴⁹ ,惟《易》繇之明鉴⁵⁰ 。爰命童子⁵¹ ,攘臂执绋⁵² ,尔扑尔摧⁵³ ,用殄厥类⁵⁴ ,靡令孑遗⁵⁵ 。羌除恶之务尽⁵⁶ ,弗自嫌于乘危⁵⁷ 。庶几乎庭宇虚静⁵⁸ ,帏幄褰开⁵⁹ 。俟南风之景延⁶⁰ ,当时物之葳蕤⁶¹ ,绝扰攘于尔辈⁶² ,欣四体之悠哉。
注 释
¹寒:天气寒冷。蝇:苍蝇。
²尔:你,指苍蝇。胡为乎:为什么。有生:即滋生。“有”为动词词头,无实义。
³翳(yì):本义为眼病引起的障膜,引申为“障蔽”,看不见。气序:指季节的推移。流易:流转变化。这句说,看不到季节的推移变化。
⁴凉飙(biāo):寒冷而迅疾的风。袭:突然到来。盈:充满(天地之间)。
⁵尔类:指苍蝇。尚:尚且。
⁶顾:不过。非时:违反时令。营营:往来盘旋的样子。
⁷弱质,虚弱的体质。
⁸谅:推想。胜(shēng):能承受。
⁹乃:就会。
¹⁰跄(qiàng):这里指飞行不滞、不轻捷。
¹¹蹶(jué):跌倒。
¹²方:将要。缩缩:畏缩的样子。憔悴:瘦弱疲惫。
¹³遂:终于。奄奄:气息微弱的样子。伶(líng)俜(pīng):孤单的样子。
¹⁴点污:玷污。莫施:无法施展。这句说,(寒蝇)无法施展它玷污食物的本领了。
¹⁵曷:怎么。见(xiàn):表现、显示。
¹⁶几(jī):矮而小的桌子。
¹⁷棂:窗户上雕花的格子。辄(zhé):立即。仆(pū):倒下。
¹⁸障:屏障,这里指纱罩之类防蝇的器具。施:设置。
¹⁹尘:拂尘,一种掸灰尘和驱除蚊蝇的用具,柄端扎马尾。堕(duò):落下。
²⁰蜷(quán)跼(jú):身子蜷曲不能伸直。
²¹攸:同“所”。措:施行:这句说,将怎样施展(你们昔时的手段)呢?
²²睠(juàn):同“眷”。回顾。言:语助词,无实义。
²³畴(chóu)昔:往日。畴:助词,无实义。
²⁴方:正当。太昊(hào):即太皞,指伏羲氏,传说中古帝名,亦为神名。司:主管。辰:指时令。
²⁵祝融:指高辛氏火正,相传祝融死后为火神。以上两句指气候转暖的春夏时节。
²⁶翕(xī):合,聚。类:群。征:远行。
²⁷豗(huī):喧闹声。
²⁸湛(dān):通“耽”,爱好而沉浸其中。秽(huì):污秽。
²⁹ (nóng):味道浓厚的酒。膻(shān):羊的骚臭味,这里泛指肉类。
³⁰袪(qū):袖口,这里作动词,指用衣袖驱赶。殚(dān):尽。
³¹恣(zì)意:任意。
³²贻:遗留。
³³讵:岂,哪里。物从化迁:万物随着时令的变化而变化。
³⁴乘:利用。
³⁵庶:副词,表示可能或期望。殆:危险。
³⁶或:或许。逭(huàn):逃避。
³⁷乃:却。淹留:久留。濡滞:停留,迟滞。
³⁸掇:取。殃:祸殃。
³⁹蝠:蝙蝠。游:指括动。
⁴⁰枭(xiāo):一种凶猛的鸟。晦:夜晚。
⁴¹妖狐:指鬼怪。昏:黑夜。
⁴²尸虫:传说人身体中有三尸虫。《酉阳杂俎》:“道家言人身有虫三,处腹中,谓之三彭。”伺(sì):伺机。寐:睡。
⁴³盖:连词,承上表原因。肆:纵恣,放肆。
⁴⁴懵(měng)懵:无知的样子。
⁴⁵颠:跌倒。踬(zhì):绊倒。
⁴⁵予:我。尔怜:即怜尔。
⁴⁶患:厌恨。
⁴⁷然:同“燃”。
⁴⁸殒(yǔn):死亡,指枯死。蔓:蔓延,滋长。
