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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都赋(节选)
三都赋(节选)并序
左 思
盖诗有六义焉¹ ,其二曰赋。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² ;见“在其版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³ 。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⁴ ,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⁵ 。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⁶ 。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且夫玉 无当⁷ ,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⁸ ,作者大氐举为宪章⁹ 。积习生常,有自来矣。
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¹⁰ ,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¹¹ 。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且夫任土作贡¹² ,《虞书》所著;辨物居方¹³ ,《周易》所慎。聊举其一隅,摄其体统¹⁴ ,归诸诂训焉¹⁵ 。
注 释
¹诗有六义:《毛诗序》:“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²绿竹猗(yī)猗:《诗经·淇澳》诗句,猗猗:茂美。淇澳:淇水深曲之处。
³在其版屋:《诗经·小戎》诗句,版,以两板相夹置土筑墙。
⁴比目:比目鱼。
⁵海若:海神。
⁶匪啻(chì):不止。
⁷卮(zhī):酒杯。无当:无底。
⁸诋讦:斥责。
⁹大氐(dǐ):大抵,大都。宪章:典型规范。
¹⁰《二京》:张衡所作《西京赋》、《东京赋》。
¹¹“魁梧”两句:所举大人物无一不是本地原有的。
¹²任土作贡:《尚书·禹贡》语句,意思是随其土地所产而定贡赋的品种和数量。
¹³辨物居方:各种物产应该各归所宜之地,语出《易经》“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¹⁴摄其体统:抓住它的大纲节目。
¹⁵诂训:故训,古人的言语。
有西蜀公子者,言于东吴王孙曰:盖闻天以日月为纲,地以四海为纪。九土星分,万国错峙¹ 。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² 。吾子岂亦曾闻蜀都之事乎?请为左右扬摧而陈之³ :
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⁴ ,开国于中古。廓灵关以为门,包玉垒而为宇⁵ 。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⁶ 。水陆所凑,兼六合而交会焉⁷ ;丰蔚所盛,茂八区而庵蔼焉⁸ 。
