覈性赋

仲长敖

赵荀卿著书，言人性之恶。弟子李斯、韩非顾而相谓曰¹ ：“夫子之言性恶当矣² 。未详才之善否何如³ ，愿闻其说。”

荀卿曰：“天地之间，兆族罗列⁴ ，同禀气质⁵ ，无有区别。裸虫三百⁶ ，人最为劣，爪牙皮毛，不足自卫，唯赖诈伪，迭相嚼啮⁷ 。总而言之，少尧多桀⁸ ；但见商鞅⁹ ，不闻稷契¹⁰ 。父子兄弟，殊情异计¹¹ ；君臣朋友，志乖怨结¹² ；邻国乡党¹³ ，务相吞噬；台隶僮竖¹⁴ ，唯盗唯窃。面从背违¹⁵ ，意与口戾¹⁶ ；言如饴蜜¹⁷ ，心如蛮厉¹⁸ 。未知胜负，便相陵蔑¹⁹ ；正路莫践²⁰ ，竞赴邪辙²¹ 。利害交争，岂顾宪制²² ？怀仁抱义，只受其毙²³ 。周孔徒劳²⁴ ，名教虚设²⁵ 。蠢尔一概²⁶ ，智不相绝²⁷ 。推此而谈，孰痴孰黠²⁸ ！法术之士，能不噤齘²⁹ ？仰则扼腕³⁰ ，俯则攘袂³¹ 。”

荀卿之言未终，韩非越席起舞³² ，李斯击节长歌³³ ，其辞曰：“形生有极³⁴ ，嗜欲莫限。达鼻耳，开口眼³⁵ ；纳众恶，距群善³⁶ ；方寸地，九折坂³⁷ 。为人作崄易，俄顷成此蹇³⁸ 。多谢悠悠子³⁹ ，悟之亦不晚。”

注　释

¹顾：回头。

²当：正确。

³“未详”句：尚未能详细了解人的材质善恶如何。

⁴“兆族”句：遍布着各种生物。

⁵“同禀”句：同样禀受自然之气而形成各自的生理和心理素质。

⁶裸虫三百：古代人把生物分成裸虫、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等五类，凡是没有羽毛鳞甲的动物都叫做裸虫。人属于裸虫。

⁷“迭相”句：互相弱肉强食。啮（niè），咬。

⁸“少尧”句：贤君少而暴君多。尧，传说中的五帝之一，陶唐氏，名放勋，是儒家所推崇的贤君。桀，夏朝最后的君主，是典型暴君。

⁹商鞅：战国时法家人物。辅佐秦孝公变法，实行“连坐法”，用法严酷。这里借指酷吏。

¹⁰稷契：稷，名弃，尧舜时代的农官，教民耕作。契（xiè），舜时任司徒，掌管教化。

¹¹殊情异计：感情各异，谋虑不同，指相互欺诈。

¹²志乖：志趣相反。乖，违背。

¹³乡党：12500户为一乡，五百家为一党，都是古代地方居民组织。

¹⁴台隶僮竖：台、隶，古代两种差役或奴隶的名称；僮，男仆；竖，小奴仆。

¹⁵面从背违：当面顺从，背后违抗。

¹⁶戾（lì）：违背。

¹⁷饴蜜：饴（yí），用米、麦制成的糖。蜜，蜂蜜。

¹⁸蛮厉：蛮，古代对我国南方各民族的带污蔑性的称呼；厉，恶。

¹⁹陵蔑：欺侮，蔑视。

²⁰践：踏。

²¹邪辙：邪路。辙，车轮在路上压出的痕迹，这里代指路。

²²宪制：法制。

²³毙：倒毙，死。

²⁴周孔：周公、孔子，他们都是后世儒家推崇的人物。儒家讲教化，但教化并不能挽救世风的败坏，所以说“徒劳”。

²⁵名教：以正名定分为主的封建礼教。

²⁶蠢尔一概：人们普遍愚昧无知。蠢尔，不谦逊，这里指愚昧的样子。一概，一律。

²⁷绝：超越。

²⁸痴：愚痴。黠（xiá）：聪明。

²⁹噤齘（jìn xiè）：《玉篇》：“ 崄者，切齿怒也。”