⁴⁹矧(shěn):况且。羸(léi)豕:受缠缚的猪;一说瘦弱的猪。皆通。蹢(zhí)躅(zhú):同“踟蹰”,徘徊不进的样子。
⁵⁰《易》:《周易》。繇(yáo):同“爻”,指《周易》中的爻辞。又“繇”读为“yóu”,释为“道”,“《易》繇”即《周易》之大道。两说皆通。明鉴:洞察。
⁵¹爰:于是。
⁵²攘:捋。绋:通“拂”,即拂尘。
⁵³尔扑尔摧:倒装结构,即“扑尔摧尔”。
⁵⁴用:以,表目的。殄(tiǎn):消灭,灭绝。厥:代词,那。
⁵⁵靡:不。孑(jié):孤单一个。遗:留存。
⁵⁶羌(qiāng):发语词,无实义。
⁵⁷弗:不。乘危:乘人之危。
⁵⁸庶几乎:或许能够。庭宇:庭院和房屋。虚静:清静。
⁵⁹帏幄:即“帷幄”,宫室的帷幕。褰(qiān):撩起。
⁶⁰俟(sì):等待。南风:温暖的春风,这里代指春天。景:日光。延:蔓延,扩展。
⁶¹时物:适应时令而生长的植物。葳(wēi)蕤(ruí):枝叶繁盛的样子。
⁶²扰攘:骚乱。
鉴 赏
本文作者骆文盛,字实甫,明代武康(今浙江武康县)人,生卒年不详。嘉靖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时奸相严嵩当权,每窃愤之。后隐居山林,足迹不及城市。著有《骆两溪集》。
《怜寒蝇赋》全篇可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先写苍蝇不明时令变化、季节推移,在天气转冷、寒风骤至的气候下,依然繁衍滋生,往来盘旋。接着笔锋一转,对苍蝇“莫胜寒威”的可悲情状进行了生动、细致的描绘。始而身体僵硬,叫声凄厉,飞行缓滞,继而无精打采,畏缩不前,气息奄奄,终至纷纷自行坠落,命归尘埃,侥幸有几个留得活命,也是苟延残喘,进退蜷跼,再也无法施展它们玷污、攻钻的故伎了。
在第二部分中,作者由对苍蝇在寒冷中可悲境地的“怜悯”,转到了对其盛夏“辉煌业绩”的回顾上。曾几何时,当烈日如火、炎威赫然的时节,它们乘着适宜的气候,“跷足洋洋,鼓翼翩翩”,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发出“嗡嗡”的喧闹声,刺激人们的神经;它们追逐并沉溺于污秽之所,然后饱饮美酒、尽尝佳肴,玷污各类食物;它们不召自来,驱之不尽。真是恣意横行,不可一世,给人们造成了无穷的祸患。
第三部分主要是对寒蝇违时而行的警告和谴责。作者指出,世间万物都须随着环境的变化而调节其活动,苍蝇在炎夏或可乘时而逞,天寒时则当收敛藏匿。若知时务,或能免于一死;而现在却滞留不去,继续作恶,只能是自取其殃。接着作者又列举蝙蝠、枭鸟、妖狐等虽有所肆而尚知规避的事例加以对照,然后是当头棒喝,以后反问句的形式揭示了寒蝇必然灭亡的可悲结局。
第四部分共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是“患蝇”。作者担忧寒冬一过,溃颓不堪的苍蝇又会死灰复燃,东山再起,重又贻患人间。于是有了第二层的“灭蝇”:令童子手执拂尘,四处追逐扑打,并要求除恶务尽,勿使一个漏网。第三层写作者的愿望。根绝苍蝇之后,或许能使庭宇虚静,而免受喧嚣之苦;帷帐褰开,不致玷污之累。当那凯风和畅、草木葱茏的春夏到来之时,但愿是一个没有骚扰与污秽的清平世界!