于前则跨蹑犍、牂,枕倚交趾⁹ 。经途所亘¹⁰ ,五千余里。山阜相属¹¹ ,含溪怀谷。岗峦纠纷,触石吐云。郁纷缊以翠微¹² ,崛巍巍以峨峨。干青霄而秀出,舒丹气而为霞。龙池 瀑 其隈,漏江伏流溃其阿¹³ 。汩若汤谷之扬涛,沛若濛汜之涌波¹⁴ 。于是乎邛竹缘岭¹⁵ ,菌桂临崖。旁挺龙目¹⁶ ,侧生荔枝。布绿叶之萋萋,结朱实之离离¹⁷ 。迎隆冬而不凋,常晔晔以猗猗¹⁸ 。孔、翠群翔¹⁹ ,犀、象竞驰。白雉朝雊²⁰ ,猩猩夜啼。金马骋光而绝景,碧鸡倏忽而曜仪²¹ 。火井沉荧于幽泉,高 飞煽于天垂²² 。其间则有琥珀丹青,江珠瑕英²³ 。金沙银砾,符采彪炳,晖丽灼烁²⁴ 。
于后则却背华容²⁵ ,北指昆仑。缘以剑阁,阻以石门²⁶ 。流汉汤汤²⁷ ,惊浪雷奔,望之天回,即之云昏。水物殊品,鳞介异族;或藏蛟螭,或隐碧玉。嘉鱼出于丙穴,良木攒于褒谷²⁸ 。其树则有木兰梫桂,杞 椅桐,棕枒楔枞。楩楠幽蔼于谷底,松柏蓊郁于山峰²⁹ 。擢修干,竦长条。扇飞云,拂轻霄。羲和假道于峻岐,阳乌回翼乎高标³⁰ 。巢居栖翔,聿兼邓林³¹ 。穴宅奇兽,窠宿异禽。熊罴咆其阳,雕鹗 其阴³² 。猿狖腾希而竞捷³³ ,虎豹长啸而永吟。
于东则左绵巴中,百濮所充³⁴ 。外负铜梁于宕渠,内函要害于膏腴³⁵ 。其中则有巴菽、巴戟,灵寿桃枝³⁶ ;樊以蒩圃³⁷ ,滨以盐池。 蛦山栖³⁸ ,鼋龟水处。潜龙蟠于沮泽,应鸣鼓而兴雨³⁹ 。丹沙赩炽出其坂,蜜房郁毓被其阜⁴⁰ 。山图采而得道,赤斧服而不朽⁴¹ 。若乃刚悍生其方,风谣尚其武;奋之则 旅,玩之则渝舞⁴² ;锐气剽于中叶, 容世于乐府⁴³ 。
于西则右挟岷山⁴⁴ ,涌渎发川。陪以白狼⁴⁵ ,夷歌成章。坰野草昧,林麓黝倏⁴⁶ 。交让所植,蹲鸱所伏⁴⁷ 。百药灌丛,寒卉冬馥。异类众伙,于何不育?其中则有青珠黄环,碧砮芒消⁴⁸ 。或丰绿荑⁴⁹ ,或蕃丹椒。麋芜布濩于中阿,风连莚蔓于兰皋⁵⁰ 。红葩紫饰,柯叶渐苞⁵¹ 。敷蕊葳蕤⁵² ,落英飘飖。神农是尝,卢、跗是料⁵³ 。芳追气邪,味蠲疠痟⁵⁴ 。
其封域之内,则有原隰坟衍⁵⁵ ,通望弥博。演以潜沫,浸以绵雒⁵⁶ 。沟洫脉散,疆理绮错⁵⁷ 。黍稷油油,粳稻莫莫⁵⁸ 。指渠口以为云门,洒滮池以为陆泽⁵⁹ ;虽星毕之滂沱⁶⁰ ,尚未齐其膏液。
尔乃邑居隐赈⁶¹ ,夹江傍山。栋宇相望,桑梓接连⁶² 。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其园则有林檎枇杷,橙柿梬楟⁶³ 。榹桃函列⁶⁴ ,梅李罗生。百果甲宅⁶⁵ ,异色同荣。朱樱春熟,素柰夏成⁶⁶ 。若乃大火流⁶⁷ ,凉风厉;白露凝,微霜结。紫梨津润,樼栗罅发⁶⁸ ;蒲陶乱溃⁶⁹ ,若榴竞裂。甘至自零⁷⁰ ,芬芳酷烈。其圃则有蒟蒻茱萸⁷¹ ,瓜畴芋区。甘蔗辛姜,阳 阴敷⁷² 。日往菲微,月来扶疏⁷³ 。任土所丽⁷⁴ ,众献而储。
其沃瀛则有攒蒋丛蒲,绿菱红莲⁷⁵ ;杂以蕴藻,糅以 蘩。总茎柅柅,裛叶蓁蓁⁷⁶ 。 实时味,王公羞焉⁷⁷ 。其中则有鸿俦鹄侣,振鹭鹈鹕。晨凫旦至,候雁衔芦。木落南翔,冰泮北徂⁷⁸ 。云飞水宿,哢吭清渠⁷⁹ 。其深则有白鼋命鳖,玄獭上祭⁸⁰ 。鳣鲔鳟鲂, 鳢鲨鲿,差鳞次色,锦质报章⁸¹ 。跃涛戏濑,中流相忘。
注 释
¹九土:犹言九州。错峙:杂列。
²崤、函:崤山、函谷关,此指关中,西周、秦、汉都建都于此。河、洛:黄河、洛水,此指中原,东周、东汉及晋皆于此建都。
³左右:敬称对方。扬摧:约略。
⁴兆基:始建基础。
⁵灵关:关名,在成都西南。玉垒:山名,在成都西北。
