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赋

海市赋并序

黄宗羲

余登达蓬山望海，山僧四五人，皆言春夏之交，此地特多海市。各举所见，与图画传闻者绝异。盖传闻者，多言蜃气烛天¹ ，影象见于空中，岂知附丽水面² ，以呈谲诡³ 。言者不出云气仿佛，岂知五采历落⁴ ，刻露秋毫⁵ 。东坡在登州⁶ ，以岁晚得见为奇。然霜晓雾后，往往遇之，亦不必拘拘于春夏也。信耳信目，自有差等。山僧约明年三四月，来宿其舍，海神当不余弃。先次第其言而赋之。

己酉之冬⁷ ，观海达蓬。山僧四五，指点空濛。曰：“滨海之地不一，兹独当夫神宫也⁸ 。光怪发作，亦何人而不逢？但称登州之海市者，盖不免于瞽聋。”余曰：“各言其状。”本源曰：“其为城也，雉堞崔嵬⁹ ，丽谯 晔¹⁰ 。三里七里，勾股可摄。于焉戎马，乘城蹀躞¹¹ 。照白窃骊¹² ，雨鬃风鬣¹³ 。俨烽火之告严¹⁴ ，危黑云之将压¹⁵ 。其为楼也，蹇产百尺¹⁶ ，成以鬼巧。绮窗朱琐，明星萦绕。神妃杂遝¹⁷ ，凭阑渺渺¹⁸ 。其语可闻，若在妆晓。有时而现为黄幄¹⁹ ，深檐婀娜，绣带悠扬。何采旄桂旗之尽屏²⁰ ，兹特叠出以为章²¹ ？”汪道者曰：“亦有单门聚落²² ，忽然而来。屋瓦参差，门户洞开。嗟朝烟之不起，岂井臼之生埃。固职方所不纪²³ ，亦战争所不灾。”续宗曰：“当旭日之初高，有霜钟之寓质。制宏万石²⁴ ，音谐七律²⁵ 。藏寂寞之元声²⁶ ，虽满盈而不出。少焉变为城郭，中引长桥，值刺史之行部²⁷ ，或中丞之入朝。鸣笳列驺²⁸ ，夹毂喧嚣²⁹ 。何珠宫贝阙³⁰ ，而以卤簿宣骄³¹ ？其后幻为染肆³² ，绿沉红浅，罗绮缤纷。借霞天以为色，蒸香草而成文。彼蜀江之濯锦，信天人之攸分³³ 。”补陀僧曰：“桔柚初黄，飒然风叶。览观大洋，涌起宝塔。四面勾栏³⁴ ，七重鞺鞳³⁵ 。华瞩风涛，光交目睫。遇其变现，状若鹦螺。琐碎末品，大越丘坡。闪尸之下³⁶ ，湛然水波³⁷ 。若夫海路壮阔，一山千里，虽人迹所不交，亦针经之能指³⁸ 。尔乃帆席未挂，僧窗宴启³⁹ 。忽焉丛岛逼塞，孤峰魁峙，疑异国之飞来，岂灵居之迁徙！当其电绝⁴⁰ ，不烦蝣晷⁴¹ 。名曰浮山⁴² ，海人习此。”

或曰：“此何理也？”余曰：“夫积块之间⁴³ ，红尘机巧，菁华销铄⁴⁴ ，犹且群羊飞鸟，野马磅礴。彼大海空灵⁴⁵ ，神明郛廓⁴⁶ 。百色妖露⁴⁷ ，岂能牢落⁴⁸ 。故其轩豁呈露者⁴⁹ ，穷奇极变，而无有龈腭⁵⁰ 。此固蛟龙之所不得专，天吴蝄像之所不能作⁵¹ 。况蜃之为物甚微，吐气更薄乎？南海谓之浮山，东海谓之海市，是乃方言之托也。”