《怜寒蝇赋》以思之作呕、人人痛恨的苍蝇为描写对象,形象地刻画了它们暑日为非作歹、恣意横行的狂态和寒时狼狈万状、奄奄待毙的丑态,揭示了它们违时而动,自取灭亡的可耻命运,也表明了作者对丑恶事物极为憎恶的态度。
然而,倘若我们对此赋的理解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上,那就未免太肤浅了。托物寄意、借题讽喻是汉以来赋的传统手法,这篇赋也是有所寄寓的。作者生活的明世宗时期,奸相严嵩炙手可热、横行不法。据《明史》记载,严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获得世宗的信任,权倾天下,于是招纳同类,结党营私,谗害忠良,诛除异己,被他害死的大臣竟达数十人之多。作品中对苍蝇“尔于斯时,气适志便,跷足洋洋,鼓翼翩翩,翕兮类征,豗矣群喧”的刻画,不正是严嵩一伙丑类甚嚣尘上、肆无忌惮的狂态的生动写照吗?然而“气序流易”、“时不可常”,与寒蝇的命运一样,明世宗四十二年,其子严世藩伏诛,严嵩本人及诸孙皆黜为平民。两年之后,终于恶贯满盈,“寄食墓舍以死”,未能“自逭于丧亡”,落了个可悲的结局。作者对严嵩的倒行逆施深恶痛绝,“每窃愤之”,因此通过描写寒蝇,对严嵩一类恶人进行淋漓的刻画、辛辣的嘲讽和无情的鞭挞,并寄寓自己的痛恨之情。就这样,将物与人、自然现象与社会问题紧密地结合起来了,这正是此赋思想意义之真正所在。
《怜寒蝇赋》在艺术表现上也是相当成功的。
首先,这篇赋布局精巧,结构井然。全篇四个部分,由“寒蝇”而“夏蝇”、而“警蝇”、而“灭蝇”,一气呵成,构成一个脉络分明的整体;特别是每一部分以“吁嗟乎寒蝇”领起,不仅起了在结构上自然成章、在表意上深化主题的作用,而且如主旋律贯穿全赋,后复吟咏,一唱三叹,使整个作品显得峰回路转,曲折多姿,表现出作者卓越的艺术匠心。
其次,《怜寒蝇赋》寓庄于谐,形成一种幽默、诙谐的特殊风格。本来苍蝇暑生寒灭,是受着自然规律的支配,但作者将它人格化,赋予它以人类的感知、欲望和思想,并以第二人称“尔”将苍蝇摆在受审判的位置上,然后对其缩缩憔悴、奄奄伶俜的悲凉,跷足洋洋、贻患百端的恣睢,非时而行、自掇其殃的昏昧进行拟人化的嘲讽和揶揄。同时,作品以“患蝇”为旨归,却从“怜蝇”着笔,恰如猎人面对落入陷阱的野兽一样,作者居高临下,对行将没落的丑恶事物进行惬意的奚落和戏弄,使作品显示出一种喜剧般的氛围。
除此之外,此赋句式的骈散相间,刻画的细致精确,也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历代写蝇的赋并不少,如晋时傅咸的《青蝇赋》、欧阳修的《憎苍蝇赋》、孔仲武的《憎蝇赋》等,都托物寄意,但均不如骆文盛的《怜寒蝇赋》。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说:“傅作已不全,难窥全豹;欧赋太散漫,物的特点与人的特点未能融洽;孔赋稍好,然立意过分宽厚,文辞亦少风趣。此赋则曲折多姿,异趣横生,在诸赋中当为第一。”可说是对这篇赋最中肯的评价了。
(郭建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