⁶二江:岷江上游由两条河流汇成,故称二江。抗:举起。
⁷六合:四方上下。
⁸丰蔚:指丰富的物产。八区:八方。庵蔼:茂盛。
⁹于前:指蜀南地区。蹑:追踪。犍(qián)、牂(zāng):犍为、牂柯。蜀之郡名。交趾:汉朝西南边郡。
¹⁰亘(gèn):连绵。
¹¹相属(zhŭ):相连。
¹²纷缊:烟气郁积之貌。
¹³龙池:池名。 (xuè)瀑:水沸涌。 (fèn):喷涌。隈:隈与阿皆山之弯曲处。漏江:江名。
¹⁴汩、沛:水流迅急。汤谷、蒙汜:神话中日出入处。
¹⁵邛(qióng)竹:邛崃山之竹,实心而稀节。
¹⁶龙目:龙眼。
¹⁷离离:错落垂挂之貌。
¹⁸晔晔:光彩。
¹⁹孔翠:孔雀、翡翠鸟。
²⁰雊(gòu):野鸡鸣叫。
²¹金马、碧鸡:西南传说中的神物。骋光绝景:奔驰速度如光,不留影子。曜仪:显示仪容。
²²火井:蜀地盐井。荧:小火光。 :同“焰”。天垂:天际。
²³瑕英:一种美玉。
²⁴砾(lì):粗沙。符采:珍宝的光彩。
²⁵于后:指蜀北地区。却背:背抵。华容:水名。
²⁶剑阁、石门:皆蜀道险要处。
²⁷汤(shāng)汤:大水急流之貌。
²⁸丙穴:地名。褒谷:川、陕交界处山谷。
²⁹幽蔼:深密。蓊郁:茂盛。
³⁰羲和:神话中太阳的御者。阳乌:神话中的三足神乌,代称太阳。
³¹聿(yù):发语词。邓林:神话中夸父逐日,弃杖化邓林,其广数千里。
³²阳:山南面。 (yù):疾飞。
³³狖(yòu):黑猿。腾希:空处纵跳。
³⁴于东:指蜀东地区。百濮:巴中地区少数民族。
³⁵铜梁:山名。宕渠:汉朝郡名。要害:险要地方。
³⁶巴菽、巴戟:巴豆、巴戟天。灵寿:木名。桃枝:竹类。
³⁷樊:同“藩”。蒩(zū)圃:菜园。
³⁸ 蛦(piē tí):山鸡一类野禽。
³⁹鸣鼓:传说巴地某泽之龙,听见鼓声随即降雨。
⁴⁰赩(xì)炽:深红如火。郁毓:丰盛。
⁴¹山图、赤斧:传说中仙人。
⁴² (cóng)旅:少数民族 人的军队。渝舞:渝水之滨 族人的歌舞。
⁴³中叶:指西汉极盛时代。 :武勇之貌,此处形容舞姿。世:世代保存。
⁴⁴于西:指蜀西地区。
⁴⁵白狼:少数民族,东汉时曾以其语作诗献给朝廷。
⁴⁶坰野:郊野。草昧:草木深密。黝倏:幽暗。
⁴⁷交让:木名。蹲鸱:大芋。
⁴⁸青珠黄环:药用矿物。碧砮:石类,可作箭头。芒消:中药芒硝。
⁴⁹绿荑:辛夷。
⁵⁰麋芜:靡芜,香草。布濩:分布。风连:黄连。
⁵¹渐苞:丛茂。
⁵²葳蕤(wēi ruí):扶疏下垂之状。
⁵³卢跗:传说中的名医扁鹊和俞跗。料:制药。
⁵⁴追:驱。气邪:邪气。蠲(juān):除。疠:传染病。痟:消渴病。
⁵⁵原:平原。隰(xí):低湿地。坟:水边高地。衍:低平地。
⁵⁶演:水潜流于地下。潜沫绵雒:四条水名。
⁵⁷疆理:田畴。
⁵⁸油油莫莫:形容禾黍茂盛。
⁵⁹渠口:都江堰。滮(biāo)池:古代关中之池,此指蜀地水利工程。
⁶⁰星毕滂沱:传说月亮轨道临近毕星便降大雨。
⁶¹隐赈:充实繁荣之貌。
⁶²桑梓:乡村。
⁶³梬楟(yǐng tíng):梨类。
⁶⁴榹(sī)桃:山桃。
⁶⁵甲宅:同“甲坼”,指开花。
⁶⁶柰(nài):花红类果子。
⁶⁷大火流:心星下行,秋季到。
⁶⁸樼(zhēn):同“榛”,小栗子。罅发:开坼。
⁶⁹蒲陶:葡萄。
⁷⁰自零:自落。
⁷¹蒟蒻(jǔ ruò):芋类,又名鬼芋。
⁷²阳 (xū):阳光照耀。阴敷:布满阴荫。
⁷³菲微:缓缓滋长。扶疏:枝条散布。
⁷⁴丽:附属。
⁷⁵瀛:沼泽。蒋蒲菱莲:与下文蕴藻 蘩皆水生植物。
