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古城赋

张　嵩

开元十有四年冬¹ ，孟月张子出玉塞² ，秉金钺³ ，抚循边心⁴ 。窥按穷发⁵ ，走汗漫之广漠⁶ ，陟峥嵘之高阙。徒观其风马哀鸣，霜鸿苦声，尘昏白日，云绕丹旌。虏障万里⁷ ，戍沙四平⁸ 。乘蒙恬之古筑⁹ ，得拓跋之遗城。

伊昔晋人失政，亡彼金镜¹⁰ 。海水朝飞，欃枪夕映¹¹ 。鹅呈而二京继覆¹² ，马渡而五胡交盛¹³ 。慨逐鹿而争雄¹⁴ ，空瞻乌而莫定¹⁵ 。

于是魏祖发大号，鼓洪炉¹⁶ 。天授宏略，神输秘图¹⁷ ，北清獯猃¹⁸ ，南振荆吴¹⁹ 。由是一太阴以建极²⁰ ，则广莫而论都²¹ 。遂征板榦²² ，庀徒卒²³ ，铲嶕峣²⁴ ，剞崛屼²⁵ ，因方山以列榭²⁶ ，按长城以为窟²⁷ 。既云和而星繁，亦丘连而岳突。月观霞阁²⁸ ，左社右鄽²⁹ ，玄沼泓汯涌其后³⁰ ，白楼嶻 兴其前³¹ 。开士子之词馆，列先王之藉田³² 。灵台山立，璧水池圆。双阙万仞³³ ，九衢四达³⁴ 。羽旄林森³⁵ ，堂殿胶葛³⁶ 。当其士马精强，都畿浩穰³⁷ ，始摧燕而灭夏³⁸ ，终服宋而平梁³⁹ 。故能出入百祀，联延七主。击鲁卫之诸侯，廓秦、齐之土宇⁴⁰ 。礼兴乐盛，脩文辉武，讲六代之宪章，布三阳之风雨，亦云已矣哉？

俄而高祖受命⁴¹ ，崇儒重才。南巡主鼎之邑⁴² ，北去轩辕之台⁴³ 。鹏抟海运⁴⁴ ，凤举天迥⁴⁵ 。嗤纥真之鸟死⁴⁶ ，忆新野之花开⁴⁷ 。自朝河洛⁴⁸ ，地空沙漠。代祀推移，风云萧索温室树⁴⁹ ，古瀛洲水涸⁵⁰ 。城未哭而先崩⁵¹ ，梁无歌而自落⁵² 。魏家美人闻姓元⁵³ ，新声巧妙今古传⁵⁴ 。昔日流音遍华夏，可怜埋骨委山樊⁵⁵ 。城阙摧残犹可惜，荒郊处处生荆棘。寒飙动地胡马嘶⁵⁶ ，若个征夫不沾臆⁵⁷ 。人生荣耀当及时，白发须臾乱如丝。君不见魏都行乐处，只今空有野风吹。乃载歌曰⁵⁸ ：云中古城郁嵯峨⁵⁹ ，塞上行吟麦秀歌⁶⁰ 。感时伤古今如此，报主怀恩奈老何⁶¹ ？

注　释

¹开元：唐玄宗年号。

²孟月：孟冬之月。张子：作者自称。玉塞：玉门关。

³钺：古代兵器。

⁴抚循：抚慰。

⁵窥按：察巡。穷发：寸草不生的地方。

⁶汗漫：无边无际。

⁷虏障：边境险要处戍守的堡塞。

⁸戍：防守。平：平城（今山西大同市）。

⁹蒙恬：秦代将军。

¹⁰金镜：铜镜。

¹¹欃枪：彗星名。

¹²鹅：鹅阵，古代战阵名。呈：现。鹅呈，指战争。

¹³马渡：“五马渡江”事。五马即五王，一马即司马睿。马，指五王皆姓司马。五胡：西晋政权灭亡后，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北方五族先后建立十六国政权。故有“五胡十六国”之称。