注　释

¹蜃气：即云气，古人认为海市是由蜃（大蛤）吐气形成的。

²附丽：附着。

³谲（jué）诡：变化多端。

⁴历落：疏疏落落。

⁵刻露：形容显露清晰。

⁶东坡：指苏轼，号东坡。登州：今山东蓬莱县。苏轼知登州，时仅五天，然见到海市蜃楼的奇迹，作《登州海市》诗。

⁷己酉：指清康熙八年（1669）。

⁸当：对着，向着。

⁹雉堞：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作掩护用。

¹⁰丽谯：古时建筑在城门上用以瞭望的高楼，此泛指高楼。 晔（wěi yè）：光辉灿烂。

¹¹乘（chéng）：登。蹀躞（dié xiè）：小步。

¹²骊（lí）：纯黑色的马。

¹³鬣（liè）：马颈上的长毛。

¹⁴俨：俨然，宛然。严：紧急。

¹⁵危：高。黑云：语义双关，既指浓云，又指敌军。

¹⁶蹇（jiǎn）产：曲折。

¹⁷杂遝（tà）：众多杂乱之貌。

¹⁸渺渺：悠远，这里形容心思。

¹⁹幄（wò）：篷帐。

²⁰旄（máo）：古时旗杆头上用旄牛尾作的装饰，因以指有这种装饰的旗。屏（píng）：展开。

²¹章：文采。

²²聚落：村落。

²³职方：官名。《周礼》夏官所属有职方氏，掌管地图与四方的职贡。唐宋至明清皆于兵部设职方司。

²⁴制：式样。宏：大。石：八音之一，指石制的磬。

²⁵七律：犹七声，中国古代七声音阶中的七个音级，即宫、商、角、变徵、徵、羽和变宫。

²⁶元：即玄，深沉静默，指钟声低沉。为避清圣祖玄烨讳，改“玄”作“元”。

²⁷刺史：与下句中“中丞”，均为官名。行部：汉代制度，刺史常于每年八月间巡行所部，查核官吏治绩，称为行部。

²⁸驺（zōu）：驺从（zòng），古时显官出行时，前后侍从的骑卒。

²⁹毂（gǔ）：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用以插轴。后常以代称车轮，亦指车。

³⁰珠宫贝阙：传说中的水神所居之处。

³¹卤簿：古代皇帝、后妃、王公、大臣出外时，在其前后的仪仗队。

³²肆：作坊。

³³攸：语助，无义。

³⁴勾栏：这里指栏杆。

³⁵鞺鞳（tāng tà）：亦作“镗 ”，钟声，此指悬于宝塔檐间的风铃。

³⁶闪尸：暂见之貌。

³⁷湛然：清澈貌。

³⁸针经：指罗盘等指示和测定方位的仪器。

³⁹宴：闲适。

⁴⁰电绝：像闪电一样迅速消失。

⁴¹蝣晷（yóu guǐ）：蜉蝣的影子。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的小虫，常在日落后大群飞舞。这句说，海市消失得连一点踪影都没有了。

⁴²浮山：即海市。

⁴³积块：自然界。

⁴⁴菁华：同“精华”。

⁴⁵空灵：通明清澈。

⁴⁶郛廓：广大而不可把握。

⁴⁷妖露：为妖而呈露，此指怪异。

⁴⁸牢落：无所寄托。

⁴⁹轩豁：开朗显露。

⁵⁰龈腭（yín è）：牙床，形容物的根底，这里有束缚意。

⁵¹天吴：古代传说中的水神。蝄像：传说中的水怪。

鉴　赏

这是一篇以海市为表现对象的文赋。采用的是汉大赋那种主客问答的框架，然而叙述铺写均极有裁节，做到长短适度，使全赋既符合“赋体物而浏亮”的特点，对海市恣意渲染，尽力形容，又绝无铺张扬厉、冗沓粗疏之弊，显示出自己的特色。

就现存的赋作来看，正文之前有序，滥觞于西汉初贾谊的《 鸟赋》。尔后，不少作者相仿效。然长短不一，短则一句两句，多则百字以上。此序144字，如独立的小散文。其意虽仍是贾赋那种交待缘由的旧套，然而行文中却包括几个层次，亦且井然有序。前几句紧扣题目，点出“海市”二字，一句一意。自“各举所见”至“刻露秋毫”，是对图画传闻者的批驳。这篇序文好处有二：其一，层次清晰，有条不紊，款款写来，关合自然。读之，一点不感到迫促，不觉其冗长。其二，有叙述，有描写，有议论，然均贯串一个“情”字。“岂知”、“不必”等语，分明见出作者个人的态度。他曾说：“文以理为主，然而情不至，则亦理之郛廓耳。”此序正好体现了他的这种文学主张。