⁷⁶总:聚。柅(ní):盛之貌。裛(yì):包。蓁蓁:盛之貌。
⁷⁷ (fén)实:果实。羞:进食。
⁷⁸泮(pàn):融解。
⁷⁹哢(lòng)吭:鸟鸣。
⁸⁰玄獭(tǎ):食鱼兽,贪食,常捕鱼陈列水边如献祭。
⁸¹差(cī)次:依次排比。报章:织物花纹。
于是乎金城石郭,兼匝中区¹ 。既丽且崇,实号成都。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途² 。营新宫于爽塏,拟承明而起庐³ 。结阳城之延阁⁴ ,飞观榭乎云中。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内则议殿爵堂,武义虎威,宣化之闼,崇礼之闱⁵ 。华阙双邈⁶ ,重门洞开,金铺交映,玉题相晖⁷ 。外则轨躅八达,里闬对出⁸ 。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亦有甲第,当衢向术⁹ 。坛宇显敞,高门纳驷。庭扣钟磬,堂抚琴瑟。匪葛匪姜,畴能是恤¹⁰ ?
亚以少城,接乎其西¹¹ ,市廛所会¹² ,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¹³ 。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靓妆¹⁴ 。贾贸 鬻¹⁵ ,舛错纵横。异物崛诡¹⁶ ,奇于八方。布有橦华,面有桄榔¹⁷ ;邛杖传节于大夏之邑¹⁸ ,蒟酱流味于番禺之乡。舆辇杂沓,冠带混并。累毂迭迹,叛衍相倾¹⁹ 。喧哗鼎沸,则哤聒宇宙²⁰ ;嚣尘张天,则埃壒曜灵²¹ 。阛阓之里²² ,伎巧之家,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²³ ,濯色江波。黄润比筒,籝金所过²⁴ 。
侈侈隆富,卓、郑埒名²⁵ 。公擅山川,货殖私庭。藏镪巨万, 兼呈²⁶ 。亦以财雄,翕习边城²⁷ 。三蜀之豪²⁸ ,时来时往。养交都邑,结俦附党。剧谈戏论,扼腕抵掌。出则连骑,归从百两²⁹ 。若其旧俗,终冬始春,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³⁰ 。金罍中坐,肴槅四陈³¹ 。觞以清醥³² ,鲜以紫鳞。羽爵执竞³³ ,丝竹乃发。巴姬弹弦,汉女击节。起《西音》于促柱,歌《江上》之 厉³⁴ 。纡长袖而屡舞,翩跹跹以裔裔³⁵ 。合樽促席,引满相罚³⁶ 。乐饮今夕,一醉累月。
若夫王孙之属,郤公之伦³⁷ ,从禽于外,巷无居人。并乘骥子,俱服龙文³⁸ 。玄黄异校³⁹ ,结驷缤纷。西逾金堤,东越玉津⁴⁰ 。朔别期晦⁴¹ ,匪日匪旬。蹴蹈蒙茏,涉 寥廓⁴² 。鹰犬倏眒,罻罗络幕⁴³ 。毛群陆离,羽族纷泊⁴⁴ 。翕响挥霍,中网林薄⁴⁵ 。屠麖麋,剪旄麈⁴⁶ ;带文蛇,跨雕虎。志未骋,时欲晚;追轻翼,赴绝远。出彭门之阙,驰九折之坂⁴⁷ ;经三峡之峥嵘,蹑五屼之蹇 ⁴⁸ 。戟食铁之兽,射噬毒之鹿⁴⁹ ;皛 氓于葽草⁵⁰ ,弹言鸟于森木。拔象齿,戾犀角⁵¹ ;鸟铩翮,兽废足。
殆而朅来相与,第如滇池,集于江洲⁵² 。试水客,舣轻舟⁵³ ;娉江斐⁵⁴ ,与神游。罨翡翠,钓 鲉⁵⁵ ;下高鹄,出潜虯。吹洞箫,发櫂讴;感鲟鱼,动阳侯⁵⁶ 。腾波沸涌,珠贝泛浮,若云汉含星,而光耀洪流。将飨獠者,张帟幕,会平原⁵⁷ ;酌清酤,割芳鲜。饮御酣,宾旅旋,车马雷骇,轰轰阗阗,若风流雨散,漫乎数百里间。斯盖宅土之所安乐⁵⁸ ,观听之所踊跃也。焉独三川,为世朝市⁵⁹ ?