¹⁴逐鹿：争夺天下。

¹⁵瞻乌：见《诗经·小雅·正月》。后以瞻乌喻乱世流离失所的百姓。

¹⁶鼓洪炉：克敌制胜，势如炉火燎毛。语本《三国志·魏书·王粲传附陈琳》。

¹⁷输：降。

¹⁸獯猃：又名 狁，北方少数部族名。

¹⁹荆：楚。

²⁰一：则。太阴：太岁星的别名。极：则。

²¹广莫：同上文之“广漠”。论都：指北魏天兴元年，拓跋珪确定建都平城。

²²榦：筑墙时立在两头之木。

²³庀（pǐ）：备。徒卒：服劳役者。

²⁴嶕峣：山高耸之貌。

²⁵剞（jī）：刻刀；刻削。崛屼：突起的荒山秃岭。

²⁶因：顺山势。榭：在台上盖的高屋。

²⁷按：依势。

²⁸观（guàn）：台榭。

²⁹社：社庙。鄽（chán）：市场及民房。

³⁰玄沼：黑水池。泓汯（hóng）：水势回旋的样子。

³¹嶻 ：山高峻之貌。

³²藉田：古时帝王于春耕前亲耕农田，以奉祀宗庙。

³³仞：一仞八尺（一说七尺）。

³⁴衢（qú）：四通八达的道路。

³⁵旄：竿顶用旄牛尾为饰的旗。

³⁶胶葛：错杂之貌。

³⁷都畿：王都所在的千里地面。浩穰：人口众多之兴旺景象。

³⁸燕：北燕。夏：十六国之一。

³⁹宋：南朝宋。梁：南朝梁。

⁴⁰廓：廓清。

⁴¹高祖：指北魏孝文帝。受命：承天命，继位为君。

⁴²主鼎之邑：即洛邑。

⁴³轩辕：黄帝。

⁴⁴鹏抟海运：喻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举。

⁴⁵迥：远。“凤举天迥”亦指迁都事。

⁴⁶嗤：嗤笑。纥真：纥干山，在今山西大同。

⁴⁷新野：县名，今属河南。

⁴⁸自朝河洛：自从迁都河南洛邑。

⁴⁹温室树：指平城故王宫。

⁵⁰瀛洲：传说东海之中仙人所居之所。

⁵¹“城未哭”句：本指春秋齐杞梁妻哭倒城墙事，借指平城衰败。

⁵²梁无歌：出《列子·汤问》。

⁵³“魏家”句：暗指鲜卑人变俗改姓。

⁵⁴“新声”句：胡地琵琶及乐曲流传中原。

⁵⁵委山樊：葬山傍。

⁵⁶胡马：北方胡地之马。

⁵⁷沾臆：流泪。

⁵⁸载歌：作歌。

⁵⁹郁嵯峨：高峻壮丽。云中古城：指云中郡（唐时治所在平城）的平城。

⁶⁰塞：边塞。麦秀歌：见《史记·宋微子世家》。

⁶¹奈老：无奈年迈。

鉴　赏

张嵩，生平事迹不详。或说即张孝嵩。《新唐书·艺文志》有《张孝嵩集》十卷，注云：“字仲山，南阳人，开元河东节度使，南阳郡公。”又《朝英集》注云：“开元张孝嵩出塞，张九龄、韩休……贺知章所撰送行。”这与本赋开首所述作者出塞的时间、职务正合。

本赋是篇登临怀古之作。作者于开元十四年奉命巡边。他登上云中风土尘烟的荒漠古城，遥想到昔日魏都的繁华，有感于沧桑之变，写下了这篇感时伤古之作。表达了作者渴望及时建功的壮志和垂暮无奈的悲痛心情。

本文共分四段。第一段从“开元十有四年冬”至“得拓跋之遗城”。交待作者登临云中古城的时间和背景。首段颇类序文，但又与序文有别。本段不仅仅是交待，也有作者的观感。“徒观其风马哀鸣，霜鸿苦声”是伤今，“乘蒙恬之古筑，得拓跋之遗城”是怀古。抚今追昔，过渡自然。

作者登临所见是“尘昏白日，云绕丹旌”，所闻是“风马哀鸣，霜鸿苦声”，一派萧瑟悲凉的景象。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追怀当年蒙恬大将军雄居四平，威镇边关的英姿丰采；又怎会忘记这儿曾是北魏繁华的都城？作者在第一段中设置了古今相连的纵线，并以此贯穿全篇。

第二段从“伊昔晋人失政”至“空瞻乌而莫定”。作者猛烈抨击晋人失政，二京沦陷，五马南渡，山河破碎，为下文北魏崛起，重整河山，建都平城张目。本文的重点是第三段，第二段只是一个过渡段，所以本段用笔简括。“慨逐鹿而争雄，空瞻乌而莫定”，既是承上，也是启下。

第三段从“于是魏祖发大号”至“亦云已矣哉”。作者热情洋溢地赞颂北魏拓跋营都平城的丰功伟业。“于是魏祖发大号，鼓洪炉。天授宏略，神输秘图，北清獯猃，南振荆吴”。作者运笔至此，文势陡起，激扬高亢。拓跋氏一匡天下之功受到了高度赞誉。公元398年，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决定建都平城，揭开了平城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征板榦，庀徒卒，铲嶕峣，剞崛屼”，一连串的短语排句，节奏急剧加快，如火急流星，似催征战鼓，活现了当年紧张繁忙、如火如荼的建设场面。“因方山以列榭，按长城以为窟，既云和而星繁，亦丘连而岳突”，历历如画，雄奇壮观。作者仿佛就是那总揽全局的设计师。其实作者又何尝有幸亲见古代的劳动场景，他是在胸中设计，在内心建造。虽然这一切纯系拟构，可是读者却觉得句句是真。作者是用真实情感换得读者的共鸣。

第四段从“俄而高祖受命”至结尾。作者体谅北魏迁都，痛惜平城衰败，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为了强化对汉人的统治，孝文帝决定由平城迁都洛邑。“嗤纥真之鸟死，忆新野之花开”，作者体谅魏帝的苦衷并且用“鹏抟海运，凤举天迥”这种美好的字眼加以肯定。“自朝河洛，地空沙漠”，北魏南迁既是平城的不幸，也是鲜卑人的不幸。孝文帝禁止鲜卑人着胡服，死后也不得归葬故里，连姓也要改为汉姓。这是维持北魏政权的明智之举，也是鲜卑人的耻辱。文中对魏家美人的追怀和同情也正是基于这一点。“魏家美人闻姓元，新声巧妙今古传”。这不仅是表情达意的需要，也是谋篇布局的需要。作者不失机会地于中插入“今古”的字眼，不露痕迹地由怀古过渡到伤今。“人生荣耀当及时，白发须臾乱如丝”，这里有积极的追求，也有灰色的感叹。“君不见魏都行乐处，只今空有野风吹”。作者情不空发，紧紧扣住登临不放。本文首尾贯通，一气呵成，畅谈古今，挥洒自如，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之弊。

（刘国华）