³⁰扼腕：用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

³¹攘袂（mèi）：捋起衣袂。扼腕、攘袂都是表现极度愤怒的神态。

³³越席：越出自己的坐席。

³³击节：打拍子。

³⁴“形生”句：形体和生命都是有极限的。

³⁵这两句是说，嗜欲从心里产生，必然要通过鼻耳口眼等感官追求表现出来。

³⁶距：抵制。

³⁷这两句是说：人心是曲折多变的。方寸地，指心。九折坂，曲折的山坡。

³⁸“为人”两句：一个人冒险容易，但顷刻间即会遭到危困。崄，同“险”。作险，冒险。蹇（jiǎn），跛足。

³⁹多谢：古诗常用语，等于说“郑重告诉”。悠悠子：众人，这里指放纵嗜欲的人。

鉴　赏

仲长敖，生卒、籍贯、事迹均不详。据《隋书·经籍志》载，他“有集二卷”，但今已不传。《隋书·经籍志》把他列在刘弘、山简等人之前，可能是西晋人。

这篇赋以“覈（hé）性”为题，“覈性”就是考覈人性的意思。作者假托荀卿同他的两个学生韩非、李斯对人性问题的讨论，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人性问题的看法。众所周知，荀卿是以“性恶论”著称于史的，这篇赋宣称“裸虫三百，人最为劣”，也是持的性恶论，这是它之所以要假托荀卿的依据之所在。但是，仲长敖讲人性恶，与荀卿的归趣是不一样的。荀子讲人性恶，是为了论证加强儒家一贯主张的礼义教化的必要性，并且要“化性起伪”，使人同归于善。仲长敖讲人性恶，是为了揭露日下的世风，以说明儒家的名教对恶劣的人性是不起作用的，“周孔徒劳，名教虚设”，从而转向了对名教的否定和批判。他从荀子出发却走到了荀子的反面，真所谓是同源异流，背道而驰了。这正是作者用心巧妙的地方。

赋中充溢着强烈的愤世嫉俗之情。作者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邻居、主奴等各种人际关系中所表现的丑恶行径开刀，表面上什么人都骂到了，实际上是具体有所指的。他宣称自古以来，“总而言之，少尧多桀”，这是直接把矛头对准最高统治者，与明末著名思想家唐甄的“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潜书·室语》）言论简直是同工异曲；“但见商鞅，不闻稷契”，对封建官吏的凶残本质也作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和否定。从东汉末以后，名教礼法就已失去了它维系人心的作用，所以赵壹《刺世嫉邪赋》高呼“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魏晋之际，司马氏集团为了夺取政权，巩固统治，一方面采取高压政策，大肆杀戮名士，一方面却又宣扬名教，自称以孝治天下。当时统治阶级当中一些名教叫得最响亮的人，其实也是最残忍、最荒淫、最虚伪、最无耻的人。于是一些比较正直的人，都起来向名教发动激烈的攻击。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都是著名的反名教檄文。在这种战斗精神激励下，一些人还进一步提出了“无君论”，以与封建专制制度相对抗。仲长敖的这篇赋作正是在这种民主思潮高涨的时代背景下所产生的值得重视的佳作。赋作的结尾说，“为人作崄易，俄顷成此蹇”，对那些内险外仁的统治者发出了警告，意味是十分深长的。

这篇赋作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开头一段，从魏晋人常讨论的才性问题入手，发端自然，于毫不经意之中引起下面的一段愤世嫉俗的议论。接着荀卿的一段话，表面上是荀卿在回答所谓“才之善否”的常谈，在阐发他的“性恶论”，实际上他通过“迭相嚼啮”、“互相吞噬”等词句，不遗余力地揭示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黑暗丑恶世风。作者的感情是激切的，愤怒是不可遏止的，但他却故意作出冷静；明明是在抒情，却故意装作谈理；最后他也终于按捺不住了，通过“法术之士，能不噤齘？仰则扼腕，俯则袂攘”数语，变高潮为怒潮，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和愤慨。最后一段写“韩非越席起舞，李斯击节长歌”，进一步肯定上面的愤世嫉俗之情由来有自，切中肯綮，又进一步点明此弊之产生乃在于人的“嗜欲莫限”，点出迫害者贪得无厌的本质，把他们的五脏六腑都掏摸出来昭示于人。作者就这样层层剥笋似地揭示了自己的主旨。在句式运用方面，作者也颇费匠心，前一段全用散句，娓娓道来；第二段全用四言，兼之以铺排，变而为反问，于整饬中显出庄严，平缓中见出剀切，冷静中露出锋芒。末一段分别用散句、四言、三言、五言，变上文的整齐划一为跌宕有致，显示了驾驭语言的高度技巧。

（李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