若乃卓荦奇谲,倜傥罔已⁶⁰ 。一经神怪,一纬人理⁶¹ 。远则岷山之精,上为井络⁶² 。天帝运期而会昌,景福肸飨而兴作⁶³ 。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妄变化而非常,羌见伟于畴昔⁶⁴ 。近则江汉炳灵,世载其英⁶⁵ 。蔚若相如,皭若君平⁶⁶ 。王褒 晔而秀发⁶⁷ ,扬雄含章而挺生。幽思绚《道德》,摛藻掞天庭⁶⁸ 。考四海而为俊,当中叶而擅名。是故游谈者以为誉,造作者以为程也⁶⁹ 。
至乎临谷为塞,因山为障。峻岨塍埒,长城豁险,吞若巨防⁷⁰ 。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公孙跃马而称帝,刘宗下辇而自王⁷¹ 。由此言之,天下孰尚⁷² ?故虽兼诸夏之富有,犹未若兹都之无量也。
注 释
¹兼匝:包括。
²二九:十八。方轨:车可并行。
³爽塏(kǎi):地势高敞。承明:西汉长安宫内文人学士待诏处。
⁴阳城:城门之一。延阁:相连的建筑。
⁵武义虎威:与宣化、崇礼都是门名。闼、闱:宫内之门。
⁶邈:高耸。
⁷铺:门环衬片。题:门楣装饰。
⁸轨躅:道路。闬(hàn):里巷的门。
⁹术:街道。
¹⁰葛:诸葛亮。姜:姜维。畴能是恤:何人还能过问此等住宅?
¹¹少城:城内小城。西:西市。
¹²市廛:市街。
¹³隧:街道。巨千:数千。
¹⁴袨(xuàn)服:盛装。靓(jìng)妆:脂粉饰容。
¹⁵ (dié):囤积。鬻(yù):卖。
¹⁶崛诡:奇怪。
¹⁷橦:木棉。桄榔:树名,树中赤粉可食。
¹⁸大夏:西域国名。
¹⁹叛衍相倾:连接不断,相互推撞。
²⁰哤(máng)聒:杂声。
²¹ (ài):尘埃。此作遮蔽的意思。曜灵:太阳。
²²阛阓(huán huì):街巷。
²³贝锦:锦名,织有贝形花纹。
²⁴黄润:指筒中细布。籝(yíng):装金的箱。筒布珍贵,需以黄金交易。
²⁵卓郑:汉初蜀地富豪卓氏、郑氏。埒(liè)名:齐名。
²⁶镪(qiǎng):铜钱。 (pì guī):截木为器叫 ,裁布作衣叫 。
²⁷翕习:盛之貌.