此赋描写形神兼备。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提到海市的不算少，然而极力渲染铺排，将海市的具体形象和生动情态呈现给读者的并不多。苏东坡《登州海市》诗，被刻在蓬莱阁卧碑亭上，历来被看作咏海市的领唱，然诗中只有一句正面实写海市，即“重楼翠阜出霜晓”，一句之中又仅只“重楼翠阜”四字及于海市，真是惜墨如金。此赋则泼墨淋漓，恣意挥洒，描绘了海市异彩纷呈的形象和变化迭出的态势，让读者得到了审美的快感。

一、多方位多角度的铺陈。朱熹说：“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诗集传》）敷陈即是铺陈。赋中大量地运用此法，从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塑造了海市的千姿百态的形象。这种铺排描写，是借助本源等僧人的谈话来进行的。从其谈话中，我们先后看到了海市世界中的“城”、“楼”、“黄幄”、“单门聚落”、“城郭”、“染肆”、“宝塔”、“丛岛”、“孤峰”等等逼真如绘的景观，获得了一个关于海市的清晰完整的印象。

作者从动与静，人与物，氛围的紧张与宁静，景观的崔嵬与绮巧、广大与细小、色彩之美妙，以及海市与人间社会的比照等几个方面，用铺排描状之笔，写出了一个完整的、立体的、“摇荡浮世生万象”而又颇有人世味的海市世界，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不由萌生一种想亲眼目睹乘槎一游的迫切欲望，收到了诗人不能措意，画工难以用笔的艺术效果。

二、丰富生动的想象。文艺创作离不开想象。运用想象，不仅可以“览万山于几席，置千春于瞬息”，而且可以给画面配上音响，让景观带上动感，做到既肖其形，又传其神。比如，赋中写到海市“为楼”的形象时，说：“神妃杂遝，凭阑渺渺。其语可闻，若在妆晓。”由神女的凭栏而望，想到她们在谈话，而且仿佛真的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并由她们谈话的内容，猜想到她们正在从事早晨的梳妆。这种由景中人物想到说话之声，又由声音想到人的行为的想象，不仅使整幅图景如绘，而且把人写活了，由此整幅图景也活了，这就有了“神”。再如，赋中写到海市像“霜钟”时说：“制宏万石，音谐七律。藏寂寞之元声，虽满盈而不出。”既然是钟，就自然想到它有多大；既然是“霜钟”，就自然想到声音合不合七律。由此又可想到，这个“霜钟”，会发出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是高亢、激越，还是低沉、厚重？按照生活的实际，只有把钟敲响，你才能判断它的声音。可是作者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在没有敲钟之前，由它的形体就已经辨别出它的声音。他说这藏于其中的声音是“寂寞之元声”，并且是“满盈而不出”。这是一种通感现象，是由视角上霜钟庞大而又披霜的形态，描绘出听觉上的低沉的音响感受。实质上，也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不但使表现对象有了生气，而且给人以新奇精警之感。

议论观点鲜明。赋中对海市“为城”、“为楼”……的描写，是建立在比喻的基础上的，是以比喻为前提的。其最后的议论，是在试图揭示海市的“庐山真面目”。作者用的是以宾拱主之法，是用“积块”开始的。他说：天地之间，红尘飞动，云气浮游，其间精华，倏忽多变，犹且幻化出群羊飞鸟、野马奔腾等各种景象，更何况是那空灵的大海？他认为，神明主宰着大海，海上的各种怪异不能没有寄托，总想一显身手。它们穷极变化，并将其幻景显现出来。这是蛟龙不能独专、天吴蝄像无能为力的事情。“况蜃之为物甚微，吐气更薄乎？”海市是由小小的蜃吐出的薄薄的气形成的。这就是他的结论。

当然，作者的认识也是不科学的。但是，他能由尘世推及海市，由群体言及个别，从而得出结论，不枝不蔓，观点鲜明，能够自圆其说。并且，他写此赋的目的原不在于宣传自己的观点，而是向人们展示海市的具体形象，所以，其结论正确与否似可置之不论。我们只要能从赋中观赏到海市的异姿，领略到海市的风神，进而得到美的享受，也就够了。而在这方面，作者凭借其五色笔，确乎做到了。

（姜葆夫　李善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