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人

王　维

山寂寂兮无人，又苍苍兮多木。群龙兮满朝¹ ，君何为兮空谷。文寡和兮思深，道难知兮行独。悦石上兮流泉，与松间兮草屋² 。入云中兮养鸡，上山头兮抱犊³ 。神与枣兮如瓜，虎卖杏兮收谷⁴ 。愧不才兮妨贤，嫌既老兮贪禄⁵ 。誓解印兮相从，何詹尹兮可卜⁶ ！

注　释

¹龙：杰出的人才。群龙，谓众多的贤臣。

²与（yù）：称赞。

³“入云”二句：养鸡、抱犊皆指隐居生活。

⁴“神与”二句：隐士躬耕自足，生活优裕高雅。

⁵“愧不”二句：自愧无才能，妨碍贤才进用；自恨年岁高，贪图官位俸禄。

⁶“誓解”二句：辞官归隐，无可犹豫。

鉴　赏

王维（701—761），字摩诘，盛唐重要诗人，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开元九年（721）中进士，作了小官，后为监察御史出使凉州。天宝十五载（756）为安禄山所俘，受伪职给事中。肃宗至德二载朝廷收复长安，授太子中允，加集贤学士，旋复官给事中。上元元年迁为尚书右丞，次年七月逝世，世称王右丞。其作品以清人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最为流行。王维诗作最大特点是极长于写景，诗情画意音乐美融为一体。王维一生始终处于仕进与退隐的矛盾之中。后来隐居于蓝田辋川别业。这里风光秀美，景致绝佳，在这里他写下了著名的《辋川集》20首。他在辋川别业居住的时间最久，度过了一生中最闲适快乐的时光。王维有很多隐友，因此他写了不少送或劝友人归隐的诗篇。《山中人》又名《送友人归山歌》，也是送友归隐之作。《山中人》共二篇，这里选的是第一篇。

本篇可分为三层。第一层，前八句。山中冷清岑寂，人迹罕至，只有树木郁郁葱葱，当今朝中“贤臣”济济，您却为何要去那深山空谷？前四句用设问引出下文，非常醒目，且使文章波澜开合，富于变化。后四句作出回答，友人才识超群，曲高和寡，耿介拔俗，特立独行，虽怀瑾握瑜而难为人知。且喜爱山水林泉、清丽幽静的自然美景，向往那园田草屋、松罗柳荫的高士生活。这是在说友人，也是在表白自己的心情。张九龄罢相之后，朝政黑暗日深，皇上昏庸，权奸专政，朝臣容身保位，不敢直言。所谓“群龙满朝”，正是说的这种局面。“群龙”主要指那些当政的权臣，与下文所谓“妨贤”之“贤”一样，都是讽刺之言。“群龙”充塞于朝，正是友人退隐的原因。寂寂空山，苍苍林木，那大自然的和谐静谧，深深地吸引着深受污浊的官场空气所苦的友人，使他决意归山隐遁，避世出尘。这一层将山林与官场作了对比，表现出友人归隐的政治背景和原因。第二层，“入云中”至“收谷”，描绘隐者安闲宁静、怡然自乐的生活。在作者笔下，这位隐者躬亲稼穑，自给自足，就像前世高人那样。云中、山头、养鸡、抱犊、大枣、杏林，形象鲜明地表现了隐士的田园之乐，那么清新，那么高雅。实际上，这也是作者自身田园生活理想的写照。虽然他未必果真如陶渊明那样时常亲自下田劳动，但他归隐田园后毕竟会接触到田家农事，他从自己高人隐士的立场和角度对这种劳动生活进行观察和体验，从而构制出隐者田园生活的理想蓝图。第三层，最后四句，表明自己归隐山林的心迹。

总之，这篇作品反映了在不合理的现实中，正直有才而失意的士人的不平情绪和他们不肯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的情操以及对山林隐居，自由恬适生活情趣的向往。指明友人和作者自己的退隐与当时政治的昏暗有直接关系，这是本篇思想内容的一个特点。

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王维不仅“诗名冠代”，而且“画绝千古”，他以其诗人兼画家的眼光观察生活，构思作品，从而使富有鲜明的诗情画意成为其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这篇作品重在抒情，而出神入化的景物描写也充分体现了其“诗中有画”的艺木本色。首先，作者创造出一个意境深远、高雅新奇的艺术画面。开头两句，从大处下笔，青山寂寂，林木苍苍，勾画出山林景观的总体轮廓。接着，后四句将一个避喧出尘、超然物外的高人放进画面。然后是近景描绘，石上流清泉，松间隐草庐，一派清新静雅的景象和气氛。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极好地运用了远近、动静、虚实相衬托的方法。远处青山林木，近处草屋流泉，交相映衬，和谐完美。山、木、泉、庐是实写，田园生活是虚写，从文中的鸡、犊、枣、杏，读者可以看到隐士经营的那片田园小天地，感受到隐士那闲逸潇洒的生活。王诗写静，往往静中有动，动以衬静，画面随人物之动而变换。

王维不仅精于诗画，而且精通音乐。他对自然音声与景物情调的关系体会甚深，深知环境描写中自然音声的作用和效果。他极善于利用音声，如鸟鸣、泉声等等，衬托环境的幽静。本篇即如此。深山寂寂无人，但闻泉流潺潺，声以明静，空谷增幽，真如画之有声。王诗读来极富音乐美，也与其精通音乐有很大关系。本文作者的思想情感是通过写景和直接抒情两种形式表达的。直接写情是为了充分地抒发不平之气，而以景寓情则极有效地表现了作者对闲适生活情趣的向往，并寄托着一种恬淡萧散的情怀。本篇用典自然贴切，形象生动，也是一个重要的艺术特点。

王维毕竟是个软弱的士大夫文人，他厌恶官场，但不能完全跳出官场，他立志退隐，而其退隐是不彻底的。篇末旦旦誓言口气坚决，但结合他的生平看，就觉得它有些苍白无力了。

（庄大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