²⁸三蜀:指蜀郡、广汉、犍为三郡。
²⁹两:辆。
³⁰御:款待。
³¹罍(léi):盛酒器。槅:通“核”,指果子。
³²醥(piǎo):清酒。
³³羽爵:刻有羽纹的酒杯。
³⁴西音、江上:乐曲名。 (liáo)厉:歌声清越。
³⁵裔裔:飞舞流利之貌。
³⁶引满:斟满。
³⁷王孙:卓王孙。郤公:蜀地—大土豪。
³⁸骥子、龙文:骏马之称。
³⁹校:队。
⁴⁰金堤、玉津:游猎之地。
⁴¹朔:月初一。晦:月底。
⁴²蒙茏:指草木。涉 (gé):奔走。
⁴³倏眒(shēn):飞奔之貌。罻(wèi)罗络幕:布设罗网。
⁴⁴“毛群”两句说:群兽分奔,众鸟飞扑。
⁴⁵翕响挥霍:顷刻之间。林薄:森林草地间。
⁴⁶麖(jīng)、麈(zhǔ):鹿类动物。旄:旄牛。
⁴⁷彭门:地名,在岷山下。九折坂:地名,在邛崃山。
⁴⁸五屼(wù):山名,在犍为南。蹇 (chǎn):曲折崎岖。
⁴⁹食铁:据说貊能食铁。噬毒:据说有鹿专食毒草。
⁵⁰皛(pāi):拍,击杀。 氓:一种怪兽。葽(yāo):草盛。
⁵¹戾:截。
⁵²殆:通“逮”,及。朅(qiè)来:忽来。第:且。如:赴。滇池:地处昆明。江洲:重庆。
⁵³试:作。舣:泊。
⁵⁴娉(pìn):访求。江婓:江妃,神名。
⁵⁵罨(yǎn):网捕。翡翠:一种水禽。 (yǎn)鲉(yóu):鱼类。
⁵⁶阳侯:水神。
⁵⁷獠(liáo)者:猎者。帟(yì):小帐。平原:平原君,此用《史记》“平原十日之游”句意。
⁵⁸宅土:居处。
⁵⁹三川:古郡名,今洛阳一带。朝市:《战国策》:“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
⁶⁰卓荦:特异。倜傥:卓异。罔:通“无”。
⁶¹经纬:依凭的意思。
⁶²井络:井星,东为岷山精灵所变。
⁶³肸(xī)飨:散布。
⁶⁴羌:发语词。
⁶⁵炳:明。载:传。
⁶⁶蔚:文采丰盛。皭:疏净清高。君平:严遵,曾卖卜成都,著《道德指归论》。
⁶⁷ (wěi)晔:明盛之貌。
⁶⁸绚:辉映。掞(shàn):感动。
⁶⁹程:典型。
⁷⁰峻岨(jū):险阻。塍埒(chéng liè):堤防。吞:包含。
⁷¹公孙:公孙述,王莽时在蜀自立为帝。刘宗:刘备。
⁷²孰尚:何处更强于此?
鉴 赏
西晋杰出文学家左思(约250—306),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临淄)人。他博学能文,官至秘书郎,后来齐王司马冏命为记室督,辞疾不就。晚年迁居冀州,数岁病终。他出身寒微,不好交游,对当时门阀世族把持政权的现实极端不满,这在他的一些诗赋中有鲜明的反映。他的诗风格雄浑,语言遒劲,高出于当时其他诗人。原有诗五卷,已散佚,后人辑有《左太冲集》。今存诗14首,其中《咏史》八首最为著名。早年曾作《齐都赋》,全文已佚,仅存片断。完整留存的赋有《三都赋》和《白发赋》。《三都赋》包括《蜀都赋》、《吴都赋》、《魏都赋》三篇,这里选的是《蜀都赋》。
关于《三都赋》的创作,文学史上有不少佳话流传。据说,左思为了收集创作资料,特意移家洛阳,访问曾游蜀地熟悉岷邛的张载。他认为自己所见不够广博,便要求担任秘书郎,以便翻阅皇室图书。他在家中“门庭藩溷”处安放纸笔,偶得一句,随即写下。这样勤奋创作十年,《三都赋》成,从此他才震文坛,名重京师。起先,陆机初到洛阳,听到左思要赋三都,抚掌而笑,写信给陆云说:“这里有个书呆子,要作什么《三都赋》,等他写成以后,拿来盖盖酒坛子吧!”他本想自作此赋,但左思赋成之后,他读了大为叹服,因而搁笔。当时名士宿儒纷纷为《三都赋》作注作序,而富豪之家也都争相传抄,一时之间,洛阳为之纸贵。
本来两汉时代已留下不少京都大赋,著名的有班固的《两都赋》和张衡的《二京赋》。左思仿汉人、赋三都,要使作品能够征服当代、流传后世,谈何容易!但事实证明,他获得了成功。《三都赋》比起《两都赋》《二京赋》,毫不逊色,它在不少方面都还有自己的艺术造诣。
《三都赋》的构思在继承《两都赋》、《二京赋》艺术的基础上,表现出强烈、鲜明的时代感,孕育了新的内涵。赋中虚构了三个人物,凭借人物的对话,铸造成连环式结构,使全文三大部分构成有机的整体,表现一个特定的主题。作品开头是西蜀公子介绍蜀都的情况,他从地理形势、风土物产,到城邑建置、人物习俗,尽情地夸耀了一番。谁知东吴王孙听了哈哈大笑,讥讽蜀地,大肆夸耀起吴都如何如何。最后,魏国先生扬眉举目,侃侃而谈。他批驳蜀吴二客的言论,阐明中土自古以来就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他把先秦时期卜偃预言魏地的兴隆、季札赞美魏国的歌谣与后来曹操的开国、曹丕的践祚联系起来,并且热情赞颂曹氏父子的武功文治及曹奂的“传业禅祚”,从而充分肯定魏晋的正统地位。夸说之中他针对蜀吴两地割据警告说:“袭险为屏”,“无异螳螂之卫”。指出:“剑阁虽嶛,凭之者蹶,非所以深根固蒂者也。洞庭虽浚,负之者北,非所以爱人治国也。”他还没有说完,蜀吴二客已大为震动。他俩自责清狂,共同表示:“日不双丽,世不两帝,天经地纬,理有大归。”赋以魏国先生的胜利告终。通观全文,三个人物的先后发言,实现了画面的转换,从而分别展示出蜀都益州(今四川成都)、吴都建业(今江苏南京)、魏都邺(今河南安阳北)三地的面貌。同时,由于人物一个压倒一个,画面一层胜似一层,结果是对蜀吴的夸耀都成为铺垫和映衬,极自然而又强有力地突出了魏都。因而,作品比较完美地实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即借炫耀“魏都之卓荦”来颂扬晋室的“上德之至盛”,以此为灭蜀吞吴制造舆论。自汉末动乱、三国纷争以来,天下统一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左思顺应历史潮流,为晋的统一鸣锣开道,在当时具有进步意义。因此,《三都赋》的构思行文、命题立意使它比前人的京都大赋有了更强的艺术生命力。
如同汉代作家为润色鸿业,怀着对所处时代环境肯定和欣赏的热情铺采摛文一样,左思怀着对大一统政治局面的憧憬和追求来创作《三都赋》。由于理想的激励,才学的支持,他包括宇宙,总览人物,纵横铺陈,肆意挥洒,全篇赋成,洋洋数千言。作品体制宏大,不让汉赋,而在描述领域、范围、对象的广度上甚至超过了汉赋。就看《蜀都赋》。它不只是叙写当时都邑的规模制度,而且追述了自古以来的诸多方面。凡是山岳、河流、森林、原野,动物、植物、水产、矿藏,农业、商业、手工、纺织,风光市容、习俗风情,珍奇怪异、神话传说以及突出的历史人物,统统成为它描述的对象,作品内容显得特别广博丰富。如此广博丰富的内容,又并非作者单凭想象,无中生有,或移花接木,东拼西凑所致,而是广泛采撷于客观实际,或谨慎征引于古籍记载,一般都有根有据,真实可信。正如他在序中所说:“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他反对汉代赋家的虚辞滥说、侈言无征,而自己创作时力求真实,不务夸饰。因此,《三都赋》在承继了汉赋以大为美、以富为美的审美尺度的同时,又体现了以真为美的审美理想,这使它在同类题材的大赋中独具面目,鲜明地表现出现实主义的艺术风格。
为了建构宏大的体制,表现丰富的内容,《三都赋》在谋篇布局、章法结构上继承了汉赋的“空间艺术”,采取纵叙与横列相结合的方法,一面前后推移,一面左右展开,作品因而层次事变,画面充实,同时脉络畅通,章法井然。还说《蜀都赋》。在叙写地势物产时,先总述地理环境,以“水陆所凑,兼六合而交会焉。丰蔚所盛,茂八区而庵蔼焉”夸赞其形势便利、物产丰盛,紧接着便“于前”、“于后”、“于东”、“于西”,分向纵笔,大力铺写,随后又以“其封境之内”一节拢括四方,补足上文。这一层次描述完成,作者再将镜头推近,展现城乡居地范围的情景。“其园则有”、“其圃则有”、“其沃瀛则有”——叙及沃瀛,又是“其中则有”、“其深则有”,赋中又如此铺展开去,似乎要使百般俱备,万物毕集。赋推进到城邑描写一层,先是铺陈中区内宫阙的庄严、宅第的富丽,然后把西市上商贾的活跃、货物的充盈渲染得淋漓尽致。及至人物描写,作者或是夸耀安逸富有之辈,叙其田猎,则笔骋千里;言其嬉游,则墨泼满湖。或是标榜俊秀雄豪一流,枚举之际,传说与现实联袂而至;罗列之下,学士与君王济济一堂。全篇犹如中国画里的一幅“散点透视”的横披长卷,整个布局呈现一种建筑美,它稳定而不滞重,对称而不呆板,均衡而不单调,给人以艺术的享受。
作为成功的语言的艺术,《三都赋》不但具有造型的美,而且具有娱悦人耳目的音乐美和词藻美。它的语言以骈为主,骈散结合,句式长短相间,参差变化,在错落中显出均衡,在整齐中又见出跌宕。倘细心专注吟诵《蜀都赋》,则会觉其音韵和谐,节奏鲜明,在嘘吸疾徐、抑扬顿挫之间有一种美妙的乐感。至于它语词的丰富,文字的典雅,辞采的华美,那是显而易见的。这一方面,它与汉人大赋一脉相承。不过,《三都赋》语言巧丽而有质,富丽而不淫,不以繁花损枝,不因膏腴而害骨,所以,比起某些汉赋作品,它又略胜一筹。
除上述之外,《三都赋》在遣词造句方面还有不少经验值得借鉴。譬如《蜀都赋》中的“廓灵关以为门,包玉垒而为宇。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这几句描述、形容、比喻、对偶,精确、凝练、生动、形象,可谓翻新出奇,各尽其妙。其中“廓”、“包”、“带”、“抗”四字,熔力量和形象为一炉,尤见作者锤炼之功。又如赋中写道:“紫梨津润,樼栗罅发,蒲陶乱溃,若榴竞裂。”这是用白描手法再现深秋季节硕果累累的喜人景象,因为“津润”“罅发”“乱溃”“竞裂”诸词准确地捕捉住描述对象的典型特征,所以笔墨极简,形象却极其鲜明,读后历历如在目前,直要教人唾津潜溢了。大量选用叠字、联绵字,也使作品语言增强了声韵美和表现力。如“禾稷油油,稉稻莫莫”,“布绿叶之萋萋,结朱实之离离”,都因叠字的运用而显得清新活泼。又如以“翩跹跹裔裔”描写舞姿,以“崛巍巍以峨峨”形容山势,都使形象可感,富有生气。其他像陆离、彪炳、菲薇、扶苏之类联绵字的使用,也都增强了语言的感染力量。另外,成功的修辞,也为作品增添不少艺术光彩。像“跃涛戏濑,中流相忘”用拟人手法刻画游鱼,多么传神。像“羲和假道于峻岐,阳乌回翼乎高标”极言山势高峻,由于借助神话构成夸张,顿使语句精神飞动,韵味无穷。
总之,《三都赋》能使洛阳纸贵,绝非偶然。左思志高才雄,《三都赋》是他精心覃思的力作,是他进步的政治理想和杰出的文学才能的艺术结晶。《三都赋》内容与形式比较完美的结合,可以给予我们许多深刻的启迪。
(汪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